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
一
我老婆這人很節(jié)儉,平時舍不得花費,衣裳穿來穿去就是學校作為福利發(fā)放的幾套職業(yè)裝。她說當人民教師,衣裳穿得花里胡哨影響不好。她從不穿金戴銀,身上最值錢就是一塊腕表,后來用上智能手機,手表也不戴了。但老婆愛養(yǎng)貓,還舍得大把花錢,前年某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老婆背著鼓鼓囊囊的肩包回到家,跟在她身后的女兒還扛著一個大紙箱,兩人一臉開心得像抱獎回來一樣。我說久等你們不到,晚飯我提前吃了,你們娘倆買了啥東西?女兒看著我,眼睛瞇成縫,似笑非笑,像在掩飾內心的竊喜。妻子瞥了我一眼,表情略帶不安,她把肩包放到桌上后,慢慢地從肩包內捧出一只通體雪白的小貓。我驚訝地說,你們娘倆原來是去買貓了?老婆把貓捧在手掌心,毛茸茸的,像一團棉花。她自顧自地說這貓叫英短銀漸。這時,女兒在我身后喊,老爸,快來造別墅,給啾咪住的。
娘倆蓄謀已久就是為了買一只貓玩玩,而且連貓的名字也有了。
但我家的貓啾咪不見了,娘倆悲傷得比我丟失了還痛苦。啾咪在我家生活了兩年多,從拳頭大的個子長到體胖腰粗,乖巧得聽得懂人話。只要我們高興,喊一聲啾咪,它就“嗖”地躥到懷里,“喵喵”地叫,蓬松的身子在懷里打轉,撒嬌得像盛開的花朵。啾咪還是一只通人性的貓,鬼精得能看人眉眼,老婆一回家,它就乖巧地叼上拖鞋送過去,還用毛茸茸的爪拍打著老婆的腳,怕她拖鞋沒穿好。啾咪突然不見,老婆哭喪著臉對我說,你要不去鏡湖公園找找,那里常有流浪狗流浪貓出沒。我說鏡湖公園離家有二公里,啾咪能跑那么遠去?這時,女兒突然對我說,老爸,我陪你一起去鏡湖公園,這個面子你要給我。女兒說到這個份上,我還能不去嗎?
到了鏡湖公園,女兒卻開小差了。我對鏡湖公園的一草一木都爛熟于心,毗鄰鏡湖公園的“郎官殿”16號墻門,就是我的出生地。當年的鏡湖是我們這座城市中心一片銅鏡狀的湖面,我小時候常在湖中摸螺螄、釣小魚,甚至上樹抓鳥雀、弶松鼠。2000年前后,市政府為改善城市環(huán)境,鏡湖周邊納入改建的范疇,住在老式樓房的居民被搬遷,還對一些老墻門修舊。那時,我們的“郎官殿”16號墻門也有人養(yǎng)貓,但不當寵物養(yǎng),養(yǎng)貓的人是墻門里的大塊頭,他養(yǎng)著一只叫“喵喵”的橘貓,白天酣睡,晚上捉老鼠,偶然還躥到鏡湖邊的淺灘抓魚吃。有一次,“喵喵”接連半個月不見,大塊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帶著我一路找到鏡湖,角角落落地搜尋,后來在鏡湖邊一座貌似假山的小石洞內,找到了“喵喵”和它生下的一大堆小貓咪。
我已有近20年沒到過鏡湖了,因為太熟悉,常常忽視它的存在。憑著我先入為主的思維,到了鏡湖后,就找假山的小石洞,貓喜歡那種天然的石洞,人進不了,狗也鉆不進,安全可靠。但當我找到時,這里已成假山遺址。被鏟除的假山遺址旁,還聳著一塊石碑,石碑上有塊銘文,是本埠一位著名文化學者寫的鏡湖賦,詳細地敘說鏡湖的淵源和開發(fā)建設的意義,文采斐然。讀著讀著,我忘了尋找啾咪的任務。后來,我的腳下突然滾過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我低頭一看,是一只黃色帶著淺淺白條紋的橘貓,尾巴像小辮子,肚皮圓鼓鼓,像認識我一樣“喵喵”地叫,然后不慌不忙地邁著腳掌,跨過我的腳背,繞過垃圾箱,走上鵝卵石鋪成的小道。我恍惚間覺得這只橘貓就是大塊頭的喵喵,想和它去親近一下,但它很快消失在樹影里。
二
我獨自坐在假山遺址旁的石椅上,想起了大塊頭。他是我們“郎官殿”16號墻門的老鄰居。在我的印象中,天氣一入夏,他總是一副坦胸露肚的模樣。在我們辛城市的居民語境中,一個人能被稱為大塊頭,要么長得壯實要么長得肥胖,大塊頭不幸屬于后者。他頭大脖子粗,皮膚白晳細膩,雙乳下垂,肚腹凸出,一條及膝的紡綢短褲松松垮垮地系在肚臍之下,看上去隨時會下滑。但是,大塊頭的坦露,卻無絲毫猥瑣,頗怡然自得,很有一點彌勒的造型。赤著膊的大塊頭容易激起墻門內外那些中年婦女的遐思,事實上中老年婦女也喜歡跟大塊頭拉家常,大塊頭也喜歡與中老年婦女們聊天。
一到入夏季節(jié),大塊頭趿著一雙塑膠拖鞋,執(zhí)一把標志性的蕉巴扇,晃悠在“郎官殿”16號墻門的挨家挨戶,或晃悠到鏡湖的湖堤邊。每每這個時候,喵喵就跟在他的身后,有時“喵——喵——”地拖著長音叫,很粘,像卷起舌頭在勸告大塊頭不要去湊熱鬧。每當這個時候,大塊頭就會揮舞芭蕉扇警告喵喵,依然走自己的路,甚至還會和貓分道揚鑣,但不久,他(它)們又走到了一塊。總之,他(它)們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大塊頭和善,我們街坊鄰居男女老少無一例外地叫他大塊頭。挨家挨戶都不會拒絕大塊頭的造訪,即使他站在你家的飯桌前與你聊天。大塊頭有意思的新聞多,諸如誰剛剛在鏡湖釣上一條青魚,三斤重;誰翻墻進了露天電影院,看了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卻都是無關緊要的消息。
我只知道大塊頭姓莊,我們的16號墻門又被叫做“莊家墻門”。說起來,大塊頭還是我家的房東,我家住著他家的兩間房,只是我家的房租不交給莊家,而是交給房管所。原來,這里的房子被“改造”后,就歸屬了房管所。我家很少從墻門出入,而是在西墻開了一道門,這樣出入就自由些。我這人調皮,喜歡在16號墻門內跟一幫小伙伴玩耍,墻門占地約有三畝,房屋卻只有十余間,明堂十分寬敞,前面有塊半個籃球場大的空地,占地最多的是后面的花園,可惜我小時候花園已經雜亂頹敗了,只記得有過兩棵很大的桑樹。后來,花園也搭了屋,住了人家,桑樹自然被砍了當作“引火柴”,但吃過桑葚的小哥哥們都說,那棵桑樹好大啊,砍了真可惜。說這話時,小哥哥們還咂吧起嘴巴,像吃到了甜甜的桑葚。
有這么多房子,當然是富貴人家。大塊頭的爺爺一輩據說是我們辛城數得上的富商巨賈,在南星橋東的利濟街上開有洋布店,還有開在其他地方的什么店,生意都很好。我見過大塊頭的父親和母親,莊先生和莊老太都長得慈眉善目,而這一臉的慈善相也遺傳給了大塊頭。我與莊先生有過一張合照,他愜意地斜躺在一把紅木搖椅上,懷里抱著小外孫,我就站在躺椅邊,那時我大概只有4歲。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照”。20多年前,我想把它找出來,可惜找不著了,很有點遺憾。
莊先生殞得早。有一年,一群年輕人激情昂揚地沖進“郎官殿”16號墻門,把莊先生家里珍藏的錦絲綢緞抄了出來,還有一些字畫,堆在明堂前面的空地上燒,煙熏火燎了好長時間。當然,也砸爛了許多精巧的瓷器。莊先生實在是被嚇死的,大概活了60多歲。若以莊先生的身子骨加上自小的營養(yǎng)基礎,按理再活二三十年也有可能的。我的印象中莊先生是個和藹平實的人。我母親告訴我,我們搬進來的那天,莊先生說,這兩間屋子風水好,你們家以后會“發(fā)”起來的。這像是有些安慰的意思,因為那時我家兄姐五個,才15歲的大哥尚未參加工作,最小的我只有2歲,靠父母的工資,一家人在窘迫煎熬中掙扎?,F在我們兄姐五人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不知是不是應驗了莊先生“發(fā)”起來的預言。
莊老先生死后,莊老太就有點神經兮兮,手腳顫抖,走路踉蹌,講話時四處張望,生怕被別人偷聽去,但端莊典雅的風范猶存。莊老太多活了五年后,也總算告別了擔驚受怕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
三
大塊頭不是獨子,上有倆姐一哥,大姐在天津什么研究院工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成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后來全靠她的努力,莊家被“改造”的房子得以一戶一戶地重歸名下。我家是最后的,待到了歸還時,“郎官殿”已經搞“搬遷”了,這是后話。大塊頭的二姐在浙江金華,嫁了個搞地質的,我見過,黑得像煨焦了的番薯。哥哥在吉林長春,據說是什么大企業(yè)的總工程師。大塊頭在莊家排行最小。
認識的人總把大塊頭當作笑料,這是大塊頭的不幸,抑或是幸運也難說。有些笑料是難免的,譬如他的婚姻問題。大塊頭一生未娶,這在世俗社會里就成為笑柄。中老年人很喜歡揭他這個隱私,尤其是那些中年婦女,可就是得不到答案,按理說像大塊頭這樣的人家是不會娶不到媳婦的。不娶的原因和故事發(fā)生在五十年代,為什么呢?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流傳最廣,也為大多數人深信的是:大塊頭的命根子是廢了的。這猜測等于是個懸念,卻得不到分解。據說有一年夏天,幾個女人在墻門內編草帽,大塊頭晃晃悠悠地湊了過去,搭訕著,話題就跑到男女的事情上去了,幾個女人就調侃大塊頭的“沒用”。后來,調侃著,女人們仗著人多,就去剝他的褲子。這時的大塊頭脫身已晚,那褲子其實也實在用不著怎么扒拉的。據說,那次大塊頭的“有用”“沒用”總算是被那些女人們檢驗了。事后,有人問大塊頭:真被剝褲子了?大塊頭一如既往地瞇瞇笑著不作正面回答,而那些女人們也好像統(tǒng)一過口徑,閉口不談,全爛在肚皮里,局外人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大塊頭的“命根”廢沒廢,答案只有天曉得。
與“命根”的問題一樣,大塊頭的“文化”也是一個謎,只是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很少。事情是從他不間斷的訂報讀報開始的,猜測他的文化程度。有說他讀到高中,有說他讀過大學(關于他不結婚的另一個版本,是說他讀大學期間失戀了,以后就落下不結婚的病根),但究竟是什么文化程度,他不說,恐怕只有派出所的戶籍民警知道了。然而據我的觀察,大塊頭沒有什么化學物理天文地理的愛好,也沒有對文學的愛好,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因為我比較喜愛文學,家中時常攤著書,每年梅季過后,還要曬曬書,但從未見大塊頭翻過什么書,也不記得他向我借過什么書。根據這些端倪,我揣度大塊頭其實于書無癮,不太像是上過大學的。但大塊頭的有一句話卻讓我記住了,也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句話,那就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忘了他說這話的由頭,大概是我16歲時,老師把我的一篇“豆腐干”大的習作,推薦給《辛城報》發(fā)表,是他把一塊五角的稿費匯款單交給我的。記得當時他搖著芭蕉扇,用我們的辛城老話念出來的。我聽到這句話時,當場有一種振聾發(fā)聵的感覺。
說到文化,我忽然想到了愛好。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大塊頭緣何這么喜歡跑到街頭讀“黑板報”?,F在聯想他看“黑板報”時,一只手在大腿一側比比劃劃的動作,我知道這是習書法者下意識的固有動作,推測大塊頭于書法之道至少是愛好,只是未曾見過他的墨跡。大塊頭不串門時,還愛好抱著喵喵,去鏡湖邊看人家垂釣,我吃不準他懂不懂垂釣之道,墻門里也沒有發(fā)現有什么漁具。他擼著喵喵一身濃密的毛,喚著喵喵:我們去鏡湖,去嘗腥。那年代,我們常吃不飽飯,墻門里的老鼠餓得一天到晚慘兮兮地吱吱吱叫,還啃地板、啃棉絮,家家戶戶受到騷擾。大家對老鼠恨之透頂,希望寄托在喵喵的身上。一直以為很少得到大塊頭賞賜的喵喵肚皮餓了會抓捕老鼠,誰知喵喵只會和老鼠玩游戲。為激勵喵喵和老鼠戰(zhàn)斗,墻門里的人常把餐桌上嚼爛吃剩的魚骨頭渣東丟西丟,驅使它東奔西跑,鍛煉它的奔跑、抓捕能力。我小時也喜歡貓,看到墻門里的大人們這樣捉弄喵喵,驟添憐憫之情,常把飯桌上吃剩、嚼剩的魚骨頭積下來,送給喵喵當點心。等它把魚骨嚼得干干凈凈后,我就去逗它,它翹著尾巴,還纏著我,任由我的撫摸。每到這時候,大塊頭就會輕輕地撥開我的手,告訴我也像是告訴大家,不要去逗喵喵,貓越逗越懶,大了就不會去抓老鼠。我想,大塊頭是有養(yǎng)貓經驗的,莊老先生以前肯定養(yǎng)過貓。
四
我坐在假山遺址旁的石椅上,秋天的陽光給鏡湖公園抹上了一層暗淡的昏黃,空氣里有淡淡的桂花香。當我起身舒展雙臂時,腳下柔柔地響起喵喵的叫聲,低頭一看,是剛才那只避走的貓,它溫柔得沒有一絲敵意,在我的腳邊翻滾撒嬌。我下意識地摸摸口袋,卻找不出一點給貓吃的食物。倒是當年大塊頭抱著他的喵喵帶著我到假山一帶時,袋里總藏著幾根手指粗的小魚干。我也想起我家的啾咪漸漸長大后,它的牙齒和爪子,總喜歡去啃、去抓堅硬的東西,把家里的沙發(fā)、布簾都抓破。后來,女兒從淘寶網上買來十多袋凍干鵪鶉,說可以讓啾咪磨牙潔齒,鋒利爪子,能鍛煉啾咪的兩腮肌肉和咬合力。大塊頭也跟我給講過類似的話,說貓還沒有長大時,不敢去捉老鼠,只能做貓玩老鼠的游戲,給它吃堅硬的小魚干,貓就會長成精。這是他的原話。他說貓在吃魚干的過程中,會不斷地咀嚼撕咬,以后就會撲咬老鼠。
那時候,養(yǎng)貓人家?guī)缀醵紱]有貓糧喂貓,凍干鵪鶉之類更是不可思議,根本的原因是大家都窮,連大米也要憑糧票,還能買貓糧?大塊頭時常帶著無奈的口氣對我說,喵喵去鏡湖,嗅到魚腥味,垂涎欲滴,就產生捉魚、捕鼠的動力。大塊頭說此話時,我讀書已學到“垂涎欲滴”這條成語,覺得他是有文化的。后來,大塊頭帶著喵喵去鏡湖,放手讓它自由活動。我親眼目睹喵喵在湖邊的淺灘,悄無聲息地做匍匐狀,鋒利的爪子懸在湖面,一對玻璃球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湖面的魚。一旦有魚兒放松警惕在湖水中盡情地游弋時,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喵喵鋒利的爪像拋出的倒扎鉤,一下子把魚抓住。后來,我們“郎官殿”墻門鼠患消失,喵喵功不可沒。
也許我的身上有啾咪的氣味,作為同類的流浪貓嗅得親切,對我和善,居然還讓我擼它的頭和脖子,可它不是我家的啾咪。我起身時,它躡手躡腳往樹林走去,像有點舍不得,我對它微笑、揮手。我知道貓是通人性的,啾咪看到我發(fā)怒,就會害怕地躲避。
在鏡湖公園的連廊亭子間,有幾桌下棋的閑適老人,居然還帶著貓在參戰(zhàn),但現在的貓不抓老鼠,像我家的啾咪一樣成了寵物。這時,我又想起大塊頭,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在鏡湖邊看下棋,而且作為他的隨從,喵喵就孵在他的腳邊,直到大塊頭揮手,它就躥到鏡湖的淺灘邊去抓魚。彼時,佇立在棋攤旁的大塊頭不再理會它,就默默地站著觀棋,他對棋手的對弈不予置評,很有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風范。我會猜想大塊頭是懂棋道的,觀棋與看釣魚不一樣,不懂棋道的人,是斷不會在邊上傻乎乎地站上哪怕幾分鐘時間的。這樣說來,大塊頭是有愛好的,而且愛好的檔次還不低,只是藏而不露,從不出手罷了。
現在,我一直在想,大塊頭這個人不但有文化的,而且還有高檔愛好。那時,墻門里沒有一戶人家有收音機,哪怕是礦石收音機。只有廣播站給裝在木盒里的廣播,內有形如紙盆的喇叭,所以我們也稱廣播喇叭。每天晚上6點,廣播喇叭開始講天氣預報,墻門里為生計忙碌的人常向閑著無事四處晃悠領市面的大塊頭打聽天氣預報,他就會信口拈來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話,大家就知道是晴天?!耙矡o風雨也無陰”這句話,常掛在大塊頭的嘴邊。長大后,我因為愛好讀詩,知道這是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里的詩句。
按理,一個人不能抒胸襟示愛好一定有“苦悶的象征”,臉色多少有些反映,但大塊頭沒有,終日笑容可掬。大塊頭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好?!袄晒俚睢笔遣粫腥擞浀么髩K頭有跟誰吵過架的,因為他從不與人吵架,偶而有“火星”冒出,他也及時躲開。老實怕事,這或許也是墻門里的人把他當作“開心果”的原因之一吧?!伴_心果”在上海話里叫“白相果”,北京人稱“真逗”?,F在想起來,街坊鄰居把大塊頭的好脾氣當作腦子有病,加以調侃捉弄實在有點欠道德,不應該的。
不過,有一件事卻反映了大塊頭的另一面。我家西門正對頭是老董家,他識得幾個字,有幾次經過16號墻門時,順手把剛送來塞在報刊箱里的《辛城報》帶回家去看。這報紙是大塊頭訂的,看報是他每天的必修課。報紙到手,大塊頭就躺在破舊的藤背椅上,喵喵纏在他的身邊,他從四開小報的第一版看到第四版,不落一個字。老董拿了就拿了,看了就看了,送回來不就結了。但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或者認為大塊頭這人好欺侮,竟沒有歸還。大塊頭接連幾天沒看到報紙,就問郵遞員,郵遞員說是送了。果然別人家一份不缺。于是到了送報時間,大塊頭就耐心地候在墻門半扇門的背后,忽然窺見老董等郵遞員一走,就從家里出來,取走報紙又折回家。傍晚,正是乘涼的時候,我看見大塊頭從后面一把奪過老董手里的報紙,口中念念有詞:“介下作、介下作?!薄白鋈嗽趺唇闆]道德?!蔽目U縐的算是斥責。老董終究理虧,尷尬地解釋:“看看嘛看看嘛?!眱扇说瓜袷窃诹奶?。直跟到老董家門口,大塊頭才稍有激烈,他向左鄰右舍說了事情的經過,末了,還是那幾句“介下作、介下作”。我想,他跟著老董過來,是想當眾揭露他的丑陋行為,這就很帶有一點“公判”的意思了,可憐的老董竟沒有識破大塊頭的良苦用心。大塊頭的目的顯然達到了,以后大家對老董的“手腳”果然十分注意。從此弄堂口也多了一道風景線,每到送報時間,大塊頭總在弄堂口候著郵遞員的到來。
五
大塊頭有的是時間,他什么也不缺(女人或許他本來就不想要的),過的完全是自由自在的生活,這種生活別人要學也學不來。他沒有老婆,當然也沒有孩子,孤身一人,這就保證了他的自由不受拘束。他沒有職業(yè),生活費由倆姐一哥按季供給,這就確保了他的物質條件。他也沒有任何值得花錢花時間花功夫的嗜好,偶爾喝上一盅酒,白臉透紅,益發(fā)顯得可愛可樂。他當然無須勞碌一日三餐,通常是燒一次飯吃兩三天,他對菜肴一點也不講究,因為他家的廚房對著我家的門,所以常見他餐桌上只有一碟豆腐乳或半個咸鴨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因此,大塊頭有足夠富裕的時間,可以用來“漫游”。作為生活的旁觀者,他看人家釣魚,看人家下棋,甚至看人家吵架,而毫不吝嗇時間?,F在想起來,大塊頭的生活,真是一種瀟灑的人生姿態(tài),一種愜意的生活方式。
那時,我們“郎官殿”16號墻門里家家戶戶都多多少少養(yǎng)著幾只雞,但大塊頭不養(yǎng)雞,他說雞飛狗跳一團糟環(huán)境不好。他講這話時,大家都奇怪地看著他,他就不再言語。但有一陣子,墻門好幾戶人家攤上雞瘟,包括主人和租戶總是懊惱,七嘴八舌表示同情,大塊頭慢悠悠地晃過來,等大家靜下來,就插上一句:“瘟雞好哇?!眳s不急于說下去,等人家表示不解才搭上腔。通常,年長的鄰居就會訓斥大塊頭,罵他無理取鬧。這時,大塊頭就接上上句的意思:“難道還是瘟人好!”讓人哭笑不得。好在鄰居知道大塊頭沒有壞心,所以并不放在心里。
墻門里的孩子們沒有不喜歡大塊頭的。大塊頭找小孩說話,給你說件事,或者讓你猜個謎,猜不出沒關系,末了,他從口袋里變戲法一樣,變出幾顆花生米,一顆糖,給你驚喜。我現在想來,大塊頭是先有口袋里的吃食,才找你說事。但大塊頭的謎語不好猜,謎底都是很老的東西,最后一經解說,又扣著謎面。像:“當家人生病,銅郎中醫(yī)病。紅藥丸一粒,吃了就好?!敝i底是補鍋的銅匠。
大塊頭也有感情流露的時候,卻是很少有人知道。一年就有這么兩天,兩天里極短的那么一段時間,大塊頭是嚴肅而沉重的,異于平常。那就是每年的“清明”前和“過年”前的兩次祭祖,辛城人俗稱“做羹飯”,這是每年雷打不動的儀式。說是儀式其實也簡單,擺上果蔬點心,炒幾個菜,燒幾炷香,點兩根蠟燭。但因為大塊頭不會炒菜,所以要來麻煩家母。通常是母親去幫助他燒幾個菜,母親燒菜時,大塊頭已熟練地把瓜果點心、香火蠟燭、酒盅酒壺、一應供品準備停當,端著小矮凳,坐在供大塊頭里念念有詞地笨拙地吹著錫箔,間或起身去供桌上添加幾滴老酒。抑或又叨嘮“也無風雨也無晴”,看他神態(tài),內心是很復雜的,但我不甚理解,只知道這種虔誠的認真嚴肅,與平時游戲人生的輕滑是大不相同的。但一年也就這么短暫的一段時間。所以我現在想起來大塊頭的生活態(tài)度,除了羨慕之外,還有佩服,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情感收斂得如此不著痕跡,那是需要怎樣的修養(yǎng)啊!只是這佩服里還夾雜著一絲憐憫和同情,
我們“郎官殿”作為鏡湖一期改造工程項目被拆遷后,聽說莊家分得四套房子,大概是四個子女一戶一套的意思吧。大塊頭獨自一人住了一套。拆遷后,老人們紛紛謝世,墻門里的老外公、老外婆,老董,李家當家的,還有我母親,說是住高樓失去了地氣緣故,其實實在也是壽數到了的原因。
六
鏡湖公園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下棋、垂釣的老人們微駝著老腰,摸摸一頭稀發(fā),往家里趕。連廊的亭子間內打撲克的幾個老頭、老嫗在爭吵,聲音刺耳,像在譴責誰賴了一塊錢,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有三四只寵物貓在他們的腳下喵喵地纏著叫,像表示對各自主人的要求未遂而不依不饒。這當兒,我又想起大塊頭養(yǎng)的那只黃色、帶著淺淺白條紋的橘貓喵喵,墻門里如若有人弶到一只老鼠,大塊頭會用一根細細的尼龍繩,將老鼠的后爪扎得死死的,拋到喵喵跟前甚至身上。這時,喵喵被刺激得無比憤怒,齜著牙,伸出鋒利的爪,去撕咬、抓打老鼠,直到把整只鼠吃光,這種訓練都是封閉式的。大塊頭一般不會讓我們踏進他家,只能從門縫里偷看。當喵喵吃飽喝足鼠肉鼠血后,一聲不吭,賴在門檻旁、柴堆里睡覺,我們疾步沖到它的跟前時,它會突然豎起毛發(fā),擺出虎威,陰森的雙眼死盯著我們。
后來,發(fā)生在喵喵身上的一件事,又令我們墻門里的人百思不解。彼時,隔壁范家墻門里的范先生范老太尚健在,年前請來一男一女一對裁縫,大家都喊裁縫師傅,想必裁縫這門手藝令人尊重。這對裁縫都上了年紀,戴黑邊圓框老花鏡,對坐在廂房的臨窗下,低頭穿針引線之間,從老花鏡上看人,間或捧起桌上的茶杯,掀開蓋子,慢啜一口。到了中午,裁縫師傅吃飯,飯桌上葷素整齊,上下午還各有一道點心,待得像貴客一樣。大塊頭告訴我,如果招待裁縫師傅不周,活就粗糙,浪費了你的布料,你還蒙在鼓里。這對裁縫師傅被如是厚待十來天,回去了。正月初一那天,范家全家老小出得門來,個個衣衫照人面貌煥然一新。后來不知誰告了密,一幫手臂佩紅袖章的人沖進范家墻門,從范家的閣樓抄出布料十多匹,說范家囤貨,搞投機倒把,十多匹布料就裝滿騎來的三輪車。車剛要騎走時,喵喵縱身一躍跳上車,齜牙咧嘴地叫,一聲重、一聲輕,像小孩哭,像大人嚎,聲音十分駭人。“紅袖章”們揮舞著棒棍趕打它,都沒有打著,卻砸在打它的人的紅袖章上,不知是哪位“紅袖章”說了聲“這貓成精”的話,“紅袖章”們丟下匹布,才得以脫身。
我們“郎官殿”墻門里的人都覺得喵喵很神秘。
連廊的亭子間內,聲音漸漸平靜,幾個剛才還在聒噪的老頭、老嫗陸續(xù)出來,他們客氣地互道再見,說明天繼續(xù)戰(zhàn)斗。好像剛才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為誰沒付一塊錢而吵得面紅耳赤的事。我想,啾咪找不到,喵喵的后代看到了,是不是征求一下女兒的意見,抱養(yǎng)一只回去。原因是不少流浪貓、流浪狗,都被一些忽冷忽熱沒有責任心的人拋棄。這時,我站在假山遺址旁左顧右盼,卻不見女兒的身影。鏡湖公園湖堤邊的燈已次第亮起,我掏出手機給女兒打電話,卻看到有女兒的未接電話,就回撥過去。女兒說老爸你還在鏡湖公園找啾咪?這時間費得也太長了,是不是找到了老情人互訴衷腸?我真想罵她,你還有大小嗎?但女兒說話卻像沖鋒槍掃射,不容我插嘴。她說,快回家,啾咪也回家了。
我如釋重負,啾咪這寶貝回家了,老婆女兒一定比我回家還高興,我似乎還看到娘倆逗著啾咪的快樂,就不急于回家,而是忽然來了興趣,想去看看我的出身之地“郎官殿”16號墻門。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修舊如舊恢復得跟原來一模一樣。墻門右邊的院墻上嵌著一塊鐫刻著“郎官殿16號”的锃亮銅牌,但大門已閉,上面的一塊匾額寫著“辛城市絲綢博物館”的斗大篆書。我還看到介紹“郎官殿16號”墻院的另一塊牌匾,說該墻院建于光緒18年,原系浙東著名絲綢商人莊敦和的私宅云云。
當我回到家時,啾咪已蜷縮在它的小窩中,看到我,它輕叫一聲,好像極度疲勞。女兒在一旁數落它:你再外出,就不給你吃,吊打!但女兒說歸說,還是殷勤地拿出營養(yǎng)劑,擠到它的嘴邊。啾咪伸出淡粉紅的舌頭,一遍一遍地舔紙。這時,老婆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跟著她來到客廳,她說:“你明天有沒有空,我和你一起帶啾咪去寵物醫(yī)院,給它做個絕育手術。”我問為什么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老婆說:“我也無奈,啾咪不知被哪里來的野貓騙去,受了欺負,還流血哩。”
啾咪是母的,當初像拳頭一樣大到我家時,老婆好像對我說過給它做個手術,只是沒明說。它發(fā)育了,熬了一年多,自然經不住雄貓的誘惑,這也符合規(guī)律。那晚,我躺在老婆身邊,不知咋的,我突然想到大塊頭的死。他死在一個冬天,死了好幾天才被社區(qū)里的人發(fā)現。
大塊頭死在冬天是合理的。如果死在夏天,他就可以赤著膊到處晃蕩轉悠,跟人說笑,就有活力;冬天的他就像綁上麻繩的蟹,老墻門還可以串串門,因為人頭熟,彼此了解,也有話題,新居就做不到了。大塊頭其實也是一個靠別人活著的人,跟我們并無區(qū)別,冬天里讓他一個人窩在家里,那是要憋死他的。再說那時又沒有空調,他也不太會弄爐子,只怕凍也得凍死。只是我現在想不起大塊頭冬天時的裝扮與模樣,他總不會也是坦胸露肚笑瞇瞇地死去吧。
據說,社區(qū)里的社工聽人說大塊頭的家門緊閉好幾天后,就去敲門,敲了半天沒人開,就喊來開鎖師傅。開鎖師傅搗鼓了一陣子,終于把門打開,大家看到大塊頭安靜地躺在臥室的鐵床上,有位社工多此一舉地用手去試他的鼻息,說沒氣了。那條陪伴大塊頭多年的橘貓喵喵,卻乖乖地趴在大塊頭的鐵床上,玻璃一樣的雙眼看著進來的社工,社工們趕它,讓它走,它不走,一動不動地趴著。后來,一個領頭的社工撥打了殯儀館的電話,大家七手八腳用曬谷的篾簟裹起肚皮隆起的大塊頭。后來,殯葬工到了,當殯葬工合伙把大塊頭抬出來時,喵喵還是沒有叫,直到快要抬出房門的當兒,喵喵遽然一躍,像飛揚的紙片,從即將關閉的門縫中飛快地鉆出,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天以后,有人看到喵喵趴在鏡湖假山最高的一塊尖石上,它一直趴著,趕也趕不走,趴了好多天。一個陽光直射的中午,有人看到喵喵縱身跳入鏡湖。那時,鏡湖附近一帶的居民都搬走了,也沒有人知道它是大塊頭養(yǎng)的貓,但看到的人都說,貓是識水性的,不會死的。可能是這只叫喵喵的貓,泅到彼岸,換地方去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