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達

南山大街91號

——記憶像貓一樣短暫

許多記憶像貓一樣短暫。

我已記不得聚賓閣酒樓何時出現(xiàn)在南山大街。

仿佛算命先生拄著盲杖從人行道上走過不多久

聚賓閣就海市蜃樓般從晨霧中顯現(xiàn)。

但初時的聚賓閣并非孤島

有少許賓客在三十多平米的鋪子里來來往往

從未驚動過靜寂的歲月

熙攘往來的行人路過這段南山大街

目光雖有些許散亂，卻從未投進店堂

后來店鋪擴展，面積增大一倍

越來越多的賓客嘯聚于此

呷酒，啖肉，劃拳，剔魚骨

把南山大街每個冗長之日都過成年樣子。

穿行其間的老板娘

有段時日甚至啞了嗓子。

據(jù)說春風(fēng)、秋風(fēng)也來探過門

北風(fēng)、南風(fēng)查過崗

考察結(jié)果是須把這塊人間樂土縮小到一間鋪

且得關(guān)上厚重敞亮的玻璃門

讓幾杯黃湯下肚的人，在里面

可哭，可笑，可嗔，可鬧

隨便撒野。而我在聚賓閣睡去又醒來

許多記憶像貓一樣短暫。

我早已不記得自己

在聚賓閣曾何時現(xiàn)身何時變身何時又幻為真

身。

早晨的營生

——南山大街80-82號

那是早晨的營生

確實很早，比寒風(fēng)還早

過了零點

小吃店新的一天就算開始

南山大街除了路燈亮著昏黃燈光的部分

梧桐樹下許多地角還是一片漆黑

夜并未退去，大多人仍在夢鄉(xiāng)

早餐店內(nèi)早已燈火通明

和面的和面，攪拌餡料的攪拌餡料

一位大娘雙手合抱起蒸籠，面孔淹沒在

大團乳灰的蒸汽中

過會淡出

而天光也終于洗清夜色

有早起趕路的行人立定在小吃店窗口

買上幾個包子和封好的豆?jié){

匆匆趕路

沒有人追問這一切

沒有神來指引

說，這都是理所當然

生活不易

有人比我們起得早，做好供我們果腹的早點

這世界的秩序就不會亂

做夢的人可以一幕一幕接著做下去

日子也還能堅挺，向著未來歲月叢深處繼續(xù)延

伸

直至某個與愛長存的盡頭

新華書店

——南山大街72號

在南山大街

最美的事莫過于去新華書店翻一本書

在南山大街72號，而不是76號

從內(nèi)部的閣樓書架上

抽出一本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新著

翻翻簡介和目錄就喜歡上它

在新年到來的首日，

在南山大街與南山一路的拐角處

在書店斜向的門廳前站上一會，

等某個約好的人出現(xiàn)在黃昏

或者門從書店由內(nèi)向外打開，走出一個

表情嫻靜的少婦拉著她的孩子，臉上

殘留著知識微亮的反光

一切都是指定的

——南山大街74號

一切都是指定的。

運營商。號碼。手機。外殼。充電器。

親情。友情。單位。同事。人生的跌宕和起伏。

際遇、偶遇和遭遇。冤家路窄。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街燈晚6點亮，早6點熄滅。

2路車剛走，等下一班公交車7點33發(fā)出。

一個人跨進南山大街74號門不會無緣無故。

就像另一個人路過南山大街74號時目不斜視

注意力只在前方。

這一切都是指定的。即便是偶然發(fā)生也是指定

的。

一只黑蝴蝶扇動的翅膀

與一場颶風(fēng)的興起有著內(nèi)部拋物線般升起與降

落的復(fù)雜對應(yīng)關(guān)系。

而我們最終到達之處與我們的來處從來都是同

一個地方。

那是夏天，秋天，冬天，也或者就是春天。

我們見到路邊一朵野花盛開以為它是全新的，

卻不知

它早年就曾見過我們，如今只是重逢。

南山大街79-81號

——水果超市雪白的燈光

入夜了，靚品水果超市雪白的燈光

水銀一樣傾瀉到大街上

幾個孩子在光里追逐打鬧

人間喧囂常似流水

塵世的內(nèi)心燈火通明，此時

南山大街的路燈被枝葉茂密的梧桐樹遮擋

也被蘋果的光芒、橙子的光芒、山竹的光芒替

代

證明，我們需要一只柚子的甜蜜勝過砂糖

需要一只雪梨的甜蜜勝過蜂蜜

當我們走過這段靚品水果超市路段

總是為羞于拿不出像樣的禮品去訪親問友而苦

惱

我們兩手空空雙足茫茫，頭頂無數(shù)星星在悄悄

地飄移

南山大街83號

——唯有記憶深不可測

你走進鄭遠元修腳店

在一位服務(wù)生輕輕的引導(dǎo)聲里坐下來

一位小姐給你端來一個木盆并在木盆中注入熱

水

左手伸進盆子試水溫，輕聲說

先生，水溫還合適嗎？

而此時你已往后躺下，雙腳擱進木盆

徹底松開了自己

享受著熱水，低語和揉搓

享受著往事，現(xiàn)狀和迎面緩緩流進的未來

但你感受不到時間已憑空流逝

你覺得往事并不會突然重現(xiàn)

這位低頭給你修腳的小姐

多像幾十年前曾在你面前不時晃蕩過的她

但這也僅僅是相像，并不是真的那個

千里迢迢來與你重逢，相認，抱頭痛哭

當你恍惚迷離步出修腳店

南山大街夜色闌珊伸手可觸，唯有記憶深不可

測

南山大街89號

——一百條腿

呵，我曾有過一百條腿

以此丈量走完一條南山大街的所需時長

我曾沒日沒夜地在那里奔走

把腳走得起了水泡也沒走出一個所以然

如今我只在這家足浴店泡腳回憶一些往事

我想起邁開一百條腿同時奔走在路上景象多么

壯觀

南山大街137號

——只有牌，沒有棋

南山大街137號棋牌室

只有牌沒有棋

“快出牌啊，輪到你了”

某人捏著一顆麻將子舉棋不定

哦，還是有棋的：舉棋不定的棋

但不是象棋、圍棋、五子棋

牌在手中打不出去

棋子猶豫不決

是那只舉棋的手

決定打牌的人，今天輸或者羸

公共廁所

在這里

公共廁所的“公共”曾經(jīng)具有另外的涵義

它收攏過幾個配鑰匙的、補鞋的、修雨傘的攤

兒

在從公廁屋頂擴展出的雨篷下

展開生活自身的零碎

在夜晚

公共廁所的“公共”性質(zhì)

以一種幽藍燈光的閃爍輔助其別樣的存在

當夜深南山大街所有店鋪熄燈打烊

星辰和眉月也向著那不知名的未來匆匆趕路

一個夜行人遠遠看見公廁招牌的藍光

膀胱無端涌上一股溫暖的尿意

多么好啊，這有公廁夾雜的人間

南山大街被幽幽地照亮一截

生活有了一處方便藏污納垢的去處

一輛的士猛踩油門呼嘯著通過公廁路段

南山大街109號

——夢想的路徑

賓館緊挨著公共廁所

夜幕中碩大的紅色字體醒目張揚

有著很強的誘惑性

但如果你想進入賓館還得再費一番周折

賓館開設(shè)在整個二樓

臨街一層卻沒有一間鋪子是賓館的入口門廳

我們沿南山大街從小數(shù)字往大數(shù)字走，依次會

經(jīng)過

房產(chǎn)中介、水果超市、蛋糕店、足浴鋪和小酒

館

這樣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也就一同把暢想賓館

帶過了

只有那些真正想投宿的人才會在夜幕初合時

撅著屁股急匆匆尋找賓館的入口

那時他的內(nèi)心正涌動著一條夢想的路徑

而他將借助于此抵達夜晚的寂靜彼岸

南山大街77號

——那些房子是否也像繁星

小屋里收納著縣城眾多

虛空的二手或三手四手房

那些房子是否也像繁星

在夜空的宇宙不停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而時間仿佛巨大的漏斗

一間房子繡球一樣被隔空接住

更多的房子繼續(xù)飛翔

當它們累了再也飛不動時

我們猜想歲月的盡頭一定會有一個

空空蕩蕩的車站停靠它們

南山大街67號

——歸來

歸來是如此重要

吃是如此重要

沒有包廂，堂食也可

沒有牛肉，牛蛙也可

來一份宮保雞丁蓋澆飯

再泡一小茶碗榨菜肉絲鮮熱湯

呼呼入肚，抹抹油嘴

信步踏入南山大街

往左或者往右

向上或者向下

皆為我們熱愛的塵世生活

南山大街69號

——在排檔吃夜酒

佳香排檔不在星空下

它淋不到流星雨

佳香排檔不在曠野上

它吹不到寒毛風(fēng)

坐在排檔喝夜老酒的人

邊吮吸螺螄，抽煙，唏噓，吹牛

煙霧騰騰超不過天花板

這樣的日子過不了多少年

又一撥人進來

以同樣的姿勢，叫同樣的菜肴，喝同樣的老酒

仿佛日子從來不變，變的只是世態(tài)人心

仿佛夜排檔從來不變，變的只是日益發(fā)福的老

板和老板娘

拐 角

——南山大街70號

在南山大街與南山一路的拐角處

一間自行車修理鋪存在了多年

被四季風(fēng)輪番問候了多年

在南山大街與南山一路的拐角處

一輛損壞待修的自行車停泊了多年

車輞發(fā)黑，車輪癟塌，日子騎不動它已多年

在南山大街與南山一路的拐角處

一個姑娘從小伙子的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來

多年后小伙子成了修車的壯年漢子

而姑娘是否已成為老板娘從身形臉型上考證不

出來

在南山大街與南山一路的拐角處

汽車經(jīng)過這里摁了幾聲喇叭就走了

行人路過這里眼角瞥下堆滿工具的鋪子就走了

成隊的螞蟻爬過這里但悄無聲息就走了

南山大街85-87號

——夜色華麗

知道嗎？

夜與夜是不同的

就像人與人之間有著極大的差別

細察之下昨晚已不同于今晚

而明晚之于今晚又可能有所進化或退化

左邊的夜晚與右邊的夜晚立場不同

高處的夜與低處的夜則完全是兩種不同屬性的

事物

我想輕輕告訴你的是

在南山大街，數(shù)麗冠烘焙的夜晚最金碧輝煌

這里有蛋糕吐司先生，有牛奶和甜點小姐

華麗的燈光下偶爾還有灰姑娘和她的白馬王子

在開假面舞派對

靜謐的時刻年輕的母親牽著孩子的手細細挑選

喜歡的食品

而如果碰到雷電風(fēng)雨疊加的夜晚

你就能看見在麗冠烘焙整塊的落地玻璃窗前

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目光炯炯分外憂傷地佇

視著窗外

斯時南山大街雨點密集敲擊大地，幾片落葉被

風(fēng)刮到了黑漆的遠處。

南山一路

——南山大街58-70號之間

在南山大街躑躅不定的人

如果是沿雙號那邊走

必將遇見這鴻溝般切開大地的南山一路

彼時，他會小心翼翼地觀察著

從T形路口逆行過來的車輛

要么先等它急咧咧過去

要么就等車子主動慢下來直至停住

他才拔腿探進河床似的橫道

生活在此顯現(xiàn)出一個幽長的豁口

以方便低落的南風(fēng)或北風(fēng)

借道穿行。算是俗界的仁慈

當冷空氣集體南下，大團大團的寒流

從上空候鳥般越過南山大街

逗留在南山一路口的人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南山一路深不可測

◎南山大街53號

——燙手的板栗

一爿夾雜在快餐店和旅店之間的小鋪子

像一粒掉在木餐桌縫里的飯粒

容易被忽視。

如果不是夜晚燈光涌現(xiàn)

鋪內(nèi)燈火璀璨

如果不是黃昏，現(xiàn)炒板栗的香氣沖破拘束

溢到汽車尾氣蕩漾的大街上

讓人欲罷不能

如此一爿小店其存在感何處體現(xiàn)？

而我有時想好了路過門店時

就去買一把燙手板栗捧在手心邊走邊吃

卻總是走過了頭直到很遠才回過神

那店鋪實在太小，而我的雜念又實在太多

一出發(fā)就忘記了心里想過要做的事

南山大街61號

——奶茶柜

奶茶柜在店堂靠門處面朝大街虛位以待

奶茶機擱放在柜臺上，幾只寬口玻璃瓶內(nèi)

盛滿切好的各色鮮水果

隨時準備為一位口干或嘴饞的人兒現(xiàn)制一杯

奶茶飲品

但此時是冬天，火熱的星座開始黯淡

老板從店鋪大門上方垂下一幅透明的皮革門簾

隔開南山大街的嘈雜與尾氣

不與人爭執(zhí)，不扯烏云納衣

時代變得越來越嬌貴

大家都受不得委屈，受不得窩囊氣

如此來杯香甜的熱奶茶可好？

包你忘卻此前的種種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