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始,我不同意嫁給黑三,是因為張小蘭。我對父母說,張小蘭是我的同學(xué),不能再做我的小姑。相親那天,黑三是開著一輛嶄新的桑塔納上門的。桑塔納不是黑三的,是汽修廠的,盡管是汽修廠的,還是讓我父母刮目相看了。父母在意的是黑三,不在意張小蘭?,F(xiàn)在,我成了張小蘭的嫂子。按輩分,張小蘭必須叫我嫂子。但是,張小蘭一叫我嫂子,我就渾身不自在。張小蘭似乎看出了我的異樣,張小蘭叫我嫂子的時候聲音是虛的,聽上去有幾分不情愿。我不管,我是嫂子,嫂子就應(yīng)該有個嫂子的樣子。嫂子的樣子該是怎樣的呢,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做過人家的嫂子,這是第一次。在做嫂子這件事上,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開飯了。晚飯。這是我作為新媳婦新嫂子在這個新家吃的第九頓飯。以為第九頓飯會有什么變化,其實不過是前八頓飯的重復(fù)而已?!檠缡O碌娘埐颂嗔耍b滿了家里的盆盆罐罐,只好一頓頓地吃,反正吃了上頓還有下頓,最終總能通過一家人的腸胃一碗碗處理掉。黑三吃了剩菜剩飯,屁聲不斷,每一次放屁都能冒出一股地溝油的氣味。太放肆了,我三天回門回來,黑三竟然把屁放到了床上。很悶的一聲,特別起勁。黑三說,屁聲一響,黃金萬兩。我不說什么,厭煩地轉(zhuǎn)過身去。對于黑三的粗魯,我還保持著新婚妻子的矜持。
可能是遷就我作為新媳婦的害羞心理吧,開始,全家人分成兩張桌吃飯。張小蘭和父母一桌,我和黑三一桌。我和黑三的這一桌擺在新房里。但是,灶頭就一個,在公公婆婆屋里。要吃飯,就得去公公婆婆的屋里去端。我要去端,黑三不讓我去,他自己去??吹胶谌秊槎孙堃惶颂说嘏?,我有些不忍了,對黑三說,還是在一塊兒吧,在一塊兒,有氣氛。我的話正合黑三的心意,黑三動作比我快,一眨眼就從我的身旁消失了。還是婆婆帶著我走進(jìn)他們屋子。婆婆公公的屋子和我們相連,三間,住東邊。東為上,東邊的三間房屋看上去還撐著一股作為長輩的氣勢。只是房屋太破舊了。青磚房,磚縫豁口獠牙的,有的地方長著腋毛那樣的荒草。莊戶人家都那樣,七拼八湊蓋新房,蓋完新房娶媳婦。娶完媳婦還饑荒。作為新媳婦,一踏進(jìn)婆家門檻,我就豐衣足食了。我是什么都不想的,端端正正做個新媳婦就行了。眼前的一切卻又映照出了自己的未來。終有一天,我也會走上類似于黑三父母這樣的老路。
進(jìn)屋的時候,飯菜已經(jīng)上桌了。飯桌是圓桌,相對于方桌,圓桌會制造一種平等民主的氣氛。但座次還是要分的。黑三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公公坐在最里面,是正座。下面依次是婆婆、黑三、我、張小蘭。從公公那里開始,順時針轉(zhuǎn)了一圈兒,在張小蘭那里收尾。收尾收到她父親身邊,看上去張小蘭反倒高高在上了。就是說,張小蘭在氣勢上并不弱。有點兒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意思。
我生平第一次以全新的面貌面對一個全新的家庭,有點兒忐忑,有點兒恍惚,需要格外的收攏才能做到有模有樣。不過,我坐的位置很合適。我這個位置,上奉公婆,下恤小姑,挺好的。也許是第一次這么坐吧,和張小蘭坐在一起,又像回到教室里和課堂上。鄉(xiāng)下的姑娘結(jié)婚早,作為張小蘭的同學(xué),我高中畢業(yè)不到一年就嫁給黑三了。說實在的,在我身上,學(xué)校的余味還沒有完全散盡呢。
飯吃得悶聲不響。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加入還是歷來如此。飯桌上擺的不都是“折籮”(剩飯菜),兩盤菜是新炒的,一盤燒豆腐,一盤炒豆角。我特意被關(guān)照,兩盤新炒的菜都放在了我面前。我夾了一口豆腐,把另一盤炒豆角推到了公公面前。公公客氣了一下兒,說了一聲,吃吧,就再也不作聲了。但是,威嚴(yán)在,我覺得一桌子的壓抑都是從公公板著的面孔上傳遞出來的。黑三是活潑的,他吃飯向來像一頭豬,低著頭,呼嚕呼嚕的。這個時候卻規(guī)規(guī)矩矩,
筷子碗都輕拿輕放,生怕弄出一點兒動靜。黑三都這樣,張小蘭就別提了。飯桌上,張小蘭畏畏縮縮。比方說去籃子里拿饅頭吧,籃子擺在她父親的臉前,伸手就能夠到,她偏要繞到父親的身后,探出手,掰一塊兒,原封不動放回去,再從原路返回。每次都這樣,吃一次飯,張小蘭要往返好幾趟。一副勞碌命,勞碌命都是小氣鬼。張小蘭小聲小氣的,掉在桌上的飯米粒她都要撿起來塞回嘴里。在學(xué)校的時候張小蘭也是這樣嗎?細(xì)想想,像是,好像又不是。
飯吃到了讓人窒息的份兒上,受罪的是我。我自由慣了,鋪張慣了,收斂起來特別的難受,特別的有心無力。但是,要克制,所謂克制就是照顧全局。所謂的照顧全局就是“照顧”黑三父親的那張臉。說實話,為了“照顧”黑三父親的那張臉,我說話都學(xué)會看人眼色了,一句話放在心里,先不說,要看看對方的眼睛,感覺時機(jī)對了再說。說出來也不放心,要在肚子里繞幾個彎才行。我都后悔了,說什么也不該湊到一起吃飯的。但木已成舟,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湊合著吧。但又不死心,躍躍欲試。那天,我把黑三拉到了一邊,說,要不,還是咱自己吃吧。黑三直起了脖子,模仿他父親不怒自威的樣子說,你提出的在一塊兒吃,現(xiàn)在又反悔,怎么行?我急了,你倒說說,怎么不行?黑三堅定了語氣,湊都湊到一塊兒了,再往外掰,當(dāng)然不行。
我的提議被否決,對我是一個打擊。面對打擊,我特別的不甘心。在我看來,這不光是一個吃飯的問題,而是話語權(quán)的問題。做別人的老婆,做別人的嫂子,做別人的兒媳婦,以后還要做別人的父母,沒有話語權(quán)是不行的。沒有話語權(quán),你就是一塊抹布,一把笤帚。抹布笤帚之類的東西哪里會有什么地位?但是,我才剛開始,不好做得太過。只能循序漸進(jìn),一步步來。我瞅了瞅黑三,沒作聲,轉(zhuǎn)身回到了屋里?;氐轿堇?,爬上床,拉過一床被褥把自己蒙上了。黑三看出了我不高興,關(guān)上屋門,偷偷溜了出去。一直到天黑,黑三才回來?;貋砗?,站了一會兒,聽了聽動靜,然后探出手,拉了拉被角,見我不動,轉(zhuǎn)頭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床邊。說起來黑三還是疼老婆的,他利手利腳的,把家里的活兒全包了。連掃地鋪床這類的活兒都不讓我干。但是,床上太貪了。作為新婚男人,黑三在床上像個暴發(fā)戶,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夾著根煙劈里啪啦地點鈔票。點來點去就那兩下子,空泛得很,無趣得很。吃了飯,上了床,黑三照舊從一旁挺了過來。卻被我一把握住了。握住了之后,沒有做任何引導(dǎo),而是拐一個彎,讓黑三戳到別的地方去了。如此再三,黑三的臉都綠了,目光透射出燒烤那樣焦煳的顏色。好好的,黑三不知道我用的什么招式,問,你是不是來親戚了?
在女人方面,黑三不好騙了,連親戚這樣的隱語都知道了。我的本意不是騙,是不合作,是不理睬。我不合作、不理睬,對黑三來說,是很大的折磨。黑三在床的那一邊開始折騰自己了。他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往枕頭上磕。枕頭上磕完了,往床幫上磕。床幫被黑三的腦袋磕得咣咣直響。咣咣的響聲特別叫人煩躁。
我呼的一下兒坐起來,沒頭沒腦地問,你說,你爹是不是老地主?
黑三嚇了一跳。伸長了脖子,一愣。然后很欣慰地笑了。黑三拍著床幫一字一頓地說,我爹是老地主,我爺也是,我爺?shù)臓斠彩?。我們?nèi)叶际恰?/p>
我朝床板敲了一下,賭氣似的說,我不和老地主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黑三明白我的意思。黑三拖著長音說,不好吧,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挺好嗎?
好個屁,天天看你們的臉色,天天吃不飽。
真的?
真的。
那,我去說。
轉(zhuǎn)頭又軟了。黑三說,我不敢,我爹脾氣大。
我什么都不想說了,重新躺回到自己被窩里去,附帶著把自己的被窩裹嚴(yán)了。我用我的態(tài)度告訴黑三,你呀,你自己睡吧。
黑三自己都睡了二十三年了,怕的就是自己睡。但是,黑三自己睡不睡,黑三說了不算,我說了算。說到底女人的權(quán)利在床上,在床上控制住,就控制了全局。最起碼,控制住了黑三。
“折籮”終于吃完了,飯桌上擺出的都是新鮮飯菜。新鮮的飯菜清香飄溢,洋溢出的是新生活的氣息??吹贸鰜恚谌母赣H對這一桌子飯菜很滿意。他挺著筷子,大口地吃,吃得特別香,吃得特別快,一轉(zhuǎn)眼就吃飽了。黑三父親的習(xí)慣是飯后一袋煙。這一次,黑三的父親對著飯桌抽了三袋煙。還是不愿離開,好像煙霧一散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派子孫滿堂家業(yè)興旺的景象。我有意讓自己勤快一些,很麻利地收拾碗筷,然后把碗筷全部放進(jìn)了飯鍋里。張小蘭出手也不慢,她舀來一瓢涼水,倒入鍋內(nèi),輕輕地推了我一把,說話的聲音聽上去特別的歡快。嫂子,你歇著吧。讓我來洗。
我客氣了一下,退出去了。退到門口的時候,偷偷向黑三使了個眼色。黑三故意不理我,但又無法回避。站在那里,僵住了。
我不知道黑三怎么和他父親談的,反正回來之后的黑三看上去垂頭喪氣的。我問黑三,你爹不同意???黑三搖了搖頭,說,不是。不是就好,晚飯端過來,你端不了,我?guī)湍?。黑三很煩躁地斜了我一眼,要端你端,我可不端?/p>
很明顯,分桌吃飯沒有通過。倒不是黑三不肯說,而是張小蘭不讓說。論心機(jī),黑三不行,他不過是張小蘭的一個零頭。黑三嘀嘀咕咕的樣子很快被張小蘭看出來了。張小蘭把黑三擋在了屋門口,幾句話就把黑三的想法套了出來。分桌是不可能的,黑三的父親太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的其樂融融的景象了。張小蘭開始語重心長地勸說黑三。說是勸說,其實是訓(xùn)斥。
張小蘭說,開始就不該分,現(xiàn)在更不該。
張小蘭說,怎么可以分呢,咱爹娘可就你一個兒子??!
張小蘭說,一家人,最忌諱分了,分桌、分錢、分房、分床,分來分去,家就完了。
上過高中,有文化了。有文化真可怕,居然會未雨綢繆了,居然會上綱上線了。問題是,張小蘭真說過這樣的話嗎?我不知道。張小蘭說什么話黑三怎么可能告訴我?張小蘭的話是我從黑三的表情上看出來的。以我對張小蘭的了解,我相信我的演繹多半兒會落到實處。其實,說沒說這樣的話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在背后,張小蘭開始撥弄是非了。
她撥弄是非,我不怕。我是嫂子,我要為嫂子這個稱呼爭足面子。中午,飯桌在堂屋擺好了,我搶先一步,第一個坐了上去。我坐的不是自己原來的位子上,而是黑三的位子。鄉(xiāng)下的座次是有秩序的,我這么做有冒犯的意思,有僭越的意思。我坐在黑三的位子上,顯然是把自己“坐高了”。全家人的目光很集中地瞟了過來,我臉上一熱,卻坐得更加穩(wěn)當(dāng)了。說實話,我不太在乎別人,我只在乎黑三。不過,對于黑三,我是有信心的,在床上,黑三早叫我拿定了。黑三站在我一邊,推了我一把,見我無動于衷,目光慌亂了一陣,很順從地坐在了我的下手邊。
在我的下手邊,黑三的飯吃得很壓抑。整個吃飯過程沒說一句話。我都做好準(zhǔn)備了,如果黑三和我動粗,我就回娘家。天大的事,橫豎有娘家接著我。其實是我想多了,如果不是礙于他父母的面子,黑三巴不得巴結(jié)我、恭敬我。我是他心尖上的那塊肉,他可舍不得讓我受委屈。喝完了一碗粥,我把飯碗遞出去,示意黑三盛一碗。從前,我在下手,我給黑三盛飯;現(xiàn)在,我在上手,黑三應(yīng)該給我盛飯。這種地位上的變化,多少讓黑三有些不適應(yīng)。黑三晃了晃身子,還是把碗接住了。接住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居然對我笑了一下。笑得特別不自然。
黑三站起來,走到鍋邊,要盛飯。黑三剛剛把飯碗架到鍋邊上,劈手就被張小蘭奪了過去。奪碗的一瞬間,張小蘭用筷子在黑三手上打了一下。張小蘭出手很重,但打得很輕,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知道,張小蘭這是替父母教訓(xùn)黑三呢。大概的意思是,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才幾天,就學(xué)會怕媳婦了。其實,怕媳婦沒什么大不了。那個時候,鄉(xiāng)下的很多男人都怕媳婦,男人面對自己的媳婦,明里橫,暗里怕,說到底還是怕。但是,在這個家里不一樣,怕老婆是一種恥辱。黑三的父親就不怕黑三的母親,反而是黑三的母親怕黑三的父親。怕了大半輩子了。都怕得成了習(xí)慣。所謂的怕,就是服侍。飯桌上,黑三的父親像一掛老座鐘,搖晃幾下,就端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了。黑三的父親等著黑三的母親給他拿筷子,給他盛飯。黑三的母親盛了飯,擺在他面前,他才肯吃。開始,我是順從的,我延續(xù)黑三母親的做派,主動給黑三盛飯。黑三梗著脖子,學(xué)他父親的樣子,真就張狂了一陣子。
床上失勢,黑三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黑三的失勢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張小蘭不情愿。張小蘭把盛滿了苞米粥的飯碗很用力地蹾在了我面前。張小蘭給我盛飯,十二分的不耐煩。不過不用擔(dān)心,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服從,是數(shù)量上的積累。一次不耐煩,兩次不耐煩,三次、四次呢,就算不耐煩,也會變成習(xí)慣的。
張小蘭已經(jīng)習(xí)慣給我盛飯了。我也習(xí)慣她給我端飯了。她盛飯,我就吃。而且吃得很香。說起來還是我坐的位子好,我坐的這個位子承上啟下,都能俯視半個飯桌了。分桌不成,調(diào)座也是可以的嘛!調(diào)了座位,黑三乖順了,張小蘭也乖順了。
對此,我親自試驗過。有一天我病了,其實是裝病,黑三不讓我下床,讓我在床上吃。我說,毛毛躁躁的,不用你,叫你妹子來。張小蘭真就把一碗面條和三個荷包蛋送到了我面前。做嫂子真好,有了支配權(quán),也有了享用權(quán)。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了。
二
黑三走了,回城里了。回城的那天晚上,黑三把自己摩擦得像一堆炭火,每一寸肌膚都冒著熱氣。黑三的熱氣沒有傳導(dǎo)給我,相反,越來越冷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是一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呢?黑三特別急躁,摁住我,目光盯住我,說,是不是在想別的男人?
我禁不住一愣,多心了,認(rèn)為黑三的話是有所指的。還用說,一定是張小蘭那個小母雞在背后咕咕了。我警覺起來,身體本能地蜷縮。這是拒絕的信號,黑三害怕了,態(tài)度緩和下來,笑嘻嘻地說,不愿意我走啊,不愿意我走,我就不走。就是這句話點醒了我。我知道,如果不順從,黑三會一直糾纏下去的。我嘆了一口氣,把蜷得像拳頭一樣身體攤在了黑三的面前。
那晚,黑三反復(fù)說的一句話就是,等我在城里安排好了,再來接你。黑三這么說,我并不在意。黑三的本意是讓我在家里養(yǎng)身子、懷孕、生孩子。他能那么說,是在討好我安慰我。他這樣的話說得越多,越顯得假。男人是從床上變成“男人”的,男人也是從床上成長起來的。黑三的成長有點兒快,都學(xué)會說安慰之類的假話了。
黑三一走,張小蘭就跑了過來。張小蘭懷里抱著鋪蓋,笑嘻嘻地對我說,嫂子,你自己睡覺怪冷清的,我來陪著你。
我不知道這是黑三的安排還是張小蘭自作主張,反正不是很情愿。黑三走了,床大了,我正好享用黑三的那一塊。床是我的,家是我的,我自由了,想自己說了算,想按照自己的心思盡情地把自己裝扮起來,然后到外面“妖怪”一下。
“妖怪”這個詞是從張小蘭嘴里說出來的。結(jié)婚半個月了,我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出過門呢。張小蘭太想讓我這個新嫂子在村里人面前亮亮相了。張小蘭動員我,走,嫂子,咱們到外面“妖怪”一下。我動心了,其實真正讓我動心的是“妖怪”這個詞。讀過《西游記》,那些被孫猴子一路追打的女妖怪一個個可都是古靈精怪貌美如花??!那就“妖怪”一下。
穿什么才能“妖怪”一下呢?張小蘭建議我穿得鮮艷一些,披紅掛綠的,像個新媳婦。我不,我想穿蝙蝠衫、牛仔褲、運動鞋。我覺得我這樣的穿戴合身、得體、新潮、有氣質(zhì)。張小蘭說,村里人想看的是新媳婦,新媳婦要有新媳婦的樣子嘛!我依從了張小蘭,套上了結(jié)婚當(dāng)天穿的紅棉襖紅棉褲。紅棉襖紅棉褲,紅彤彤的,像個大禮包。出了門才知道,我這個大禮包是專門送到別人面前展覽的。走在街上,我含胸,低頭,盡量不顯示自己,還是被行人看到了。行人,也就是村里人,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但是他們在婚禮上見過我,知道我是黑三家的新媳婦。因為知道我是黑三家的新媳婦,所有的目光都聚攏過來了。聚攏過來的目光專注、貪婪,像舌頭,伸出來,還一舔一舔的——太露骨了。但是,感覺并不壞。我的腳步有點兒輕,身子有點兒飄,走路都帶仙氣了。耳朵卻格外的靈醒,能聽到背后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不說我,說黑三。說黑三,是羨慕黑三。我都聽到一些男人的罵聲了。鄉(xiāng)下男人一般都是用罵聲來表達(dá)他們羨慕的情緒。狗日的黑三,真他娘的有福氣。
張小蘭挨近我,用一根手指鉤住了我的手,小聲嘟囔了一句,這些人,亂說。
村子不大,街面不少,一條又一條。我是不知道路徑的,我依從著張小蘭,張小蘭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拐過村頭的鑄造廠,上了坡,看到一座房子的時候,張小蘭突然站住了,喘吁吁地說,這,是高老師家。
高老師,哪個高老師?我問。
高新鵬啊!
上學(xué)時就知道張小蘭和高新鵬老師是老鄉(xiāng),但是,真正確認(rèn)下來,還是有些意外。
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磚瓦房,邊角都有了風(fēng)化過的痕跡,但每一條磚縫都勾勒得工工整整。局面不大,但精細(xì)、體面,是高老師的“老家”該有的樣子吧?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嫁對了,居然一口氣嫁到高老師生活過的地方來了。
高老師做過我的語文老師。我語文好,是語文課代表,語文方面的問題經(jīng)由我的轉(zhuǎn)述才能擺到高老師面前。我是全班與高老師聯(lián)系的專線。專線其實是私線,在這根線上來來往往的就我和高老師兩個人。一畢業(yè),私線就斷了,但是,藕斷絲連。冥冥之中就覺得,我和高老師之間還會有什么瓜葛的。
看到高老師的老家了。真的和高老師有些瓜葛了。趁著夜色,“妖怪”一下,其實就是想到高老師的老家門前走一遭。高老師住縣城,不可能住在這里,當(dāng)然見不到高老師。但是,這里的一切卻與高老師有著枝枝杈杈的聯(lián)系,彌漫著高老師的氣息。見不到高老師,感受一下高老師的氣息,是不是也很滿足?
張小蘭不知道我的腦子里一些七怪八翹的想法,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同意和她“同床共枕”,樂顛顛的,扳著我的肩膀直晃。嫂子,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晚飯是和張小蘭一塊兒吃的。我沒動手,做飯、端飯,都是張小蘭一個人忙乎??吹贸?,張小蘭和我在一起,比跟她父母在一起更開心。在我面前,她像個孩子,踢踢踏踏,嘰嘰嘎嘎,又天真又莽撞。在學(xué)校的時候,張小蘭似乎就是這副樣子。
吃完了飯,看了會兒電視,扯了會兒閑篇,我和張小蘭爬上床,睡了。想不到的是,張小蘭這么一個瘦小的人,竟然打呼嚕。半夜,我被張小蘭的呼嚕聲吵醒了,伸出手,推了她一把。張小蘭睜開眼睛,沖著我笑了笑,翻了一個身,再睡,呼嚕聲又起。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說,大閨女家家的,還打呼嚕?
張小蘭知道自己的毛病,忸怩了一下兒,說,嫂子,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沒人要?。?/p>
張小蘭說這樣的話是有原因的。最近,有人上門給張小蘭提親了。男方是個當(dāng)兵的,在部隊上混得不錯,據(jù)說要提干。相親過后,男方傳過話來說,張小蘭不符合他提干后隨軍家屬的標(biāo)準(zhǔn)。第一次相親,張小蘭的自尊心遭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張小蘭苦惱地說,男人看女人,是不是只看長相???
作為嫂子,我能說什么?只能說,嗐!都是緣分。
后來,張小蘭又相見了幾個,不是馬高,就是蹬短。反正不合適。按說,相親是兩個人的事,事情到最后,卻總能扯出七大姑八大姨一連串的關(guān)系。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再好的姻緣都會被攪得七七八八。張小蘭自己都不解,相親怎么就“相出”那么親戚來呢?平常,張小蘭可是很少和這些親戚來往的。其實也不奇怪,在鄉(xiāng)下,婚姻是大事,所謂大事就是大家的事。張小蘭的婚事不是她一個人的,是父母的,也是一個家族的。說到底,婚姻是一個家族和另一個家族的關(guān)系。相親相出那么多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張小蘭不堪忍受,撲到我的懷里哭了。嫂子,我再也不相親了。我又能說什么?只能拍著張小蘭的后背說,怪咱倆命苦,要是考上大學(xué),什么事都沒有了。張小蘭認(rèn)同我的話,可又覺得空洞無用。相親和考大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呢?驢唇不對馬嘴嘛!
春暖花開時節(jié),管理果樹,給麥田施肥、澆水、打藥,農(nóng)活特別多。看著張小蘭和她父母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我再懶,也不好賴在家里了。其實,這個季節(jié)正是田野光景最好的時候:麥苗鉆出地皮一拃高,毯子一樣,綠油油的,一直綠到天邊去。梨樹上的梨花開了,雪白的梨花盈空一片,把半個天空照得透亮。空氣是上好的,這是春天的空氣,春天的空氣里彌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青草清香的氣味被三月的陽光過濾過了,像溪水一樣明凈、清澈。張小蘭肩上背著一只土筐,土筐里放著半袋化肥,一走一歪楞。望著遠(yuǎn)處,張小蘭氣喘吁吁地說,比起城里,鄉(xiāng)下也不錯,聞聞這空氣,真是又嫩又甜??!張小蘭的意思是,鄉(xiāng)下這么好,應(yīng)該一輩子住下去。一輩子住下去,就如同天天抱著一個大甜瓜。天天抱著大甜瓜,再胡思亂想,那就不好了。這話不著邊際了,好像專門說給別人聽的。我很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張小蘭,張小蘭的臉上流露出沉醉不能自拔的神態(tài)。還是我多心了,張小蘭那么說,并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觸景生情罷了。
我和張小蘭給麥田施完肥,又開始做另一樣活計,給梨花授粉。我和張小蘭一人一把長竿,長竿頂頭綁上毛巾,我們先舉著長竿在一棵梨樹的花蕊上滾動一下,讓毛巾沾滿花粉,然后再舉著長竿把花粉“嫁出去”,“嫁到”另外的梨樹上。做一個“花媒人”其實并不輕松。舉著竿子,仰著頭,一天舞弄下來,胳膊肩膀又酸又脹,特別難受。我算領(lǐng)教到了,鄉(xiāng)下的農(nóng)活一件接一件,沒有一件農(nóng)活是不用吃苦的。
那天,趁張小蘭不在,我偷了一回懶,不到十點半就收工了?;氐郊?,也沒閑著,洗了半盆衣服。衣服洗了一半兒,渾身像散了架,又累又乏,竟然倚著墻根睡著了。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張小蘭已經(jīng)把中午飯端到了我面前:一碗米飯,半盤紅燒肉。一看到白花花的紅燒肉,我一把捂住了胸口,弓起身子,禁不住就是一頓干嘔。張小蘭捶著我的后背,問,嫂子,你是不是病了?我仰起臉,眼里都是細(xì)碎的淚。我用手背擦著眼睛說,大概是累的吧。還是張小蘭的話提醒了我,她趴在我耳邊,小聲問,嫂子,那個,最近來沒來?張小蘭的話叫我一愣,我鎮(zhèn)靜下來,坐回到床上,翻著眼睛,扳了半天手指頭。呀,狗頭東西,半個多月沒來了。張小蘭一聽,喜不自勝,尖叫起來,嫂子,你是懷孕了,一定是。我瞥了一眼張小蘭,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像生過孩子似的?張小蘭臉紅了一下,依然很激動,女人都知道,我當(dāng)然也知道。就算不知道,生理課上也講過,女人一斷經(jīng)血,那就是做喜了。嫂子,我快有大侄子啦!我笑笑說,怎么不會是大侄女呢?張小蘭想了想,大侄女也行,大侄女也不錯。
農(nóng)活收尾了,有了喘息的機(jī)會,張小蘭的婚事又上了日程。這一回,男方是本村的,本村的,相互認(rèn)識了解,不用相看。私下里,媒人問張小蘭有沒有意見。張小蘭同意了,可又拿不準(zhǔn)。她有意避開了父母,過來問我。
我會有什么主意呢?我了解張小蘭,但不了解對方,只能順著張小蘭的意思問下去。
人怎么樣?
不錯。
那就行。
可我管他叫叔。
你叔?
不是,同齡不同輩。
他姓啥?
姓高。
那還論什么輩分?
怕咱爸媽不同意。
想叫我去疏通疏通?
張小蘭點點頭。
張小蘭的擔(dān)心是對的,我在公公婆婆面前一提,公公婆婆就不同意。首先是公公不同意,公公說,那怎么行?叔侄通婚,好說不好聽。我知道公公在這個家里說話的分量,那就是一斤是一斤,不會有半點兒折扣。我打了退堂鼓,回頭對張小蘭說,老人不同意,我看還是算了吧。張小蘭一聽,哭了,淚眼婆娑的,算了就算了,高家君君臣臣的,關(guān)系復(fù)雜,我還不想蹚那個渾水呢。我問,怎么關(guān)系復(fù)雜了?張小蘭說,他們家四代同堂,都住在一塊兒。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和奶奶,父親母親,都是關(guān)口。過一關(guān),扒層皮。停了一下兒,又說,他和高老師是同輩,是一個爺爺?shù)膶O子。
我一怔。高老師?
啊,高新鵬。
哦,原來和高老師有關(guān)系。就是說,張小蘭要嫁的是高老師的堂弟。那就不一樣了。盡管這不是高老師自己的事,是他堂弟的事,在我看來,他堂弟的事就是高老師的事,幫助他堂弟就是幫助他。砸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一定要促成這段婚姻。我相信我的這份心思會通過張小蘭傳遞過去。高老師又不是一堵墻,他一定能感應(yīng)得到。什么叫心有靈犀?我和高老師就是。我和高老師之間,抓把灰都是熱的。
那一晚,我和張小蘭打了一架。我是張小蘭的嫂子,我控制住了張小蘭,她聽我的,我讓她打架她就打架。而且,打起來像模像樣。張小蘭在自己的臉上抓了好幾把,血印子一道一道的。張小蘭哭了,我也哭了。我們的哭聲帶著一種突兀凄厲的性質(zhì),在空寂的夜晚四處亂躥。東屋的父母被驚醒了,很快跑過來。他們異常慌亂,身上的衣服都沒穿齊整。
先進(jìn)門的是婆婆。婆婆克制著,問,大晚上的,這是干什么?
我抹了一把眼淚,說,她打呼嚕,我勸她,她不聽。還罵我。
婆婆上去給了張小蘭一巴掌。你個死丫頭,啥時候啊,還招你嫂子生氣。
張小蘭哭了。這一回是真哭。張小蘭趴在床鋪上,高一聲低一聲,哭得直打挺兒。
我開始收拾東西。我說,我回娘家。
婆婆嚇壞了,上前摟住我,孩兒,聽娘的話,別走。外面黑燈瞎火的,叫娘擔(dān)心啊。
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床鋪上的張小蘭。我不走,那,讓她走。
三
張小蘭出嫁了。她出嫁的時候我在醫(yī)院生孩子,沒趕上。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對著手機(jī)無限愧疚地說,蘭子,嫂子這個樣子,就不參加你的婚禮了。
張小蘭更愧疚。在電話的那一頭哭了??薜谜f不出一句整話來。
我的心口也涌起一股說不上來的難受,反過來勸說張小蘭,蘭子,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不好。
我是在給張小蘭籌備婚禮的時候出的事。還有三天張小蘭就結(jié)婚了,要采買,要待客,要與男方溝通協(xié)調(diào),都是事。婆婆公公老了,臨事又是“當(dāng)頭昏”,籌備婚禮的事務(wù)全都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不過,婆婆公公還是比較通情達(dá)理的,他們讓我坐在炕上,說,你大著肚子,不方便,就當(dāng)個指揮官吧,跑腿兒的事,交給黑三他們?nèi)マk。黑三倒是樂意聽我的,但有些事情還是要我親力親為?;榧喿龊昧?,男方把婚紗拿過來了,張小蘭試了試,腰身肥,不合適。我把黑三叫過來說,跟商家聯(lián)系,重新量尺寸。黑三打了電話,說,商家忙,過不來。張小蘭嫌麻煩,皺了皺鼻子說,湊合著吧,就是個儀式,誰會穿一輩子婚紗呢?我卻鄭重起來,說,不行,哪怕穿一分鐘,也要像個樣子。穿婚紗是女人最光彩的時候,怎么可以湊合呢。我的話感染了張小蘭,張小蘭莊重起來,莊重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招呼黑三,哥,開車,進(jìn)城。黑三剛要走,被我叫住了,我要和張小蘭一塊兒去。張小蘭擺擺手,嫂子,你這個樣子,不好行動的,有我哥就行了。我看了一眼旁邊的黑三,哼了一聲,這種事,他能懂?還是我去吧。這個時候,來了一個鄰居,隨份子的。黑三和張小蘭敬煙、倒水,一起照應(yīng)。我撐著笨重的身子往炕下出溜。出溜到炕沿的那一刻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是在自己屋、自己的床上。我把身子挺出去,拿腳尖找地,地沒找到,身體突然懸空了。我本能地張開了雙手去抓炕沿,炕沿沒抓住,一頭栽了下去。
等救護(hù)車呼嘯而來,人們七手八腳把我抬到救護(hù)車上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從我的肚子里邊鉆出來了。是個女孩。月份不足,個頭小,因為個頭小,我的分娩過程幾乎沒有遭受太多痛苦。就是血流得多。我下身的血像泉眼一眼汩汩地往外冒,身子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癟下去。醫(yī)生給我采取了措施,雙管齊下,一方面止血,一方面輸血。鮮血給了我充盈的力量,看看育兒箱里的小東西,居然有了大功告成的滿足。我抬起胳膊,抓了抓張小蘭的手。張小蘭一邊擦著我額角上淌出來的汗,一邊抹淚。臉上的妝都花了,很難看,像個鬼。
我有氣無力地看著張小蘭,說,起個名字吧。
張小蘭說,嫂子,我早就想好了,叫張小果。
我笑了,想和你論姊妹?
倒是黑三機(jī)靈些,就叫張果果。奶名,果果。
張小蘭高興起來,連聲說,果果好,果果好。然后俯下身,輕聲叫著孩子,果果,好果果。
果果是個早產(chǎn)兒,早產(chǎn)兒體弱。體弱就多病。開始感冒,感冒治好了,又鬧肚子,腹瀉,治好了腹瀉,又得了肺炎。對于孩子的病,我無能為力,把全部的希望推給了醫(yī)生。反過來開始自救,拯救乳房。孩子病弱,乳汁吃不了多少,乳汁供過于求,過剩的乳汁全都膨脹在乳房里。兩只乳房像兩只碩大的球體掛在我的胸前,即丑陋又難受。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人為地消耗一些。開始,我跑進(jìn)衛(wèi)生間,偷偷擠到馬桶里。覺得暴殄天物,太浪費了。后來,看看四下沒人,叫過陪床的黑三,把乳頭抵到黑三的嘴里去。黑三得到了額外的恩惠,異常振奮,猛地就是幾口。供給和需求在我體內(nèi)瞬間達(dá)到了平衡。媽呀,太暢快了。
但是,黑三在我身邊守不了幾天。他要上班,汽修廠的老板催了好幾次了。黑三左右為難,想把他母親叫過來照顧幾天。這個時候,張小蘭打來電話,提出要護(hù)理我和孩子。張小蘭正是新婚燕爾,人生的好日子,怎么可以夫妻分居呢。我說,不行,不行,說什么也不行。張小蘭在電話的那頭有了不容回絕的口氣,孩子要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急了,在這件事情上不想給張小蘭留有余地,我說,你來,我就出院。
但是,張小蘭的執(zhí)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好妥協(xié)了一步,讓張小蘭盯白天,讓黑三盯晚上。晚上黑三不上班。
張小蘭第二天過來了。一見面,我就問,怎么過來的?張小蘭說,送過來的。誰送的?他。說他的時候,張小蘭低著頭,居然臉紅了。我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張小蘭,發(fā)現(xiàn)張小蘭胖了,漂亮了,臉上光潤潤的,有了一層突然開啟的明亮。最細(xì)致的地方則是張小蘭的妝容,張小蘭文了眉,涂了口紅,盤起了頭發(fā),邊邊角角收拾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了。幸福的婚姻對一個女人的改變是巨大的,說翻天覆地都不為過。莫名其妙的,我走神了,心里泛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惆悵。日子真快啊,還沒怎么著呢,忽悠一下就過去了。同時有了滴水成冰的凝固印象,似乎這一輩子就這樣沒了,到頭了。于是心底又涌出一股無邊的遺憾。
這個時候,張小蘭走到嬰兒籃的旁邊,伸手把孩子抱了起來。孩子醒著,兩只小手亂舞。張小蘭逮過孩子的一只小手,開始吮。五個小手指,一個個地吮。吮得特別香。張小蘭把手緩緩地插進(jìn)衣袋,掏出一沓錢,把錢塞進(jìn)了孩子的衣褲里。
像終結(jié)了一次旅行,我很快回過神來。一回過神來就明白了張小蘭的用意。馬上從孩子的衣褲里把錢掏出來,塞給了張小蘭。
我說,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張小蘭又把錢塞回孩子的懷里,拍了拍。這是給我大侄女的,不是給你的。
我說,她那么小,知道什么?
張小蘭說,留給我大侄女上學(xué)用。
我說,她才多大?上學(xué)要好幾年呢。說完,掏出錢又往張小蘭的懷里塞。
還是被張小蘭擋住了。張小蘭說,嫂子,別讓了。這錢,不是我給的,是他給的。張小蘭把“他”說得格外的重,好像“他”不是他,而是外人了。因為是外人,不是一家人,就有了受人之托的意思。受人之托,我再不領(lǐng)情,就不好了。我客氣了一下,接過錢,揣了起來。揣錢的那一瞬間,一股熱流涌上來,涌進(jìn)眼眶,眼睛濕潤了。想哭。想和張小蘭抱一抱,親一親,像親姐妹那樣靠在一起,把自己的腦袋靠到對方的腦袋上去。但是,另一方面,卻又隔著、客氣著、盡讓著。越盡讓越遠(yuǎn)。反而變成了兩家人。
四
前幾天下過一場雪,天氣轉(zhuǎn)暖,雪很快就融化成了水。西北風(fēng)一過,水很快結(jié)成了冰。冰在路面低洼的地方鋪成了冰面。冰面很滑,走在上面一出溜一出溜的。我小心地繞過冰面往前走,果果跟在后面,玩心很重,她是不肯走正路的,小腳丫啪啪的,專門走地面濕滑的地方。走著走著,就被路邊的一片冰面吸引住了。她把冰面當(dāng)成了鏡子,在冰面上照影子。水是可以照出人影的,果果認(rèn)為,冰也可以。女孩的天性,很小就知道臭美了。即便是一層冰,都愿意在上面顧盼一下。果果撅著屁股,弓下腰,兩條小辮子從肩上滑下來。在冰的下面,呈反方向很對稱地映照出兩條小辮子,很模糊,只是一個輪廓,但這已經(jīng)讓果果很驚喜了。她一面用腳跟蹭冰面,一面對著冰面做鬼臉。很投入,一點兒也不知道玩冰的危險性。
聽到身后發(fā)出尖厲哭聲的時候,果果已經(jīng)趴在了冰面上,額頭上磕出了一個青紫色的大包。我回身跑過去,攙起來,抱在懷里,又心疼又心煩,禁不住對著果果的屁股拍了兩巴掌。果果身子往后一挺,哭得更加厲害了。
果果三歲多了,大了,按說我可以擺脫出來,找點兒事情做了。但事與愿違,比起從前,果果更加纏人,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竟然一步也不能離開我了。剛才,我要出門,把果果推給了奶奶,讓奶奶帶一會兒。奶奶答應(yīng)了,把果果攬在了懷里,果果不情愿,往外掙脫。按說奶奶把果果摟緊就行了,但沒有。我的兩只腳還沒跨出門檻,果果就從身后跑了過來。在身后喊叫,媽媽,我跟你去。
果果依戀我,不肯離開我,當(dāng)然沒有什么不對。孩子理所當(dāng)然和媽媽最親。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做奶奶的借此可以推掉責(zé)任,可以對孩子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事實上,鄉(xiāng)下的孩子很多都是奶奶帶大的。父母打工去了,把孩子留給奶奶的就甭說了。就算在家的,奶奶也是第三代人的真正護(hù)佑者。孩子哭鬧,第一個出現(xiàn)的,十有八九不是孩子的母親,而是孩子的奶奶。隔輩親,是真親。作為女人,奶奶老了,經(jīng)血干了,乳房癟了,奶奶的肚子生不出孩子來了。但是,奶奶的哺育能力還在,哺育的沖動還在。繞開兒女,奶奶把全部的哺育能力和哺育沖動一股腦兒地?fù)湓诹藢O子(孫女)身上。孫子(孫女)是奶奶手上的寶中寶。看著孫子(孫女)在自己的哺育下成長,奶奶臉上的皺紋便綻放出了幸福滿足的光芒。
而果果的奶奶好像不具備這樣的光芒。果果和奶奶不親,或者說,奶奶和果果不親。果果在她身上膩一會兒,纏一會兒,她就往外推。一般情況下,她會給果果幾個紅棗或幾個糖果,對果果說,果果,奶奶累了,你到院子里去玩兒吧。到院子里和誰去玩呢?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讓果果直接撲向我。
她這么做,其實也不怨她。她有病,哮喘。走不了遠(yuǎn)路。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來喘幾口氣。果果的奶奶是在果果一歲的時候得的這種病。最近,看上去好像越來越厲害了。
果果奶奶的病是壓抑出來的。果果的爺爺太強悍了,像座大山。果果的奶奶則是大山下面壓著的小草。聽不到小草呼吸,卻能看到小草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也壓抑。當(dāng)然沒有人壓迫我,我的壓抑是無奈。沒有考上大學(xué),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城里人,我到城里打工總是可以的吧,進(jìn)城打工,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進(jìn)城了。鄉(xiāng)下的很多年輕人都走的這一步,這一步不難,抬腿就能跨過去??邕^去了,就能掙錢,能養(yǎng)家,能開眼界。哪怕是有一天退回到鄉(xiāng)下,經(jīng)歷過了,總是不一樣。但是,我卻被家拖累住,出不去了。首先,孩子不允許,其次是黑三不允許。就說黑三吧,我一提我要出去,他就和我瞪眼睛,黑三說,城里又不缺你一個,在家待著吧,出去做什么?我知道黑三的意思,我在家無非就是叫他在床上勤奮一些,刻苦一些,然后,繼續(xù)為他生孩子。直到生出兒子來。如果不是我偷偷在醫(yī)院上了節(jié)育環(huán),從源頭上堵住了黑三,第二孩子早就從我肚子里爬出來了。
說到底怪我自己,怪我自己結(jié)婚太早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我這塊地就是被自己一時的錯誤想法給耽誤的。那時,落榜了,心態(tài)走下勢,其實就是破罐破摔了。不管他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逮著誰算誰了。黑三等于撿了一個漏,我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掉進(jìn)他這個豬食槽子的。盡管掉在了豬食槽子里,但是,我是玉,我是金子。是金子,就要發(fā)光。
發(fā)光的機(jī)會來了?;蛘哒f,進(jìn)城的機(jī)會來了。這次進(jìn)城,進(jìn)的不是縣城,不是省城,而是大城市——京城。娘家的一個親戚在京城的一家食品廠做主管,他說,食品廠招工,打電話叫我去。還把我的職位定好了。我有文化,會電腦,不叫我下車間,叫我坐辦公室,做食品廠的庫管。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我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去,一定去。這輩子我還沒去過京城呢。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一陣風(fēng)就是一片雨,一片雨就是一首歌,一首歌就是一縷七彩陽光的地方??!
好事要分享。我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張小蘭,我想和張小蘭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有個伴,有個照應(yīng)。電話里,張小蘭答應(yīng)了。但是,不確定,在猶豫。我真是服了張小蘭了,這么好的事情還猶豫什么?有什么好猶豫的?
我抱著摔傷的果果,先去了村里的醫(yī)務(wù)室。在醫(yī)務(wù)室,大夫給果果上了藥,簡單地包扎了一下,然后徑直去了張小蘭家。
張小蘭的境況不是很好。結(jié)婚快三年了,張小蘭一直沒有孩子?,F(xiàn)在張小蘭是和她老公兩個人過日子。老公在外村的鑄造廠上班,她呢,沒事干,天天在家做十字繡。做十字繡多少掙一點兒,在我看來,以此打發(fā)枯燥的日子的意思更多一些。這么一種情況,張小蘭不著急,我都替她著急了。背地里,我問張小蘭,去醫(yī)院看過沒有?到底是誰的毛???話題一捅到實質(zhì)性問題上,就不免叫人難堪了。張小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他倒是肯吃苦,遛彎兒都不忘帶鋤頭,就是我這塊地不行——不打糧食。張小蘭的話把我逗笑了。為了不讓自己尷尬,為了維護(hù)老公的面子,張小蘭把隱喻這種修辭手法都用上了。
張小蘭的家住在村中心的一條巷子里。巷子很窄,很深,張小蘭家偏偏又住在最里面。每次進(jìn)入這條巷子我都提著一口氣。這一回,因為害怕什么地方會躥出一條狗,我提前把果果抱了起來,摟在了懷里。果果不哭了,可也不高興。我用手背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果果很不情愿的背過臉去。
見到張小蘭就好了。果果最喜歡張小蘭這個姑姑了。果果只要見到張小蘭,就會小鳥似的飛過去,撲進(jìn)張小蘭懷里。小嘴巴一張一合,姑姑姑姑地叫。太親熱了,我這當(dāng)娘的反倒沒有這種待遇。不過,我倒希望果果這樣,果果在張小蘭那里待上一會兒,我會輕松解脫一下。現(xiàn)在,果果會背六首唐詩、能從一能數(shù)到二十了,都是張小蘭教的。張小蘭自己沒有孩子,母愛在無限的期待中一次次撲空,撲空的母愛全都給了果果。相比之下,果果的奶奶像姑姑,而果果的姑姑像奶奶。姑姑對她的侄女“含飴弄孫”,都隔代親了。
一進(jìn)張小蘭的家門,果果便抬起了腦袋,目光開始在四下里搜索。終于看到了。果果伸出了一根小手指,沖著窗戶里面點了一下,叫了一聲姑姑。
張小蘭在屋里。屋里開著電視,張小蘭安安靜靜地在做十字繡。十字繡在張小蘭的懷里鋪展開,是一幅字:家和萬事興??焓瘴擦?,“興”字最后的那一點在往下面落,一落,就喜慶祥和了。張小蘭屏氣、凝神,正專注于自己的喜慶祥和的氣氛里。我和果果進(jìn)屋的聲音驚動了她,她抬起頭,當(dāng)看到果果額頭上的紗布時,一愣,問,果果怎么了?說完,扔下手中的十字繡,把果果從我懷里抱了過去。她把果果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摸著果果額頭上那個包,問,好果果,疼不疼啊?果果撇了撇嘴,眼里汪出了眼淚,但是,憋住了,沒哭。果果沒哭,張小蘭反而替果果委屈了,吸著氣,做出要哭得樣子,果果都這樣啦,還不疼?真是好果果。轉(zhuǎn)回頭來問我,怎么搞的?磕成這樣。聽得出,是責(zé)備的口氣。我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抬了抬屁股,埋怨說,還用問?還不是自己作妖作的。張小蘭低下頭,哄著果果,下次可不敢啦,看,多遭罪。一轉(zhuǎn)身,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兩顆巧克力,隨手塞給了果果。嘴里一顆,手里一顆。巧克力在村里的小賣部能買得到,這種甜苦并存的“矛盾食品”大人不吃,也就是小孩子肯吃。果果愛吃巧克力。果果不是在吃,而是用嘴巴在欣賞。她把巧克力吐出來又嘬回去,嘬回去又吐出來,嘴邊很快掛出一條亮晶晶的口水。
趁著局面穩(wěn)定,我開門見山,問張小蘭,你去還是不去?
張小蘭明白我問話的意思,卻不接我的話茬兒。她看著果果一下兒一下兒地舔著巧克力,余興未艾,把果果的一只手拿過來,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捋。一邊捋一邊數(shù),一,二,三。
果果跟著她,奶聲奶氣地念,一,二,三。
四,五,六。
四,五,六。
七,八,九。
七,八,九。
張小蘭命令果果,自己數(shù)。
果果開始數(shù),十,十一,十二……數(shù)到十七,數(shù)不上去了。果果的嘴巴像個小毛驢似的在那里磨叨。
張小蘭鼓勵果果,吃一口巧克力,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還差三個,就三個啦?!祝∧X瓜怎么不靈啦,摔出毛病來啦?
五
去京城打工這件事,算是在張小蘭那里碰了一個軟釘子。沒什么,我不在乎。她不去,我自己去。外出打工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把行李打好了,正準(zhǔn)備把果果送到娘家去,黑三突然從城里回來了。黑三一回來就把我的行李鎖進(jìn)了衣柜。他從衣柜的鎖眼里拔出鑰匙的時候,還示威似的在我面前掂了掂。我氣瘋了,上前去搶奪鑰匙,搶奪的過程中,黑三竟然出手打了我。其實不算打,黑三只是很用力地在我身上推了幾把。盡管如此,我也無法忍受,以此看作是黑三對我的極大冒犯。我一怒之下,跑回了娘家。
跑回娘家的做法,是我一時的沖動。過后想一想,覺得這種沖動的做法對轄制男人特別管用,怪不得有些女人動不動就往娘家跑呢。原來這是男人最怕的一招,眼見著男人就麻爪了、慫了,把曾經(jīng)高傲的頭顱夾到了褲襠下。此招絕妙,一招勝百招。從前我最多只是在床上對黑三降服一下,達(dá)到以儆效尤的目的就夠了。往娘家跑的做法從來都沒有付諸過行動,只是想想罷了。骨子里其實是看不上這種做派的。以為那是女人最沒有骨氣的表現(xiàn)。自己沒骨氣,還給娘家的父母添堵,有百害無一利?,F(xiàn)在看來,那么想是錯的。至少不夠全面。男人在體力上占優(yōu)勢,甚至在能力上占優(yōu)勢,對付男人,就要像對付倔強的牤牛一樣,專門找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下手。牤牛最敏感最薄弱的部分就它的鼻子。控制住它的鼻子,就控制了它的全身,你想叫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乖乖的。要不怎么說牽牛要牽牛鼻子呢。男人的“牛鼻子”恰恰是他的傲氣、蠻氣、硬氣,最強的地方就是他最弱的地方。女人只要往娘家一跑,孩子沒人看,飯菜沒人做,屋子沒人收拾。全都亂了套。而男人最深刻的體會是,離開了女人會有些不適應(yīng),晚上睡覺的時候生理反應(yīng)會在身體里燃起一簇簇的火苗,藍(lán)花花的,到處躥。男人自己是熄滅不了自己的,只剩下一個字,忍。往死里忍。
黑三在家怎么亂怎樣忍我是不管了。跑回娘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媽穩(wěn)住。怕媽為我操心,我說,這么做,就是嚇唬一下黑三,沒別的意思。媽罵了我一句,好好的日子你不過,你就作吧!罵歸罵,媽還是心疼自己的閨女的。安排飯菜讓我吃,又安排房間讓我住。而且,待遇是最好的。包餃子、煎雞蛋、燉肉、烙餅,搞得像過節(jié)一樣。我足吃、足睡,像頭豬。細(xì)想想,這么多年了,當(dāng)豬的日子,真的不多。
可是,我畢竟不是豬。不是不愿做豬,是做不起豬。做豬多好啊,三飽一倒,都不用看人臉色。我可是天天要見人的。我總不能把吃喝拉撒像豬那樣放到一張桌上吧。鄉(xiāng)下的廁所大多是建在院子外面的,就是說,我要解手的話,必須跑到院子外面去,院子外面來來去去的都是村里人,你再不想見,也會碰上一兩個。對待像我這樣從本村走出去的“閨女”,村里人偏偏格外的熱情,他們會問,自己來的啊,孩子呢?這個時候,盡管不好意思,還可以說謊,哦,孩子啊,她奶奶帶著呢。但是,這樣的謊話不能一次次說下去。都說鄉(xiāng)下人木訥、愚鈍,但是鄉(xiāng)下人在觀察別人的家事上,卻格外的精明,格外的用心,都長著一雙剝皮扒骨那樣的火眼金睛。一次晃過去,兩次晃過去,第三次就會把你逼出原形。好嘛,怪不得不帶孩子,原來她是被婆家打回來的。鄉(xiāng)下人的眼睛不好惹,鄉(xiāng)下人的嘴巴更不好惹,你的“丑事”不暴露也就罷了,一旦暴露,眨眼之間就會傳遍全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說的就是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村挨村,村連村。都是親戚,都有血親關(guān)系。哪個人不會從鄰近的村子里扯出類似于三姨夫四舅母這樣的關(guān)系呢?這么一來,你的“丑事”不但是全村的,也是鄰村的。說不定還會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既然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你在娘家的點點滴滴婆家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婆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你還躲什么勁兒?叫什么板?生什么幺蛾子?知趣一點兒,還是自己乖乖地從娘家門洞里走出來吧。
半個月了,婆家沒人來。只來過兩次電話,是黑三打過來的。開始,黑三在電話里的聲音軟兮兮的,可憐得很,就差趴在地上叫親娘老子了。黑三在電話里可憐巴巴地說,回來吧,求你了。你不回來,我過去,我過去親自接你。第二天黑三沒有來,來了一個電話。電話中黑三換了一副腔調(diào),黑三在電話中的腔調(diào)聽上去理直氣壯。果果在她姑姑家,我走了,上班去了。你想什么時候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就多待幾天。黑三那么有把握,一定是通過別人的嘴巴“看到”我在娘家的樣子了。黑三不上門,慌張的是我,被動的也是我。我在娘家住上一天,就被動一天。一天天地被動下去,我媽都替我難受了,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口氣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事態(tài)相當(dāng)嚴(yán)峻,其實是在往外推我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對于出嫁的女人來說,娘家是家,又不是家。頂多是一個臨時避難所。避難所的實際意義就是,你怎么走進(jìn)來的,再怎么原封不動地走回去。原封不動地走回去那是不可能的,我成什么了?還要不要臉了?我媽一催我,我就對著媽沒好氣地說,不行就離。說完,房門一關(guān),拖著身子爬到床上去了。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著,很麻木,很絕望。像死過去一樣。
婆家的人第十八天才過來。過來的不是黑三,是張小蘭。張小蘭騎著一輛二六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兜水果,后座上馱著果果。果果一見我,叫了一聲媽媽,像做了錯事一樣躲到張小蘭身后去了。張小蘭對果果好,果果在張小蘭那里我放心。但是張小蘭這個女人我是再也不想理她了。我和黑三吵架,貌似是我要外出打工引起的,其實不是。至少不全是。去京城打工這件事,知道黑三會阻攔,事前我做了保密,瞞著黑三。我打算先把張小蘭動員過來,讓張小蘭站在我這一邊,和我一起搞定黑三。張小蘭是我的小姑,又是我的同學(xué),應(yīng)該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事實證明,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張小蘭非但沒有被我“策反”,反而成了黑三的密探。要不黑三怎么會知道我要外出打工的事?一定是張小蘭通的風(fēng)報的信。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張小蘭會把事情捅出去,找她干什么?我把果果往我媽的手里一交,神不知鬼不覺,偷偷走掉多好。黑三就算知道了,頂多罵幾句。木已成舟,黑三再有本事,手臂再長,也不能把我從京城拽回來。到底是一個娘養(yǎng)的,張小蘭就知道維護(hù)黑三,為了維護(hù)黑三,她都不惜出賣我。我算看清楚了,張小蘭就是黑三安插在我身邊的耳目。她要替黑三看著我,替黑三看著這個家。家是首要的。家在,才能“家和萬事興”。
媽把果果抱到外面去了,屋子一下子空下來,特別靜。我坐在床的一邊,張小蘭坐在床的另一邊,中間很突兀地放著那兜水果。張小蘭愣怔著,很專注地看著那兜水果,好像有了那兜水果,目光就有了依托,人也可以依靠目光支撐住了。我是無所謂的。張小蘭不來也罷,她來,更堅定了我的信念,那就是,走,走給她看,走給黑三看。黑三鎖住了我的行李,但是鎖不住我的心。我一心想走,誰也攔不住。我梗起了脖子,把裝有身份證的包拿過來,摟在了懷里。
嫂子。張小蘭很小心地叫了一聲。
我不說話,把頭扭到了一邊。
嫂子。張小蘭緩緩地說,我早就該來,被家里的事纏住了。我婆母奶奶病了,我在醫(yī)院伺候了幾天。
我不相信張小蘭的話。那個老太奶,快一百歲了,下邊兒孫幾十口子,用得著她一個“不夠品級”曾孫子媳婦伺候?
嫂子,我替我哥替我父母來向你賠禮道歉了。
哼,你怎么不說替村長?我在心里嘟囔。
我哥動手,他不對,他都后悔死啦。
你哥動手,你動嘴。都一樣。
嫂子,回家吧,果果想你。
是你哥想我吧?
其實,外出打工,不用跑那么遠(yuǎn),縣城更好。
哼,縣城。
縣城也有工作。
哼,縣城。
高老師給找的,圖書管理員。
我一怔,頭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過去,目光很亮地朝張小蘭坐著的地方張望了一眼。
六
圖書館有兩個人。除了我,還有一位秦老師。秦老師是教地理的老師,退了,發(fā)揮余熱,做起了圖書管理員。圖書館再清閑,一個退休教師也是不行的,需要有人來替班。因為張小蘭有高新鵬這層關(guān)系,這個替班位置就應(yīng)該是張小蘭的。但是,張小蘭不來,她讓我來。這樣,作為一個“補坑”的,我就順理成章地被“栽”在這里了。
說實話,張小蘭這么做,是莽撞的。干嗎好好的工作,自己不干,讓給了別人?對此,張小蘭沒說什么,倒是黑三為自己的妹子打抱不平了。黑三沒好氣地對我說,你不是老鬧著進(jìn)城嗎?這回該滿意了吧?
當(dāng)然滿意,學(xué)校不但管吃,還管住。學(xué)校安排我住集體宿舍。一聽我要住集體宿舍,黑三就急了。黑三說,都在城里了,還讓我打光棍啊,租套房子吧。房子很快租到了,離學(xué)校不遠(yuǎn),走路就能到。黑三這么做,是在遷就我,方便我。我自己的意思是,租的房子,我住;學(xué)校的宿舍,我也留著。學(xué)校的宿舍不常住,就當(dāng)作自己的“娘家”吧。有了“娘家”,我就進(jìn)退自如了。男人可是說不準(zhǔn)的,狗臉?biāo)频?,說變就變。有“娘家”在我就不怕。有“娘家”在,萬一發(fā)生什么變故,我就能避一避。
在城里待久了,精于世故,黑三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黑三說,不能白白讓人家給咱找工作,咱要表示表示。黑三說得對,我的工作是高老師找的。盡管當(dāng)初不是為我,最后總歸落在了我的頭上。給高老師拿點兒煙酒,理所當(dāng)然。黑三說,找個星期天,咱倆一塊兒去。咱倆去顯得隆重。我不想和黑三一塊兒去,我想一個人去,故意推脫說,不用,送禮這種事,太隆重了,反倒不好。黑三不放心似的看了看我,沒有說什么。
下午三點鐘,趁著學(xué)校上課,趁著校園清靜,我提著禮品袋,來到教師樓,很小心地敲開了高老師家的門,門開了,出來一個又白又胖的女人。白胖女人看了我一眼,冷冷地問,你找誰?我笑了笑說,找高新鵬老師。白胖女人說,高老師不在,去辦公室找他吧。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白胖女人從里面把防盜門關(guān)上了。
我吃了閉門羹,一步步地朝樓下走,心里涼了半截子。這也怪不得別人,大白天的,手里還提著禮品,用意太明顯了。高老師不是從前的那個高老師了,升了,現(xiàn)在是教務(wù)處主任。當(dāng)官就要避嫌,這個不用說。我卻沒有想到另一點,那就是,對于收禮的人來說,再清靜的白天也是白天,而再熱鬧的夜晚也是夜晚。夜晚,就算一筐金子,看上去也是一筐煤炭。
時機(jī)選對了,送禮就容易多了。進(jìn)小區(qū),上樓,很順利,沒有人注意我。晚上八點半,我又一次站在了高老師的家門口。這一次,不會錯,高老師一定在家。想起馬上就要見到高老師了,慌了,記憶瞬間就回到了從前,一閃一閃的,都是高老師臉上曾經(jīng)有過的表情。拿不準(zhǔn)的是,時過幾年,高老師再次見到我后會是怎樣的表情呢?不過我的表情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端莊、大方、笑容可掬。都有表演的成分了。遺憾的是,接待我的仍然是高老師那個白胖的老婆。高老師的老婆一腳門外一腳門里,很警惕地瞟了我一眼,說了一聲謝謝,就把禮品接過去了。趁高老師的老婆接禮物的瞬間,我探了一下頭,借著樓道的燈光向門里脧了一眼,高老師的老婆身子往里一收,防盜門“砰”的一聲擋在了我面前。
我在門前愣了片刻,緩緩地朝樓下走,腳步越來越輕,心思卻越來越重。第一次給別人送禮,沒有經(jīng)驗,太倉促了,怎么就沒把話說清楚呢,可好,禮品送了出去,對方卻不知道誰送的。送禮也許就是這樣吧,不用自報家門,收禮的人自有分辨。當(dāng)官的哪有凡人,哪個不是三頭六臂耳聰目明?但是,還是吃不透,想給高老師打個電話,又覺得太莽撞。高老師畢竟不是從前的那個老高老師了。電話不好隨便打的。
最后,我把電話給張小蘭打了過去。高老師和張小蘭關(guān)系近,他們之間好說話。通過張小蘭把我的意思說過去,我這的這份心意就算沒有枉費。
而且,我也想果果了。
來城里上班,不能帶著果果。起先,我準(zhǔn)備把果果交給我媽,張小蘭說,別拖累老人了,把果果交給我吧,反正我閑著也沒什么事。我特別的過意不去,又不好違拗張小蘭的一番好意,轉(zhuǎn)回頭問果果,你是跟著姑姑呢,還是跟著姥姥?這么問其實等于白問,果果當(dāng)然愿意跟著姑姑。果果說,我跟姑姑。說完就依到張小蘭的懷里去了。張小蘭摟著果果,用手指攏著果果的兩條小辮子,親昵溫存,特別像媽媽。她像媽媽,那么,我只能像姑姑。我用姑姑那樣的口氣說,果果是個好孩子,果果乖。
電話中,果果還是媽媽的,不是姑姑的。果果叫媽媽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了學(xué)校操場的一把椅子上了。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頭頂上的星空,星空那么低,星星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但是星星終歸在天上,是那么遙不可及。我扳著手指數(shù)著一顆顆遙遠(yuǎn)的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是啊,十七顆星星。我離開果果整整十七天了。
張小蘭在電話那頭似有察覺,問,嫂子,你怎么了?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淚,說了句,沒什么。
是不是想果果了?
我只好承認(rèn)。
果果挺好的。
沒有調(diào)皮吧?
張小蘭很肯定地說,沒有,果果乖著呢。
但是,我卻聽到電話里邊發(fā)出了一陣“哧哧”的笑聲。果果在笑,張小蘭也在笑。
我警覺起來,問,你們笑什么呀?
兩個人收住了,都不笑了。好像共同預(yù)謀著一件事情,又好像共同堅守著一個秘密。我試探著問,是果果作妖了吧。
果果反應(yīng)很快,我沒有。
我反應(yīng)更快,一定有。
我肯定的語氣把果果嚇住了,果果的聲音小下去,乖乖地說出了實話。媽媽,我把姑姑的畫畫壞了。
果果所說的畫就是那幅繡著“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那天,張小蘭出門辦點兒事情,讓果果在家自己玩一會兒,果果玩著玩著,對放在床上的十字繡發(fā)生了的興趣。她找了一支又粗又黑的記號筆,要把十字繡上面的小鳥畫下來。結(jié)果,整幅十字繡上涂滿了小鳥和小鳥的翅膀。
“家和萬事興”那幅十字繡被果果涂得面目全非。對此,張小蘭向我提出了嚴(yán)厲的控訴。張小蘭說,那可是我好幾個月的心血?。?/p>
七
我覺得,高新鵬老師這個人特別的神出鬼沒。學(xué)校里的那些老師,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我都見過了,唯獨沒有見到他。高老師就算不是一座山,也不會是只小螞蟻吧,怎么就見不到呢?
我回家了。這是我上班后第一次回家,我買了幾斤橘子、香蕉和蘋果,給張小蘭送了過去,張小蘭倒是沒有客氣,照單全收了。收了禮,張小蘭就把果果交給了我。我把果果攬在懷里,果果特別不老實,小手老掀我的衣襟,小嘴巴還在我的胸前一拱一拱的。幾天不見,果果添毛病了?我沒在意,我正在和張小蘭談?wù)摳呃蠋熂业氖?。張小蘭用耳語那樣的口氣對我說,高新鵬,也就是高老師,正在處理弟弟和弟媳鬧離婚的事。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高老師在老家,不在學(xué)校。不在學(xué)校,當(dāng)然見不到。說起高老師的弟弟,那個人我認(rèn)識,叫高新宇,白白凈凈的,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怎么說離就離了呢?誰離的誰呀?不會是高新宇看上了別的女人了吧。張小蘭說,新宇那孩子那么老實,不會干那事,是他那個不要臉的老婆,在省城的一家酒店做服務(wù)員的時候,和外地的一個小老板勾搭上,不要新宇啦。
張小蘭補充說,最近村子里老有鬧離婚的,不是男人離女人,就是女人離男人。大多數(shù)像新宇這樣,女人離男人。我不解地問,為什么會這樣???張小蘭很不屑地說,還不是外出打工打的?
張小蘭堅持不外出打工。她自己不外出,也不讓老公外出。老公是個鑄造工,在鑄造廠上班,起早貪黑,又臟又累,老公不想干了,要出去另找一份輕巧點兒的活兒,張小蘭堅決不同意。張小蘭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干。在鄉(xiāng)下,有張小蘭這種想法的人,真的不多。
張小蘭愿意在家,不愿出門。不愿出門的真實原因其實是為了生孩子。她在家,老公也在家,兩個人在一塊兒,生孩子的幾率會很大。用張小蘭自己的話說,莊稼不收年年種,種不出仙桃種個倭瓜也是可以的。種個倭瓜也認(rèn)了。張小蘭想孩子想瘋了。因為沒有孩子,她在家族中的地位都受到威脅了。那個年齡最大的老太太,也就是她的婆母奶奶,病了一場,好了,出院了。出院回家的那天前去探望的人很多,張小蘭也在里邊。張小蘭擠到人群前面,討好似的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想說幾句體己話,老太太沒有理睬她,轉(zhuǎn)回身,卻把一口濃痰吐到了張小蘭的腳下。
張小蘭當(dāng)然懂得一口濃痰具備的惡毒性。但是,濃痰淹不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說了,什么年代了?離婚都不隔夜了,生不出孩子又算什么呢。生不出孩子,可以把別人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嘛!在張小蘭看來,果果就是她的孩子。張小蘭把果果帶在身邊,她走到哪里就把果果帶到哪里。也可以說,果果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白天在一塊兒吃,晚上在一塊兒睡。張小蘭像姑姑,又像媽媽。張小蘭不想當(dāng)姑姑,想當(dāng)媽媽。背后,張小蘭已經(jīng)命令果果叫她媽媽了。果果扭捏著,不肯,張小蘭突然撩開衣襟,把自己瘦小的乳房捅到果果的嘴里去了。張小蘭挺著自己的乳房,把果果攬在懷里,命令果果,叫。果果還是不肯,動了動嘴巴,吐了出來。張小蘭想了一個極端的辦法,把香油和蜂蜜涂在了乳頭上,還把巧克力嚼碎,抹在乳頭的周圍。果果就范了,吃乳頭吃得很甜,吮乳頭吮得很響。每天都要吃,每天都要吮。上癮了,果果放不開了。真正上癮的其實是張小蘭,果果吮不上她的“媽媽”(乳房),張小蘭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果果的小手從張小蘭的身上摸到我的身上來了。晚上,我摟著果果睡覺,果果捂著我的乳房一刻都不肯松手。果果早就斷奶了,果果和乳房早就沒有了聯(lián)系?,F(xiàn)在出現(xiàn)“摸乳”的毛病,一定是張小蘭“調(diào)教”出來的。她母性泛濫,溺愛果果,毀的只能是果果。小孩子可是不禁慣的,慣什么毛病就是什么毛病。你不趁早斷了她的念想,戒掉她的毛病,她會“摸”一輩子,依賴一輩子。弄不好,還會糾纏一輩子。
果果是不能再讓張小蘭帶下去了。我寧愿自己把果果帶在身邊,遭些罪,也不能讓果果跟著張小蘭“學(xué)壞”。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給張小蘭打電話,在電話中,我告訴張小蘭,我要把果果帶走。對此,我做了委婉的說明,我說果果小,不懂事,太調(diào)皮,不好再麻煩別人了。電話的那一頭張小蘭不說話,她用長久的沉默問答了我。這樣的沉默太難受了,我都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但是,我不想妥協(xié)。我不想妥協(xié),張小蘭只能放棄。最后,張小蘭說了兩個字,好吧。
張小蘭向我提出了一個條件,再讓她帶一帶果果,哪怕就一上午呢。這樣的條件不算苛刻,我答應(yīng)了,還親自把果果送到了張小蘭家里。
在張小蘭的家里,我意外地遇到了高新鵬老師。
高老師坐在沙發(fā)的一邊,張小蘭坐在沙發(fā)的那一邊,在聊天。高老師和張小蘭既是師生關(guān)系,又是大伯子和弟媳的關(guān)系,挺復(fù)雜的。高老師一定是以老師的身份被張小蘭邀請,然后以大伯子的身份和張小蘭聊天的??吹贸?,兩個人聊得很隨意。至少高老師很隨意,因為高老師抽煙的樣子是放松的,笑容也是舒展的。我不知道他們聊的什么,但一定是在聊家務(wù)事。最有可能是在聊高老師的弟弟高新宇離婚的事。從高老師的表情上看,高新宇離婚的事情解決了,很圓滿,都各就各位了。各就各位,高老師就能打道回府,可以正常上班了。
高老師一見到我,把手中的半截?zé)熮粼跓熁腋桌?,站起來了?/p>
我禁不住一陣慌亂,臉都紅了。上前輕輕地叫了一聲,高老師。
幾年不見,高老師胖了,也白了。他穿著一身挺括的西裝,又儒雅又神氣。我的樣子也沒有多大變化,因為他一眼就把我認(rèn)了出來。他叫著我的名字,握住了我的手。一看到我身邊的果果,放開我,彎腰把果果抱了起來。
這是果果吧?高老師笑著問。
我點點頭。看了看果果,又看了看高老師,不知道該讓果果叫高老師什么。
叫叔叔吧。高老師說。
張小蘭在一旁提醒說,不能叫叔叔,按輩分,應(yīng)該叫——伯伯。
我急忙說,對,叫伯伯。果果,叫伯伯。
果果小聲地叫了一聲,伯伯。
高老師應(yīng)了一聲,把果果抱在懷里,端詳著果果。高老師說,果果真漂亮,長得像媽媽。
本來夸果果,高老師拐了一個彎兒,居然把我捎帶上了。這樣的捎帶出乎意料又深入人心。我激動得都不知道深淺了,說話的聲音聽上去特別的倉促。她媽媽哪里漂亮了?一點兒也不漂亮——丑死啦。
八
果果沒有帶走,還是留在了張小蘭的身邊。這是高老師的建議。高老師說,帶著孩子上班,不好看。不聽誰的也要聽高老師的。高老師說得對,再清閑的工作也是工作,是工作,就不能太隨便。但是,張小蘭我還是不能放過,既然你愿意帶孩子,那就不能慣孩子,更不能把孩子慣出一些不體面的毛病來。還有,記住自己的身份,你不是別的什么人,你只是孩子的姑姑。最后一句說得特別重,我用的是長輩教訓(xùn)晚輩那樣的口氣。開始,張小蘭只是點頭,不明白我話里的意思。不過,很快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就遭到了很大的打擊,臉色很難看。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的。
我是星期天的下午回學(xué)校的?;貙W(xué)校之前,我留下了五百塊錢。兩百塊錢給婆婆公公,剩下的三百我讓婆婆公公轉(zhuǎn)交給張小蘭。張小蘭負(fù)責(zé)照看果果,不能白白照看,每個月我都要付給她三頭五百的。人在世上不能欠人情,欠誰的也不行。
回到住處,我把我的意思跟黑三說了,黑三不同意我這么做。黑三說,自己的妹子,見外了吧?我說,家又不是蘭子一個人的,還有她老公呢,人家老公可沒有義務(wù)為咱擔(dān)擔(dān)子。黑三覺得我說得有道理,說,從我工資里再拿出三百。要給就多給些。
最近,黑三漲工資了,說話的口氣也大了,二三百塊錢對他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黑三在職位上有了重大變化,他受了老板的提拔,從一線技工脫產(chǎn)做了供銷。黑三的變化很有咸魚翻身的意思,為此都添了毛病了,說話的時候眼睛總喜歡像條咸魚似的往上翻。那天,黑三翻著眼睛對我說,老板派我去南方,采購一批汽車輪胎。
臨行前的晚上,黑三提出來,“做一做”。黑三要外出,夫妻之間恩愛一次也是應(yīng)該的。我答應(yīng)了,說,好吧。就把自己像攤煎餅一樣攤開在了床上。一上床,黑三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供銷人員了。做之前他把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做之后他又把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然后伸手從化妝臺上拿起一管口紅,把口紅涂在了右手的大拇指上,很專業(yè)地在我胸前摁了一個鮮紅的手印??粗莻€鮮紅的手印,黑三用類似于商人的口氣對我說,你是你的,你也是我的,等我出差回來,你要把你原封不動地交給我。
男人有了新氣象,大概會在床上生出一些七翹八怪的想法吧??吹胶谌d致盎然的樣子,我想說什么,但還是順從了他。做女人是被動的,做女人只能按照男人的樣子在身心方面做出調(diào)整。只是女人調(diào)整的步幅小,男人走一步,女人則要走兩步。很累的。
不過,黑三一走,就好了。我自己吃,自己睡,自己上班,自己下班。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天高地闊,風(fēng)卷云舒。每一天都是輕松自在的日子。
就在這輕松自在的日子里,我遇到高老師的老婆了。高老師的老婆,那個白胖的婆娘,并不像當(dāng)初留給我的印象那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相反,很熱情。一點兒官太太的架子也沒有。那天,在圖書館里坐悶了,我到校園的操場上轉(zhuǎn)了一遭。路過教師樓的時候,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一回頭,原來是她。
我還沒有開口,她就說,嗨,你不是外人呢,你是高老師的學(xué)生,你還是高老師兄弟媳婦的嫂子——原來不知道,莫怪,莫怪。
不用說,在背后,高老師一定向她指認(rèn)過我了。我木訥地叫了一聲,師母。
她笑起來,說,不叫師母,師母多難聽,叫我嫂子。
我說,不好吧,你是我的師母。
她親昵地推了我一把,叫嫂子。
高老師的老婆,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這位嫂子,在交通局上班,閑職,工作有一搭無一搭的。家里的孩子也不用她管,有保姆呢。她其實什么都不用做,做一個心寬體胖的賢內(nèi)助就夠了。但是,她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閑不住,業(yè)余時間做起了幕后工作。所謂的幕后工作就是跑跑腿,結(jié)交一下學(xué)校那些頭頭腦腦的娘子們。結(jié)交結(jié)交有好處,很多事情都能方便自家人的。就說我吧,我的這個圖書管理員的職位其實不是高老師行職務(wù)之便“硬塞進(jìn)來的”,而是高老師的老婆利用娘子軍幕后的影響力“干涉過來的”。對此,高老師不止一次地提醒過她了,不要亂搞。要搞,到校外去搞。
到學(xué)校外面搞總有諸多不便,那么,近一些,搞搞學(xué)校周邊。神不知鬼不覺,作為學(xué)校的周邊人員,我被高老師的老婆也就是我的這位嫂子搞進(jìn)去了。那天中午,嫂子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我一個人在家,挺悶的,你過來吧,認(rèn)認(rèn)門,順便和嫂子聊聊天。
聽得出來,高老師不在家,是她一個人在家。她一個人在家,我不想去。我覺得還不如高老師在家呢,高老師在家,見一見,會是另一番情景。
說實話,自從來到學(xué)校,還沒有和高老師坐下來說過話呢。學(xué)校就那么大,碰到高老師倒是很容易的。碰到了,打打招呼,一轉(zhuǎn)身,過去了。過去了,就希望下一次再碰到。但是,怎么可能想碰到就碰到呢,人又不是一堵墻或一棵樹。碰不到,就莫名其妙的失落、惆悵、郁悶。都已經(jīng)是過來人了,還小姑娘似的,按說不應(yīng)該。但是又免不掉。說起來還是圖書館里太沉悶了,太寂寞了。無事生閑心,坐在那里,腦子里邊一會兒長葉,一會兒開花。還一瓣一瓣的呢。
盡管高老師不在家,但去高老師的家里坐坐還是很快慰的。圖書館在北頭,高老師的家在南頭。去高老師的家,要穿越大半個校區(qū)。中午,剛剛放學(xué),路上行人很多,有學(xué)生,有老師,多數(shù)是學(xué)生。我不急不躁,很悠閑地看著一個個學(xué)生從我的面前走過去。每過一個學(xué)生,我都會很專注地打量幾眼。也就是幾年的光景,學(xué)生們變了,和我們那個時候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真的好幸福?。∷麄兩詈?,吃得好,每個人看上去都是一副營養(yǎng)過剩的樣子。過剩的營養(yǎng)催發(fā)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身體普遍長得高大。但他們的臉型卻因為營養(yǎng)過剩失控變形,奇丑無比。最不一樣的地方還是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隨意、放任,還有一些唐突和頹廢。都不像學(xué)生了。
我的神態(tài)、我的打扮都在告訴別人,其實我才是一個什么都不像的人。我既不像老師又不像學(xué)生;既不像領(lǐng)導(dǎo)又不像群眾;既不像城里人又不像鄉(xiāng)下人。他們迎接我的目光,不如說是我在迎接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一個個掃過來,回避的不是他們,而是我。我都不好意思走在這樣一條人多眼雜的道路上了。
繞過第一座校舍,我就拐上了一條小路。小路人少、僻靜。這條小路我再熟悉不過了,當(dāng)年,為了避開人們的眼睛,每次去高老師那里,都要走這條小路。這條小路不一般,它曾經(jīng)是逃課之路。我就親眼目睹過逃課的學(xué)生越墻而過的情景,逃課的學(xué)生飛躍墻頭的那一刻特別像白衣勝雪來去如風(fēng)的大俠。好玩、刺激,走上這條小路心情不一樣,真的能做到“目空一切”,其實也是心空一切。心空了,反倒活泛了、蓬勃了、有了融融的春意。這樣的心情和周圍肅殺的氣氛是不和諧的。正值初冬,冬裝上了身,很厚,很累,有種一層套一層的繁瑣。不過,天氣好的時候是另一番情景。比如今天,太陽很好,陽光很好,陽光在眼前,一根一根的,居然有了花灑那樣的噴涌狀態(tài)。陽光暖烘烘地烤著,臉都發(fā)熱了,身上也發(fā)熱了。日朗風(fēng)柔,神清氣爽,感覺真的有點兒春天的意思了。說到底,春天就是沿著冬天的方向這么一步步走出來的。
中午飯吃得不錯。嫂子親自下廚,炒了四樣菜,西紅柿炒雞蛋、爆炒土豆絲、油炸花生米、蒜薹炒肉,都是很家常的菜。酒卻很好,是紅酒。嫂子說,學(xué)生家長送的,好幾百呢,今天咱姐妹倆把它喝了。吃了半碗米飯,喝了幾杯紅酒,嫂子的腦袋暈上來,居然打起了圖書館的主意。嫂子很親熱地拍著我的手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圖書館那么多書,那么多資料,那么多光盤,那么多錄像帶,可以往外租啊!
我說,是啊,每天都在往外租。
嫂子湊到我耳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往校外租。
我說,學(xué)校有規(guī)定,圖書不讓往校外租。
嫂子嗐了一聲,接著,又嗐了一聲。很惋惜很痛心的樣子。其實,嫂子在圖書館安插這么一位置,一開始就有她的用意。但是,嫂子沒有點明她的用意,而是給我算了一筆賬。嫂子說,圖書、光盤、錄像帶都是可以租的。租,就要收費。要不,費那個牛勁干什么?圖書收費按一天一元算,光盤錄像帶按一天兩元算。如果一個月有一百個人租,比方說,四十人租書,三十人租光盤,三十人租錄像帶,一個月下來,就是四千八百元。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四千八百元,差不多是我半年的工資了。我動心了。但是,我還是擔(dān)心,還是拿不準(zhǔn),有那么多人看書嗎?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上網(wǎng)、玩手機(jī)。
嫂子說,我說的那些書,主要是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資料,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資料,很有市場的。
可是,我們怎么聯(lián)系客戶呢?
嫂子很有把握地說,這個我來做,你只管提供資料就行了。
我還是有點兒顧慮,秦老師那里怕不好交代。
嫂子說,老秦就是個老酒鬼,幾瓶酒就把他打發(fā)了。
我問,那,交貨點呢?
嫂子說,去你家。
下午兩點多,我從嫂子家走了出來。我的腦袋有點兒暈,腳步有點兒飄。興奮得都不能自已了。從樓道拐角處的鏡子前經(jīng)過時,我停了下來,特意照了照,鏡子里的我臉色很好看,紅撲撲的。這樣的臉色過于喜慶,有說不清來路、不打自招的意思?;厝サ臅r候,我依舊抄小路走。小路好,小路僻靜,可以掩藏一個人的臉色,也可以掩藏一個人的心思。但是,走了一路,我的心也拎了一路。像做了一回賊,像偷了一回人,格外的驚險、刺激。怪不得鄉(xiāng)下人都愿意做城里人呢,原來做城里人這么好,這么多名堂。鄉(xiāng)下人就知道撅著屁股刨地,哪里知道城里人這些彎彎繞?還是做城里人好?。?/p>
“租書計劃”實施得很順利,不出三天,就有了第一批客戶。具體地說,客戶不是一批,是一個。一個小學(xué)老師。小學(xué)老師要的是文學(xué)方面的書,文學(xué)方面的講座錄像帶。下班之后,我把圖書錄像帶偷偷帶回家,再給小學(xué)老師打電話。小學(xué)老師很快過來了。一見到這位小學(xué)老師,我竟然憋不住想笑。小學(xué)老師瘦高、禿頂,小嘴巴癟癟的,長得特別像葛優(yōu)。“葛優(yōu)”接過圖書錄像帶,裝進(jìn)一只布袋子里,把租金給了我,卻磨磨蹭蹭不想走。他坐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掏出煙,點上,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說,我是一個作家,當(dāng)然,業(yè)余的。我當(dāng)作家不為別的,就想掙點兒外快。我們小學(xué)教師的工資太低了,不夠花啊。我問,你掙到錢了嗎?他說,掙到了,一轉(zhuǎn)手又送給郵局了。我問,好好的,送給郵局做什么?他說,寄稿子啊。這個人可真逗,說起話來都像葛優(yōu)。
第二個客戶是個女的,她向我要了十幾本初中的復(fù)習(xí)資料,還有兩盤光盤。這是個大客戶,大客戶有大要求,她的要求就是送貨上門??蛻舻囊缶褪且磺?。但是,客戶太遠(yuǎn)了,離縣城八里地,在一個村子里。想不到嫂子的業(yè)務(wù)能力如此強大,居然把業(yè)務(wù)做到了鄉(xiāng)下。不過交貨過程還是很順利的,女的收了貨,付完賬,還想留下我吃晚飯,被我拒絕了。返回的路上我后悔了,八九里的路,空著肚子騎車,越騎越累,越累越餓,餓得實在騎不動了,我就在路邊飯店吃了一碗刀削面?;氐郊視r已經(jīng)很晚了,都星星滿天了。我摸黑兒鎖好自行車,匆匆忙忙上樓,掏出鑰匙,打開門,發(fā)現(xiàn)屋里亮起了燈光。
原來是黑三出差回來了。
黑三一個人在喝酒,酒喝到了七八成上,有點兒醉了。黑三沒開頂棚上的燈,而是把床頭的那盞低瓦數(shù)的臺燈放到了桌子上。臺燈從側(cè)面放大了黑三,半面墻都是黑三的身影。黑三巨大的身影有了酒精的度數(shù),黑乎乎的,直晃。出了一趟差,黑三見過大世面了,他和他的影子居然有了先聲奪人的氣勢。我不理他,站在那里,解羽絨服的紐扣。一個個的,不慌不忙的。我的樣子一定引發(fā)了黑三的某種聯(lián)想,黑三歪著腦袋看我,目光向下,一格一格的,在我的胸部停住了。黑三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說,坐過來吧。
我肚子里悶了一口氣,心說,黑三你回來不打招呼,搞突然襲擊,不是明擺著對我不放心嗎?
黑三用一個曖昧的手勢向我鉤了鉤。黑三說,來呀!
黑三的動作給了我一個錯覺,我們不是夫妻,是嫖客和小姐。黑三真的像嫖客那樣往外砸錢了。黑三笑瞇瞇的,不說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錢,砸到了桌子上。黑三說,發(fā)了,有錢了。黑三又掏出一沓錢,把這一沓錢砸在了另一沓錢上。黑三說,發(fā)了,有錢了。我吃了一驚,出一趟差就會這么有錢嗎?黑三說,商家背后塞給我的,八千。他娘的,這年頭,有錢不掙是傻蛋。明白了,原來是商家給他的好處費。黑三真的長本事了,越來越像城里人了。只有城里人才有這樣的待遇。只有有權(quán)有勢的人才有這樣的機(jī)會?,F(xiàn)在,這樣的機(jī)會突然降臨到我們這種鄉(xiāng)下人頭上,太突兀了,太不同尋常了,太不可思議了,幾乎到了震撼和驚悚的程度。我的呼吸粗了,本能地回避,卻又禁不住誘惑。那么多錢啊,拍出去,能砸死人的。我命令黑三,逞什么能?趕緊把錢收起來。黑三伸出手,卻一把把我拉進(jìn)了他的懷里。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黑三就把一口酒氣噴到了我的脖頸上。黑三說,有錢了,作為有錢人在外面我可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沒有做一丁點兒壞事——那么,你呢?
的確不一樣了,黑三說話都用質(zhì)問的口氣了。但是,我不想把我的事告訴他。比起黑三來,我掙的只是小錢。小錢,就自己留著吧。我含含糊糊地說,哦,今天加了一個班,回來晚了。
黑三眨眨眼睛,挑釁似的說,怎么證明你說的話呢?
我知道黑三要看什么,要證明什么,慢慢把上衣脫下來了。露出了胸口那點兒紅印。紅印在,在黑三的眼里,我保質(zhì)保量,符合“交貨”的標(biāo)準(zhǔn)。黑三很滿意,笑了。騰出一只手,朝身后摸去。我以為他又要給我什么驚喜呢,黑三摸出來的卻是一只茶盤。
茶盤里,躺著半截掐滅的煙頭。
黑三喝酒,不抽煙。因為黑三不抽煙,家里沒有煙缸火機(jī)之類的東西。更別提煙頭了。現(xiàn)在,煙頭出現(xiàn)了,煙頭作為男人殘留在家里的另一種形式上的“精液”,完全可以作為奸夫的罪證。但是,煙頭不會說話,只能依靠煙頭提供的線索對當(dāng)事人進(jìn)行審問。關(guān)于審問,黑三用的是排他法。黑三首先排除了他自己,其次排除了我,再其次排除了我的同事秦老師。排查走進(jìn)了死胡同,黑三為難了,很無奈地攤了攤手,那么,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是誰,還用問,當(dāng)然是那個長相像葛優(yōu)的家伙。但是,我怎么說?會越說越亂的。怪誰?怪我自己,光顧收錢了,現(xiàn)場沒有處理干凈。但是,我沒有錯,沒有必要做出理虧的樣子。我歪了一下身子,從黑三的懷了閃出來,坐在了床沿上。
誰?黑三提高了音量。
我搖了搖頭,說,誰也不是。
黑三氣急敗壞,啪嚓一聲,把茶盤砸在了我的腳下。我的腳下立刻灑滿了尖利的玻璃碎片。黑三眼睛血紅了,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誰!
我渾身一哆嗦,很快搖了搖頭。
黑三先把他的長下巴伸過來,再用他的最前面的一排牙齒說,是不是那個姓高的?是不是?你上學(xué)的時候就和他有一腿,當(dāng)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眼前很快閃現(xiàn)出張小蘭的影子。是張小蘭,一定是張小蘭那張破嘴在背后嚼屎。找了一個吃狗食的男人,又找了一個嚼狗屎的小姑,這輩子我他娘的倒了血霉了??粗谌医蛔∫魂?yán)湫?,黑三,這輩子你不配有老婆,你有個妹子,就夠了。
我還想說什么,沒說出口,被黑三凌厲的掌風(fēng)一下子堵了回去。
九
黑三有錢了,有底氣了,可以說氣壯如牛。他一巴掌打腫了我的臉,打掉了我的半截門牙。為此我戴了半個月的口罩。我腫著半張臉,缺著半顆門牙,不戴口罩是不行的。腫脹的臉可以消下去,豁開的門牙卻不能長出來。但我不想因為缺了一顆門牙而躲在口罩后面神經(jīng)兮兮地生活,一賭氣,把口罩摘掉了。口罩一摘,“豁牙”的嘴巴便大白于天下。天下是人的天下,天下的人開始議論紛紛,輿論的矛頭全部指向了我那個“不是人”的男人,我自己反倒輕松了,不用說什么了。就說離婚吧,我把“豁牙”的嘴巴往民政局辦公桌的前面一探,婚就離掉了。出乎我的意料,離婚竟然這樣容易,就像戴上口罩然后再摘掉口罩一樣。
我和黑三這段婚姻,總的來說,扯得還算比較公平,我為黑三生了一個孩子,黑三讓我缺了半顆門牙。真的誰也不欠誰的了。但是,黑三不這么看,黑三說,他的婚姻是被他一巴掌打掉的。他的意思是,婚姻像門牙,打掉了還可以再裝上。我說,可以裝,但“裝上”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我。
離婚之前,擔(dān)心黑三不同意,會糾纏,我搬出了家,住進(jìn)了學(xué)校的集體宿舍。這一回我把集體宿舍真的當(dāng)成了自己的“娘家”。有“娘家”就好辦了,進(jìn)可攻退可守了。我給黑三打電話的時候特別的理直氣壯。我說,黑三,你不答應(yīng)離婚,我會在集體宿舍永遠(yuǎn)住下去。
黑三慌了,帶著懺悔的表情,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當(dāng)著集體宿舍的所有女人,黑三放棄了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yán),低著頭,哭了。眼淚唰唰地往下流。黑三的樣子把在場的女人們嚇壞了,勸我,回去吧,看他那個樣子,是真后悔了。我鐵了心,堅持不回頭。我說,讓他哭吧,哭倒了這座房子,也沒用。
黑三見苦肉計沒起作用,又動武。黑三伸出手,拽我的胳膊。黑三手上的力氣太大了,我差一點兒被他拽翻在地。我很快抱住了床架,床架被帶動,床架被拽得嘩嘩直響。宿舍的女人們看不下去了,很快成了我的“娘家人”,“娘家人”出手相救,黑三被一幫“娘家人”的拳頭打跑了。
黑三跑了,再也沒有回來。但是,黑三并沒有善罷甘休,他換了方式,開始用手機(jī)和我對話。所謂的對話就是咒罵。電話里,黑三用他的嘴巴扒光了我的身體,一寸寸地罵,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罵,罵了我的面部,罵我的胸部,再罵我的下體。轉(zhuǎn)眼之間我就被黑三罵得體無完膚了。但是,我不生氣,反而踏實了,放心了。我知道,婚姻一旦到了毫無顧忌的程度,也就完了,也就走到頭了。我對著手機(jī)說,黑三,你罵,你罵,你罵你的。
我了解黑三,黑三表面上粗魯,但黑三并不難纏。真正難纏的是黑三的妹子,也就是我的那個小姑張小蘭。
我和黑三鬧離婚的消息傳到了鄉(xiāng)下,傳到了張小蘭的耳朵里,張小蘭帶著果果找上門來了。張小蘭見到我,首先把果果從身后推到了身前,果果很無辜地看著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媽媽,很快躲到張小蘭的身后去了??粗臉幼?,我知道,果果一定被張小蘭訓(xùn)教過了,我這個媽媽在果果的耳朵里至少“壞”上了一百次,我已經(jīng)是果果的“壞媽媽”了?,F(xiàn)在果果不想再理我這個“壞媽媽”,而是把張小蘭當(dāng)作了依靠。張小蘭往床上一坐,果果很自然地鉆進(jìn)了她的懷里。張小蘭把果果摟在懷里,就有了主動權(quán),可以扭轉(zhuǎn)事態(tài)了。她不急不鬧,分外客氣,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反而替我憤憤不平了。她說,嫂子,我哥不是人,是狗,是狗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踹他幾腳解解氣不就行了?張小蘭說完這句話,停下來,下面還是這句話。張小蘭像個復(fù)讀機(jī),反反復(fù)復(fù),幾乎不走樣地說同樣的話,整整說了兩個多小時,把懷里的果果都說困了。她把果果放在床上,拉過一床被褥蓋上,還想說,我忍無可忍,一跺腳,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說,你走,趕緊走。你不走,我走。
張小蘭沒走,我也沒走。我們面對面地對峙了整整一下午。我們不說話,相互回避著對方的目光,只用內(nèi)心的力量和對方較勁。上班的時間,宿舍里沒有別人,但是,宿舍里卻擠滿了緊張的空氣,空氣在動,不是我壓倒她,就是她壓倒我。我是不怕的,宿舍是我的,是我的娘家,在娘家,我的腿可以生根,我的手可以長葉。我熬得起。張小蘭顯然看到了她被動的一面,開始節(jié)外生枝了,她把果果揪過去,抬手朝果果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果果一驚,醒了,大聲哭了起來。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孩子哭,想把果果抱在自己的懷里,我還沒有出手,果果就被張小蘭抱緊了。張小蘭抱著啼哭的果果說,你們離婚,我就把果果抱走,叫你們一輩子見不到果果。很明顯她是用孩子來威脅我。這是張小蘭最陰損的一招,是我最擔(dān)心的。我軟了,雙手無力地耷拉下來。我說,好吧,你抱著果果回去吧。再晚,就沒有公交車了。
張小蘭走的時候,我把五百塊錢塞給了她,她替我?guī)Ш⒆?,我不想欠她的,一分都不想欠。張小蘭看了看錢,沒接,反倒掏出二百塊錢壓在了上面。她說,嫂子,咱們是同學(xué),又是姐妹,還是姑嫂,咱倆的關(guān)系,最近了。我不想,不想……再想往下說,氣嗝兒逆上來,張小蘭哽咽住了,說不出話,眼睛很快被眼淚蒙上了。張小蘭眼睛一閉,一顆很大的眼淚掉了下來。
再來,張小蘭不是和果果兩個人來的,而是帶來了一個團(tuán)隊,七八個人,呼呼啦啦坐了半屋子。有張小蘭的父母,有村長和村長老婆,有她的婆婆公公,還有高老師的弟弟高新宇。張小蘭的父母、村長和村長的老婆、她的公公婆婆來是可以理解的,高老師的弟弟高新宇來做什么呢?是要現(xiàn)身說法嗎?張小蘭原計劃把我的父母搬過來,加入到她組織的聲援隊伍中。作為娘家人,我的父母第一時間站在了我的陣線上。我的父母說,我姑娘想離婚,那就離吧。
這個時候,我和黑三已經(jīng)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我和黑三沒有見面,我把離婚協(xié)議書通過傳真?zhèn)鹘o黑三。黑三簽完字,再通過傳真?zhèn)骰貋?。?dāng)著大家的面,當(dāng)著張小蘭的面,我把離婚協(xié)議書拿了出來。張小蘭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叫了一聲嫂子,叫得很輕,我聽到了,答應(yīng)了一聲。答應(yīng)的時候,很有深意地朝張小蘭看了一眼。我知道,這是張小蘭最后一次叫我嫂子了。
因為從這以后,我?guī)еx開了縣城,去了京城。而這一去,就是多年——一直到現(xiàn)在。
牟秀林:河北泊頭人,現(xiàn)居北京。曾在《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陽光》《短篇小說》《中國鐵路文藝》《佛山文藝》《小小說》《大連晚報》《遼河》《天池》《羊臺山》《無名文學(xué)》、中國作家網(wǎng)等報刊發(fā)表過作品,2012年,作品《文學(xué)的補償》獲全國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