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似乎二胡拉出的咿呀聲總伴著一段凄涼的故事,而我的這個故事里卻是格外的一番歡悅,像墨黑底子上一塊鮮艷的花布。也許它背后的辛酸都隱在沉沉的黑里了,至少不為當(dāng)時年少的我所看透。
話說,在老街一條弄堂的深處,上得幾級臺階,有一間側(cè)房,里面住著一戶李姓人家。男主人和女主人都是瞎子,他們卻有兩個聰明伶俐的女兒,大的15 歲,能說會道,小的7 歲,長得機(jī)靈乖巧。一家人靠男瞎子每日里在街頭算命為生。
其時,我大約十二三歲,有一年多的時光我常和小伙伴們出入這間簡陋的房間,為的是那一聲二胡響起之后瞎子李叔叔開場的戲文。其實那些戲文里究竟講了些什么,我大都忘了。只記得那一聲:“好吃莫過天上的鵝肉,地上的驢肉?!边@實在讓我憧憬了很多年。另外記得的就是《五女拜壽》,因為我總被分配演里面的三女兒。
李叔叔講戲文時,空洞的眼窩里,白眼仁往上一翻,像望向無盡的蒼穹。咿呀拉兩聲二胡做引子,嘴一癟就開始了。聲音抑揚頓挫,又極順暢,中間不打一個隔頓,像清湯掛面,一順到底。拉的二胡曲子是熱鬧的調(diào)子,從不見悲音。就這樣,便引得我們這群孩子風(fēng)里雨里,不看臉色,天天往他家跑。他大概也有不高興的時候,喝了酒大聲呵罵,但都被我們忽略掉了。他也有興致特別好的時候,比如捉螞蚱的季節(jié),我們到城外不遠(yuǎn)的田里捉了螞蚱送給他油炸了下酒,這時,他總是很高興,戲文說得更好聽了。
其間,我便迷戀上了他們家的大女兒。她成了我兒時第一個崇拜的人。在這個大姐姐的領(lǐng)導(dǎo)下,我們成立了一個幫派,先取名叫“射雕”,后因男孩子們不配合,造成陰盛陽衰的局面,于是又改名“ 小百合”。大姐姐有兩個好朋友,一個短頭發(fā)的姐姐,活潑可愛,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過茜茜公主的故事。另一個長頭發(fā)的姐姐,長年披著一頭極順的長發(fā),把臉都遮住了,偶爾能看到她大大的眼睛。她會畫很精美的武俠人物畫,還會寫在什么的荒郊走來翩翩一少年之類的武俠小說。我們在她們的領(lǐng)導(dǎo)下,每日里說文唱戲、遠(yuǎn)游、野炊,過得真是神仙般的快活。
再加上《俠女十三妹》等武俠片的火熱,于是,那一年,我的理想就是騎著一匹高大的駿馬走街串巷地去賣藝,順便做些劫富濟(jì)貧的義事。
我們常排演的一個曲目是《紅樓夢》里黛玉進(jìn)賈府那段。我一向被分配演林黛玉,原因很簡單,因為大姐姐覺得最好看的人理所當(dāng)然演主角。直到有一天,不知何故,我氣哼哼地坐著,眼角瞟著房梁,不經(jīng)意被大家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很像王熙鳳,于是我改演王熙鳳,可是大姐姐嫌我演不出鳳辣子的味道來,就自己承擔(dān)了那個角色。大姐姐最欣賞的人物是王熙鳳,其實我是不喜歡王熙鳳的,因為她喜歡,我也就覺得王熙鳳這個角色很好吧。
大姐姐之所以欣賞王熙鳳,大概是因為她覺得王熙鳳很厲害,可以支配別人的命運。那時,大姐姐家條件不好,??坑H戚們資助。星期天,她常幫她一個姑姑守攤兒賣服裝得些零用錢貼補(bǔ)家用。
因為太喜歡和她在一起了,所以有時候我也會和她一起去守攤兒賣服裝。大姐姐天生一張能說會道的嘴,雖然不過十五六歲,卻很老練,能很準(zhǔn)確地拿捏出顧客喜歡什么樣的款式、顏色,常常不好看的都被她說得很好看。當(dāng)生意冷清時,她還會大聲吆喝,吸引顧客。我卻是一句吆喝都喊不出來,只能干瞪眼,幫不上什么忙。就算大姐姐這樣能干,也有出紕漏的時候。
有一次,人多,不知什么時候,一不留神被人偷走了一條褲子,等盤點時才發(fā)現(xiàn)。她姑姑很生氣地數(shù)落她,我嚇得不知所措。她也臉色慘淡,不敢辯白。至此,我就不大敢去服裝攤兒上影響她,怕給她幫倒忙。
就算生活這樣不如意,大姐姐也能苦中取樂。她硬是從自己的零用錢中省出幾塊錢買了一塊邊角料的粉紅色布料,照著電視上古裝戲里的服裝做了一件夾襖,還用自己的一雙巧手繡上了花。我現(xiàn)在還有一張穿著這件衣服照的古裝相,每次翻看都感慨良久。
那時,我小小的心里有一個天真的想法:以后,我掙了錢,一定不讓大姐姐受窮,我吃干飯,絕不讓她吃稀飯。那時,小小的人兒還不懂得人世的無常。
大姐姐初中畢業(yè),遇上花燈團(tuán)招人,興沖沖地去報了名,卻沒考上。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進(jìn)工廠當(dāng)了工人。
有一次,她跟我說,她一個上了醫(yī)學(xué)院的好朋友,就是那個給我們講過茜茜公主的姐姐,給她寫信,說她越來越現(xiàn)實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有趣了……她說,我當(dāng)然不能跟她比,她在信里夾了學(xué)校撿的銀杏葉給我,我的生活哪有那樣的詩情畫意和閑情逸致。我能有什么話跟她說呢?說這些的時候,大姐姐臉色陰郁,口氣中有責(zé)怪。
我能理解大姐姐的艱辛,也能理解那個姐姐的失落。只是后來,我也在外讀書,偶爾回家一趟也難得聚一聚。和她終究也無可奈何地越來越疏遠(yuǎn)了。
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在街上走著,遇到她,她正戴著孝,說是李叔叔去世了,我什么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她就先安慰我說:“你不要難過,他走得很安詳……”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還活脫脫一個鳳辣子的味兒。我想,一個人能把戲文里的角色演化到這般,大概也算是人生的極致了吧!
再后來,我們家離開了老街,童年的小伙伴們也各奔東西,但每每回想起來,那真是我童年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