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婉瀅
親愛的夸父:
見字為安。
這些年我又走了很多大路,車水馬龍的,快要聽不見你講話。
上回你同我講到阿悠姑娘的,她最近還好嗎?
小甫即日
一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認識夸父的。夸父就是那個夸父,跑遍了萬里河山追太陽,最后變成一座山,上面還流著小溪的那個夸父。
那日萬里無云,惠風和暢,我對張謙說,天氣這么好,我們一道出去遛個彎吧。張謙說,不行,作業(yè)沒寫完。
我嘆口氣,趴在桌子上看他皺著眉頭翻稿紙,又掉過頭去看外頭的太陽,好刺眼,眼前紫一陣白一陣的。
這時張謙又說:“直視太陽對眼睛不好?!?/p>
說罷還拿著他的丑臉對著我。紫一陣白一陣里的張謙尤其丑,我哈哈大笑。想一會兒如果他問我笑什么,我就繼續(xù)笑,可他沒有問。
他把稿紙合上,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走吧?!?/p>
二
張謙是個勇敢的丑人,精瘦精瘦的,頭都快比肩膀寬了,最近抽條長個以后愈發(fā)像根豆芽。喜歡上的好看女孩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一次也沒有成功過,但這好像也并未困擾他。
我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半個青梅,此人多情又容易釋懷,考起試來總是占據(jù)榜首。
“你真行啊?!蔽颐看味家驹诎駟吻皩χ拿指袊@。
他站在一旁的樹蔭里看語文課本,聽見這話總要嗤笑一聲。丑人張謙站在陽光細細密密透過的樹蔭里,穿著寬大的校服捧著課本,臉上帶著戲謔與諷刺——我突然覺得他也沒有那么丑。
總而言之,他聰明勇敢(勇敢是不怕被議論是非的勇敢,和初生牛犢那種不太一樣),又長了一張媽媽不會擔心的臉,是個理想的異性朋友。
此刻我們就著剩下一點點的太陽踱步子,我說我一直沒吃東西,他說他也很餓。
但誰也沒帶錢。
張謙沉默了一會兒,準備打道回府。
我扯著他不準,我說,我們繼續(xù)走走吧?我也沒那么餓……說不定有野果子呢。
他瞪了我一眼,嚇得我收回扯住他的手。
“你指望在市中心找野果子?”
我不指望。
可這時太陽剛巧下山,晚霞漂漂亮亮地掛在天邊,路燈的光還不甚明顯,照得公園里的山頭像個老人。我癡癡愣在原地,心說任張謙怎樣吧,我不走。
三
“小甫?”
“嗯?”
“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p>
“哦。聽著像個男孩名?!?/p>
“對啊?!?/p>
以上就是我和夸父第一次對話的內容。那時我不知道他就是夸父,還以為他是路燈下的山頭老人。張謙罵我豬腦子,夸父就發(fā)出喝水一樣的笑聲。
張謙問道:“你是誰啊?”
語氣很不友好。大概他也覺得對著一團來路不明的聲音問話玄虛得很。
夸父說他叫夸父,張謙愣了一秒以后笑了,又變得充滿戲謔與諷刺,望向我。
我問:“真的嗎?”
夸父笑了,張謙也笑了。
一個厚實謙虛充滿仁慈,另一個張揚放肆毫不留情。
他們倆名字反了。
四
夸父住的地方叫陽村,太陽來得少,雨水也少,一切都灰撲撲的。他小時候不叫夸父,具體叫什么他說忘了,總之人們叫他夸父,成百上千年了,早已蓋過了那個十幾年就夭折的乳名。
乳名是夸父的老叔給他起的,夸父沒有父母,也沒有什么朋友,叫這個乳名的人其實只有老叔。
后來他滿了七歲,陽村終于出了回太陽,也就是這一天,夸父擁有了第二個叫他乳名的人。
夸父說那天萬里無云,惠風和暢,他高高興興望著從未見過的太陽好一陣,直望得眼前紫一陣白一陣,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了個人影。夸父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紅裙子小姑娘。小姑娘周身還繞著夸父看過太陽后留下的紫白。
我打斷他,說這段我似曾相識??涓赣职l(fā)出了喝水般的笑聲。
“阿悠長得可比張謙漂亮多了?!?/p>
很慈愛的聲音,像爺爺告訴孫女天上的云雖然像棉花糖、可是不能吃那樣。
張謙瞟了一眼志得意滿的我。
夸父又道,小姑娘,也就是阿悠,肌膚勝雪,紅唇一點,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來到夸父面前,一張口就叫夸父的乳名。
夸父方覺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遲遲疑疑應了聲“姐姐”,轉身喊來了老叔。
老叔說這是外婆家那邊的孩子。
后來夸父也沒問她為什么突然來這里,也沒問為什么她來了以后這太陽居然日日升起。
夸父只覺得有個漂亮姐姐陪著他,和泥巴上樹他都能干。七歲的夸父還是個胸無大志的小男孩,還以為擁有了什么就再也不會失去。
五
張謙這次段考又考了第一,他不甚在意的樣子真惹人心煩。
張謙又看上了新的姑娘,他玩世不恭的樣子更惹人心煩。
我們本來說好一起去找夸父的,他卻打著哈欠找那姑娘去了。我原來還奇怪這個一看上就表白、一表白就被拒、一被拒就不聞不問了的家伙這次怎么這樣認真,才聽人說這次的姑娘頗有點“郎情妾意”的意思,兩個人眉來眼去好一陣了。
我撇撇嘴,心中暗道“重色輕友”來到了小山頭,聽見夸父按時出現(xiàn)的聲音以后,還是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哎呀,遲早有這么一天?!彼f。
遲早有這么一天的。夸父說完又覺得自己怎么明白得這樣晚。
眼前的晚霞多像那天阿悠的嫁衣啊,云蒸霞蔚,弄得人心里生疼。
夸父說一切都很自然,阿悠是要嫁人的,阿悠是不可能嫁給他的。他突然覺得那日紫白中的紅裙子姑娘不過是他的一個姐姐,那只軟軟糯糯的小手可能也只是姐姐的手。
我和夸父一起陷入沉默,只聽見夸父山上的小溪呼嚕呼嚕流動的聲音。
回家路上碰見了張謙和他的姑娘,其實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怎么兩個人還笑得那么開心。他看見我時手足無措地打了個招呼。
這姑娘,我想,長得還沒我好看呢。
又想到張謙這種人能找到多好看的,臉上不禁帶了點嘲諷的笑。
我突然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他了,又覺得自己好可悲。
在暮色四合微微發(fā)冷的小巷里,我把衣服裹緊了一些。心突然很酸。
六
原來那場浩大的逐日一開始并不只有夸父一個人。
有一天陽村人習以為常的太陽終于又落了下去,再也沒有升起來。
夸父那時已經(jīng)成年,被趕鴨子上架地編到了一個逐日隊伍里,大家個個身強體壯,躍躍欲試地想做村里的英雄。
出發(fā)那天也是黑漆漆的,夸父回頭張望看見一雙晶亮晶亮的眼睛,最終他也沒有勇氣走過去,只是抱了抱身邊的老叔。
老叔囑咐了他幾句。
后來夸父再也沒有聽過自己擁有的第一個名字。
夸父說他跑在路上,一開始并沒有人在意,他不過是最最普通的逐日人,在仿佛永無止境的黑夜里永無止境地跑下去。
有一天發(fā)覺自己身邊一同出發(fā)的人全都不見了,而他也終于看見了太陽。
“等等我?!彼麑μ栒f。
太陽沒有回話,只是不知疲倦地走下去。
“等等我啊?!?/p>
七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回到家鄉(xiāng)了。
拿著一本黑白相冊,躺在飛機靠窗的座位上。在云上的我,好像看不太清云下的萬丈土地。
沒有近鄉(xiāng)情怯,也沒有盼望。沒有淚水漣漣,沒有懷念。
工作以后終于成了孩子眼中無聊的大人啊,我摸著相冊里那張市中心小山頭的照片,想。
早幾年聽媽媽說那山頭被夷平改作了超市,她方便了不少。
我在電話這頭笑笑,說那還挺好的。
媽媽問我,今年你回不回家來呀?還是我們繼續(xù)去找你玩。
我笑道,還是你們來找我,記者這職業(yè)不一樣,越是節(jié)假日越是忙得慌。
將近十年不回家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好在爸爸媽媽朋友多一點也不孤單,就一個人放心在外待了這么久。
今年回來是因為……
今年回來是因為姥爺九十大壽,再加上我從來沒有參加過的同學聚會也已經(jīng)辦到第十五屆,想起來還挺想見見那個畢業(yè)就消失剛從國外回來的張謙的。
爸爸來接的機。我老遠就看見他在大廳焦急地張望,心里一下酸得不像話。被人惦記的感覺原來這樣好。
車上他說你媽媽很想你。說罷從后視鏡里瞟我一眼。我忽地一下想起從前有人跟我說,家人說不孤單都是騙你呢。
想不起那人臉上是否有落寞的神情,只記得有一陣呼嚕呼嚕的溪水聲。
我說,我知道,我也很想很想你們。
八
陪媽媽去了山頭超市,真真是琳瑯滿目??匆娨环N在電視上做過廣告的養(yǎng)顏產(chǎn)品,想著給她買一點就加快了腳步。
她在身后叫很大一聲的“小甫”,我回頭,看見她緊張兮兮地朝我走來,說:“別走丟了呀?!?/p>
我愣了一下,才說,好。
于是慢慢走著,聊了些過往的事。說起張謙最后娶了一個美國人拿了綠卡,說起我這十多年不顧家的流浪。她埋怨我沒心沒肺,我說就是想出去走走,沒什么別的緣由。
媽媽又不說話了。
我于是說起了校友會,她才稍微精神點。
“大家都變了很多啊!還有生了二胎的,有些人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當時的班草現(xiàn)在可丑了……”
“變化最大的……”
變化最大的,當然是張謙。
他老了以后倒是順眼了很多,只不過長了小肚子,不能把衣服穿出寬大的感覺了。眉眼里的戾氣與戲謔變成了世故與油膩,只有沉默時才窺得到一些少年的影子。
他走過來同我打招呼,說起原來的事。
“我們好像還改編了夸父的故事,我在日記本里寫得跟真的似的。哈哈?!?/p>
“是啊?!蔽翌D了一下。
九
夸父說他走了很遠很遠,看見了大河縱流,看見了瀚海闌干。而他也從一個沉默膽怯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氣壯山河的巨人。
于是人人為他歡呼雀躍。
夸父跑到最后忘了目的,只是悠悠跟在太陽后面。停下來喝水時看見晚霞,加快腳步便看見紫一陣白一陣的光。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老叔來。
“小甫啊,我不孤單的。你放心去吧?!?/p>
夸父淚水漣漣。
小甫。小甫就是老叔起的乳名。就是阿悠喚得陽光明媚的那個乳名。
夸父突然覺得很累了。
他對太陽說:“我不追了,不追了?!?/p>
于是轟然倒地,成了一座山。山上長出翠綠的森林,流出呼嚕呼嚕的小溪。
夸父就這樣停了下來。
太陽也就這樣停了下來。
十
老了的張謙與老了的我沿著小時候的路回家。
張謙說,想不到你現(xiàn)在這么厲害了啊,小甫。
我笑了一下,問他有沒有聽見小溪呼嚕呼嚕的聲音。
他說:“你指望在超市邊聽見小溪的聲音?”
一瞬間的少年意氣。
我不指望的。
就是突然沒頭沒腦地覺得,夸父好像哭了。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