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東溶
致窗外常年啼囀的一只鳥
一直涂鴉詩句的我因找不到一個好感覺
整個下午蒙眼一樣黑。
禁不起推敲的詩句
像筐里的一堆爛桃最后還是被丟棄。沉悶時
抽了一支煙,走到窗前
才知外面下了這么大的暴雨竟渾然不覺。
以為沒聽到幾聲囀啼
是你不理我了。
但一想到這么柔弱的小精靈
一定是夾了尾巴找了一個地方把自己躲了起來
我報以欣慰一笑。
很抱歉,等把沒有聲音的一對耳朵
裝上人工假音時,那不絕如縷的囀啼聲
把寂靜打翻一地。仿佛在黑暗中
倏然逼來一團強烈的光柱似的,使我眩暈了好
一陣子。
雨大得可把樹枝折彎下來
而你像個鐘情如初的一個小戀人
對著那扇孤單而幽暗的窗
不停地傳來一聽就愉悅不已的聲響……對此,
我很抱歉。
每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
我或你,談不上是明亮的星子。
若是,不必為生活
再去打磨這么多粗糙的石頭,變成
一顆顆升起的星星。天空
有它的漆黑
詩意就被呼喚而出。把黑暗鑿出
細小的孔,光就漏了進來。
若鑿得太大,或太亮
則容易把僅剩的一點黑暗隱沒得不可指認。
每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
正如不折不扣的一只蝸牛
思想,在身底下
被擠出一條條銀亮而黏稠的線路。
猶豫。盤旋。而前面
依然不可知。把無限的黑暗
啃得一點點明亮
是需要多少成倍的垃圾。這只能
伸縮自己,或終結(jié)
一個生存的形式而已。悲傷。凝重。
或愉悅,皆是思想所吐出的那些閃亮的銀線
世間書
夜很靜。有光的地方不去。
在野獸和爬類睡覺的地方,腳步輕得像一枚針落地。
相遇時就像復(fù)合地板一樣投緣。
直到星星下墜彼此分手。
扯些什么風(fēng)不關(guān)心。
此后風(fēng)沉著臉對天吆喝一聲就滂沱大雨好幾天。
城里又被阻塞。有人忍不了就詛咒。
一座吊塔倏然從高空中倒下來
把一座水泥橋壓垮如同砸了一間小破屋。
有車撲入騰起的水中。當(dāng)晚
一個如花的記者趕到現(xiàn)場采訪
不久,則投入一個老男人的懷里
初試云雨……等發(fā)現(xiàn)她時
是被塞在后車廂里。他或她去了許多地方
比如去過不知名的一條蒼涼的河流。
去了很大的森林
才知家是兩個情種打劫所掙來的。
漫無邊際地走著
卻沒人把他與她喊回去。他們坐在一起時
月亮擠在中間。山底下的房子
像石子一樣堆積,里面發(fā)出一些光。
最后是誰冷冷丟了一句:因找不到一個靈魂,談什么都沒傷痛。
今天是五月初五
這一天,天邊突然爆裂雪光一樣的東西
砸在楚國的汨羅江里。有人憂憤
趁此抱石而去。等沖起的浪花
沒有嗚咽般的聲響時,便打撈起沉在江底的怪物。
抬到岸上一看是隕石
才知這是亡國的前兆。除了哀傷之外
刻了一些字,從此就成了沒有嘴巴的警示之石。
王的一個心腹在看他國的落日
就對主子勸道:“大王呀
為了使天下文人墨客
念及皇恩浩蕩,舉辦一年一遇的歡宴
是眾望所向……”于是
有人趁這一天是祭日抱著石頭睡著了。
有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與世無爭。
輪到我懷古憑吊時
已是暮年之至。看看石頭上刻了什么字
不看還行。一看就陷入沉思。
“唯我獨醒”是什么的一個意思呀?
看來一只粽子
在水里煮沸的即是一顆悲郁而灼熱的心。
而今,楚界之地的汨羅江畔仍有人抱著石頭嚶嚶哭泣……
讀《老人與海》
要把大海的皮膚揭一層下來,還原一切的隱處
那是不可能。要把靈魂般的小船
釘在它的表面滑行起來就像玻璃一樣無痕
也是不可能。要把大海的創(chuàng)傷
一一打撈出來,讓我們充當(dāng)慈悲的一個個角色
更是不可能。而這個老人
這我知道,一開始就沒想這么多
和平常一樣備足淡水、食物、魚餌就出海了。
興許還能捕捉一條大魚
改善一下生活。或邊呷著啤酒觀看一場場拳擊比賽……
等第七天一條小船從海上疲憊地
拖回鯊魚的巨大骨架
一在床上就像做了噩夢似的不想再醒來。
醒來就會這么想:唉,我這么傻
竟與大海
無意成了打擂臺的一個蹩腳的拳擊手
雖未輸?shù)脧氐?,但也可看出大海遠比一切都慈悲多了……
讀王維的詩
讀王維的詩。最好退縮到離城五十里外的一座山上
找一間茅屋把肉身安頓下來。石頭
都愿意呆在山上
我更是不辭。最好在山上
沒有像模像樣的一座寺與廟,怕孤魂鬼影纏著不放。
在城里呆久了,難免有罪孽似的印記
像蛛絲一樣扯不斷。讀詩時
最好身無羈絆,則一心把詩句拈出山水的韻味。
最好有個像樣的院子,破陋一點無妨
能在雨天里看一些淺草嫩花
是這樣舒逸。最好把詩書輕輕放下
抬頭是漫天大雪
山峰被裹得像銀幕一樣素白,往事
在空寂處溢了出來。最好有一株五百年老樹
被一窩鳥折騰了半天,一枚果子
不輕不重砸在頭上
這樣讀詩句時就有了靈魂出竅般的感覺。
最好叫貂蟬的一個美人
高處不勝寒
就披著一身霓裳乘風(fēng)而來,煮茶論詩
輪到押韻填字時
卻鬧出許多笑話來,再看王維的詩
羞澀地揮手罷了。最好有一只小松鼠
冒失似的從松樹上下來
再試探似的鉆入裝有蔬果的一個籠內(nèi)
此時,我把王維的詩已讀到尾聲,并寫一封信給遠方朋友……
城里沒有它的波紋
或暗流……
城里沒有它的波紋或暗流
那算不了一座城。昔日護城河是它勒緊的一條褲帶
面黃肌瘦的有它抹不去的疾病。
等褲帶寬松了,城的骨骼就壯大了許多。
如今,護城河不起眼
只能給小姑娘扎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有充足的江南雨水。有花朵在路邊。
有充實的食物像陽光每天被搬運城里一次。
有廢墟里的愛被枝杈嫁接過來。
欲裂的石榴
有無數(shù)的晶瑩般的思想小屋。
姿勢放低一點,和春草一樣親融無間。
暗火從手掌里竄出
則換成一輛舊鐵皮車在云里駛進駛出。遠處
是打開的靈柩,把每一根骨頭
洗得干凈一點。這日子
是童話的姐妹。
或被吹噓起來就像星空一樣繚亂?;蛳袷?/p>
從地里突然冒出一座新的鉆井臺
欣慰勝于一籌。再說城里有它不能抑制的欠缺一面
像老化的秩序
需要被螯刺一下。才使它的肌理充滿彈性。
何況,這不完美的習(xí)性和喜悅一樣
從未離開過這座城。
像腫瘤附在肌體一樣,一個外科醫(yī)生拿了一把閃亮的手術(shù)刀……
補綴父親節(jié)的詩
一鋪開紙箋,父親就從很遠的地方回到身邊
我扒筷時
不敢抬頭看他。怕他奚落我
長得落草一樣,我的眼睛就像鴨子一樣
只盯著河里的小魚蝦。
直到碗里落進一只白晃晃的月亮?xí)r
我就退隱到幕后似的讓他繼續(xù)看電視里的相聲或京劇。
在他眼里
我是趴在樹上不吱聲的一只寒蟬。
等我不想活得這么窩囊時
就借了由梭羅先生借來的一把斧子
在《瓦爾登湖》附近的林子里
開發(fā)領(lǐng)地。沒有暫居證只好被攆了出來。
在《城堡》里包了一間小房子
原本想安心居住幾年再說,因噩夢自己撞了進來
使我呆不了就搬了出來。在海邊
有個療養(yǎng)院
而后順便《到燈塔》爬一下舊鐵梯。爬到最高處
漆黑的大海卻不見波濤翻滾。
在尖窄的墻上涂起詩來了。悶在鐵罐盒里的一個靈魂
總算透出光來了。離開多年待著的療養(yǎng)地
海的濤聲也變緩了。而今
一展開紙箋父親就回來了。盡管父親
從來不喜歡詩,但目光是柔和的。我扒著飯時就不慌不忙……
疾病是一個偉大的使者
一定是皮囊已成一付破損不堪的樣子
才想到嬰兒時的完美。隨著
時鐘的晃蕩,是什么樣的故事會從風(fēng)里駛出來。
夢從蝸牛里探出頭
是驚訝于現(xiàn)實主義是什么樣的驚心動魄。
夢像羽狀一樣降落
是源于詭秘莫測的事物把心人搞得疲于奔命
或逼向荒草叢生的一個懸崖。
把不完美的縫補一下
反而使自己成了被縫補中的一個角色。
除了月亮、床鋪和書籍外
疾病是另一個饋贈。它是偉大的使者
勝似美酒。勝似一把勃朗寧手槍。
向死而生,是它打開的窗
看到的是你根本看不到的一些東西
像光一樣在身體里蹓跶
或在時光里粘附。要知道
到了成人時,就像慢慢被磨損的一件東西。
待修補時,疾病即是世上最好也有口碑的一個修補匠人。
冷是神躲在身體里面的
一種常態(tài)
在世俗里守著寂靜的我
在小盆景里
縮著身向四處張望春天究竟是什么的模樣。
讀李商隱,還是讀后庭院
反正孤寒就像整座空寂中的湖泊
拋了過來。一扔下詩句
水光就涌動金子般的波紋。一條無人觀望的河流
認領(lǐng)了我。它需要的溫暖
比我更懂。這滄桑使我在云塵里翻滾
能掂量多少斤兩?
此時,神裹著寒冷的衣裳也在林子里穿行。
針尖一樣無聲。
等挨近了
不是創(chuàng)傷已走出盡頭,而是
被夕陽撩開的昏暗
頃刻把一切圈走得像白雪一樣無痕。
落下的楓葉
鋪墊其中一段的小徑。
鮮紅得如同火焰在暗夜里慢慢退出它的舞臺。
神湊近耳朵說:你冷嗎
我說:神說冷,我也冷。
時間是碎片
時間是碎片。需要針線把它縫起來。
石頭被搬來搬去。
一座城郭
被夷平,另一座城郭就被矗立。
那些尖銳的
被磨平得很聽話或以至圓滑剔透。
如同泡在水中的卵石。
我們的嘴
像偌大的花園里
開著同一種花。凋謝或枯萎
已不是一個詞庫
所能描繪。星星在夜幕里
越來越不可自拔的
需要我們神一樣的姿勢來關(guān)注它。那些
看得見的亮點
也許是淚。但不一定
能感到它的沉重。當(dāng)星星不理睬我們時
雨天里就有這樣的境遇:
凄冷而孤單地
從一條街上走向另一條街上
若彼此打量
每一張臉猶如相同的葉子。
不示弱的人呀
為一張墮落般的臉龐,一直想要接近星空的淚水呀……
海與沙以及一座沙城……
海是神秘而偉大的一個詞。沒有一個詞
可以取代。與它對弈
是飄灑的云兒而不是有三頭六臂的我們。
沒必要保持一付沉醉的樣子。
如同浪潮退去后的
只是一灘泥沙而已。閃亮的、堅韌的沙子
一定會聽懂大海的言辭。
保持距離是高出海面的地質(zhì)挽救了我們。
星星也和愛情一樣,
倒在它的懷中
則免不了一付波瀾起伏的樣子。欲望之手
如同肩下抽搐出來的一對小枝杈
如同枝節(jié)上脹滿風(fēng)的葉子
而戰(zhàn)栗得身不由己。就像三二無邪的小孩子
憋不住柔軟的沙灘的這一魅惑
則挽起袖子,拿起小鏟
一次次筑造這無可倫比的一個個沙堡。
在中午,一座金色之城
在夢囈中崛起。在靈魂附近閃閃發(fā)光。
大海交給螺號就吹響。
濤聲隨風(fēng)而來則變得越來越清晰。
風(fēng)暴隱而不見
唯有迫不得已時才放肆一回。
但最終還是摧枯拉朽似的不堪一擊。于是這沙城
成了戰(zhàn)后的一堆廢墟。
而夢卻像波浪的線條在眼皮下永不消逝。
要知道這一生
沒有這么多的憂傷和磨難
迎候我們,海就否認人類所持有的韌性。
正如沙灘被波浪親吻之后才有它迷人般的情懷。
除了被摧毀而后重建
留下的則是沙粒的內(nèi)質(zhì)和黃金般的光澤。
夢幻是現(xiàn)實的另一面。沒有夢幻
現(xiàn)實是空洞無物。如同殘缺與美是一個世界的正反面。
誰代表了夢,誰就歌頌了大海。
我把自已當(dāng)成一粒沙,而后與許多不朽的詩人粘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