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秀
我和芙蓉的最后一次會面,居然是在殯儀館。
我正抱著隱隱作痛的胃坐在廊前的臺階下,木然地看著一撥一撥的人從面前走過:有的披麻戴孝,絕望地哀嚎著;有的只是胳膊上戴著小白花,悲戚地沉默著;也有的看不出臉上是什么表情,依然大聲說話、喧嘩,甚至爭執(zhí)……
這時,我看見了喬生。
雖然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喬生,但那又不是我熟悉的喬生。喬生是我見過的男人中穿著打扮最講究的一個,他在穿衣方面的品位堪比時尚雜志的模特。他能把西裝穿得洋氣又貴氣,也能把白襯衫穿得瀟灑又干凈;他穿米色棉麻的長褲配卡其色的棉質(zhì)襯衣;他像港劇男主角一樣穿白色羽絨服……我們灰頭土臉的高中時代,因為有了喬生而時髦靚麗了許多。喬生引領(lǐng)了我們學(xué)校的穿衣潮流。曾經(jīng)有段時間,班里的男生幾乎人人一身西裝,脖子上掛條白圍巾,雙手插在褲兜里,故作深沉狀。但喬生不深沉,很幽默風(fēng)趣,喜歡笑,笑起來滿眼桃花。當(dāng)年,很多人曾沉浸在他那粉紅色的眼波里不能自拔。可我面前的喬生,臉色蒼白,神情木然,穿著一件灰不溜秋的中式長衫,戴著一頂棒球帽,跟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神采飛揚的明亮少年判若兩人。
我遲疑地叫了聲喬生。
喬生扭頭看見我,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了,他走到我面前,說,菱兒,你怎么……
我站起身,依然捂著胃,我的胃一激動就疼。我剛要開口,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喬生慌了,你這是……
眼淚有點不受控制,但我盡量保持語調(diào)的平和,我說,是我的好朋友去世了。
這時候,大廳里傳來一個冰冷的女聲,請木芙蓉的家屬領(lǐng)取骨灰。
我的眼淚更洶了,這應(yīng)該是芙蓉這輩子最后一次被叫名字了。
喬生臉色大變,愣怔了半天,沉聲問,芙蓉?
我用力點點頭。
怎么去的?
大出血。
我在婦產(chǎn)科干了二十多年,大出血的孕婦不少,但是因此喪命的卻不多。我至今都不敢回想兩天前的深夜我從家屬院跑進急救室時的情景。芙蓉安靜地躺在那里,雙眼緊閉,臉白得近乎透明。我撲過去搓她的手,晃她,喊她,不停地念叨多巴胺、低分子右旋糖酐、血壓、血小板……有人在拉我,阻止我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地亂轉(zhuǎn),跟我說林主任,患者來得太晚了,胎兒也……我癱坐在地上,胃疼得如同刀絞,無聲地哭起來。直到芙蓉被推進了火化間,我依然有種做夢的感覺,芙蓉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下一秒她就會活蹦亂跳地站在我面前,張開雙臂,笑著跟我說surprise。
喬生從褲兜里摸出煙,手卻一直在哆嗦,打火機摁了七八次才把煙點著。他默默地吐著煙圈,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該看向哪里。
芙蓉的女兒抱著骨灰盒低著頭慢慢走出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居然沒怎么哭,她似乎還沒有完全理解媽媽去世到底意味著什么,抑或是痛苦來得太突然了,把她砸蒙了。但我知道,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女孩子將不會知道笑的滋味了。但任何安慰都很蒼白,那些讓她吃不香睡不著的疼和半夜里醒來的淚水,須得她自己慢慢嚼,慢慢咽。她需要時間。
我接過骨灰盒,抱在懷里。那張小照片上,芙蓉唇紅齒白,燦爛地笑著。喬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張照片,直到煙燒到了手指才猛然扔掉。他低頭仔細(xì)看著煙蒂在腳下被蹍碎,問什么時候下葬。我說墓地今天上午才買好,正在趕著收拾,下午就葬。
我,喬生,芙蓉,隔了三十年,居然以這樣的方式相聚了。如果芙蓉知道喬生能來送她最后一程,應(yīng)該會很開心吧。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掛在樹梢上,像個大蛋黃。我陪著芙蓉在操場上坐了快一節(jié)課了。起初我還在糾結(jié),萬一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我倆逃課,我是說我肚子疼還是說芙蓉來了情況??珊芸煳揖捅卉饺氐母杪曃恕K诔贤ト?shù)母瑁骸笆欠衩恳晃荒闵磉叺呐?,最后都成為你的妹?她的心碎,我的心碎,是否都是你呀你收集的傷悲……”她的嗓音清冷,帶著點鼻音,歌聲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顫顫地飄著,有種千回百轉(zhuǎn)的悲傷,讓人鼻子發(fā)酸。我剛要夸,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倒映著月亮,亮得出奇。她的睫毛抖了抖,兩條銀亮的小河淌出來,掛在臉頰上。我嚇了一跳,還沒等開口,芙蓉一下子抱住我,哽咽道,我和喬生分手了……
我連忙拍著她的背,說分就分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芙蓉繼續(xù)哭,說那是我的初……我沒有聽清楚那是她的初什么,因為下課鈴聲突然響了。第二節(jié)是班主任的課,我們不敢繼續(xù)逗留,我?guī)蛙饺夭粮裳蹨I,說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安慰,拉著她跑回了教室。
我很后悔那天晚上沒有跟芙蓉好好聊聊。芙蓉高挑白凈,有一對讓所有女生都羨慕嫉妒的酒窩。小酒窩在嘴角時隱時現(xiàn),讓她的一嗔一喜都格外動人。學(xué)校里追求她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我潛意識里覺得戀個愛,失個戀,都是極其尋常的事情,只是我沒想到,那天晚上放了學(xué),芙蓉從學(xué)校旁邊的小橋上跳了下去。所幸橋不是很高,橋下水淺泥深,芙蓉沒有生命之憂,但是頭部受了傷,有點腦震蕩。
我去醫(yī)院看她,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腫成了爛蘿卜??匆娢遥旖浅冻鲆唤z苦笑。我火了,罵她傻,愛上誰不行偏愛上了喬生那個花心大蘿卜。他到底哪里好了?竟把你迷得七葷八素的,連命都不要了。芙蓉不說話,只是默默掉眼淚。
實事求是地說,喬生算是學(xué)校里最耀眼的男生。他的五官酷似劉德華。那時候滿大街全是劉德華的歌,幾乎每個少男少女的床頭和日記本里都貼著劉德華的畫報和貼畫。喬生在高一那年的元旦晚會上抱著吉他,唱了一曲劉德華的粵語歌。剛一開口,餐廳里就掀起了一陣尖叫的熱浪。尖叫的熱浪如影隨形,從元旦晚會的舞臺上追到籃球場上,追到教室里,追到喬生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喬生成了唐僧肉,一眾小妖精們趨之若鶩。
喬生有一輛藍(lán)色山地車,后座上經(jīng)常載著不同的女生招搖過市。那些女生雖然風(fēng)格不同,年級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漂亮。每次他吹著響亮的口哨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都會在心里罵上一句。我家跟他家隔著一條胡同,我媽跟他媽經(jīng)常一塊兒趕集買菜,東家長西家短地嘁嘁喳喳。有一天晚上放學(xué)前突然下起了雨,喬生給我送傘,班里那幫花癡都一窩蜂地跑來問我跟喬生什么關(guān)系。我懶得理她們,卻添油加醋跟芙蓉講了喬生的糗事,逗得她笑得兩眼發(fā)光。沒想到,他們倆居然好上了。
芙蓉的媽媽拿著保溫桶走進了病房,芙蓉捏捏我的手,目光里滿是乞求。我連忙換上笑臉迎上去。
芙蓉出院后居然死活不肯再去學(xué)校了。任憑我怎么哄,勸,罵,都不為所動。后來,芙蓉到銀行上班去了。她畫著精致的妝,綰著發(fā)髻,穿著合體的西裝,雪白的襯衣領(lǐng)下,粉色小絲巾系成花朵模樣,坐在柜臺里幫人家存錢取錢。雖然只是臨時工,但是銀行的福利好獎金多,芙蓉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第二年高考,我和喬生考到了省城。我是超常發(fā)揮,他是發(fā)揮失常。
葬禮結(jié)束了。芙蓉被裝在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埋進了大一點的四四方方的墓地里。大家都走了,我留了下來,想再陪陪她。芙蓉從自家溫暖的小窩里來到這個冰冷孤單的地方,她一定很不習(xí)慣。看著嶄新的墓碑,我心里恨得不行。芙蓉你就是個大傻子,都四十多了還生什么孩子?誰饞孫子就讓誰生去。當(dāng)初也沒見他們對你那么看重。好容易懷上了,五個月了,偷偷摸摸找人檢查了,是個男孩,你不乖乖在家躺著當(dāng)少奶奶瞎操心個球……結(jié)果,孩子沒了,命也沒了……我又哭起來。
有人慢慢走過來。他背對著陽光,看不清臉,穿一件灰不溜秋的中式長衫,戴著棒球帽。是喬生。他蹲下身,將一束鮮花放在了墓前,摸著墓碑上的字,良久,問我,她,日子過得好嗎?
我嘆口氣,什么樣的日子才叫好呢?芙蓉的公公出事之前,一大家子都住在別墅里,看上去富麗堂皇,花團錦簇,她也沒見得多么歡喜。后來,她公公不慎落馬,樹倒猢猻散,芙蓉一家三口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生活不比從前優(yōu)越了,她也沒怎么悲傷。所以,真不知道她的日子過得算不算好。
我問喬生,高中畢業(yè)后你見過芙蓉嗎?
喬生搖搖頭,說,我是不是很不是個東西?
我也搖頭。我不知道在芙蓉心里,喬生是不是個無情的負(fù)心漢,但我知道,在芙蓉的生命里,喬生一直不曾離開過。
我在醫(yī)學(xué)院忙著研究子宮和胎兒的時候,芙蓉正忙著談戀愛。她第一個男朋友是個業(yè)務(wù)員,把她當(dāng)娘娘寵著。那男人我沒見過,那時候沒手機,相機也少見,他只出現(xiàn)在芙蓉眉飛色舞的愛情宣言里:給她買名牌包、高檔化妝品,帶她去萬達(dá)廣場買裙子,開車去海邊吃日本料理……人長得很帥,笑起來很迷人。光聽描述,業(yè)務(wù)員長得跟喬生所差無幾。但我對那業(yè)務(wù)員并不看好。全憑嘴皮子吃飯的男人,又大了芙蓉八歲,要拿下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簡直太容易了。果然,后來,那男人出現(xiàn)在了芙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里:他竟然有女朋友,兩人都要領(lǐng)證了……他女朋友找上門來,說我被他騙了……我不是第一個了……可他說他喜歡的是我,要跟她分手……
我連忙打斷她,姑奶奶,你沒被他騙上床吧?
芙蓉愣了愣,顧不上哭了,吼我,我有那么傻嗎?
我咧嘴笑了,沒有那么傻就好。
業(yè)務(wù)員和女朋友舉辦了盛大的婚禮,芙蓉當(dāng)了一段時間的怨婦,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但她很快就開始了新的戀情。
新男友是個退伍兵哥哥。芙蓉第一次帶他來找我吃飯的時候,我正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墻皮斑駁的門診室里給一個大齡產(chǎn)婦做胎心監(jiān)護。我看兵哥哥第一眼就心里一動,那雙眼睛,太像喬生了。
芙蓉把兵哥哥寵得像個孩子,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地給他夾這夾那,目光像是黏稠的蜂蜜。但我心里卻暗自發(fā)涼,兵哥哥那雙酷似喬生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桃花的影子,眼底深處反而有種陰狠的光芒。
吃過飯我們在衛(wèi)生所后面的小亭子里吃冰激凌。兵哥哥問我想不想調(diào)到縣人民醫(yī)院,他說他有個朋友關(guān)系很硬,不過得花錢,這個數(shù)。他張開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吃了一驚,我們熟悉到了能談這種事情的程度了嗎,而且還是明碼標(biāo)價?
芙蓉用崇拜的目光望著兵哥哥,說他真的很有能力,交際廣,人緣好,他辦事特別讓人放心。
我只能笑著打哈哈,說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家里有關(guān)系,能幫我辦調(diào)動。芙蓉樂了,一個勁地要見見“姐夫”,絲毫沒有察覺兵哥哥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一直想找機會勸誡一下芙蓉。業(yè)務(wù)員的事她曾埋怨過我,看出那人不靠譜居然不告訴她。我哭笑不得,這種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情,外人怎好插嘴。再說了,我也不是沒提醒過她,可沉浸在愛情美夢里的她根本不往心里去,我也沒轍不是。
雖然我害怕芙蓉重蹈覆轍,但我確實沒轍。每次見她,她那小酒窩里都盛滿了幸福的笑,還悄聲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我更加沒轍了,只能盡點做朋友的本分,告誡她千萬別懷孕。她嬉笑著說怕什么,懷孕了不是有你嗎?分分鐘就搞定!我呸了她一口,心里卻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懷孕了的最好結(jié)局不應(yīng)該是結(jié)婚嗎?她想到的卻是流產(chǎn)。
芙蓉沒有等來那位退伍兵哥哥的求婚,結(jié)局比第一次還慘。業(yè)務(wù)員只是欺騙了她的感情,這一位卻是騙財又騙色。他把芙蓉的親戚朋友都騙了個遍,然后人間蒸發(fā)了。他的借口如出一轍:他有個戰(zhàn)友,關(guān)系很硬,簡直無所不能。
芙蓉從來沒有跟我提到過喬生,仿佛這個人不曾存在過一樣。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拜完年喬生跑到了我家,說自己煩得要死,約我去滄灣公園散步。那時候他正迷茫著呢,所學(xué)專業(yè)不是他喜歡的,他想去北京繼續(xù)深造,卻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我也煩,我想離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卻苦于沒有門路。別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又不想拿調(diào)動來做交易。我們互相倒苦水,聊了很久。
我一回家就看見芙蓉坐在沙發(fā)上。她問我去哪里了,我說跟喬生逛公園去了。話音未落我便后悔不迭,忙去察她的言觀她的色。芙蓉眼圈一紅,嗔怪道,你把我送出了嫁就不管我了?她結(jié)婚我當(dāng)?shù)陌槟铩?/p>
我連忙抱住她的胳膊問怎么回事,她說婆家的日子不好過:嫂子把自己孩子的衣服塞進芙蓉的衣櫥,時不時就咚咚敲門,進去拿衣服放衣服,害得兩口子連親熱都提心吊膽的;婆婆成天把“鄉(xiāng)下人”掛在嘴邊,嫌這嫌那;公婆給嫂子的紅包是自己的兩倍;自己花了一個月的工資給公公買的皮鞋轉(zhuǎn)眼就被送給了鄉(xiāng)下的親戚……
銀行精簡機構(gòu),芙蓉在一輪一輪的考試中被淘汰了。后來,她去青城開了一家美容院。那年我們參加一個同學(xué)的婚禮,她穿著黑色連衣裙,披著酒紅色的披肩,姍姍來遲。她的頭發(fā)剪短了,燙了一圈翻卷的小花,有種復(fù)古的俏麗,像是八十年代的香港明星。席間,芙蓉歡聲笑語不斷。她打量著新郎,說他是娶了個老婆還是找了個小媽?有人低聲笑起來。新娘比新郎大好幾歲,姿色平平,即便是化了妝,顏值也跟新郎不相配。那人打趣芙蓉,還不是等你等得耽誤了青春,誰不知道他一直苦戀著你。大家笑作一團。芙蓉倒也不扭捏,我要是早知道他戀著我,今天我們倆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不知道誰幽幽嘆了一句,芙蓉的眼里哪還有別人?光一個喬生就差點要了她的命。
大家的目光刷地集中到了芙蓉身上,桌上一下子靜下來了。芙蓉假裝沒聽見,臉上卻一下子失了血色。她努力維持著潦草的笑,去夾盤里的蝦,手卻一個勁地抖,半天都沒夾上來。這時,新郎新娘前來敬酒,大家才又鬧騰了起來。
我悄悄握了握芙蓉的手,芙蓉對我笑笑,笑得很涼。
我才明白,喬生一直是芙蓉心里的傷疤。
那時候芙蓉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老公叫寶玉,是個名副其實的二爺。寶玉的老爹是市委領(lǐng)導(dǎo),哥哥是某銀行行長,嫂子是某國企高管,寶玉在銀行上班,跟芙蓉對桌,但人家是正式編制。
按理說,寶玉這樣的家世背景和他溫吞水般的性情,定是許多姑娘夢寐以求的對象??上В瑢氂裼胁?,后背上成片成片地慘白,醫(yī)學(xué)上稱作白癜風(fēng)。
寶玉的婚事著實讓人為難。門當(dāng)戶對的姑娘嫌棄他,小門小戶的女孩他父母又看不上眼。寶玉每次相親,總是第一時間告訴對方自己的皮膚病,氣得芙蓉罵他缺心眼,反正在衣服里藏著人家又看不見,干嗎要說?談成了再說也不遲。寶玉偏不,他把他的病當(dāng)成了試金石。他不想當(dāng)官也不會發(fā)財,只想找個能真心待他的女人,安穩(wěn)過日子。
有一天晚上,芙蓉接到了寶玉的電話,聽聲音便知道他相親又失敗了,心情很不好,便去河邊找他。寶玉在獨自喝悶酒。兩人你一瓶我一瓶地喝起來,一邊喝一邊罵人。芙蓉罵她的業(yè)務(wù)員和兵哥哥,以及那些瞧不上她的和瞧得上她的男人,寶玉罵那些虛偽的自私的勢利眼的女人。兩人邊喝邊罵,罵著罵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后來,他們都不說話了,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他們倆看了一晚上星星。
喬生從口袋里摸出了煙,還沒點著就被我奪下了。
我有八九年沒見過喬生了。上一次見他還是他結(jié)婚的時候。新娘子是北京人,高高瘦瘦的,五官極其平常,臉上沒半點兒笑模樣,冷著一張臉像是誰欠她錢一樣。她穿著婚紗坐在床上,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補妝,一會兒又要喬生給她捶背捶腿,語氣強硬得不像是喬生的老婆,倒像是他的祖宗。我為喬生忿忿不平。他交往過的女生哪個不是貌美如花?最終,他卻落在了這樣一個一臉刻薄相的女人手里,真是造化弄人。
我一直記得那年的春天,我剛從醫(yī)學(xué)院的實驗室里出來,看見喬生站在一株粗大的櫻花樹下。他穿著挺括的西褲和粉色的襯衣,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在跟一個女孩說話。那女孩長發(fā)披肩,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連衣裙,親熱地挽著他的胳膊,一臉?gòu)尚吆吞鹈?。粉白的櫻花在他們身后開成了一片云霞,簇?fù)碇槁?lián)璧合的一對有情人,美得像漫畫,似乎音樂一響起來,兩人馬上就可以交換戒指,舉行婚禮。
我本能地想要脫掉滿是福爾馬林味道的白大褂,可一想到里面的T恤衫和牛仔褲,又悄悄把扣子扣上了。
喬生攬著女孩迎了上來。他對女孩說,這是我妹。
我心里罵道,你妹個頭啊,早說帶這樣一個天仙樣的人來,我好歹也捯飭捯飭。
女孩落落大方,親切地跟我打招呼,說雖然不是親妹妹,但從小一起長大的,也算是親人。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腦子里蹦出了一個念頭:這兩人,要是生個孩子,不得俊上了天?
很可惜,跟喬生生孩子的,卻是那樣一個撲克臉的女人。
舊胡同拆遷后,我媽和他媽搬去了不同的小區(qū),平日里見面少了,喬生的消息也慢慢斷了。只聽說當(dāng)初他媽去給他看孩子,沒待多久就傷心地回來了。他媽跟人訴苦,說兒媳婦苛待她,嫌她抱孩子之前不用消毒液洗手,嫌她做飯不好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動不動就甩臉子……喬生在家里沒啥地位,房子是老婆的,丈母娘和小姨子都對他呼來喝去,連帶著對喬生媽也不客氣。喬生媽嘆道,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攤上這樣的兒媳婦。
喬生說,我離婚了,女兒跟著她媽媽。
我居然哈了一聲,離了好,大街上隨便拎出個女人都比你老婆強。
喬生嘆口氣,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誰也不欠誰。
喬生摘下了棒球帽,我驚呆了,他的頭上居然光禿禿的。
經(jīng)過化療放療的人,都這樣。喬生不問自答。
哦!這么說,喬生對襟襻扣的中式長衫和手腕上的佛珠,是因為他信了佛?
喬生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結(jié)婚這些年,老婆一直很強勢,強勢就強勢吧,強勢自有強勢的好處。好容易掙了幾百萬,準(zhǔn)備自己買房子,卻被老婆的舅舅借走,說是應(yīng)急,馬上就還。還倒是還得很及時,卻把錢打到了丈母娘的賬戶上。丈母娘嘴上說誰還稀罕你那幾百萬,卻遲遲不見轉(zhuǎn)賬。就這么一拖再拖,直拖到兩口子離婚了,也沒把錢打給他。他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惶惶如喪家之犬。
喬生輕嘆一聲,大概是老天爺懲罰我吧,畢竟,我辜負(fù)了那么多好姑娘。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只要活著,就什么都好。沒了誰,日子都得過下去。
夕陽透過林立的墓碑和松柏的縫隙,灑下橘黃的光。山下一片萬壽菊開滿了花,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成一小片花海。
芙蓉活著的時候,家里大事小情,全是她的。寶玉后背上的那片慘白,悄無聲息地擴散蔓延,已經(jīng)爬上了他的半邊臉。他極少出門,班也不上了,整日里悶在家里玩游戲?,F(xiàn)在,芙蓉走了,日子得繼續(xù)過下去,只能是寶玉頂著他的陰陽臉照顧蕎麥了。
蕎麥?喬生激動起來。
芙蓉的女兒出生時,院子里一片蕎麥花開得正盛……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喬生帶來的,正是一大束開得正盛的蕎麥花。
責(zé)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