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震變”是指一次突然的變化,近似飛來之筆,這與“裂變”不同?!罢稹睉?yīng)該是地震的“震”。1995年我在日本經(jīng)歷過阪神大地震,當時有一種現(xiàn)象叫“泥漿化狀態(tài)”。這是說圍海造田后,在人工島上建造的高樓一經(jīng)地震,其底層會冒出大片大片的泥漿,非常細也非常均勻,讓人驚嘆。
現(xiàn)在一邊想起當時的情景,一邊考慮一個人用兩種語言寫作的問題,我感覺自己的外語,或者說非母語就很像人工島上的高樓,母語就是周圍的大海,而非母語則是經(jīng)過人工的注入,刻苦努力的后天學習才構(gòu)筑起來的。終于有一天,突然發(fā)生了語言震變,母語與非母語之間竟然成為“泥漿化狀態(tài)”,這也可說是我的一次突然領(lǐng)悟吧。
語言,尤其是非母語必須經(jīng)過基礎(chǔ)的訓練,但同時也會經(jīng)過一次領(lǐng)悟,當然這是因人而異的事情,至于我個人來說,我的“悟”似乎先于“領(lǐng)”。
過去在北京朝陽區(qū)上的中學沒有多大名氣,自然也不是什么重點中學。后來區(qū)教委組織了一個外語集訓班,專門從一些中學召集學生,經(jīng)過考試接受強化培訓。
教室設(shè)在南磨房中學,每次騎車去上課,要經(jīng)過木材廠、面粉廠、機床廠等不同的廠區(qū),每騎五分鐘左右,氣味就會變,街景深處的聲音也會變。多少年之后,跟我一起騎車去學校的女同學遇見我說:“那時真好玩兒,一路上的感受甚至都超過了死板的外語,現(xiàn)在想起來,記憶深的反倒是課堂外的?!?/p>
說這番話的人是蔚華,改革開放后中央電視臺第一代英語播音員,當時有許多人聽了她電視屏幕上的流利的英語,都以為她是常年留學歐美歸來的,其實,當時她哪兒也沒去過,就是從北京本土硬學出來的。
我們每一個人與非母語的觸電究竟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我覺得好像是從聲音那里來的。語言對于一個人來說也許是一場耳朵與眼睛的戰(zhàn)爭。無論你處于母語的狀態(tài),還是學習外語,把自己的知性投入一個非母語的境界之中,聲音往往走在前頭,然后才通過相應(yīng)的文字變成視覺上的內(nèi)容叫你牢記。于是,視覺上所見的文字就會逐一驗證你所聽到的聲音,或者說是你所理解的聲音。
我上中學外語班的時候,老師很兇,他總是用一只長長的臂膀橫擺在黑板上,用胳膊肘敲黑板上的英文字,讓學生單個兒起立高聲朗讀,一旦讀不好,他就目露兇光,有時讓我覺得恐怖。那時他老愛說:“念英語一定要注意語流,別老像說漢語那樣,跟走在沼澤地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弄得鏗鏘有力。英語是平的,想象一下一潭死水就行了,哪兒有那么多陰陽頓挫??!”
老師的話和他的兇光一直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一直到我掌握了日語,這才體會到他當時的話是正確的。因為日語的發(fā)音同樣是平的,根本無法找到跟漢語對稱的四聲。所以,我跟別人說,漢語像戶外語言、大廳語言,而英語和日語像室內(nèi)語言、牢房語言。至于其他語言是否能如此比較,我就說不好了。
我的母語是漢語,這不是我的選擇,而是語言選擇了我,就像我的父母選擇了我一樣,把我生到這個世上來。母語是強勢的,是天生的,乃至于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時候記住了這門語言。非母語是弱勢的,是后天的,至今我都清楚地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記住了它的字母和音圖的。
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區(qū)別,一個是模糊的,一個是清醒的;一個是感性的,靠身體記住的,而另一個是理性的,靠擁有邏輯思維的頭腦記住的。用刻薄一點兒的話,學外語是一個“注水”和“灌壓”的運動,同樣也是受非母語蹂躪的過程。話說到這里,讓我回到“語言的震變”這個題目上。
有人說,寫作是自言自語,心靈獨白,這是對的。無論用一種語言寫,還是用兩種語言寫,寫作的基本工序是不會發(fā)生變化的。如果兩種語言齊頭并進,對作者的某一個意念,或者說靈感發(fā)動一次掠奪性的沖擊,那將是什么樣子呢?
語言的思考離不開說、聽、寫、讀、看這些基本方式,這些也可看作是寫作的基本籌碼。而當這些籌碼跟你沒商量,直逼用雙語寫作的人的時候,那這個人的受重將是雙倍的,悲痛是雙倍的,快樂同樣也是雙倍的。
母語跟非母語不是1+1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化學關(guān)系,相互增強或相互削弱,此長彼消或此消彼長。然而,這又好比一條河,河床是我的母語,河面才是非母語,無論河面上如何興風作浪,河床還是河床,它總是安安靜靜地沉潛在最底層,托起水面,這才使河水源遠流長,長流不息。
兩種語言進入人的思維,尤其是進入人的寫作狀態(tài)的時候,其實是十分脆弱的。比如:中文里說“雞毛蒜皮”,用來形容針尖兒大的小事兒,但日語里沒有類似的表達。如果換一個說法,也許從所指上能對號入座,可我偏不!于是,十分生硬地把中文的意思用日文表達成“雞的毛和蒜的皮”,結(jié)果還引來日本編輯的贊揚。
有一年,我回北京坐出租車,一坐上就出神兒。原來,出租車上的計價器是帶聲音的。司機見乘客上來,問清去處,并答應(yīng)說“知道了”以后,他立即會放倒計價器的頭。動作之快幾乎讓你感覺不到他的手的擺動,坐在駕駛位子旁邊的我似乎感到了一絲風的吹過。
這時,計價器發(fā)出了聲音,而且是女人輕柔而甜美的嗓音;“歡迎您乘坐出租車?!?/p>
無疑,聲音是動聽的,可就在這一瞬間,我的聽覺突然飛到了另外一個音區(qū)。當我在日本坐出租車的時候,同樣也響起這類聲音,尤其是年邁的司機都會在這類聲音的起伏中跟你打招呼。他們有的微笑,有的無表情,也有個別的連嘴都不打開。
說來挺奇怪,我的身體明明是在北京,而滿街奔跑的出租車都會在迎接乘客的時候一同響起女人的聲音,可我竟然在聽覺中混淆了中國與日本的區(qū)別。換一個說法,在我的耳膜里引起第一振蕩的是母語的聲音,而在我的記憶儲存中已經(jīng)被非母語的聲濤所埋沒。
在不同的語言被你自由駕御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字句都要經(jīng)過重新的洗禮。洗禮不等于基督教含意上的,在高聳的教堂里培植敬仰之心。洗禮是多種語言的交匯。之于我自己而言,更多的是當我致力于用日文寫作的時刻,我發(fā)覺兩種語言會碰擊出神奇的創(chuàng)意,尤其當每一個日文的表達接受著我心靈內(nèi)部的母語的洗禮的時候,我甚至能夠感到一個拳擊手在擂臺上贏得一片歡呼的快樂。
于是,我有時也這么想:日文實際上就是大醬,而中文則是一鍋燒開的水。大醬倒進滾燙的熱水里時,需要我用一個金屬的簍子盛滿大醬,然后再用一個小小的搟面杖使勁攪和,一直攪和到大醬與開水勻合,放點辣面兒就變得口重,放點砂糖就變得口輕。
語言是具有形象的,它們不會在黑暗中操縱你,而總是讓人有所領(lǐng)悟有所思想。所謂“語言的震變”正是建構(gòu)于這樣的基礎(chǔ)之上。有人說,學習語言是循序漸進的過程,這當然十分重要,可我個人的體驗告訴我,掌握一門非母語在相當?shù)某潭壬蠒霈F(xiàn)一次奇峰,一次頓悟,一次飛躍。而且,這樣的震變往往是出現(xiàn)于雙語寫作之中的,甚至會出現(xiàn)于一場驚夢之中。
日前跟拙譯《日本習合論》的作者內(nèi)田樹教授ZOOM對談,其中說到了語言的震變。不過,套用他的概念,也許應(yīng)該叫“習合”。距今十多年前,內(nèi)田樹教授的《日本邊境論》很受歡迎,在日本創(chuàng)造了百萬冊的銷售紀錄,并被翻譯成了多種語言。中文版是由磨鐵圖書策劃出版的。最新的《日本習合論》是他時隔十年后寫下的姐妹篇,值得繼續(xù)關(guān)注。
(陶靜摘自微信公眾號“毛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