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嬰 唐鈞
對于貧困的認識,為應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突如其來的變故甚至災難,就更需要強調從貧困的相對意義出發(fā),以適應形勢的變化。因此,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相對貧困”和“長效機制”的理念應該說正當其時。
2019年召開的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要“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鞏固脫貧攻堅成果,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這是“相對貧困”概念第一次出現(xiàn)在最高層次的黨的文獻中,提法上的變化引起了中國社會的普遍關注。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的反貧困政策主要針對的是“吃穿發(fā)愁”的絕對貧困人口,對于絕對貧困的研究也較為深入。至于相對貧困,普遍的理解都比較簡單,即絕對貧困是一種相對較低或者說比較嚴苛的貧困標準,相對貧困則是一種相對較高或者說比較慷慨的貧困標準。應該指出:對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如此簡單化的詮釋,在實際工作中恐怕會給反貧困的“長效機制”造成困難和障礙。
為了剖析這個問題,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我們先對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這對概念及相互之間的關聯(lián),從學術理論的角度進行深入討論。
一、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
作為社會政策基本價值理念的絕對貧困,是以生存觀念(Subsistence)為基礎的,也就是說,一個人、一個家庭或一個群體維持身體的健康存在所必須滿足的基本條件應該得到滿足。作為社會政策基本價值理念的相對貧困是相對于平均生活水平來定義的,也就是說,是將一個人、一個家庭或一個群體的生活狀況與其所在的特定社會中占主流的一般生活水平作比較后得出的。
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之間的關系并不是“零和”關系,這兩者之間不但沒有壁壘分明的楚河漢界,反倒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就是說,劃分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本身就是相對而言的:相對貧困一定要有一個“絕對的內核”,而絕對貧困則一定會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相應地發(fā)生變化。
從操作層面講,相對貧困是指在一個特定的社會里,大多數(shù)人或家庭所擁有的東西就應該所有的人或家庭都有才行;如果有少數(shù)人或家庭沒有這一類東西,那就是貧困的,政府或社會就有責任使他們也擁有。但是,有研究者質疑:在發(fā)達國家,大多數(shù)人或家庭都擁有小汽車,那一個人或家庭沒有小汽車難道就應該被視為是貧困的?政府就有責任給他們派送一輛小汽車?因此,相對貧困還是應該有個“絕對的內核”,在討論一個人或家庭應該有什么時,還是要用“基本生活必需品”作為內核來限制討論的范圍——這就是相對貧困的絕對意義。
絕對貧困被認為是建立在某種標準被認為“普遍適用”的假設之上的:只要是年齡和體格相似,不管生活哪里,其基本生存標準應該也是相似的。然而,到處使用一個“普遍標準”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樣的定義沒有考慮到貧困標準實際上具有的時間性、空間性和過程性的特點。譬如20世紀末世界銀行提出的“國際貧困標準”是370美元/年,這就是我們熟知的“每天1美元”;但到2015年,世界銀行的貧困標準已是中低收入國家每天3.2美元,中高收入國家每天5.5美元。中國按人均GDP已屬于中高收入,所以后者更有參考價值——這就是絕對貧困的相對意義。
貧困研究的著作中常會提及:二戰(zhàn)后英國對絕對貧困的度量,是“試圖以一份明確的生活必需品清單為基礎,而缺少這些必需品就被當作貧困線,人們的生活水平大概是不允許跌到這條貧困線以下的?!蔽鞑┠贰だ侍乩铮⊿eebohm Rowntree)按這個思路提出了一個包括大米、蔬菜、雞蛋和茶的“基本食譜”,以現(xiàn)在的目光看,這個基本食譜苛刻到有點不人道了。但是,有研究者指出:食譜中其實包含了非生活必需品——茶。對此,朗特里反問道,難道可以要求英國人不喝下午茶嗎?所以說,絕對貧困標準實際上也從一開始就滲入了“相對”的因素,茶被列入食譜,僅僅是因為它是“風俗習慣認為應該享有的”。
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指出:隨著社會變得越來越富裕,很多從前被看作奢侈品的消費品,在發(fā)達國家如今都已經(jīng)是生活必需品。“比如目前的英國,幾乎每家都有像電視機與洗衣機這樣的消費品”?!按_實,現(xiàn)在甚至那些最低收入的家庭也享有比20年前更多的商品和服務?!钡?,“在低收入家庭中,仍然廣泛存在著營養(yǎng)不良、健康不佳、接受教育和公共服務的機會有限以及居住環(huán)境不安全等問題?!盵1]
二、從相對貧困到多維貧困
如前所述,用一個“普遍的”絕對標準來判斷是否貧困可能會有問題。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貧困的存在從來都是因人、因地、因時相對而言的。因此,相對貧困概念的出現(xiàn)說明:關于貧困的討論已經(jīng)從保守的、閉合性的“絕對”,走向了開放性、發(fā)散性的“相對”。對于貧困和反貧困的討論,無論其出發(fā)點是絕對貧困還是相對貧困,逐漸地都會殊途同歸,并且在某個關鍵時刻升華到一個新的層次、新的境界。
正因如此,時至今日,關于貧困的討論已經(jīng)超越以往局限于“絕對貧困VS相對貧困”的狹小范圍,躍升為更為開放的“多維貧困”。現(xiàn)在常常討論的相關政策理念,包括阿瑪?shù)賮啞ど岢龅摹翱尚心芰Α?,?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提出的“發(fā)展權利”,歐共體委員會提出的“社會排斥”,托馬斯·戴伊提出的“階層地位”,奧斯卡·劉易斯提出的“貧困文化”等,不一而足。[2]如果能夠將以上論及的豐富多彩的價值理念整合到一起,形成一個結構分化又功能耦合的大系統(tǒng),才能產(chǎn)生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整體效應。就這個意義而言,多維貧困,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以需求為導向的更加開放、更加發(fā)散、更加立體的相對貧困。
三、相對貧困與社會保護
從某種意義上說,“相對貧困”的提出,可能是一個反貧困的政策和行動深化改革和轉型升級的契機。與前面的討論相關聯(lián),這個契機主要在于相關政策理念的“轉型升級”。下面,我們從國際經(jīng)驗和國內實踐兩個方面來討論如何讓“相對貧困”和“多維貧困”的政策理念更加“接地氣”的問題。
根據(jù)國際經(jīng)驗,就社會救助制度而言,實際上有兩種不同的制度模式:一種制度模式是以貧困線為標準來確定救助對象,這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在中國被稱為“最低生活保障”的社會救助制度,主要針對絕對貧困,瞄準點是收入;另一種制度模式則不設貧困線,政策視野轉向相對貧困并表現(xiàn)得更加開放,基本理念是以“需要”為目標來確定救助對象。
隨著第三次浪潮的到來,世界進入信息化、全球化、智能化的新時代。不適應這種社會經(jīng)濟劇變的社會群體如失業(yè)者,可能會越來越多;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因就業(yè)不足、收入太低而導致的“工作貧困”群體。為了應對“新貧困”迅速發(fā)展的形勢,國際勞工組織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社會保護(Social Protection)。
按國際勞工組織的定義:社會保護是一組旨在在整個生命周期內減少和防止貧困和脆弱性的政策和方案。社會保護更強調對“社會保護底限(Social Protection Floors)”的全球性承諾,亦即相關的政策和方案首先要解決的是減輕和防止貧困、脆弱性和社會排斥。2012年的國際勞工大會上,通過了《關于國家社會保護底限的建議書》。就社會保護的外延而言,可以說更具開放性、發(fā)散性和包容性,具體包括對兒童和家庭、生育、失業(yè)、工傷、疾病、老年、殘疾和遺屬以及健康的保護。但與強調“(社會保險)繳費”的社會保障不同,為實現(xiàn)“底限保護”,社會保護更突出了“非繳費”的轉移支付和公共服務。[3]就政策理念而言,社會保護正是秉承并發(fā)揚了“相對貧困”的開放性、發(fā)散性和包容性。
有研究認為,波蘭尼提出“社會保護”是對“人類、自然和生產(chǎn)組織的保護”。正因如此,對于貧困的認識,為應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突如其來的變故甚至災難,就更需要強調從貧困的相對意義出發(fā),以適應形勢的變化。因此,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相對貧困”和“長效機制”的理念應該說正當其時。
四、中國的政策理念與制度選擇
雖然迄今為止,中國政府和中國社會公開宣稱的反貧困政策的目標一直是“基本消除絕對貧困現(xiàn)象”,但在實踐中,無論是城鄉(xiāng)社會救助,還是農(nóng)村脫貧攻堅,在消除絕對貧困的過程中,相對的因素其實一直都在不著痕跡、潛移默化地滲入。
首先,從中國的救助標準和扶貧標準看,一直在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和人民生活的改善而不斷調整。中國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創(chuàng)立自上海始。1993年上海市實施這項制度時,確定的低保標準是月人均120元,而到2019年,已經(jīng)增加到月人均1160元,增幅為9倍多。2007年農(nóng)村低保初建時的標準是月人均70元,而到2018年則已增加到月人均445元,增幅為5倍多。農(nóng)村扶貧也是一樣,1986年公布的第一個扶貧標準,是人均年收入200元;到2011年扶貧標準已經(jīng)提高到2300元,并規(guī)定此后10年中每年都以2010年不變價調整扶貧標準;到2020年,按現(xiàn)價,扶貧標準應該是年人均4000元。
在低保制度實施過程中,中國社會對貧困所發(fā)生的心理變化也是饒有興味的。在20世紀90年代的城市低保初創(chuàng)時,家中有“三大件”便會受到質疑。后來關注點不斷轉移,從金銀首飾、空調、手機、摩托車到養(yǎng)寵物……以上提及的事物都逐漸被接納和認可為“生活必需品”。20多年來,中國社會對貧困的理解總的來說是趨于寬松和包容的?,F(xiàn)在,社會救助體系的構建已包括“基本生活、基本醫(yī)療、基本住房、基本教育、就業(yè)保障和急難救助”,農(nóng)村扶貧也強調“兩不愁,三保障”,即“不愁吃、不愁穿,保障其義務教育、基本醫(yī)療和住房”。這種在“消除絕對貧困現(xiàn)象”過程中的“相對主義”,彰顯了中國社會的不斷進步。
前文中提及,從國際經(jīng)驗看,并不是所有的社會救助制度都按貧困標準來操作的,其實還有一種按實際困難和實際需要來實施救助的制度模式。從中國的實踐看,從2007年開始,早就開始了對“支出型貧困”的研究,這應該被認為是上述政策思路和制度安排的中國式創(chuàng)意。這個特殊群體因為病、殘、災等原因陷入貧困,但又不符合低保救助的申請條件。社會救助立法中也已經(jīng)為此開了口子:“國家對因意外事件,家庭成員突發(fā)重大疾病等原因,導致基本生活暫時出現(xiàn)嚴重困難的家庭,或者因生活必需支出突然增加超出家庭承受能力,導致基本生活暫時出現(xiàn)嚴重困難的最低生活保障家庭,以及遭遇其他特殊困難的家庭,給予臨時救助。[4]
關于中國的農(nóng)村扶貧,前世界銀行行長金墉指出:中國解決了8億人口的貧困問題,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故事之一。世界極端貧困人口從40%下降至10%,主要貢獻來自中國。一般認為,扶貧是經(jīng)濟開發(fā),而非社會政策。但社會保護概念的出現(xiàn)卻打破了經(jīng)濟政策和社會政策之間的森嚴壁壘,造就了一種“跨界優(yōu)勢”。世界銀行在論及社會保護時指出:僅在遭遇風險時向低收入者提供臨時性的救助是遠遠不夠的,應該對人力資本投資進行公共干預,幫助個人、家庭和社區(qū)更好地管理風險,對低收入者提供支持,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
五、結語
習近平總書記最近指出:“當今世界的變局百年未有,變革會催生新的機遇,但變革過程往往充滿著風險挑戰(zhàn),人類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盵5]在百年未有的變局和風險挑戰(zhàn)面前,社會保護就顯得分外重要。
譬如,2020年以來,全世界都遭遇新冠病毒肺炎的挑戰(zhàn)。在中國,一部分流動的勞動者可能會在一段時間內陷于無收入的窘境。如果單純以低保標準去衡量,相關群體都不符合標準。因為只要有家庭成員去年在外打工,這個家庭的上一年的人均年收入一定會高于當?shù)氐捅藴?。只有按相對貧困的需要理念去作評估,這些困難家庭才能得到救助或保護。諸如此類的政策彈性是必需的,因為今后類似的急難情境可能還會發(fā)生。
總而言之,按客觀規(guī)律,相對貧困的理念是在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必然會提出的社會政策議題。相對貧困和社會保護所代表的在價值理念上的發(fā)展和進步是需要汲取的。我們必須注意到:反貧困是一個過程,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雖有區(qū)別但其實難以截然分開。對于中國社會,相對貧困也不是一個神秘或完全嶄新的概念,在“基本消除絕對貧困現(xiàn)象”的過程中,相對的理念其實一直在發(fā)揮著應有的作用。在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發(fā)生巨大變化的今天,應該更加強調從相對的層面上去理解貧困。
注釋:
[1]吉登斯著,趙旭東等譯:《社會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97、298頁。
[2]參見“城鄉(xiāng)困難家庭社會政策支持系統(tǒng)建設”課題組:《貧困概念的界定及評估的思路》,《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第25-28頁。
[3]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 “World Social Protection Report 2017–19”, ILO (https://www.ilo.org/secsoc/information-resources/WCMS_604882/lang—en/index.htm), p2。
[4]《社會救助暫行辦法》,民政部網(wǎng)站,http://www.mca.gov.cn/article/gk/fg/shjz/201507/20150715848487. shtml。
[5]《關于當前世界形勢和熱點問題,習近平給出明確答案》,人民網(wǎng),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18/ 1117/ c1001-30406220.html。
(王嬰為中華女子學院教授,唐鈞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