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戈
1
街面上的鞭炮聲比前幾天更響了,老林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如果僅僅是為了過年,他和老伴不一定非得趕到城里,過年還是鄉(xiāng)下熱鬧,城里都唱空城計了。
兒子家挺大,可丟丟整天上躥下跳,屋子就顯得小了,老林看著也累。丟丟見到新面孔的老頭老太太,叫得更歡,一副舍我其誰的嘴臉,讓老林感覺渾身都不自在,恨不得扭頭回去。老伴看出他的心思,悄悄扯他,來了就扳住性子,臉短點行不?
老林只好忍,盼日子快點過去。
老林和老伴到兒子家的當天晚上,就跟著到樓下遛丟丟,用兒媳的話說,要盡快培養(yǎng)和丟丟的感情。
老林嘴上不說,心里不痛快。這叫什么話?兒子住在城里,他和老伴住在鄉(xiāng)下,血緣上是父子,可這么多年不在一起,比陌生人又能強多少呢?他倆只是實在想孫子了,才來住過幾天,要培養(yǎng)感情,也該培養(yǎng)和孫子的感情,丟丟算是怎么回事?
老林瞟一眼丟丟,褐色卷毛,長鼻圓眼,大大的耳朵。在地上動,在懷里掙,一刻也不消停。這哪像狗?分明像猴。過了除夕兒子一家三口要外出旅游,心疼丟丟沒人看,給老林打電話,好說歹說才做通了老林的工作,反正也是閑著,就兩張火車票的事。可兒媳的話讓老林心里添堵,不就是遛狗嗎,用得著費這么大心思?他又不是沒養(yǎng)過狗,他養(yǎng)過的狗叫大黑,和丟丟一比,就像大翻斗比小轎車,根本不是一個級別。這兩天,他還想抓緊時間領孫子玩呢,兒媳婦卻滿腦子丟丟,生怕走后丟丟有什么閃失,這就是不信任嘛!不信任叫我們來干啥?老林內心抵觸,就心不在焉。老伴瞪他一眼,趕緊去牽狗繩。
狗主人建了一個群叫“泰迪幫”,都養(yǎng)一個品種的小狗。什么時間遛,到哪去遛,都提前有約定。丟丟到了指定地點,已經有先到的了,主人們就互相打著招呼,也知道了老林和老伴的身份和任務,就說著話,往一塊兒熟悉。說到了小狗的名字,奇奇怪怪的,老林根本對不上號。
丟丟和小伙伴們撒歡地追逐,奔跑、跳躍,逗大家開心。有公狗母狗一門心思要湊到一起,騎上蹦下,主人就趕緊扯到一邊。老林覺得有些鬧。
更甚的是第二天,兒媳帶著他倆把丟丟領到了寵物店,和店主確定了給丟丟洗澡、剪毛的時間,而后竟然去了寵物醫(yī)院。說這次走得時間長,萬一丟丟有個毛病,得知道醫(yī)院的門沖哪開,看病該怎么個程序。老林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怎么狗比人還金貴?卻又不敢聲張,就縮著脖子跟在后頭。老林瞅了丟丟一眼,丟丟扭著屁股,很得意的樣子。路燈和街面的霓虹燈刺眼,丟丟的影子在地上移動,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老林索性不瞅,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
寵物醫(yī)院燈火通明,帶狗看病的人擠滿了大廳。老林只知道大城市醫(yī)院看病難,沒想到寵物醫(yī)院也是這般情景,還會有這么多狗生病。穿著大褂的醫(yī)生在和狗主人問診交流,狗在主人的懷里,或者坐在墊子上,有的面帶愁容,有的無精打采,有的一臉茫然,焦慮和不安都掛在狗主人的臉上。護士忙著給狗測體溫、肌肉注射、打點滴。房間門上寫著彩超、CT、核磁共振。門都虛掩,老林想伸著脖子去看究竟,被老伴拽了一把,趕緊跟上兩步。兒媳領著公公婆婆走了一圈,說些常識性的注意事項,老伴仔細地聽,耳背老打岔,老林愛答不理的,內心卻有些傷感。農村養(yǎng)狗是為人服務,城里養(yǎng)狗是為狗服務嘞!
2
年夜飯全家去飯店吃,回來卻聽不見丟丟的叫聲。以往電梯一上來丟丟便有感應,在屋里叫,急不可耐地迎接主人。今天反常,大家納悶,兒媳婦快速打開門,發(fā)現(xiàn)兒子的玩具、沙發(fā)坐墊、茶幾上的小食品被扯落得滿客廳都是。大家四處尋找,丟丟躲在陽臺一角,低著頭,眼睛里閃著驚恐的光。
老林剛想訓斥,兒媳一步跨過去把丟丟抱起來,一邊撫摸一邊喊著心肝寶貝,說大過年的讓你受委屈了,一個人在家受罪,是我們不好,下次不這樣了。
老林尋思這不是賤么,哪里是養(yǎng)狗,當祖宗供著呢。
隔了一會兒,對門的鄰居領著小孩來串門。這孩子一直喜歡貓狗,爸媽不讓養(yǎng),只好隔三差五過來看。他抱起丟丟,一臉的興奮,跟小鄰居商量能不能領回自己家玩一會兒。小家伙自然不干,嘴里振振有詞,我家明天就要外出旅游了,該好些天看不到丟丟了,我還想和它玩呢!理由挺充分,大人們就賠著笑臉。兒媳解釋,這不孩子的爺爺奶奶都來了嗎,專門就為照看丟丟。鄰居忙和老人打招呼,說對門住著,有啥事就吱聲。老兩口客氣著,不住地點頭。
老林心里別扭,埋怨孫子摳,一條小狗,給小朋友玩玩能咋地?也感嘆城里的狗和鄉(xiāng)下的不一樣,大家都當稀罕物。
老林就隱隱有些后悔,當初自己要是對大黑好點,大黑也不會死得那么慘。
老林養(yǎng)大黑是兒子上大學那年,為的就是屋里別太冷清,所以也不太上心,除了管它飽,不管別的。女兒和兒子回家,才領去河邊洗澡,用肥皂抹,用刷子從頭到腿徹徹底底地刷,然后撩水,看著大黑抖,抖落一身水珠兒。
鄉(xiāng)下年輕人走得多,剩下的多是老人和狗。到了夜晚,老人們昏睡著,狗們卻接力般地叫,此起彼伏。但沒人煩,狗再不叫,村子里就死一般地靜了。
村里還有一條大黃,和大黑成了死對頭,見面就要決斗,弄得老林和大黃的主人老劉也生分了,各走一股道,就擔心大黑大黃見了面死掐??山K究沒管住,還是掐了。大黑抵不過大黃年輕力壯,被大黃咬住了脖子,死不撒口。任憑老劉連喊帶叫、連踢帶打,拿石塊砸也不吐口。老林最后都絕望了,老淚縱橫地求老劉,要不算了,狗和狗掐,咱管不了,聽天由命吧!老劉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黃才一頭栽倒。大黑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神里仿佛帶著哀怨。老林一輩子沒掉過幾滴眼淚,卻為大黑嚎啕大哭。
大黑的脖子血肉模糊,傷口外翻,像腫脹、滲血、破爛的大嘴唇子,口子里的血一股一股往外涌,直到如蚯蚓的尸體無力地翻滾下來,殷紅的血粘在草上、石塊上、土堆上,凝成了紫黑紫黑的一片。老林想抱起大黑,大黑一動不動,根本抱不動。老劉想過來幫忙,老林青筋暴起,鼻涕老長、聲嘶力竭地喊,你滾,你給我滾!
大黑死了,大黃也殘了。老伴哭了好幾回,老林也唉聲嘆氣,家里從此沒了動靜,沒了氣氛。老林總想離開住了大半輩子的村子,但去女兒、兒子家又住不長,到誰家都像住旅店,透不過氣?;卮遄〔攀嫣梗捎滞涣舜蠛谀前г沟难凵?。
3
城里不如鄉(xiāng)下,沒有小河,也沒有新鮮的空氣。小區(qū)門口有個噴泉,老林從來就沒見它噴過。但每次路過他都停下腳歇一會兒,想起村子,想起大黑溫馴地站在河邊,享受著主人帶給它的安撫。老林腦子里一會兒是女兒歡快地往大黑身上撩水,一會兒是兒子用桶往大黑身上潑水的記憶。大黑既能享受水滴的輕柔,也能承受水柱的沖擊。他倆回來,不僅老林和老伴高興,大黑也格外開心。這個家,就熱鬧了。
老林心里怪兒子就不如他姐細心,雖然也喜歡大黑,可那一桶一桶的水,像是發(fā)泄。發(fā)泄就發(fā)泄吧,回來的日子不長,大黑喜歡就好。可就是這樣的情景,也沒維持多久,那慢悠悠的生活被河水沖刷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奔波和忙碌了。
老林的兒女都進了城,村子里的晚輩個個都遠走高飛。日子都在外面過,事情都在外面做,錢都在外面花。女兒惦記爹娘,倒是?;貋?,帶男人帶娃回??墒呛髞碇粠藁兀腥巳ツ戏酱蚬?,再沒了音信。究竟為了啥,老林搞不清,女兒也不說。村里人傳得難聽,老林就差耳朵里塞棉花球了。
老林知道女兒一直有怨氣,怨爹娘不讓她讀書,怨爹娘讓她隨便就嫁了人,沒過上幾天好日子。要是當年她也讀書,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她也可憐爹娘,想叫爹娘去和她一起過,但老林死活不肯。住女兒家心里總不踏實。在兒子家住過幾天,更不習慣,一家人整天跟電影里反動派戰(zhàn)敗逃跑似的,他和老伴還得替他們打掃戰(zhàn)場。即便下班回來彼此話也不多,他倆說的孩子們不接茬兒,孩子們說的他和老伴聽不懂,想看看電視又怕影響孫子學習。兒子兒媳忙工作忙孩子忙丟丟,吃飯對付,穿戴卻講究,寧可不吃早餐也霸著衛(wèi)生間半天不出來,穿戴齊了拎包就跑,他和老伴大眼瞪小眼,總感覺自己礙事。
兒子家住高層,出去回來都坐電梯。這玩意兒好處是快,上下累不著,壞處是停停站站,跟公交車一樣。老林覺得眼暈,上來下去的都是生臉,誰也不認識誰,一個樓口住著,頂多是點點頭。他帶丟丟有人反感,眼神里透著嫌棄,老林就像挨了耳光,一下子沒了臉皮。碰見另外牽狗的,狗和狗總想互相攻擊,主人還得用身體隔著,生怕電梯變成戰(zhàn)場。
同單元里有條大黑狗,看見丟丟也無精打采,懶得搭理。老林看它眼熟,總忍不住多打量兩眼,它也盯著老林,眼珠里透著兇光,也帶有哀怨。老林就有點怯,不敢直視。大黑狗主人挺和善,城里的女人看不出年紀,老林猜她大概和自己相仿。
老林總感覺這條大黑狗像他養(yǎng)過的大黑。
4
剩下老林和老伴,自己說的算了,對兒子兒媳婦臨走時的囑咐執(zhí)行起來也打了折扣。丟丟機靈通人性,知道誰對它好。一開始總粘著老伴,以為她會帶自己出去,可自從知道了遛自己的是老林,就調整了遠近厚薄,開始和老林套近乎。老林看電視它就偎在身邊,老林吃飯它就在旁邊作揖,老林要出門,它就急不可耐地跟在腿邊繞來繞去。
老林只去找過一次泰迪幫,小狗太多總得留神,腦子繃著弦。再說主人都和兒子兒媳那般年齡,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些啥才好。
老林每天固定時間、固定路線遛丟丟,大黑狗的主人也是,所以總能碰見。丟丟有時躍躍欲試,大黑狗則是一副愛理不理、不屑一顧的樣子,懶得以大欺小。抬頭瞅老林,眼神就有點兇。老林和那女人嘮嗑,都是不咸不淡的話題,今年放鞭炮的少啦,天咋還這么冷啦,如今過年不如早前熱鬧啦,飯菜啥的都吃不動啦……然后再各自走自己的路線,分道揚鑣。
有兩天電梯老出故障,時好時壞,老林干脆走樓梯。雖然是五樓,但每天要上下兩三遍,走上走下也呼哧帶喘。丟丟跑得比他快,身材小巧機靈,活蹦亂跳的,那狗繩扽得緊,丟丟就掙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和丟丟常常同樣的狀態(tài),對著喘粗氣。真不知道兒子咋想的,偏偏養(yǎng)個猴一樣大的小狗,伺候起來卻比大狗都操心費力。又一想覺得不一定是兒子的主意,城里人都怕媳婦,聽媳婦勝過聽老子,不像鄉(xiāng)下的男人活得那么仗義。丟丟離開了嬌慣它的主人,似乎也變得溫馴多了,讓老林的態(tài)度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大黑在心里原有的位置被丟丟擠占了,就更擔心碰到那條大黑狗,怕大黑給他托夢。
老林夢到過大黑,在河邊洗完澡,女兒追大黑,咯咯的笑聲在山間水邊回響。大黑追兒子,像一匹奔跑的駿馬,但一瞬間都被高樓大廈吞噬、淹沒,老林驚醒起身,嚇出一身冷汗。
這兩天沒碰見大黑狗,也就沒碰見大黑狗的主人,和她說話的機會沒了,老林遛丟丟也有些無聊。兩個人說兒子,說孫子孫女,說農村,說城里,說菜價,說狗糧。車轱轆話說不完,留著下次說,下次也一樣。
老林再見到大黑狗主人,卻是她一個人急匆匆忙碌碌的樣子。一搭話,說是大黑狗病了,得了怪病,身子沉,邁不動步。老林一驚,呀!不會是骨頭的毛病吧?大黑狗主人說也沒磕著碰著啊。老林說,怕是錯環(huán)兒、關節(jié)炎、缺鈣啥的,年齡太大了也說不定。
女人的臉上就浮上愁云,嘆著氣說,啥玩意兒老了都不中用啊。老林問,沒去醫(yī)院看看?女人說,就買了點藥,管跌打損傷的,好像也不大管用。
老林想像著大黑狗的樣子,竟然會和死去的大黑重合,就打了個寒戰(zhàn)。他突然想起來去過寵物醫(yī)院,就告訴女人地點,說去看病的狗可多了,跟人看病一樣精細。女人依然愁眉苦臉,說大黑狗這么沉,她哪里抬得動。
老林一心要幫這個忙,街面上車少人少,好不容易喊住一輛三輪車,談好價,一起把大黑狗抬下樓抬上車,直奔寵物醫(yī)院。老林抬大黑狗的時候沖著屋里瞥了兩眼,好像有人在床上躺著,沖這邊喊叫,老林沒聽懂,女人只是回了句去寵物醫(yī)院,就手忙腳亂、氣喘吁吁了。老林想起女人和他提過,孩子都在國外呢,一年興許能回來兩趟。老林就感嘆這日子過的,一家人分好幾伙,都離得十萬八千里。
好在是過年,看病的狗不多,老林又輕車熟路,里外幫著忙,汗一直沒消。醫(yī)生看了半天要求拍片,還給開了些藥。
老林熱心腸,女人很感激,連大黑狗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老林的心里是坦坦蕩蕩的,只是回到小區(qū)感覺有些異樣,以前小區(qū)里沒幾個人認識他,現(xiàn)在多了起來。還有人和老林迎面點頭,背后指指點點。
5
夜晚有人敲門,嚇得老林心直跳。他扒著貓眼往外看,外面的人也在往屋里瞧,一時誰也看不見誰。老林退后,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小林家吧?最近電梯老壞,大家得齊心去找物業(yè)。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別溜邊呀!
老林細聽,不像是大黑狗的主人,就猶豫。兒子叮囑過誰敲門也別開,現(xiàn)在壞人用查水表、看煤氣、記電字等手段作案,且得提防呢。嚇得老兩口聽見門外有動靜就心慌意亂。但門外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真有這么回事,忍不住又透著貓眼兒看。貓眼不透亮,看不清。老林用手指擦擦,眼珠不眨地看,依然看不清。外面的人說,你家對門也在,開門說說話怕啥?
老林和對門見過一面,在貓眼兒里看也恍惚是他,就打開門,老伴想攔,晚了一步。一個大臉盤女人伸進腦袋,不是小林?咦,是你,前兩天幫著抬大黑狗的那位。老林臉“刷”地就紅到了脖子,機械地嗯了一聲,支支吾吾說兒子他們出去旅游了,還要半個月才回來。
大臉盤女人遲疑了一下說,電梯的事你是受害者,領著狗爬上爬下的,多累呀!可這么多天物業(yè)也沒給徹底解決,你這老胳膊老腿兒還能爬動樓梯嗎?明天九點樓下集合,一起去找物業(yè)。一家出一個代表,你家……她伸長脖子,擺脫老林的腦袋往里看,嘴上說,你得去!
老林沒說清去還是不去就關上門,把貓眼蓋兒合上。老伴埋怨,就你實在,人家還啥都沒逼問你就都招了,還是美人計好使。怕人不知道你兒子要半個月回來?老林被老伴一頓搶白,有點蒙,眨眨眼說,說了心靜,省著他們惦記。兒子沒在家,咱不能去!
老伴突然疑惑,盯著老林問,這女的嘴咋跟機關槍似的?一直突突。電梯咋的了,抬什么大黑狗?
老林覺得老伴的眼睛愣愣的,怎么比大黑狗的眼神都兇,嘴也跟蹦豆似的?原本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他瞅大黑狗順眼多了,可老伴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和大黑狗像是掉了個個兒,把老林的心情又弄糟了。他一時有些蒙,又怕自己解釋不清,索性就把嘴閉得嚴嚴的,轉身要回屋,老伴卻不依不饒跟過來。
敲門聲又響,兩人大眼瞪小眼。老林不想再惹麻煩,一屁股坐下。老伴只好過去看貓眼,立馬打開門,興高采烈地看著對門的小孩。小孩怯生生地問,能不能領丟丟到自己家玩一會兒?
老伴說當然可以,我去給你抱來!
門口歡聲笑語,生悶氣的老林也樂了。往日老伴脾氣憨,沒來幾天,咋學會見啥人說啥話了?臉上的表情也比以前多了好幾種。
第二天老林總惦記想看看結果,就領丟丟下樓。見樓下站著幾個人,議論的就是電梯的事。說有好多人去了物業(yè),估摸著該回來了。幾個人互相說著沒有參與的理由,問到老林,還加了一句,你該去的!
老林說我咋就該去?我和老伴是來給兒子看家遛狗的,做這個主干嘛?
不一會兒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回來,一路有說有笑,喜眉善眼,看樣子物業(yè)公司同意了大家的條件,老林他們也跟著高興。
沒人理他們,徑直往樓里走。昨天上樓敲門的大臉盤女人突然回過頭問,你是老林吧?她又環(huán)顧另外幾個沒去的人,嘴角一撇,說好了的,咋不講誠信呢?
老林張張嘴,沒等開口,大臉盤女人說,這是大家的利益!你們倒好,凈等著摘勝利果實,哼!
老林啞口無言,看著那幫人魚貫進門,便垂頭帶丟丟走出小區(qū)。碰見泰迪幫回來,七嘴八舌地問候,說最近咋看不到林叔,丟丟都忘了小伙伴了吧?專找大黑狗玩,就不怕被人家欺負么?丟丟媽還問這幾天丟丟怎么樣了呢!
丟丟媽?老林一驚,半天才明白丟丟媽就是兒媳。不用說,丟丟的行蹤和自己這陣子的所作所為都傳到外地了,還不知道傳得咋邪乎呢?這世界就沒有能瞞住的事!
老林煩躁,就去拽丟丟,丟丟一頭鉆進小狗群里,老林撲了個空。突然腳下的小狗們都緊張起來,嗷嗷狂叫,四下奔跑。主人們也手忙腳亂,抓狂地喊叫。老林一激靈,扭頭見一條長毛大狗從遠處撲來,他心一緊,下意識地尋找丟丟,卻一時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老林慌亂起來,用身體擋住長毛大狗的路線,感覺一陣風襲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被重重地撞倒在地上。
6
老林閃了腰,還把丟丟給丟了。
當時長毛大狗沖亂了泰迪的陣營,嚇散了狗媽狗爸。只有大黑狗的主人正打這路過,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老林跟前,你咋樣,摔壞了沒有?
老林掙扎著想起身,腰卻不聽使喚,汗珠子滲滿了腦門。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造孽呀!不作出點事兒就不消停。那女人伸出手按按老林的腰,老林哎喲一聲。女人說,你閃著腰了,我領你去盲人那按摩吧!
老林一甩手,驚叫,丟丟哪去啦?
那女人一驚,是呀,丟丟呢?
兩人左顧右盼,四周空蕩。老林立馬哭喪著臉,完嘍完嘍,我把丟丟看丟啦!這可咋辦?他瞪著那女人,身體一躥,不行,我得去找!又哎喲一聲癱坐在地上。那女人彎腰扶他,安慰道,丟丟特通人性,丟不了的,現(xiàn)在你人要緊。
老林耷拉著腦袋,狠狠地敲打自己,你說錯了,人不要緊,人可以挺,丟丟要是丟了,我就挺不住了!那女人不再輕聲細語了,質問老林,你說狗比人金貴?老林點頭,興許。
那女人猶豫一下,咋說我也得把你扶到盲人按摩那,我再去找丟丟。
老林躺在按摩床上六神無主,心顫不已,直到那女人尖厲的聲音傳進來他才松口氣,立馬腰疼輕了。
丟丟自己回家啦!
你看見啦?老林吃力地挺著身體,抬頭追問。那女人說我沒看見,但我聽見了,我一出電梯就聽見丟丟的叫聲了,還用進門去看?老林還不放心,你肯定是丟丟的叫聲?那女人不耐煩了,我又不是老年癡呆。老林看出她生氣了,不敢再刨根問底。
那女人擦著汗珠,另一只手掌在頭上甩,像是揮動著扇子。老林心里過意不去,歉疚地說,讓你受累了,謝謝!那女人一笑,謝天謝地,要不你麻煩大啦!
回到家,老林不敢和老伴實話實說,扯謊自己不小心扭了腰,丟丟自己先回來了。老伴嘴角一撇,連眼皮都沒抬,扯謊咋不事先和丟丟合計好,你當它是妖精?丟丟是別的泰迪媽媽送回來的,你的腰咋樣啦?
老林一聽老伴話里有話,腰間一震,汗珠又往出涌。他撳著腦袋,聲音弱弱的,在牙根里擠出幾個字,還行,還行。丟丟沒出大事就阿彌陀佛吧!
見老林認,老伴抬起眼皮,唉,你沒攤上大禍就算萬幸了,以后消停點!
老伴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沒再繼續(xù)審問,老林躲過一劫。再遛丟丟就成了老伴的任務,免不了聽到風言風語,回來和老林對質,老林滿臉怒氣地嚷,咱跟那些人都不認識,在一起嚼什么舌頭?電梯愛壞,狗和狗掐架,我能管得著嗎?
老伴無語,心疼老林,每天陪他去按摩。她扶老林就沒有那女人柔和,也不會陪他說說笑笑,一路跟啞巴似的。
老林腰好些,老伴依然形影不離地跟著,怕再有個閃失。老林總惦記著把按摩預交的錢還給那女人,卻一時找不到機會。老遠看見,老伴就拽著他和丟丟往別處走。那女人也躲,大黑狗好像大病初愈似的,走路蹣跚,低眉順眼。主人拽不動它,它也會不時地回頭瞅,溫馴狀,盯著老林不放。老林心里發(fā)慌,越發(fā)覺得它像大黑。老林暗自咬牙,這肯定是個前世的冤家!
老林滿肚子憋屈,有話說不出。心想等過些日子回家,一定去大黑的墳頭看看,念叨幾句窩在心里的話。
兒子一家回來,孫子跟爺爺奶奶說著外面的新鮮事,兒子忙著打電話,兒媳婦抱著丟丟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兒地叫。丟丟見到他們,久別重逢地上躥下跳,立馬撇開了老林和老伴。老林心里罵它是白眼狼,咋說也沒有大黑好。
兒媳婦遛完丟丟回來,隨口問幾句大黑狗得病和泰迪們被沖散的事,說了半截卻頓住了。老林老覺得她話里有話,眼神和語氣都有些怪。
老林臉漲,到一邊跟兒子嘀咕,抓緊訂火車票!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