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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路姑娘

2021-07-10 16:29:10陳楫寶
小說月報 2021年4期

“你不會是喜歡男的吧?”曼迪一甩飄逸的黑發(fā),俊秀的面孔鑲嵌著那雙漂亮的深棕色眼睛,乜著我。

明知故問又有點兒挑釁。白皙額頭上的小絨毛,棕色的瞳仁——曼迪曾經(jīng)糾正說,亞洲人是棕色眼睛,只有哥斯達黎加人才是純黑色的眼睛——在閃爍的燈光下,掩蓋不住年輕的稚嫩,尤其是我們在這幫老家伙面前。

超短褲,大號的襯衣,下擺露出一雙修長的大長腿。此時,我們相繼坐下,在一個飄著森林味道的木屋咖啡館,窗臺上,一臺小型臺式冰柜般的制氧機,在低分貝地響著,吐出一圈圈過濾過的空氣。我們相對而坐,彼此右手托腮,肘立桌面。我超近距離凝視著她尖尖的下巴處的那顆美人痣,隨著嘴角的上翹而微微抖動,不懷好意地凝視著。

我答非所問:“我是大叔。”

“姑奶奶可不是大叔控啦?!甭纤坪醪蹲降綕M意的信息,又心有不甘。與此同時,她坐直身體,別過臉,右手揚起過耳,露出白瓷般的手臂,做了一個不在乎的表達動作,干凈利落,一刀落下。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著我,看我一副不上鉤的狡猾神情,轉過臉來,盯著我半晌不語。忽而,她瘋癲般爆出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夜色濃妝??Х葟d,滿屋彌漫著咖啡的香味,三三兩兩,坐滿了一屋,暖色的燈光,忽閃忽滅,增添著曖昧的氣息。曼迪笑得雙肩抖動,她大庭廣眾之下毫不在乎,沒心沒肺。不過,即使如此,此刻幾無引起他人關注。也是,人人都在爭分奪秒地調情說愛,這個連空氣都要快餐式便利供應的時代,沒有耐心也無暇他顧——大家都忙著呢。

原形畢露。我一瞬間感慨,年輕真好,想一出是一出,情緒可以無來由平地起波瀾,可以肆意汪洋,然后驟停,歸于風平浪靜。

無關對象的感受。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每次見面,我都要重新認識她似的,屢見屢新,都像換了一個人,喚醒潛伏期的挑戰(zhàn)意識。

根據(jù)曼迪回憶,第一次見我是在王府井的東方君悅酒店。那天下午,東方君悅一場私募基金的青年投資人年會,群雄薈萃,紅男綠女,大佬云集捧場,這幫人的身價——紙上財富,據(jù)說隨手可買下拉斯維加斯。我從臺上做完主題演講下來,煙癮發(fā)作,不待主持人極盡溢美,快速穿過如雷的也許是禮節(jié)性的掌聲,徑直從座無虛席的中央走廊過道,溜到酒店大堂東側咖啡廳??Х葟d只有兩個服務生,站在吧臺里面閑侃著,瞟了我一眼,可能判斷我沒有要咖啡的意思,就繼續(xù)侃他們的。此刻,咖啡廳沒有其他顧客,我竊喜,左右一掃,目測尚無他人進來或注視,就火急火燎地抽出一支香煙,點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瞇著眼,進入迷離狀態(tài),好不舒坦。

我真的憋壞了。

這一刻,被尾隨過來的曼迪發(fā)現(xiàn),她一臉驚詫,瞪大雙眼。眼前的這個人,剛才還在演講臺上侃侃而談,磁性的男中音,美元指數(shù)、大宗商品、低估值高股息、效能監(jiān)察……這些資本市場的詞匯被薄薄的嘴唇一一點擊。這個群體的口舌功夫,曼迪是見過的,她在英國留學和實習時見過不少基金經(jīng)理推銷理財產(chǎn)品和股票,在這個謙謙君子不事張揚的國度里,最富有激情的不是藝術家和傳銷群體,而是衣著光鮮的基金經(jīng)理們,他們不像賣保險的口沫橫飛,是以系列曲線圖對經(jīng)濟環(huán)境、產(chǎn)業(yè)優(yōu)勢、資本市場量價關系進行煞有介事地點評。

這個男人前一秒鐘口若懸河,后一秒鐘沉默不語——更關鍵的是,這廝的穿著完全與金融盛會場合格格不入。

這些細節(jié)和心理活動,是曼迪告訴她的鐵桿閨密璐璐,璐璐事后不小心透露給我的。曼迪向她描述:呵呵,他經(jīng)常斜挎著一只帆布包,長發(fā)飄逸,黑發(fā)發(fā)梢越過他的眉骨,右手習慣性輕捋一下額頭頭發(fā),或者不經(jīng)意間左右擺一擺頭,發(fā)梢邊分……就這副德行,還穿梭在高檔酒店和私人會所。這種裝扮,哪像金融人士?金融人士西裝革履,頭發(fā)油光可鑒,甚至身上噴著香水。

于是曼迪從我身后跨步上來。我在咖啡廳貪婪地吸著香煙,一個高挑的身影閃現(xiàn)在眼前,還沒來得及仔細端詳,只見她迅疾伸出一只手,從我嘴邊抽走燃掉一半的香煙。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保持著夾煙的動作懸空在唇邊,在我整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一聲“河東獅吼”:“怎么能在這里抽煙呢?”我下意識地心里一緊,宛若做錯事的尷尬,眼睜睜看著她轉身向店門口垃圾桶走過去,高跟鞋磕擊地磚聲尤顯得嘹亮。她在垃圾桶邊摁滅猩紅的煙頭,掐斷了一縷輕煙,用力將煙頭甩進垃圾桶——這些動作一氣呵成。

待她再次轉身走到跟前,我才看清那是一張清秀的年輕面孔,下巴的美人痣以及高聳的胸部被緊繃著——我那份沉睡的心猿意馬仿佛剎那被激活了。

“你知道嗎?其實那次你偷偷抽煙的樣子,讓我瞬間深刻體味了何為‘目醉神迷’,有一瞬間失去了免疫力。”曼迪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表達。

我隨之大笑:“哎呀,從我手中搶走那煙的氣勢,我還以為你是這咖啡廳的老板娘。再說了,你扔就扔掉了,還干嗎來一擊‘河東獅吼’?。俊?/p>

右手撫著左胸胸口,我做心有余悸狀,學著她的“河東獅吼”,發(fā)出的是鐵塊擦擊水泥地的刺耳噪聲,把正從我身邊穿過的端著咖啡托盤的小姑娘嚇了一跳。她側頭給了我們一個白眼,旋即快步走開。

此刻我們旁若無人。

“哈哈,那是本能!你可真會找地方,還抽得可帶勁兒了,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甭闲Φ脧澭醺?,差點兒嗆出了淚,“你也太目中無人啦。”

這一聲“河東獅吼”,她把自己砸進一個大叔的懷抱。

被她“河東獅吼”不久,我們就有了第二次見面,曼迪主動約我吃飯,在北京南城方莊的“一碗居”,地道的北京菜館。

“一碗居”門面臨街,場所卻在地下室。走樓梯下去,墻壁兩側掛滿了各色名人合影,還有“中華老字號”牌匾。搭著馬褂的店小二們從進門到餐廳,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依次傳遞,恍惚間進入民國時期的老北平,八方桌小方凳,別有一番風味。曼迪已在小包間把菜點好了,干炸丸子、炸灌腸、肘子肉、豌豆黃、海米冬瓜……滿滿一桌。她沖著進門的我舉著手機,屏幕顯示著時間。她說,還不錯,遲到十六分鐘,在本姑娘容忍范圍內??丛谀闶菑呐:搴宓恼勁兄辛锍鰜淼?,重友不輕錢,給你手動點贊!

她雙手一攤,指著滿座的菜,這是我從小就愛吃的京味兒。

我迅即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曼迪今天整個人都變了。清秀而不嫵媚,淡妝,白皙而膠原蛋白飽滿的臉蛋能擰出水來。說話語氣平靜多了,這哪是前幾天那個“河東獅吼”打扮妖艷的北京妞?

曼迪是話癆。

曼迪一邊帶頭招呼吃著,一邊介紹著菜品。曼迪說一會兒吃炸醬面,過水時趕緊撈出來不能太硬了,干炸小丸子不能過火了,炸饅頭片抹上腐乳開胃……我順著曼迪的指點,每介紹一處就夾一塊放進嘴里,點頭或搖頭。我點頭時,會獲得曼迪雀躍的神情;我搖頭時,曼迪嘟著嘴表達著遺憾。在后期,我不管是否好吃,就頻繁點頭,惹得眼前的北京妞兒樂呵呵。后來,她似乎反應過來說,不對啊,你是不是為了圖我開心哦?不過,無所謂了,本姑娘請你吃地道京味兒,獲得贊美天經(jīng)地義。

久違的放松。大學畢業(yè)我換工作頻繁,干過不少營生,尤其做私募投資,馬不停蹄,一周飛四五個城市,錢生錢的活兒并不好干。

這晚,我心思不在吃上,而是對面的姑娘。說實話,眼前的這個姑娘,忽而勾起了我的情欲,雖然我算是閱女人無數(shù),尚未油膩中年,心態(tài)已近佛系,對很多人和事寵辱不驚。

曼迪說,你們玩投資的,是不是都挺厲害?我一個姐們兒,玩風險投資的,見人就問要投資嗎?然后就是一通專業(yè)術語,動輒數(shù)百萬,上千萬,可牛了。

“曼……那個迪,”我說,怎么說這個名字挺別扭的,又不是在純種外企,就沒有中文名嗎?

曼迪沒有在乎我的些許嘲弄,說名字不就是一個符號嗎?叫英文名簡單,否則中國姓后面總是加一個啥總的什么處長的多麻煩。然后,她自來熟般說,別嘲笑我是一枚金融菜鳥,本姑娘在英國學藝術,其實就是化妝,免費幫你收拾收拾外形。

學藝術?那往投資圈湊什么熱鬧?我聽了頭大。投資這事兒哪是幾句話能講清楚的?本來可以靠臉蛋就能賺錢偏偏要動頭腦。

曼迪瞟我一眼,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毫不掩飾自己:怎么啦?這么快就認為我志大才疏,花瓶姑娘?

——這丫頭口舌不饒人。

我擺擺手,連聲說哪里哪里。你不是說聊聊投資嗎?其實,投資能否成功不是靠算,是靠運氣。別看一堆公式、一串邏輯,各種數(shù)據(jù)模型,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這些所謂專業(yè)人士,也是用來安慰自己的。

我停頓了會兒,說,換個飲食男女的故事,一說你就明白。你得先回答我?guī)讉€問題,如實回答。

說完,我憋著,心里在偷著樂。

曼迪捕捉到我一閃而過的詭秘,就有些警惕:“什么問題?”

“有男友嗎?”

“這個嘛……能保留不回答嘛?”曼迪盯著我,琢磨著。

我一愣,有些小失落,就說,當然可以。

我略一思索換個問題:“找到一個合你心意的丈夫,對你多重要?”

“合我心意……”曼迪沉吟,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忽地笑了,下巴上的美人痣開著花兒了?!昂俸?,我要找的肯定不會差,必須是勢均力敵的愛情和婚姻?!?/p>

“呵呵,還挺會類比的。難度不小啊,那就是對你很重要了。”我感覺有點兒意思了,談興上來了。那就告訴你如何用挑老公的方法來玩投資。

“選老公?這和投資有啥關系?”

“關系大了。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錯步步錯?!蔽已a一句,“不是恐嚇你哦,這是祖宗留下的古訓?!?/p>

“哎呀,你思想還那么老土,鞋不合適就換,老公不好就休了,這些對我們姐妹而言,算哪門子事兒???”

我一時語塞。

“上奢侈品店買東西總要選購一番吧?何況老公,那是你人生伴侶,哪兒那么隨便???”

“嘻嘻,”曼迪瞧著此時一臉認真的我,忍俊不禁,“好吧,我錯了?!?/p>

“其實,類比也不完全恰當。我們投資一個項目,時刻要考慮賺錢退出,而選老公都會希望‘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屬于戰(zhàn)略投資,基本是一錘子買賣,彼此被鎖定一輩子。”我笑笑,從如何看項目、如何評估,甚至怎么婚嫁上,也就是交易結構上,有相通之處。

“那不完全同意,考慮那么多干嗎?我在英國讀書,班上一中國女同學一個眼神就愛上愛爾蘭的紅臉龐家伙,哪兒考慮這么多事兒?”

“一見鐘情吧?”我說到這個詞,忽而想起了學生時代的一些青春往事,依然感激這詞的神圣,“荷爾蒙的事情我們不討論,我們討論的是資本。”

“嘿嘿,這個我感興趣。洗耳恭聽?!?/p>

“你們女朋友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什么?”

“口紅啊,衣服啊,哪個男人帥啊?!?/p>

“衣著光鮮不就是為了討人贊美?你不想嫁個好人家嗎?”

“也是?!甭嫌悬c兒臉紅,“我們喜歡一見鐘情?!?/p>

一見鐘情?不知咋的,我口若懸河起來,對探究眼前的姑娘有著濃厚的興趣,于是我試探著問:“現(xiàn)在,在北京,你身邊有三個小伙子,都高大英俊,才情也好,還都和你一見鐘情……”

曼迪笑吟吟地:“多謝你的美好祝愿啊??上П本膩矶疾皇菓S之城。”我手指輕輕敲著桌子:“因為北京的奶和蜜是要搏斗來的。”

我們相視而笑,一瞬間有種莫逆相得的感覺。

我跟服務員要來紙筆,擺起正經(jīng)的臉色,在紙上畫了三個小人的圖案。她看著我稚嫩的手法就想笑,一直憋著。

我自顧自地說,這三個人,第一個,豪門子弟,自小錦衣玉食,往來巨商富賈,剛出來打拼就繼承家業(yè);第二個呢,家里沒啥背景,但也是小康,從小表現(xiàn)優(yōu)秀,名牌大學,畢業(yè)就進入大公司,很快爬到高管位置,買車買房,雖然背著貸款,但也有存款;第三個呢,家里只能說是貧困了,啃著饅頭勉強上了個二流大學,混上個學生會主席。畢業(yè)可進不了大公司,一直在底層奮斗,什么都干過,東拼西湊,創(chuàng)辦了個小公司。業(yè)績雖然沒什么起色,但是明顯能感覺到一股不服輸?shù)暮輨拧?/p>

“就這三個小伙子。你會怎么分配時間?”我抬頭看著她,一一指著三個小人問。

曼迪一下還沒轉過彎來,發(fā)出一聲疑惑的“?。俊?。

我試探她:“你這不是和他們都一見鐘情嘛,那就三個人都同時交往著唄。那,在他們仨身上,你要怎么分配時間,好保證以后嫁個如意郎君?”

曼迪脫口而出:這不是渣女嘛!

我樂了。我來了這么一句:其實我們大部分人大部分事情不都是這么干的嗎?

曼迪做出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我笑著提醒她,投資,我們說的是投資。

曼迪毫不遲疑:第一個豪門,我不花時間。第二個小康,我會花多些時間,好好栽培他。第三個困難戶呢,倒是也可以理一理,有時間關心一下就好。

我馬上輕聲鼓掌:你看,你這不是很懂投資嘛!

曼迪聞言,似乎終于獲得了一次認可,有些得意地看著我。

第二個是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典型的風險投資對象,中早期潛力股。平衡性比較好,對他的爭奪,競爭不會太過激烈,而收益也有一定保障,不算是豪賭。用投資的語言來說,就是具備基本的贏利能力,還有高度成長性。用人生的語言來說,就是一個事業(yè)屬于上升期的男人。所以你選擇把大多數(shù)時間放在他身上。

我話音剛落,她迅即反問:那你屬于哪一類?

我脫口而出:“你看呢?”

她看著我,笑而不語。

我趁機轉移話題,進而誘導她:其實,你為何不大膽地選擇投資第三類,天使投資才是巨大收獲。

不待她回應,我就點開手機炒股軟件,翻到一只A股做安全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公司股票,指著它說:“我大學一個師兄,當年二百五十萬投資了這個項目,典型天使投資,成功上市后,回報你知道多少?四十倍!”

我又停頓了下,故作姿態(tài)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其實那個創(chuàng)始人,之前真叫一窮二白,前景迷茫,他的人生也并非被直接判了死刑,他完全可以暴發(fā),盡管成功概率不是很大。我?guī)熜挚粗辛怂捻g勁,賭了,成功了,嘿!

“一窮二白沒有基礎的,誰看得準啊?”曼迪擺擺手,說,“再說了,這個家庭出身的,價值觀不同,視野也有局限性,還有性格是否合得來。比如我一個大表姐,嫁給了一個農(nóng)村考出來的名牌大學研究生,白手起家,創(chuàng)業(yè)成功,公司上市……可是,表姐說一言難盡,幸福指數(shù)沒有提高?!?/p>

我聞言一怔,似乎針刺般眉頭一皺,也就眨巴下眼的空當兒,轉瞬即逝。

曼迪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若有所思地問她,可是,你不也把一些時間分配給困難戶了嗎?這可是典型的天使投資行為啊。而且,你計算得很準啊,這種一窮二白的家伙,本來就乏人問津,你只要分配一點時間,就足以讓他們牢記,一旦發(fā)達,少不了報答你的青眼之恩。

曼迪一時語塞,急中生智,把我的話搬了過來:“投資,這是投資?!?/p>

我不接話,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銥楹尾贿x擇第一個豪門呢?不是很多女孩喜歡這類豪門公子與頂級富豪,隨時套現(xiàn)?”

曼迪眉毛一揚:呵呵,你就這么看我?明確告訴你,這類人不是我的菜。姑奶奶才不稀罕。

我聞言,一時心花怒放,竟然哈哈大笑。

“這有啥好笑的?我就是實話實說?!甭锨脫糁烂?,提醒我,“那我問你,萬一高買低拋都拋不了,咋辦?如果被渣男給占便宜了,還惹一身臊怎么辦?”

我徹底被逗樂了。

“有句話說‘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把它走完’。這是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沉沒成本’。其實,沉沒成本不是成本,就讓它沉下去,生活永遠在向前,你老往后看,就會失去未來。投資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p>

我煞有介事地對她來了一番諄諄教誨。

曼迪第三次見面時對我的試探,源于璐璐的提醒:“這么一個人,竟然不結婚,莫非不喜歡女人?”或許潛臺詞還有一句:“那人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我能想象她們私下議論時夸張的表情。

“你知道嗎?你總是讓我感覺瞬間的不真實?!钡诹我娒?,她就躺在我的臂彎里,富有彈性的皮膚,在我手指力的作用下,凹下去又彈起來。浴后,穿著睡衣的曼迪,眼里一汪春水。長長的睫毛在撲閃著,下巴上的美人痣也在輕微地顫抖,那是歡快的。

曼迪所言的“不真實”,至少有三層意思:一層是搞金融的這貨,有著不務正業(yè)的文藝青年范兒,跟操盤高手或私募新貴能扯上半毛錢關系?第二層是本姑娘雖非“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但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而獨自逍遙,咋就突然砸在你手上呢?還心甘情愿毫無怨言。第三層是“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蘇格拉底三大終極哲學追問,你的前世今生,談了多少次戀愛泡了幾個妞,全部是黑洞區(qū)。

即使在我們倆好的那些日子,對于她的前世今生,她也是諱莫如深。這并不奇怪,我自己身邊圈子的人沒少干這種勾當,隱瞞身份,或編造一個,稍微高級點兒的,就花錢請人做一個百科頁面,搞得像模像樣,社會名流,騙項目騙色甚至騙出資人。不過,按性別論,男人占比當仁不讓。

曼迪來歷不明。正如我在她眼里一樣。不過,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金亞洲,祖上往上數(shù)多少代都是北京的土著,他算是北京土著的后裔了。金亞洲是我哥們兒,那天與曼迪見面后,他斷言,這妞兒就是地道北京南城的胡同妹,別猜了。話癆,愛逞能,顯擺活,她們就這德行。

曼迪家住萬壽路,不是南城。有一次在酒店開房,在前臺登記時,我裝著不經(jīng)意地偷瞄了一眼她的身份證,出生年月日欄顯示我們年齡相差近十歲,坐實了我的“大叔”身份;我知道了她的中文名,還看到地址一欄,家住萬壽路。

金亞洲露出他的一口齙牙,齜牙咧嘴地嘿嘿笑,揶揄我說,哥,你這好不容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才修煉兩三年,又開始重泡江湖?

在他們眼里,我曾經(jīng)是浪蕩哥。我一時無語。也許,從一開始,我也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

我們進入熱戀的速度恰似高速發(fā)展的北京城,前些天見到的是一個大坑,不幾天就變成機器轟鳴的建筑工地,一轉眼,一棟毛坯大樓就聳立在眼前。我們還沒有了解彼此,甚至“三觀”,就已經(jīng)了解彼此的身體,我們會輕易瞬間高潮迭起。我們彼此心知肚明,這叫荷爾蒙速度。

我們也在試圖悄然了解彼此。一次,我去曼迪就職的外企等她,這個代表處三五個人,清一色的九○后,包括曼迪。我在會客室,透過玻璃隔間墻能看到隔壁會議室情景,她們在與美國總部進行跨洋視頻會議,會議室和會客室的門都沒有關閉,曼迪匯報的圖像,一幀一幀高清鏡頭般在眼前展現(xiàn)。曼迪正襟危坐,一身職業(yè)裝,手握激光筆,口齒伶俐,操著英式口語,點擊著投影儀投放的圖片和視頻,不斷滑動,向洋上司匯報工作。眼窩深陷的禿頂洋老頭,一個大頭像占據(jù)著寬大的液晶屏,他在不斷點頭,豎起大拇指,薄嘴唇不斷發(fā)出“interesting”“hmmm”“not bad”“great”……認可和贊賞就像手機下載東西時的進度條,隨之水漲船高。

曼迪是一個洋買辦。

璐璐說,工作狀態(tài)的曼迪挺玩命的,別看日常生活中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其實心底可有主見。然后,璐璐一臉醋意地說,你們本性上是一丘之貉,否則怎么可能膩在一起?曼迪對你都五迷三道了。

璐璐是我目前唯一可以通向曼迪私人全領域的通道。曼迪依然是謎一樣的物種,于我而言。

璐璐說,當年在英國留學時,那么多富二代官二代追她,還有的在她生日那天,在她宿舍樓對面,拉了一個大長條橫幅,從樓頂垂直飄下,寫著赤膽忠心的求愛宣言。那場面,好萊塢大片也不過如此,挺來勁兒的。但是,曼迪硬是連個眼神兒都沒給人家,他們皆如過江之鯽。

“……那只能說他們緣分不夠?!?/p>

璐璐停頓了下,然后做百思不解狀:“回國后,這幫家伙就突然消失了……然后,你出現(xiàn)了?!?/p>

“說明我們是在正確的時間遇見正確的彼此?!?/p>

璐璐沒有直接回應我的話,自言自語:“其實,那幫家伙都是紙老虎,別看蹦跳厲害,一碰到曼迪,就蔫兒了,他們拿不住曼迪。當然啦,她也沒興趣降住他們,人家可挑剔著呢。”

“她就靠河東獅吼?”我壞壞地笑,想起曼迪第一次撞見我在東方君悅大酒店抽香煙時的情景。

璐璐說,“曼迪可文靜著呢,她做事可有條理,哪兒來的河東獅吼,那是曼迪嗎?人家這出身……”

啥出身?每聊到此處,璐璐就戛然而止。

有一次,璐璐問我,汪春水大叔,你究竟是左腦發(fā)達還是右腦發(fā)達?

我一聽頭就大了,九○后姑娘都是這種思維嗎?

原來,女人之間喜歡私下對各自鐘情的男人評頭論足。比如,成為她們討論靶子的我。

曼迪告訴璐璐,汪春水穿著過于隨便,吃得清淡、喜歡海鮮,有時一發(fā)呆就是幾個小時不挪動位置,都忘了旁邊還有人,坐他身邊的可是個大活物啊……“你說,我咋就迷上了這種人呢?”

“你當初可不就是被他這些迷上了嗎?我跟你說哈,別吹毛求疵。汪春水就是你命中注定,即使是劫,也逃無可逃。我在麻省理工時候,天天被你煲電話粥,那么多官二代富二代你都說無感,爸爸是最年輕工程院院士的那位,你批評人家是腦筋靈活四肢不發(fā)達的侏儒。說實話,我從小就嫉妒你,為什么那么多男生圍著你轉???你們家汪春水啊,你別嘴硬,其實你心里樂開花了——他還寫詩?!?/p>

“是啊。他還真會寫詩。那次去大理開會,他說凌晨睡不著,還起來給我寫了一首詩呢?!闭f到這兒,曼迪心里蓮花盛開,一臉嬌羞。

“別打斷我的話。我的意思是說,人家說左腦發(fā)達的人,思維能力強大,邏輯無敵。你們家汪春水,數(shù)學系高才生,左腦不發(fā)達才怪!”璐璐吞了一口口水,“關鍵問題不在這兒,在于你家汪春水還能寫詩,我的天啊,這不是典型的形象思維嗎?還擁有右腦優(yōu)勢?。 ?/p>

璐璐像一個生意人,扳著指頭,對曼迪歷數(shù)我的左右腦發(fā)達的外在表現(xiàn)。

曼迪白她一眼:“你是不是被他收買了?。吭趺磧羰翘嫠f好話。姑奶奶我不吃這一套?!?/p>

其實,她們那次討論后不久,曼迪有意無意地測試著我到底是左腦發(fā)達還是右腦發(fā)達或者雙腦發(fā)達。

“比如,他能清楚記得初次見面的人的面孔,肚子不餓就不肯吃東西,說吃飯?zhí)郏枰扔行枨髸r再吃不會浪費食品,即使挨罵后不會悶悶不樂,喜歡玩游戲玩成骨灰級,對好萊塢的大片細節(jié)記憶如新,甚至清楚記得那些主要人物的表情和細節(jié)……天啊,這是典型的右腦思維。并且,他打羽毛球時,左手握拍子,比右手打得好?!?/p>

曼迪把這些發(fā)現(xiàn)一五一十地事無巨細地無一遺漏地告訴璐璐。

璐璐非常配合地做出難以置信狀,夸張地瞪大著眼睛。

曼迪順著桿子試探:“要不要讓他也在身邊找找,給你找一個一樣的貨色?”

“哎喲喂,瞧你這小心思,不就是提醒我別打你家那位的主意嗎?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姐我有自己的偏好?!?/p>

曼迪有點兒玩兒真的。我也是。

家里、健身房、開車路上、辦公室、商場、餐廳、電影院、咖啡館……曼迪隨時隨地都能發(fā)現(xiàn)喜感,把生活當作游樂園,且隨手拍給我,讓我感受著她的無時不在。

在西單陪她老媽逛商場,她隨手拍下老媽選購新款衣服,在鏡子前擺弄著姿勢?!扒啻浩谧惨姼昶凇保巷L趣地附上一句話,連圖帶文字的私信給我。

晚上飯局,曼迪私信我說,“碰上不投機的飯局,整個人都不好了?!逼鋵崳@晚她是核心。三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都是她媽媽在老家同學的孩子,在北京讀書、工作。媽媽召集這幫孩子吃飯。一頓飯局下來,最初一見面生澀,迅速自來熟,很快形成了以曼迪為中心的話題圈子。曼迪有這方面的天賦,能夠在陌生圈子里成為話題中心或者引起參與者注意力的。飯局結束,曼迪私信我,“她們圍繞一個滴滴打車的優(yōu)惠券討論一晚上,也是醉了,浪費姐的時間啊。”我回應一句:為何斤斤計較這些瑣事呢?

一次從武漢坐高鐵回京,在候車室,曼迪拉著我直奔咖啡店,點了咖啡,然后有些為難地說:“我得去趟衛(wèi)生間了,高鐵上衛(wèi)生間沒法用?!痹趺刺籼奁鹦l(wèi)生間了,咋就沒法用?總不能不是應急的時刻非要強行去應急嘛,那樣違背生理,會憋出膀胱炎、腎炎的。我一本正經(jīng)地數(shù)落她過于矯情,對衛(wèi)生間要求那么高。她臉色漲紅,振振有詞地辯駁:“一葉知秋,別看一些場所金碧輝煌,檔次高不高去衛(wèi)生間看看就知道了。比如說遍布全國一線城市的super mall(超級購物中心),我就瞧不起它,外面整得高大上,去了衛(wèi)生間得捂著鼻子。我覺得吧,衛(wèi)生間好不好,一是體現(xiàn)管理層對顧客的態(tài)度,二是展現(xiàn)顧客群體的整體素質。說起來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哦?!蔽肄q解道:“人有三急,人憋急了,能有地方解手就不錯了,哪兒顧得上挑地方?。俊甭弦黄沧熵课乙谎郏骸扒颇?,就那么點兒要求!”

歡愉之后,我們就經(jīng)常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閑聊著。曼迪講話嘰嘰喳喳,繪聲繪色,臉上的表情在一分鐘之內能變八百次,還會被自己的冷笑話逗得爆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我說:“你們北京人一輩子說的話,至少多我們一倍。”

她走過來往我膝蓋上坐,整個身子仰在我懷里,頭擱在我肩膀上親昵地蹭著我臉。

“你們北京人?你不是北京人???”

“我啊,我是北京的人,你們是北京人?!?/p>

“漢語被你們糟蹋了,加一個‘的’就欲蓋彌彰。”她把性感的嘴唇往我臉上湊著,吹出一縷縷清新的青春獨有的氣息。

我雙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她順勢躺下舒展著凹凸有致的身體,然后一個側身,一只手托著腮,興奮得容光煥發(fā),深情地看著我。

“那一倍的依據(jù)呢?”

“嘿嘿。”我一屁股坐在緊靠沙發(fā)的茶幾上,俯首看著她,有些得意起來。

一旦玩真的,潛藏的分歧或麻煩就自動找上門來。比如習性,比如價值觀,比如所謂感情來得快也去得快——不知道是快餐的膩味還是什么更深層次的原因。

那天早晨出門,去東方君悅參加一個項目洽談會。我背上帆布挎包,穿得稀松平常,長發(fā)飄逸。

剛出門,就被曼迪喝?。骸巴舸核阍趺茨苓@么出去呢?”

“咋啦?”我一臉愕然。

“你可是投資人,不是文藝青年,要注意儀表。你是三十五歲的大叔,不要穿得像二十多歲的吊兒郎當?shù)男∏嗄辍!?/p>

曼迪赤腳站在大廳,剛從床上爬起來,披頭散發(fā),追逐著即將拉門外出的我,指著我,頤指氣使,一臉憤慨。

“你今天咋啦?我向來就是如此啊?!?/p>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得改變。我不允許你邋邋遢遢?!?/p>

我一時無語。

我繼續(xù)拉開門往外走。她追到門口。

“汪春水!你不能對外說是我男朋友?!?/p>

“呵呵,男性朋友,行不?”

說完,我扭頭就走。

曼迪在背后大喝:“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

日子就像翻撲克牌,一張張翻著,渴望著驚喜往往撲面而來的卻是沮喪。

“你吃穿咋這么不講究呢?我就納悶了,生活小事都搞不定的,咋動輒投資數(shù)千萬做項目呢?”曼迪一番煞有介事,堵我的嘴,“以小見大知不知道?”

一個周末的午后,我剛午睡醒來,睜開惺忪的眼,就看到曼迪站在我跟前。她倒著面孔湊近著我,歷數(shù)我的種種不是。一縷清香襲來,此時,我沒有品嘗的心情。

這些在我看來,都是雞毛蒜皮的俗不可耐的可以完全忽略的瑣屑。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不見曼迪日常習慣的極盡欣賞的咯咯笑,而是她的一臉氣呼呼:“你以為這樣好玩嗎?都老大不小了。”

她雙手叉腰,粉嫩的面孔,此情此景讓我腦海里猛然蹦出一個詞:黃臉婆。

其實,她正值青春妙齡,我也恰是人生壯年,從生理層面上講,黃臉婆距離她還有十萬八千里。

那些天,我都懷疑現(xiàn)代醫(yī)學發(fā)生了巨大錯誤:聽說過老年慢性病在奔向年輕化,難道更年期也在加速提前嗎?

在曼迪眼里,我就是一個生活能力有問題的人,并且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比如,第一次我們倆住酒店,我拿著房卡,上面寫著“8726”,在電梯間刷卡按樓層,刷卡后,第一次按第8層,指示燈不亮,第二次按,無反應。我覺得很奇怪,仔細看了看房卡,不是明明寫著8嗎?怎么會沒反應呢?又狠狠第三次按,依然如故。怎么回事?曼迪看不下去了,正在吸飲著中杯焦糖星冰樂,把咖啡杯麻利地從右手換到左手,左肩還挎著紅色小包,右手食指直接點擊第7層,指示燈亮了。在電梯上升過程中,她搶白說:“你懂不懂???星級酒店喜歡在房間號前加一個8字,圖吉利,不是顯示是第8層啊!只有生活低能的人才會真的按第8層呢?!闭f完看著我一臉窘態(tài),她手一指我,“像你這種人,不會從來不住豪華酒店吧?”我只能訕笑著,以前嘛,都是助理辦的。

我說的是實話。從KP公司駐華首席代表離職后,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因競業(yè)禁止條款的限制,去同業(yè)公司DB公司就職被推遲半年。在公司,有專職司機伺候,行程有秘書打理,日積月累,過去獨當一面的生活能力就此退化。

年輕人發(fā)飆,大叔也吃不消。曼迪經(jīng)常會拖著我推心置腹地討論到半夜,都是生活瑣屑,談得我哈欠連天,疲憊不堪。不時說著說著就爭吵起來,吵得飛沙走石,吵得天昏地暗。我們嫌中文不夠用,就夾雜著英文。當然,我們爭吵的詞語找不到一個臟字,雖然彼此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曼迪喜歡拍照,保持間隔一天發(fā)朋友圈和微博的頻率,還獲得微博美食家博主的稱號。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都是我們倆四處尋覓美食和玩耍的合影,搞怪的、嬉笑的、蹦跳的……突然有一天,曼迪刪掉了所有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也包括我們倆的。

那時我不堪忍受,主動提出分手不到一個月。她這個時候刪掉所有社交信息,刪得我心疼不已,每一幀都是兩個人的歡喜和追憶。

這是何必呢?

她的手機也關機了。剛分手的那段時間,我習慣性地在手機數(shù)字鍵上,就像多動癥,按著她的手機號碼,停頓半晌,最后放棄撥出。當發(fā)現(xiàn)朋友圈和微博所有信息一夜消失,我立刻撥打她的手機號,一個沒有任何情感的機器人用中英文告訴你:“您所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究竟怎么啦?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要徹底刪掉我和我們?北京土著哥們兒金亞洲說我瘋了,著魔了,不就是玩玩嘛,至于那么認真嘛?分手了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好歹也是有身價的人,不怕賊敲門就怕賊惦記著,這胡同妹子!

我差點兒動手揮拳把他的齙牙給全數(shù)塞進他肚子里去。喝了幾杯啤酒就上臉,我紅著眼,噌地起身,怒瞪著他。

曼迪蹤影全無。我開著車去過所有的可以找到她的地方,辦公室、健身房、商場、餐廳、電影院、咖啡館、酒店、私人會所,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包括憑著記憶拷貝下來的她家住址——在萬壽路某大院門口,武警站崗,把我攔在門外,對于我的任何提問,都拒絕回答。

我們戀愛一開始,我從沒打算把她帶進我的朋友圈,不是擔心我有啥私密被她窺見,也不是擔心她被朋友圈的人引誘,而是我沒想我們之間相處會長久。當然,最初她也從來沒有提出過如此要求,我們寧可在臥室廝守一天也不愿外出參加各類酒局和聚會。不過,在我們關系高溫時刻,她卻纏著我必須把她引進我的朋友圈,在她的威逼利誘之下,我一一就范了。

直到想要找她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璐璐,我再也不認識熟悉她的第三人。我忽而丟了魂兒似的,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我三番五次撥通璐璐的電話,她表示不知道。直到被我?guī)缀蹩拗茊?,她才告訴我,曼迪爸爸被帶走協(xié)助調查了。她所在的那家外企,也把她辭退了,因為外媒報道了她爸爸的事情,把她也牽扯進去了,說那家外企涉嫌與她爸爸進行了交易,關系曖昧。

一列火車從心房轟隆穿過,鳴笛聲占據(jù)了整個世界。我半晌說不出話。

難怪她家住萬壽路。那片非富即貴,老牌高干聚集區(qū)。至于曼迪家里有多高,璐璐用北京人特有的說話方式,乜視著我說,你去喝瓶二鍋頭,往高里喝,然后腦子往大里想,能想多大就多大。

此后三個月,就像泡在一整瓶二鍋頭里一樣,一切在光亮里,卻漂浮著,難以捉摸,如這個世界所有不確切的記憶。我到所有我們去過的地方,一遍遍地去,如魔怔,如信仰。那些地方還是熟悉的樣子,只是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老板和服務員們已經(jīng)熟悉了我,看到我推門進來,甚至在玻璃門外,就沖著我搖頭,示意她再也沒有來過。

天知道這些日子她是怎么過的。我在腦海里編織著關于她的種種際遇,腦補了很多風暴眼中的不測或劫后余生的悲情。我甚至想,如果有未來,我要給她最好的擁抱,用所有的日子寵她。

空氣開始涼了,陽光仍烈,我站在咖啡廳外的街邊,怔怔地看著樹上的葉子。還是滿滿的綠意,在風中輕搖,但是看得出來,已經(jīng)收起了濃烈的光彩,等待著變黃,進入另一個璀璨的國度。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

我的心一下收緊,渾身僵硬,緩緩地轉過頭去。

陽光照在笑臉上,一片耀眼,看不清,只看到頭發(fā)在光芒中閃動。是她,又不是她。就算看不清臉,也認得出就是她??墒?,似乎又不是她。頭發(fā)短了,沒戴耳環(huán),身上的衣服依然看不出牌子,但比以前的簡單普通多了,在她身上另有一種風味。她擁抱過來時,不再飄過來香味,臉上沒有化妝品,一點兒都沒有,看得到細微的雀斑。不只是這些,似乎還有些東西完全不同了。

“在滿大街找本姑娘呢?”

我的身體放松下來。她的說話風格沒變,少了那種嬌嗔的雀躍,還是大大咧咧的自信勁。

“我來這個咖啡廳已經(jīng)三十一次了?!边@個數(shù)字是脫口而出的。第一次,我不再像以往那樣刻意計算并牢記住數(shù)字,只為了隨口而出,給聽眾出其不意的強烈印象,專業(yè)、嚴謹,具有非凡的計算才能。這個數(shù)字是從一開始增長的,用三個月的時間默然而遲緩地攀爬到現(xiàn)在,就像呼吸一樣,在腦里占據(jù)著一個并不起眼的角落。

“我也在滿大街找你呢?!彼χf。她的笑容一時讓陽光都黯然失色。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眼角還帶著些許憔悴,可笑容一綻開,把一切抹去,眼神里有一種我說不好的東西,也許是疲憊之后的釋然,但不是無能為力。

我也笑著。沒說話。也不用說話。喧囂繁華從來不會讓生活變得深刻,蛋糕上的奶油花朵、櫻桃飄浮包圍著我們,隨意采擷,隨意給予,用數(shù)量來安慰輕浮時代的空虛。不遭遇人心變故,不會明白奶油花朵也需要澆灌?;畹轿疫@個年紀,自以為看遍人世浮華,一切不過如此,現(xiàn)在才哆嗦著粗糲的雙手,開始去做二十年前就該做的事,就像那個孤獨的小王子,保護柔弱的長著刺驕傲地說我會保護自己但仍然柔弱的那朵小花。

輕輕拉起她的手,我?guī)е呦蚪值懒硪粋?,車泊在那里。我坐進駕駛座,系上安全帶,副駕上沒人。她就在車窗外,看著我。我搖下車窗。

“你肯定知道發(fā)生在我家里的那些事情了?!?/p>

我點頭,又搖了搖頭,做出不重要的表情。

“一開始很痛苦,后來是一種解脫。我以前……一直沒有自己。沒有自己。什么都能買來,送上來,怎么會有自己?!彼钌詈舫鲆豢跉?,擠出一絲生硬的笑,語調變得有點兒輕快,“你以前說過,我把生活當作游樂園。那時候以為自己懂,現(xiàn)在才真的懂了。聽到的話和經(jīng)歷過的話是不一樣的?!?/p>

她挺直身體,眼神里那種東西又回來了。她輕松地說:“那個小姑娘離開游樂園了。”

“那我們……”

“沉沒成本。大叔啊,你是我的沉沒成本。你教我的?!?/p>

她俯身,頭伸進車窗里,在我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離開了車窗。在車窗外,她凝視著我,幾秒鐘后,轉身往車尾方向筆直走去。

我在后視鏡里看著她,很快她就消失在十字路口。我沒有動。

原刊責編? ? 崔? ? 健

【作者簡介】陳楫寶,筆名阿寶,男,七○后,湖北黃岡人,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老舍文學院年度特等獎學金獲得者。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邊疆文學》《安徽文學》《天津文學》《詩歌月刊》《野草》《滿族文學》等文學雜志發(fā)表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對賭》《黑金時代》《紙金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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