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一位畫家在畫一條極美的河流時,心中這樣想:它是有遠(yuǎn)方的水。
是啊,馬坊這地方,離真正的河流太遠(yuǎn)了,比如黃河、渭河、涇河。它不只遠(yuǎn)離大地上動脈一樣的河流,也遠(yuǎn)離大地上靜脈一樣的河流。它所擁有的那些河流,至多可以稱之為大地上的毛細(xì)血管,而在一年中的很多時候,它們是干枯的、堵塞的,它們讓馬坊的身體,像一個常年貧血的人,病懨懨地躺在我們的腳下。
馬坊的河流,都不在地上,而是在很深的溝底,繩子一樣地流著。
流出它們的溝,依次為延府溝、橋杖溝、木杖溝、來家溝、西河溝。
在陜西地名志上,最終留下名字的,是西邊的漆水河。它發(fā)源于羅家?guī)X,流過馬坊南邊的溝底,一路接納了其他溝里的水,流進(jìn)了五峰山下的三岔河。
它在我們村南邊的溝里,聚集起了一塊不大的水面。流下巖石時,原本寂靜的溝里,突然發(fā)出很響的聲音,村人就叫它響石潭。
每年到了小滿,也是麥子最需要雨水的時候,父親就想,這些水怎么不在地上流呢?如果流在地上,他可以把它們一滴也不損失地引到村上的麥地里。
站在溝邊,望著溝底里那些不大的水,他心里很苦澀。
他不知道,這么細(xì)小的水,也是有遠(yuǎn)方的。
在羊毛灣水庫上遇見狼
這時的小麥,用一身油綠,把村子里的大小地塊都占滿了。
有風(fēng)沒風(fēng),它們都會向著某一個方向傾斜自己的身子。麥子大面積的傾斜,不僅讓走在地上的人和牲口感覺大地都要傾斜了,就是鉆在云朵里的飛鳥也感覺天空要傾斜了,它們扇動的翅膀,好像一時對不上氣流的方向。
這時的父親,也不在村上。
遠(yuǎn)在百里之外的羊毛灣水庫上,父親和來自周圍縣里的民工,每天吃著菜湯一樣的飯食,餓著半饑不飽的肚子,干著搬山、運(yùn)土、填溝的體力活。他們住的地方,就是在庫區(qū)周圍半山腰上打出的沒有門窗的窯洞。父親后來告訴我,剛到工地上的時候,干一天土活,晚上往窯洞里一躺,眼睛一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是被人拖出來,撂在原上的野地里喂狼,都醒不來。
饑餓和勞累,讓每一個躺下來的人接近了昏睡。
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一切都顯得荒涼,到處都有狼群出沒。
很多人一下子擁到羊毛灣這個地方,擺開這么大的陣勢,那些占據(jù)著這里的荒山野嶺的狼群,也就丟下自己住了好些年的窩,帶上一群幼崽,往遠(yuǎn)處撤退著。有人就說笑話,庫區(qū)還沒移民,狼搶先把自己移出庫區(qū)了。狼在平原上和山區(qū)里養(yǎng)成的天性,就是緊鄰人群和村莊,但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白天在窩里睡覺,晚上出來獵食。有人群和村莊的地方,就有各種各樣的牲畜和家禽,這些都是狼一生惦記著的好食物。它們一有機(jī)會,就會在一些人煙稀少的村子里制造出一些血腥事件。一般牲口,狼不是對手,從人家叼走的多是一些豬雞。也有一些烈性的狼,撲進(jìn)村上的飼養(yǎng)室里,知道整頭牛太大,叼不走,就用獠牙咬住牛的肛門,掏出一堆血淋淋的腸子,叼在嘴里逃走。被掏出腸子的牛,還忍著疼站在石槽邊反芻,直至轟然跌倒,睜著眼睛死在圈里。
有些逃出庫區(qū)的狼,大著膽子,晚上轉(zhuǎn)回到老地方,想尋找一些獵物。
有一天,從鄰近的窯洞里傳出消息,一個睡在窯門口的人,被一只狼咬住腳后跟,使勁拖到土崖邊上,人疼醒了,猛地坐起來,狼被嚇了一跳,松開口,往后一退,從土崖邊上掉了下去,摔死在一堆石頭上。那里的民工,顧不得民間不吃狼肉的習(xí)慣,就把那頭狼連骨帶髓都吃了,也算在羊毛灣水庫,改善了一次生活。人們把剝下的狼皮鋪在那位民工的身下,算是一種補(bǔ)償。他在狼皮上躺了半個月,再走上工地的時候,是一瘸一拐的。
聽著這些發(fā)生在人間很有些殘忍的事,我想,那都是因為饑餓,讓人性和狼性徹底地攪混在一起了。
在羊毛灣水庫,有一段時間,父親是給食堂里找柴火的。
這活并不輕松。那么多的人要吃飯,附近能燒的柴火都被燒完了。父親就扛上扁擔(dān),每日在遠(yuǎn)一些的山坡上艱難地尋找著柴火。有一天,他看到一個懸崖上有幾蓬鐵桿蒿,就爬了上去。剛一揮鐮刀,鐵桿蒿的后面閃出一個洞,洞里是一雙發(fā)藍(lán)的眼睛。那是父親一生最近距離地看到狼,也可以說,他們都快要撲進(jìn)對方的懷里了。父親沒有了退路,狼也沒有了退路。他們能給對方的,不是人被狼咬死,就是狼被人殺死。
狼的武器是獠牙。父親的武器是鐮刀。
父親沒有看到狼的眼里露出兇殘的光,反而看到一種乞憐。再往洞里看,是幾只驚恐的小狼。父親放棄了那些柴火,急忙退了下來。他扛著扁擔(dān),走了很遠(yuǎn),身后才傳來狼的哀號。他不知道,那是一只正在哺育孩子的狼,對一個放棄進(jìn)犯它們的人,發(fā)出的感激的叫聲。
那天夜里,父親躺在能看見滿天星星的窯洞里,沒有睡著。
他想了一夜,都是在想一個月前出生的我。
不能像那只狼一樣守在孩子身邊,他急得抓狂。
過了一段時間,饑餓和勞累把大家都鍛打得皮實了。很多人就也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勞累,更不知道想家了。天亮了,成千上萬的人從窯洞里走出來,該搬山的搬山,該運(yùn)土的運(yùn)土,該填溝的填溝。天黑了,成千上萬的人走進(jìn)窯洞里,該睡覺的睡覺,該抽煙的抽煙,該說笑的說笑。
只有父親一個人,像一只孤獨的狼,在山坡上尋找著柴火。
直到有一天,看到對面土崖上的麥子抽出了手指粗長的麥穗,大家才想起老家的麥子也快要黃了。
麥子黃了,就能有一段時間,回到自己的村上了。
父親在離開羊毛灣水庫的頭一天,專門去了那個與狼遭遇過的懸崖附近。站在對面的山坡上,他想望一望那叢鐵桿蒿,更想望一望那個洞口。他期望能在一陣帶著麥香的風(fēng)里看見那只守在洞口的狼,那樣,他就可以放心地離開這個地方了。
那叢鐵桿蒿,沒有出現(xiàn)在那里。應(yīng)該被別的尋找柴火的人砍了回去。
只留下那個洞口,黑黢黢地,像吊在懸崖上。
父親打了一個趔趄,腿就軟了下去。
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著:那只狼帶著幾只小狼,會去了哪里?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羊毛灣水庫寬大的水面上時,我的心里沒有一點地方,可以裝下這里的風(fēng)景。盡管那天秋高氣爽,碧波蕩漾,天上的大塊云朵也禁不住這么好的風(fēng)景的誘惑,紛紛把自己羽化的影子映襯在溫秀的水里。
我在心里,空出了很大的地方。
我想把父親當(dāng)年尋找柴火的那些山坡,原封不動地裝進(jìn)來。
只是庫區(qū)周圍的山坡,一層一層,向著更遠(yuǎn)處延伸著。
我不知道哪些山坡真的被父親走過。
夏天的本味就是一種苦
地里的野菜一起開花的時候,我們還不能放下手中的鐵鏟和籠子。
這段時間,我們挖的野菜太多了。我們的手上、臉上和衣服上,都是野菜的顏色。時間長了,那些原本的綠,就被開始熱起來的太陽,曬黑在我們的手上、臉上和衣服上,再被攜帶著黃土的風(fēng)一吹,野菜的顏色就成了我們手上、臉上和衣服上的垢痂。
這樣的垢痂,一層一層地,像給我們的身體縫上了鎧甲。
因此,我很不愿意在文字里描寫我們小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的鄉(xiāng)村生活,讓我們除了兩只眼睛還睜得稚氣、純凈和明亮之外,我們的身上沒有一處光鮮的地方,可供今天回味。就像我們的頭發(fā),在頭上瘋狂地生長著,里面藏得最多的,一定是黃土。那些看見我們的大人,都說這娃長成貓臉了。頭發(fā)長得不能再長了,父親就會燒一盆熱水,按住我們的頭,洗出一盆黑水,然后用不太鋒利的剃頭刀子,把頭周圍那些貓臉頭發(fā)很疼地剃下來,只在頭頂上留一撮毽子一樣的毛蓋。有一天,我們掙開父親的剃頭刀子,不想讓他在我們的頭上剃出那些太老舊的發(fā)式。這說明我們長大了。
那個時候,藏在我們腸胃里的,沒有幾粒糧食,都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野菜。我們打飽嗝上來,自己都能聞到自己的味道,就是野菜的味道。
地里的野菜開花了,用母親的話說,就是野菜的葉子,不再只是一股鮮嫩的味道,它也有了一定的面水。這個時候的野菜,挖回來曬干,一定能揉出綠里帶白、像細(xì)面一樣的粉末,能當(dāng)糧食吃,還很頂飽。有兩種野菜:一種叫羊蹄眼,葉子細(xì)細(xì)的,開藍(lán)色的小花;一種叫澀哇哇,葉子寬大又長,鋸齒一樣,但不扎手。這是我們挖得最多的野菜,也是今天的城里人,一到每年的五月就能吃到的野菜。他們不知道這些野菜叫羊蹄眼,叫澀哇哇,都很文雅地叫它們薺菜。再加上兒化音,好像如此叫上一聲,那些本來屬于我們的鄉(xiāng)愁,就成了城里人的鄉(xiāng)愁。
其實城里人只是吃個鮮,解個嘴饞罷了,根本與鄉(xiāng)愁無關(guān)。
而對于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我們,盼的就是野菜開花。
那個時候,父親手里的農(nóng)活再忙,都會起早貪黑,背上我們家里最大的老籠,在地里挖著開花的野菜。每天從地里回來,都背著老籠里塞得瓷實的野菜。我要掏上大半天,才能掏完。野菜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就是這些野菜,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覺出在土里刨食的人命都像雞一樣,刨得再勤快,饑餓還是每天附在身上。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一只雞在那里刨食。它不只是專注,你看它的冠子,一直充滿了血,像要爆裂了似的。在土里刨食一會兒,它還要昂起頭,朝天叫喚幾聲。我想,就那么一塊泥土,里邊能有幾粒丟棄的糧食,又有幾只還活著的蟲子呢?
從這籠瓷實的野菜里,我想父親的背脊上,每天壓著多少東西。我知道,一個伺候莊稼的人,沒有一副好脊骨不行。但再好的脊骨,在這樣長年累月的重體力活里,沒有不被扭曲的。父親在很早的時候,腰就向著馬坊的大地,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
那不是一種驕傲,那是一種委屈。
等到地里的野菜,被瘋長的麥子完全覆蓋,父親停止了這種苦活。母親也把揉下的那些像細(xì)面一樣的粉末裝滿了布袋。這就是在麥?zhǔn)罩?,村里好多人家要吃的一種特殊的糧食。
那個時候,我們才聞出了夏天的本味,就是一種苦。
因此,馬坊人習(xí)慣把野菜叫苦菜。
其實,真正懂得了大地的人,就知道大地像一位最好的中醫(yī)。父親不會想到這些,但他清楚,這個時候的人,包括自己,心里的火氣都很大。這不僅是因為天地轉(zhuǎn)陽,我們身體里也充盈著陽氣,諸多揪心的農(nóng)事也讓每一個莊稼人身上的火氣都噌噌往上冒。父親說,麥子正在熟面,天干得瓦渣一樣,不掉一滴雨,麥子就在胎心里一天天枯萎了。父親說,麥子正在灌漿,風(fēng)越吹天上越干熱,麥子得不到水,還要往外出水,死不到鐮刀下,先要死在風(fēng)里了。父親說,沒雨的干熱風(fēng),把麥子活活吹死了,卻把纏死麥子的蚰蚶一夜吹活了。滿麥穗上都是一層黑漆漆的蚰蚶,正在吸著麥子里的漿水。父親說,收麥下的是霸王力,沒糧食下到肚子里,力氣從哪里來。
父親說著說著,就是一肚子火。
大地就在這個時候,長出了滿地帶有苦味的野菜。
這個時候,沒有不吃野菜的人。父親吃了,肚子不再那么饑餓了,父親肚子里的火也被野菜的苦味祛除了。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一種野菜,名字叫王不留。父親一再叮嚀我,挖野菜的時候,不敢挖王不留。在他的印象里,王不留不僅是一種苦菜,更是一種帶毒的野菜,吃了是要出人命的。因此,地里那么多的野菜,連根都被挖光了,只有王不留孤單地站在麥地里,開花、結(jié)果,直至死去。我有時看見隊里的牛,嘴里叼著的青草里也有王不留,就很害怕這頭吃了王不留的牛會在夜里死去。第二天,牛被套在木犁上,氣昂昂地從地頭上走過來,看了我一眼。
留在地里的王不留,就和麥子一起被收割回來了。王不留的種子也就被打碾在麥子里。母親每次收拾麥子磨面時,花費時間最長的,就是從中揀出王不留籽。母親在村上是細(xì)致人,那些不細(xì)致的女人哪里會坐在院子里這樣收拾麥子。把麥子倒在簸箕里,上下扇幾下,再倒上磨頂,牲口轉(zhuǎn)上大半天,麥子里攪和著的王不留籽就磨成了白面。家家都這么吃,也沒聽說誰家吃出了問題。
王不留,不一定是毒草,主要是名字叫得怕人。
王都不留,你敢吃嗎?
野菜開花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把帶有苦味的蒲公英揉成一團(tuán),再用帶有辣味的小蒜纏起來,咬上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嚼,很有味道。那個時候,我們的嘴角上常常掛著幾道綠水,在麥地里奔跑著。
由野菜的苦味,也想到那些年我們在鄉(xiāng)村里寂寞地成長,能從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上體驗出,青春的本味也是一種苦味。
很多時候,這種苦味,我們又無法言說。
嘗新麥的日子
小滿前后,是馬坊人一年中心情最復(fù)雜的月份,我們叫它五黃六月。
這個時候,麥子在地里一天一個樣子。它的葉稈上,綠色開始褪去,很亮的黃色正在層層涌出來。它的穗子不只長得粗大了,也長得瓷實了。我特別注意到了它的麥芒,不再像前幾天,握在手心里還是一種綿軟的感覺。這下,它不僅扎手,還會掛住我們皮膚的一些粗糙處,有種撕扯的疼。
是太陽攪和著雨水,讓麥芒成了真正的麥芒。
馬坊人很喜悅。因為新麥,就要吃到嘴里了。
也就是在等新麥吃到嘴里的這么一段時間,讓很多活著的人等不住了,也讓一些將死的人等不到了。為了活下的人和將死的人,馬坊人就有了嘗新麥的習(xí)慣,久而久之,就演變?yōu)橐环N人神共享的民俗。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遍地的麥神向簇?fù)碓谒磉叺娜巳?,發(fā)了慈悲,提前賜福。
父親活著的時候,一坐下來,就哀嘆村上那些死在五黃六月的人。
在馬坊民間,有個普遍的說法,就是死在這個月份的人都屬于下場不好的,會引起一些活人的微詞,認(rèn)為這人在世上時,要么做了壞事,要么虧了人,要么太惡了。總之,這人在陽間干了有損陰間的事,鬼神就把他的陽壽掐死在這個很難活下去的月份里,讓他看著家里的糧食被數(shù)著顆粒吃光了,接不上新麥。而長在地里的麥子能看在眼里,卻吃不到嘴邊。也就距離收麥不到半月時間,偏偏讓他餓死在五黃六月。
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很害怕這個月份。
而那些死在這個月份的人,也很讓后人沒面子。
馬坊人也就有了咒語:讓你死在五黃六月。
父親卻不這么看。他認(rèn)為這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村上最可憐的人。他們從冬天走出來,把所有的力氣,都使在了春天的土地上,他們是被勞累得等不到吃那一口新麥了。我后來想,父親的看法是對的。我不能說馬坊這片土地自古就只養(yǎng)善,不會養(yǎng)惡。事實是,在父親生活在村里的時候,那里還真是一片安寧。生活是苦了點兒,但遇到事情鄰里都有個幫襯,不至于被生活壓垮,還能活出一種沒有大喜也不多大悲的人間滋味。至于說在這片土地上干邪惡之事,還真的沒出那樣的人。被村里人有時掛在嘴上辱沒一兩句的,也就是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我在村上,知道犯過國法的也就兩個:一個是教書的星運(yùn),因偷盜被關(guān)了幾年;一個是在縣上工作的民娃,因作風(fēng)問題坐了兩年監(jiān)獄,又回到了村里。
父親一聲嘆息:這端在手上的公家飯碗就這么打了。
因此,在麥黃之前,村上誰家的老人病在炕上起不來,父親知道了,就會催促他的家人,去村南溝邊干旱的地里,割些黃得早的麥穗回來,曬干用棒槌打了,在磨豆腐的手搖磨上磨一把麥面,搟一碗長面,趕緊讓病人吃上一口,好壞也是嘗過新麥的人。
那些年,馬坊走到陰間的人,至少在后人心里都不是餓死鬼。
我的住在南場里的伯父,一生生了五個孩子,大兒子和女兒早早地離開他去了另一個世界,守在他身邊的三個兒子都是村上有些臉面的人,按說,這位伯父一生沒缺過吃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多年住在別人家閑在那里、破得不能再破的窯洞里。我們白天去他家,坐在炕上說話,像坐在不太黑的夜里,看著伯父的臉面,有些模模糊糊。他在村上多年,屬于沒有自己的地方住的人。等他住回自己在南場里的院子時,他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他和父親一樣,都是村里閑不住的人。我的記憶里,他像永遠(yuǎn)處在很熱的夏天,穿一件粗布的汗衫,戴一頂草帽,肩上那把碾麥起場用的木杈沒有放下來過。什么時候見了,他都是一臉的汗水,都有忙不完的活。
我的這位伯父,就死在那年的五黃六月。
我們知道后,都趕去了南場。父親掀開蓋在他臉上的麻紙,看了一眼,就問站在身邊的三個侄子,給他吃上了新麥面沒有。
三個侄子沒有說話,父親也沒再問。
晚上,父親坐在炕上,吸了一陣悶煙,把煙灰彈在炕沿上??粗€處在伯父死后的驚恐和悲傷里、一直縮在炕角的母親和我,父親心情凄涼地說了一句話,這人死的還不如鱉子他婆,就合衣躺下了。
我知道鱉子他婆。一個走路很蠻勢、頭發(fā)早早白了、眼睛有些斜的老婆。早年守寡,住在北胡同,有兩個孫子:一個會吹嗩吶,人靈性得很,就是愛沾染村上的女人;一個有些瘋癲,一臉傻笑,沒見過女人白活了一生。就是這樣一個老婆,死前也吃上了新麥面。據(jù)村上人說,是她瘋癲的孫子,給她喂得太急,讓新麥面把她噎死了。
埋了伯父的第二天,我們村南邊的麥子黃了。
收麥的人,手里提著鐮刀,朝大片的麥地里涌去。
死人的晦氣,也被一村的麥香蓋住了。
至于活著的人怎么嘗新麥,那就一家一個樣子。我能記得的,就是每年總有那么一天,父親從地里回來,手里會攥著一把麥穗。母親接過來,揉掉麥芒,在燒熱的鐵鍋里炒上一陣,新麥的清香就彌漫了整個院子。用父親的話說,炒上一把新麥,就是讓人嘗上一口新鮮,讓神鬼也聞上一陣香氣。我很小就從很多民俗里知道這里的每一個人家,都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神,也吃住在我們身邊。就是今天,我回到馬坊,也愿意相信這傳下來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們也是有信仰的人。
我們信仰的,就是走在我們前邊、我們看不見的人。
也可以說,就是我們死去的在天上或在地上的祖先。
對于一些人家,就不是嘗新麥了,而是等著充饑。母親就笑住在前院的叔父一家,每年等不到麥黃,今天割上一梱,明天割上一梱,天天炒著新麥吃。等村上真正割麥子了,他家的自留地里已沒剩下多少長著的麥子。好在他家人口多,再等一陣兒,村上會按人頭給他家分上好多新麥。
在一村人嘗新麥的時候,西村的狗蛋真的去麥地偷麥子了。
有天早上,領(lǐng)著民兵在麥地里巡邏的狗牛,發(fā)現(xiàn)村西的一片麥地齊刷刷沒有麥穗了,只剩下一地很高的麥茬。熬了一夜的狗牛渾身就來了神,順著腳印和遺失的麥穗一路找過來,發(fā)現(xiàn)是狗蛋家,一腳踢開了頭門。偷了一夜麥子的狗蛋真的困了,正睡得四仰八叉,被驚醒的他看見背著槍的狗牛,直著坐了起來,撲通就一聲跪下了。
掀開炕席,看見鋪著一尺厚的麥穗,手里提著麻繩的狗牛直接把狗蛋捆到了大隊。坐在大喇叭前正準(zhǔn)備給村上人訓(xùn)話的天存,這回沒罵狗蛋,也沒打狗蛋,而是從隔壁的房子里取出兩個大老籠,問狗蛋還認(rèn)識不。一直低著頭的狗蛋不敢說話,這是他去年在山里偷谷子的贓物。天存還用去年的王法,讓他裝上麥穗擔(dān)上去周圍的村子,自己拿著介紹信,自己游街。每游完一個村子,要在介紹信上蓋這個村子的公章,晚上回來交到大隊里。
等蓋完全公社十七個村子的公章,麥已收完了。
那些天,村上人看見狗蛋的媳婦一個人坐在麥地里,割上一陣麥,哭上一陣子,人都腫得失了形。見了狗蛋的人都罵著耍笑:我們連頭帶身子臥在麥地里流汗,你擔(dān)著一對老籠滿公社里轉(zhuǎn)悠。
有人問:你這是假裝多年不見的大鼻子貨郎呀?
還有人問:去年擔(dān)谷子,今年擔(dān)麥穗,明年擔(dān)啥?
一個村子嘗新麥的習(xí)慣,就這樣被狗蛋糟蹋了。
今天的馬坊,誰還有心思去嘗新麥呢?很多人家的屋子里,陳麥還壘得山一樣高,沒有吃上多少,新麥又熟了。只能叫來收割機(jī),在地里轉(zhuǎn)上幾圈,就到了忙罷。
想到這里,我對馬坊的情感,又變得復(fù)雜了。
剩下一半的“天”字
有很多年,我們村的房背上,寫滿了“人定勝天”四個大字。
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村里勞動種地、娶妻生子的堂哥興練,站在木頭梯子上,提著一個油漆桶,用刷子一樣的排筆,在村西頭好德家房背上寫字。一遇到連陰雨天,我們就蹲在好德家的房背下,整天說著閑話,把“人定勝天”四個大字撇在頭頂上,讓雨水淋著,淋出一層煙霧。
后來,堂哥興練手提他的油漆桶,把我們這里不識字的人也能認(rèn)得的這四個大字,寫在木杖溝、延府溝、高劉溝、仇家溝水庫的土崖上。那個時候,很多人扛著鋼釬、鐵錘、頭、鐵锨在土崖上放炮、挖土的時候,堂哥興練就看哪些土崖上能寫字,一個人爬上去,半天才能給山一樣大的字安上一條條胳膊腿。路過的人都說,這人是把那些字的長短和粗壯,尺子一樣劃在心里了。不管你站在多遠(yuǎn)的地方看,字的每一個胳膊腿都很好看,都被安在合適的地方。
那時的父親在木杖溝里修水庫。
在大家坐在一塊說笑著歇工的時候,他一個人轉(zhuǎn)到堂哥正在寫字的地方,在遠(yuǎn)處圪蹴下來,掏出煙鍋,裝上煙末,用火鐮撇出火,點著吸上一口,在慢慢地吐出煙味的過程中,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土崖和土崖上寫字的人。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上學(xué)的我。晚上回到家里,他一再告訴我,堂哥是怎么在土崖上寫字的,水庫上的人都說好。
父親眼里放出的,是一道亮光。
堂哥也告訴很多人,他在土崖上寫字就像站在大家的頭頂上,水庫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都能第一個看得到。推土機(jī)司機(jī)出事的那天,他正在寫“天”字的最后一筆,看見推土機(jī)在一堆石頭上掙扎了好一陣子,煙筒里冒出的全是黑煙。突然,一堆石頭滾下土崖,產(chǎn)生的自然引力也把推土機(jī)牽引下了土崖。他在遠(yuǎn)處大喊了一聲,油漆桶從手里撇了出去。推土機(jī)掉下去的地方,騰起一陣土霧。人們從駕駛室里拉出司機(jī),人雙腿已經(jīng)壞了,還有一口氣。后來,拄著雙拐的司機(jī)再也開不成推土機(jī)了,只能在工地上修理壞了的機(jī)器。水庫修成后,他拄著雙拐上了一輛卡車,回縣城去了。
有一年,公社要在高嶺山上會戰(zhàn)。接替田邦昌當(dāng)了社長的張德鈞,叫上會寫字的堂哥興練,在遍地蓑草的高嶺山上轉(zhuǎn)了一整天,東西定下四個點。那個時候,會戰(zhàn)是經(jīng)常的事,會戰(zhàn)也讓整個馬坊很少有閑下來的日子。那些會戰(zhàn)有時是在冬天,有時是在春天。冬天,一場大雪過后,土地凍成了一塊鐵。你手里握著頭,就是要讓你撬開大地,把土地倒騰上一遍,在本來平整的大地上修出層層梯田。春天,天氣不冷了,肚子卻餓著,離收麥子還遠(yuǎn)著呢。你不能閑在屋里,勒緊褲帶也要上山種樹。幾十年后,看著漫山遍野的洋槐花把馬坊染成一片花的世界,人們才有些笑容地說,那時的褲帶沒有白勒。
領(lǐng)上村上識字的人,堂哥揮起鐵锨,先從一人高的蓑草堆里,鏟出“人定勝天”四個大字的雛形,然后揀狗頭一樣大的石塊,把那些足有兩丈寬的字腿方方正正地鋪起來,再從馬坊村的石灰窯里,套車?yán)瓉戆谆遥樦^的縫隙灌瓷實。
這是馬坊人在那個年代,憑著想象產(chǎn)生的行為藝術(shù)。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早上起來,走到莊背后的路上,抬頭看見這么大的字從高嶺山上的蓑草堆里冒出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哥說,他是帶著一身白灰,被公社社長拉上,從山頂走下來,走到馬坊的最南端,站在上了馬坊溝的路口,看這幾個大字的。社長不放心,拉著他翻過馬坊溝,在南邊入溝的路口上又看了幾遍。確認(rèn)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字的每一條胳膊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兩人才踏著落日,翻過很深的溝,回到了馬坊。
堂哥說,在下馬坊溝之前,只要抬頭都能看見那幾個大字。
社長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h上檢查的車隊都要從這里過。
幾年時間里,被狗頭大的石塊壓著,被一尺厚的石灰腐蝕著,沒有一叢蓑草能從“人定勝天”這幾個字的任何部位冒死生長出來。詩人說,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對付蓑草,野火實在不及馬坊的一堆石塊和石灰。
那個春天,馬坊人圍著“人定勝天”四個巨大的字,把蓑草挖開,把洋槐苗栽進(jìn)土里。以后的很多個春天,那些字都在,蓑草沒有遮擋住它,是那些長高的洋槐樹把它們包圍了起來。漸漸地,那些字從人們的視線里一筆一畫地消失了。
我很想一個人走進(jìn)它的深處,把那些字的遺體原樣尋找出來。
我記得父親說過,在紅溝子包山莊時,他看到樹林和麥地的中間躺著一個巨大的“天”字,知道那是前些年堂哥他們寫下的。他不忍心刨掉它,但看著那些地不種莊稼又可惜,就下了狠心,一個人用頭挖了三天,才把那個字躺在麥地里的一半刨干凈了。他趕著節(jié)氣在那一半里種上了洋芋。到了秋天,這一半“天”字,就隱身在一大片新種的麥地里了。
我試著穿越這片東西走向的洋槐樹林。
因為原生林的高大,也因為次生林的茂密,我不能進(jìn)入它的腹地。
我沒有過多的想法,就是想在洋槐樹的濃蔭里,也在洋槐花的濃香里,找到那幾個躺在山坡上的大字。對于一座高嶺山,對于一片洋槐林,對于一群栽樹人,對于一段時間,這些石頭和石灰澆鑄出來的字,就是它們的紀(jì)念碑。
我找不到完整的它們了。它們是否被時間之神從人間收走了?
哪怕只找到父親刨挖的還剩下來的“天”字的一半,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