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任何時代,都有偉大的人物,或以詩文顯,或以書畫名,或建功于沙場,或運籌于廟堂,此史籍載之詳矣。至于學者,自以創(chuàng)立學派、重建道德、整頓倫常、引領(lǐng)百代為最重要,講有宋學術(shù)思想必以朱子為首,是所當然。至于討論歷代施政得失,分析經(jīng)子疑難,議論詩文故實,記載名臣軼事,此雜家之學,掌故之譚,各代皆有擅場者,雖不足轉(zhuǎn)移風氣,亦能夠風靡千年,為文人之雅資,作實行之龜鑒,稱其為著作之雄者,亦不為過。至各代巨擘,漢則王充《論衡》,唐則段成式《酉陽雜俎》,宋則沈括《夢溪筆談》與洪邁《容齋隨筆》(以下簡稱《隨筆》),元明以降,著者更多,能臻此者,亦僅一二十部而已,此其可重者在此。數(shù)年前,凌君郁之告欲注洪書,我知其意義重大,更知其談何容易,乃漫應(yīng)之,想非傾半生氣力,何能臻此。數(shù)月前凌君馳函,告書已寫竣,年內(nèi)即可由中華書局出版,囑我為序,大感震驚與意外。待稍翻書稿,更驚其征引繁富,箋釋穩(wěn)當,討論深入,折中有見,大呼難得。凌君早曾問學于我,我知其穎悟勤奮,足以承擔所業(yè),自碩士更博士,因任教而晉職,著作頻頒,擢居長院,知其工作勝任愉快,是可喜也。今讀此書,更知他學問又上層樓,足成一家之學,真是可慶可賀。
有宋一代鴻儒迭出,洪邁尤稱翹楚?!度喂P記》收孔凡禮《容齋隨筆·點校說明》云:“其考史自天文律歷至古今地理,自古代當代經(jīng)濟至典章制度,自史書考訂至古代文物,皆征引深入。其經(jīng)學研究,顯示精深造詣。其語言文字論述,許多超越前人和當代人。還廣泛涉及古代子書及醫(yī)藥、動植物。作者善詩文,本書有二百多條詩話、文話、詞話,有裨文學研究。前人稱本書考據(jù)精確,議論高簡。其淹通賅博實南宋說部(筆記)之冠?!彪m說這是一部個人的讀書筆記,稱為傳統(tǒng)學術(shù)之百科全書也不為過。在凌君以前,已經(jīng)有過兩種校點本,基本善本都已經(jīng)參校,部分引書也偶有核對,這些對凌君可做參考,然其致力并不局限于此。就目前書稿看,他的工作涉及諸大端。
一、凡洪氏《隨筆》之引書,皆曾全部復(fù)核,其中多數(shù)經(jīng)典因宋、今差別不大,對核原文大多可以揭示洪氏議論所自,還原引發(fā)他考評之最初記錄。部分洪氏所見書已經(jīng)失傳或古今傳本不同,也得據(jù)輾轉(zhuǎn)征引考察,以究明其真相。
二、洪氏所涉之話題,皆盡可能地廣征文獻,辨明洪氏見解之是非。其中涉及唐宋史實的部分,因為任何一件史事或人物,都難免記載多元,真相復(fù)雜,欲求究明,談何容易。凌君盡可能地加以追究,頗多精彩之處,我稍讀,體會他經(jīng)常處于與洪邁反復(fù)討論的興奮之中。凌君做過大量與洪氏有關(guān)的基礎(chǔ)工作,包括編撰《洪邁年譜》與整理《鄱陽三洪集》,但他又始終不是洪氏的粉絲,這種態(tài)度使他能夠在全書完成過程中,一直保持客觀公允的態(tài)度,實事求是,不動聲色。
三、以洪書在學術(shù)史上之崇高地位,歷代學人引洪書以佐其說,或舉洪書以糾其誤者,世有其人,多存紛擾。凌君對此詳加搜集,仔細選取,不枝不蔓,也不避繁重,充分討論,深入分析,是者贊之,誤者糾之,真足當洪書功臣。
凌君箋證加原書近二百萬言,雖已出校樣,因時疫方殷,僅示我以PDF文本,通讀不便。我僅能參考前引孔氏點校本,選讀若干,舉例如下。
《隨筆》卷六《杜悰》,引《通鑒》述咸通二年三月懿宗新立,因宦官欲追罪三相,幸杜悰進言而得保全,《新唐書》所載同。洪邁據(jù)史考之,懿宗即位時宰相四人,為令狐绹、蕭鄴、夏侯孜、蔣伸,至斯時三人已罷去,唯伸在,時相杜審權(quán)、畢諴則為懿宗所用,無預(yù)廢立之事。洪邁因此認為“野史之妄,而二書誤采之”。此節(jié)僅四百余字,論證頗為清晰。凌箋先引《通鑒考異》,知其所據(jù)為林恩《補國史》,復(fù)引明王祎《大事記續(xù)編》,謂《通鑒》雖有微誤,但不能保證其事之必無,且謂悰之力保三相,與李德裕救楊嗣復(fù)、李玨等同,不得因人名之訛,更斷此事之必無。凌君復(fù)引司馬光自述及王明清、李燾、趙紹祖、章太炎諸家說,討論《通鑒》采小說之得失,就此加以引申評價,有資對司馬、洪氏之學之認識。
《隨筆》卷一○《徐凝詩》,對蘇軾指唐徐凝詠廬山瀑布詩“一條界破青山色”為惡詩,洪邁以為家有徐集,其詩自有佳處,舉五首為例,且認為“俗子妄作樂天詩”,引起東坡之誚。凌箋引徐詩及東坡評論之始見文字,屬一般分寸。進引宋葛立方對李白與徐凝詩之比較,有資蘇評之理解。復(fù)因清潘德輿說,以為洪引諸詩未必皆佳;引宋計有功說,謂為白居易之譽徐意在抑張祜之浮薄;引清余成教說,謂祜詩實勝于凝,而元、白實有偏袒。這樣箋證,使此一重公案得以立體呈現(xiàn)于學人之前,洪說之是非也得以昭明。
《隨筆》卷一一《小貞大貞》,引《周易》屯辭而言人君舉措所涉國家隆替與自身禍福,洪邁此下引歷代十四件事以佐其說,凌箋篇幅十倍于原文,引及所涉史文及后世評說,充分解讀此段讀史感嘆之深意,用功極深,足為人主炯誡。
《隨筆》卷一四《李陵詩》,議論《文選》存蘇李詩之真?zhèn)?,引蘇軾說謂詩作于長安而言“俯觀江漢流”,斷為“后人所擬”,洪邁更補充詩用“盈”字,犯惠帝諱,以佐成蘇說。凌箋引證詳盡,既引《蔡寬夫詩話》謂詩未必即贈李陵,且托言夫婦,與借言江漢,皆不能遽斷是非。諱“盈”之討論,則涉及漢之避諱即祧祭制度,引王楙、周嬰、馮惟訥、顧炎武、方東樹乃至近人汪辟疆、陳垣說,指洪說之未能成立。其中多家引《古詩》“盈盈一水間”,見洪氏眉睫之失。
《隨筆》卷一五《連昌宮詞》,比較白居易《長恨歌》與元稹此篇,認為元作“有監(jiān)戒規(guī)諷之意”,“得風人之旨”而為勝。凌箋引張邦基《墨莊漫錄》說,寓指洪氏之說淵源有自。又引史繩祖、錢振锽、陳寅恪諸家之異議,明洪說之難免偏頗。
凌君是安徽潛山人,從中學到大學,都在安徽讀書。他是我一九九四年錄取的第一名碩士研究生,基礎(chǔ)不錯,所見稍窄,來到復(fù)旦,眼界與能力稍顯局促。我建議他作南宋文學家兼學者洪邁研究,因其地位重要,文獻豐富,前此研究太少。他在起步階段付出甚多,逐漸領(lǐng)悟到學術(shù)的真義與方法。工作多年后,復(fù)回復(fù)旦讀博士學位,我讓他作宋代文學雅俗演變之研究,意在超越基本文獻,增加閱讀理解與文學宏觀研究。這時他已氣象日新,頗能駕馭自如了。我看到他從學二十五六年來的進步,感受到他在不斷超越自己,貼近當代學術(shù)前沿,也能感到他郁積的進取之心,雖所在學校未居主流,然爭競一流之志從未稍懈。這是很可貴的。我比凌君年長一些,從大的方向上說還是一代人,主要學術(shù)經(jīng)歷是在本國,處此文明日新的時代,深切地感受國內(nèi)外學術(shù)風氣的變化。當代新文獻之充分刊布,全球文獻資源之日新月異,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學術(shù)資源之共享,古籍數(shù)碼化帶來文獻檢索之便捷,以及計算機寫作之種種便利,所有人都體會到了。古籍全文檢索頒布之初,一些學者認為傳統(tǒng)學術(shù)將失去存在價值,我則認為恰恰相反,上述條件雖然拉近了通才與淺學者的距離,然善學者自可體會如何從中開拓新的法門,學術(shù)之前沿精微與博大,更非身歷其境者所能領(lǐng)悟。文獻紛呈,方法新變,也為傳統(tǒng)學術(shù)提供了更上新階的無限可能,重要的是學者要善于利用這些條件,定出高遠目標。一些前輩認為人力難以實現(xiàn)的高難選題,其實具備做好的各種可能。我近年窮治唐詩文獻,對此體會尤切,相信凌君工作也曾充分利用各種資源,但又并非全靠檢索所完成。他的這本新著,達到怎樣高度,當然還有待出版后學界之評說,我忝為導(dǎo)師,且受約作序,過譽難免。我只是覺得,《容齋隨筆》之部帙宏大,涉獵廣博,首次箋注,達到目前程度,已足令人嘆為觀止。學術(shù)史上之名著,如翁注《困學紀聞》、胡注《夢溪筆談》、陳箋《日知錄》,都有長期積累,不斷完善。我希望凌箋也能如此。凌君方當壯年,精力強旺,起點已高,求索方殷,出版后若得廣采各方評騭,逐漸完善修訂,應(yīng)該名著可期吧。
庚子秋末于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