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對于許多中國人,亦如生命之源泉,一鍋一勺一點一滴,從中生長出精血氣力、聰明才智,還順便喝出來許多陳規(guī)積習(xí)。
少年時代在杭州,江浙地方的人愛吃泡飯。把剩下的大米飯攪松,用水燒開,就是泡飯。泡飯里有鍋底的飯鍋巴,吃起來很香,佐以醬瓜、腐乳和油炸蠶豆,最好有幾塊油煎咸帶魚,就是普通人家價廉物美的享受了。
外婆住在江南腹地旱澇保收的魚米之鄉(xiāng),外婆家愛喝白米粥,煮粥必用粳米。用粳米燒的粥又黏又稠,開了鍋,廚房里便霧氣蒙蒙地飄起陣陣粥香,聽著灶上鍋里咕嘟咕嘟白米翻滾的聲音,像是有人唱歌。熄火后的粥是不能馬上就喝的,微微地悶上一陣,待粥鍋四邊翹起一圈薄薄的白膜,粥面上結(jié)成一層白亮白亮的薄殼,粥米已變得極其柔軟幾乎融化,粥才成其為粥。那樣的白米粥,清爽可口,就像是白芍藥加百合再加蓮子熬出來的汁。溫熱地喝下去,似乎五臟六腑都被清洗了一遍。
…………
當我在寒冷的北大荒原野上啃著凍窩頭、掰著黑面饅頭時,我開始思念外婆的白米粥。白米粥在東北稱作大米粥,通常是作為病號飯,必須經(jīng)過分場大夫和連首長的批準,才能得此優(yōu)待。后來我有了一個小家,待后院菜園子的豌豆成熟,剝出一粒粒翡翠般的新鮮豆子,再向農(nóng)場的老職工討些大米,熬上一鍋粥,待粥快熟時,把豌豆摻進去,再加上弄來的一點白糖,便成了江南一帶著名的豌豆糖粥。
在當時年年吃返銷糧的北大荒,所有以粗糧制作的主食里,唯有粥還是可以接受并且較為容易適應(yīng)的——這就是大碴子粥和小米粥。
用一口大鍋把玉米碴子添上水,急火煮開鍋,改為文火燜。燜的時間越長,碴子就熬得越爛,越爛吃起來就越香。等到粥香四溢,開鍋揭蓋,眼前金光燦爛……小米粥喝起來感覺要溫柔些細膩些,且有極高的營養(yǎng)價值,易被人體吸收,是北方婦女生小孩坐月子和哺乳期的最佳食品。
在北大荒農(nóng)場的土炕上生下我兒時,有農(nóng)場職工的家屬送來一袋小米??恐@袋小米,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多年后回廣東老家探親,稀粥竟以我從未見過的豐富絢麗——綠的菜葉紅的肉丁黑褐色帶花紋的松花蛋和金黃色的海米,襯以米粒雪白的底色,就像一幅點彩派的斑斕繪畫,呈現(xiàn)在我面前。
街頭巷尾到處都有粥攤或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爐火上,熬得稀爛的薄薄的粥湯正咕咕冒泡,一邊擺放整齊的粥碗里,分別碼著新鮮的生魚片、生雞片或生肉片,任顧客選用。確定了某一種,攤主便從鍋里舀起一勺滾燙的薄粥,對著碗里的生魚片澆下去,借著沸騰的稀粥的熱量,生魚片很快燙熟,再加少許精鹽、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動攪拌一會兒,一碗美味的魚生粥就炮制而成。
我在廣州吃過燒鵝乳豬,卻獨獨忘不了這幾角錢一碗的魚生粥或雞絲粥。卻有幾位外國朋友,聞粥色變,發(fā)表意見說,為人一世,最不喜歡喝稀粥,也不能理解中國人對于粥的愛好。
而我,喜歡喝在這塊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麗或簡樸的各式各樣的粥。
(選自《張抗抗散文》,有刪節(jié))
賞析
文章圍繞喝粥展開敘事,從開水泡的剩飯,粳米燒的白米粥,玉米碴子煮的粥,黃澄澄的小米粥,到加了各種配料的粥,作者通過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喝粥的生活片段,以小見大,反映出了人生的閱歷和世情的嬗變,以及自己對粥的特殊情感。
作者走南闖北,按照人生經(jīng)歷有序地講述南北喝粥的經(jīng)歷,始末寫“稀粥南味”,中間穿插“稀粥北味”,這樣安排,使文章脈絡(luò)清晰,主題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