葉孝慎

上海這座光榮的城市，不僅是黨的誕生地，也是中國共產黨隱蔽戰(zhàn)線的初心之地。黨的第一個專業(yè)情報保衛(wèi)機構——中央特科，就誕生在這片熱土上。

“有了黨，

就有了黨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

周恩來同志曾經說過：“有了黨，就有了黨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敝芏鱽硗舅f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共隱蔽戰(zhàn)線。

史學界長期以來有一個觀點，就是把1927年中央特科的成立作為中共隱蔽戰(zhàn)線斗爭的起點，這并不確切。其實，從中國共產黨成立的那一天起，黨的隱蔽戰(zhàn)線斗爭就開始了。中共隱蔽戰(zhàn)線的應運而生是現實斗爭的客觀需要。

眾所周知，中共“一大”召開的時候，曾經闖入一個“穿灰色長衫、陌生面貌的中年男子”。幾十年來，關于這個陌生中年男子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中共“一大”代表李達說，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是因為有法國巡捕在街上聽到了“馬林用英文大聲演說，還夾雜著說了好幾次中國共產黨”。后來又有了另一種說法，說1921年7月30日法租界頒布新章程，規(guī)定各團體如要集會，“須在48小時前報告，一俟總巡核準，方許開會”。于是，法租界巡捕房分派各中西捕探四下通知，其中之一來到望志路（今天的興業(yè)路），向李公館邊上的上海各界聯(lián)合會傳達，結果一頭闖入中共“一大”會議。還有一種說法，20世紀80年代，有一位名叫薛耕莘的老人，曾是法租界的警務人員，他多次說到那個陌生人就是時任上海法租界警務處探目的程子卿。薛耕莘說，程子卿親口告訴他，當年北洋軍閥得知中國共產黨將在望志路開會的消息，于是派人來搞破壞，還帶了兩顆手榴彈，被法租界巡捕房抓到了。他們不希望在他們管轄的區(qū)域內發(fā)生什么事，就派程子卿先來報信，讓“一大”代表們及早撤離，之后才有大批巡捕進來搜查。

不管薛耕莘的說法是不是真的，共產國際的馬林來華，行蹤始終處于嚴密監(jiān)視之中，是不爭的事實。此外，日本警方已有“上海的中國共產黨將召開該黨大會”的確切情報。這一切至少說明，中共“一大”的召開確實充滿了各種難以想象的危險。所以，中共“一大”把“在黨處于秘密狀態(tài)時，黨的重要主張和黨員身份應保守秘密”寫進了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綱領。

而黨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被真正看重，是在1925年的五卅運動前后。一方面，蘇軍總參謀部第四部部長（即情報總局局長）別爾津親自主持，通過全俄肅反委員會（即國家政治保衛(wèi)總局）、情報總局、共產國際、蘇軍總參謀部軍事學院等機構選拔優(yōu)秀的情報人員，組團派往中國南方，出任黃埔軍校的軍事顧問，協(xié)助中共創(chuàng)辦“反間諜工作與情報工作學校”。另一方面，中共上海區(qū)委在工人糾察隊中組織“少數會打槍的同志”，成立了“打狗隊”，“打狗”就是打那些破壞罷工斗爭的工賊。這些工糾隊里的“打狗隊”骨干，后來大多成為中央特科成員。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卅運動中工糾隊的“打狗隊”，構成了中國共產黨中央特科的雛形。

我黨歷史上第一個情報保衛(wèi)部門

1926年秋至1927年春，中國共產黨發(fā)動和組織上海工人，連續(xù)舉行了三次工人武裝起義。這是北伐戰(zhàn)爭時期工人運動發(fā)展的最高峰，為在中國開展城市武裝斗爭做了大膽的嘗試。上海工人糾察隊為全新的人民政權——上海特別市臨時市政府的成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但是，隨即發(fā)生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使大革命從高高的浪尖一下子跌落到深深的谷底，反革命大屠殺開始了。據中共“六大”所作的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27年3月到1928年上半年，全國被殺害的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達31萬多人，其中共產黨員2.6萬多人。周恩來同志曾說：“中國的白色恐怖，可以說是全世界歷史上所絕無僅有的殘酷?！?/p>

隨著中共“五大”的召開，周恩來在武漢領導創(chuàng)建了中央軍委特科，其主要負責人是顧順章。顧順章是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工人糾察隊總指揮。他出身工人，入黨很早，并于1926年9月與陳賡、陸留一起被中共中央派往蘇聯(lián)學習政治保衛(wèi)工作。

1927年9月，中共中央從武漢遷回上海。同年11月9日、10日，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在上海召開擴大會議，這次會議由瞿秋白主持。正是在這個會議上，決定參照蘇聯(lián)模式調整中央組織機構，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下成立中央組織局，下轄一系列的科，其中包括特務科，與文書科、交通科、組織科、軍事科等并列。也就是說，中央軍委特科從此發(fā)展成為中央特科。

中央特科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個組織完善、分工明確、紀律嚴明、特別有戰(zhàn)斗力的情報保衛(wèi)部門。順便說一下，“特務”這個詞不是一個貶義詞，其實它是一個中性名詞，是執(zhí)行特別任務的意思。

在這里，我們特別要說一下和顧順章、陳賡一起被派往蘇聯(lián)的陸留同志。我們在蘇聯(lián)的解密檔案里，只見“陸流”，不見“陸留”。以前的研究資料都說陸留同志回國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但以兩份陸流本人親筆填寫的“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履歷表及一份陸流本人親筆書寫的“我的履歷”來看，陸流“1927年11月調至中央特科”，直至1929年3月尾，一直在“中共中央特務科支部和機關”工作，而且歷任“中央特務科秘書處秘書、中央特務科黨支部委員、中央特務科黨支部書記”。

關于中央特科的工作原則，周恩來明確提出了“三個任務、一個不準”?！叭齻€任務”：一是搞情報，搞與保衛(wèi)中央機關安全有關的情報;二是懲處叛徒;三是籌款以及承擔其他各項特殊使命。“一個不準”，就是不準在黨內互相偵察。事實證明，正是這“三個任務、一個不準”，有力保證了中共隱蔽戰(zhàn)線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以忠誠為本，以奉獻為榮，崇尚理想，堅定信念，成就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不朽偉業(yè)。

分工明確的戰(zhàn)斗集體

中央特科下設4個科，即總務科、情報科、行動科（也稱“紅隊”）和無線電通訊科。這4個科是根據實際斗爭需要陸續(xù)成立的。

最早成立的是總務科和行動科。

因為當時中央機關從武漢搬回上海，需要重設機關、落實領導人的住處等等。此外，布置會場、建立聯(lián)絡點、接濟被捕同志、為犧牲同志辦理善后事宜等等，也都由總務科負責。

行動科的主要任務就是“打狗”，這里的“狗”特指萬惡的叛徒。當時，叛徒太多，對革命的危害太大，直面特定條件下的殘酷斗爭，我們只能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情報科于1928年初成立。情報科的主要職能有兩個：一是選派優(yōu)秀共產黨員深入虎穴，直接從敵人手中獲得情報;二是在敵人的諜報機關內部建立反間諜關系，準確掌控敵人動向。情報科的主要成員除科長陳賡外，還有錢壯飛、李克農、胡底等。錢壯飛、李克農、胡底就是我們常說的“龍?zhí)度堋?，他們一個在南京擔任要職，一個留守上海主持工作，一個去天津擔任“長城通訊社”社長，從而形成遙相呼應的“鐵三角”?！褒?zhí)度堋弊钔怀龅呢暙I，是在1931年4月下旬，將顧順章叛變投敵對黨造成的危害降到最低程度。曾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即“中統(tǒng)”前身）駐武漢特派員的蔡孟堅在他晚年寫的回憶錄中說，有兩件可能改變中國近代史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顧順章叛變事件。正是在關鍵時刻，由于“鐵三角”的努力，才化險為夷，使中共中央得以保全。

最后一個成立的是無線電通訊科。它的前身是交通科，專門負責通訊聯(lián)絡，護送黨的干部進入蘇區(qū)。1928年11月上旬，從蘇聯(lián)開完中共“六大”回到上海的周恩來，要求交通科科長李強進行無線電收發(fā)報機的研制，負責建立電臺。于是，李強把原來的交通科改成無線電通訊科。1929年春末，李強成功研制出中國共產黨第一臺無線電收發(fā)報機。同年，建立起中共第一座地下電臺。1930年3月，又舉辦了第一期無線電訓練班。這些舉措，有力保障了中共中央與各蘇區(qū)、白區(qū)中共組織及共產國際的無線電通訊聯(lián)絡。

鏟除叛徒是行動科的主要目標

在上海，中央特科“打狗隊”的第一次行動，打的是女“猶大”賀稚華。

賀稚華又名賀治華、賀子華，和她丈夫何家興（又名霍家新）都有留蘇背景。他們信仰動搖，理想喪失，竟想用自己手里的一份有300多位共產黨員名字、住址的名單，去換取兩張出國護照和一大筆外匯賞金。于是，賀稚華主動找到公共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頭目，無恥出賣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組織局主任羅亦農。

羅亦農的突然被捕，是中共中央自武漢遷回上海后所遭受的第一次重大破壞，所以，中共中央高度重視。周恩來隨即制訂了嚴密的計劃，通過中央特科實施營救。該計劃的核心內容是由中央特科的“紅隊”隊員裝成出殯的樣子，在棺材里暗藏槍支，待囚車經過，便取槍上前，一起開火，拼死救出引渡給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羅亦農。實施這一計劃的關鍵在于準確掌握囚車的經過路線及時間，而這恰因為賀稚華的百般干擾而功虧一簣。羅亦農最終壯烈犧牲。

李維漢和鄧小平代表黨中央下令鋤奸。陳賡親率中央特科“紅隊”隊員處死了何家興、賀稚華。另一次有名的鋤奸行動是公開鎮(zhèn)壓叛徒白鑫。白鑫是中央軍事部的秘書，由于他的出賣，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江蘇省委常委、省軍委書記澎湃，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軍事部部長楊殷，中共中央軍委委員兼江蘇省委軍委委員顏昌頤和負責兵運的江蘇省委軍委干部邢士貞等人被捕，最后英勇就義。當年鎮(zhèn)壓叛徒的壯舉就發(fā)生在和合坊，也就是今天淮海中路的一條弄堂里?，F在有些文學作品中這樣描述那段歷史故事：有10多人持槍埋伏在和合坊周圍，一見白鑫等人出來，就扣動扳機，“將復仇的子彈像暴雨般打在叛徒身上”。然而，歷史的真相是，當時來到霞飛路（今淮海中路）和合坊的，只有行動科的蔡飛、邵達夫、譚忠余、胡蘭波4人，總共僅有“白郎林二支，盒子炮一支”?？梢娦袆涌频年爢T們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執(zhí)行了鏟除叛徒的艱巨任務。

中央特科結束在上海的斗爭

1931年4月，顧順章叛變投敵后，中共中央決定“特委本身的組織，從最高指導委員會起，一律重新改組”，由陳云任特科主任。中央特科改變了原來的工作模式，先后“辦了一二十個小鋪子，散布在上海各個地區(qū)，以做買賣的形式掩護特科人員往來接頭”。在那些特科開辦的小鋪子里，既有米店，又有家具店。

來說一個小故事。當時搞地下斗爭，往往先要租個房子，建立聯(lián)絡點。有一次，中央交通局局長吳德峰、戚元德夫婦看中了一套房子，房東也愿意租給他們。但是等他們把家具搬進去時，房東一下子翻臉，怎么說也不行。他們再三懇求，房東就把他們帶到雜物間，一看，里面已經堆了兩套一模一樣的家具。房東說，前兩次來租房的都是共產黨，已經被抓了，你們不也是共產黨嗎？吳德峰趕緊把這個問題反映上去。結果，陳云馬上布置開了一家木器店。這樣，保證了我們的同志在購置家具時，能方便買到“符合身份、職業(yè)的各不相同的家具用品”，從而避免“露出破綻引發(fā)不必要的問題和麻煩”。

后期，中央特科在鄺惠安等人向死而生、英勇就義后不久悲壯落幕。

鄺惠安（又名龔昌榮）原籍廣東江門，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0年參加中央特科。1931年4月，鄺惠安臨危受命，出任中央特委委員，率“紅隊”隊員與國民黨特務進行了殊死搏斗，特別是暗殺了曾經策劃丁玲被綁架事件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上海行動區(qū)區(qū)長史濟美（又名馬紹武），并且在10天內兩次策劃鋤奸行動、成功槍殺了叛徒“老龔”，使敵特聞風喪膽。

最終，租界當局與國民黨特務完全勾結，雙方“簽訂了一張臨時合作的書面協(xié)定”，于“6個不同處所”分頭逮捕了鄺惠安等人，并以“犯有人命重案”宣判鄺惠安等人死刑。當法官問鄺惠安等人是否知罪、認罪、服罪時，他們義正辭嚴地回答：“為民除害，何罪之有？我們殺死馬紹武等人，絕對不是泄私憤，報私仇。我們是為我們的事業(yè)伸張正義。我們是為我們的同志討還血債。馬紹武等人是大特務，他們的雙手沾滿了我們同志的鮮血，實在是十惡不赦、惡貫滿盈?！?/p>

1935年4月13日下午4時，鄺惠安等人在南京憲兵司令部軍法處的刑場上被“套以麻繩，絞決木椿”。這是中央特科史上最悲壯的一頁，也是最慘烈的一幕。

鄺惠安們的犧牲，使中央特科結束了在上海長達8年的壯烈斗爭。

八年輝煌，初心可鑒

從1927年到1935年的8年間，中央特科在極其殘酷的白色恐怖下，可歌可泣地開展了艱苦卓絕的斗爭。

中央特科創(chuàng)立了幾個“第一”：組建了第一個打入敵人心臟的工作小組，發(fā)展了第一個反間諜關系，開辟了第一條地下交通線，研制了第一臺無線電收發(fā)報機，編制了第一份密電碼，設置了第一個中央文件存放庫，第一次公開鎮(zhèn)壓叛徒，第一次協(xié)同保衛(wèi)重要峰會，第一次成功轉移中央機關。

實踐證明，中央特科是中共隱蔽戰(zhàn)線上的重要衛(wèi)士。他們都是一些無名英雄，正是他們，在中共隱蔽戰(zhàn)線斗爭的光輝史冊上留下了最初的印記。

歷史上的諜戰(zhàn)早已有之。在西方有這樣一種說法：間諜和妓女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yè)。這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就是逐利成性、見錢眼開，所以間諜在西方的情報史上，往往就是一種戰(zhàn)爭的工具。

然而，中共隱蔽戰(zhàn)線的那些特科英雄們，他們卻是為了一種理想、一種信念在奮斗。他們絕對忠誠于我們黨的事業(yè)，忠誠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他們始終信奉：“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p>

李克農的兒子李力生前曾說過這樣一件事：當年李克農有一件大衣，大家都管它叫“申普羅斯”，聽上去怪怪的，像是洋文。李克農曾說，那時候太窮了，當有同志來家里開會、接頭，到了吃午飯時間，大家都餓著肚子，他就把“申普羅斯”拿到當鋪里去換幾個錢回來，買面條給大家吃。過幾天有點錢了，再把“申普羅斯”給贖回來。時間一長，次數一多，“申普羅斯”在同志們中間出了名。

還有一位可敬的老太太，她生前一直說自己是“中央特科的最后一個小兵”，她就是沈安娜同志。沈安娜在敵營整整14年，她和丈夫華明之同志一起打入敵人心臟。沈安娜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速記員，被稱為“按住蔣介石脈搏的人”。有一段時間，沈安娜的上線徐中航突然被捕了，導致她和黨完全斷了聯(lián)系。她一家五口，擠在重慶上清寺街75號一間10來平方米的破房子里，天棚上到處漏雨，地板上積滿雨水?？墒撬褪菆猿植话峒摇Ｋ龍猿植话峒?，是生怕哪一天組織上派人來，再難找到她。

從李克農到沈安娜夫婦，都體現了隱蔽戰(zhàn)線同志的初心，那就是一種為了理想信念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今天，在建黨百年的歷史時刻，我們回顧中央特科的這段艱難歷程，百年回眸，百年風雨，百年初心，百年偉業(yè)。上海，不僅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而且還是中共隱蔽戰(zhàn)線的初心所在、源頭所在。我們走得再遠、走到再光輝的未來，也不能忘記走過的過去，不能忘記為什么出發(fā)。我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我們黨的隱蔽戰(zhàn)線在上海的始發(fā)，永遠也不要忘記那些英勇獻身的特科英雄們?；仡欁哌^路，不忘來時路，走好前行路。唯有如此，才是我們對先烈最好的告慰。

（本文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