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峰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前面出現(xiàn)的是一望無垠的黃白相間的世界,誰隨意傾倒?jié)姙⒃谶@里的一片花的海洋,花朵雖然高低參差不齊,但花朵與花朵之間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空隙,密密匝匝,重重疊疊,幾乎看不到那本來就很秀氣的小小的葉子,甚至連那細細的莖桿都要被這如此繁盛的花朵兒所覆蓋。每一朵花兒只有一分硬幣大小,四周白色的花瓣有序的圍成一個圈,并向四圍蒼勁的伸出去,在圈的中心臥躺著黃色的花蕊,稍遠一點看,毛茸茸的,泛著輕柔和清香,似乎在向周圍的一切昭示著自己生命的勢態(tài)。再近一點細視,花蕊由好多片薄薄的、很規(guī)則的柳葉狀的擁簇而成,都競相向外伸展著,伸展著,似在炫耀自己蓬勃的活力,也似乎在向大自然吐露自己獨有的芬芳。
??!好久沒有到這個地方來了,也許是好幾年了吧。
記得那以前,我們幾個同學(xué)經(jīng)常到這里洗澡、吹風(fēng)、拍照,也有來看看風(fēng)景的。那時候這里的野菊花似乎還沒有這么繁盛:河畔、山路兩邊,零零落落的有那么幾簇,被牛踐踏的很是凌亂。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我們幾個同學(xué)一起拔它一些回去栽到自家花園里。我們興致都大了起來,歡快的拔,接二連三的拔。最終這原本看起來還有一片的花簇,被我們都拔起來抱在懷里,有說有笑的往回家走,身后剩下一片光禿禿的河床。只有及其少的幾片野菊花的幼苗在那里甚是可憐。
回到家,我們幾個同學(xué)便把家門前一塊空地整理出來,把土塊敲碎,撿去土里混雜著的雜草根。挖坑、放苗,細心的一苗一苗的把拔來的野菊花栽好。
那時候父親身體還很健康,很愛把周圍的環(huán)境收拾干凈,每天早晨總是第一個起床,然后就聽見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沙,沙,很有節(jié)奏。待我們起床,四周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煥然一新,父親正把最后一點垃圾用竹簍端進火塘里,然后點燃,有時候不是很快就有火苗的,先冒淡淡的一縷白煙,然后是濃濃的,這個時候火就會很快著起來。在這個空擋,父親已經(jīng)把一壺水掛在了火塘上空一個鐵鉤上,待會兒燒熱了我們就可以洗臉了。最麻煩的還是春夏兩季,由于院場沒有硬化為水泥地面,愛長一種葉子細細的,一簇一簇的小草。父親可不允許它們長在那里,長出太多就用鋤頭將它們連同院子里的泥土刮去,長的少就用手一簇一簇的拔去。我也常為小草嘆息:你們怎么長錯了地方!
雖然父親一輩子與土地交了老朋友,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舍得我將門前這塊大概二十余平米的土地開發(fā)為花園,而且他也經(jīng)常不知道從哪兒弄一些花兒樹苗的栽在那塊地里。我不在家的時候他還經(jīng)常去拔草、澆水,做的還很認真。
那天父親和我們一起栽的野菊花,他興致很高,和我們說笑著,同學(xué)和他開玩笑:
“叔叔,你還有時間來栽花,還是去忙你自己的事吧?!?/p>
“哎,這也是好事嘛!”
邊說邊忙著去提水澆。同學(xué)們都很羨慕。其實我也很納悶:父親平時真的很忙,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十一、二點才睡,但每天天還未亮就又早早地起床了,很少閑下來。我也經(jīng)常給他說,早一點休息,不要把身體累壞了,但總是無濟于事。我甚至也想了些辦法,買了一個大鐘掛在墻上,在十點的位置貼上一塊紙片,上面寫上很粗的幾個字——該睡覺了。但每一次時針都超過一兩格了他還在忙手中的活?;蛘呓o他衣兜里悄悄的放錢,但父親似乎并不是要掙多少錢。
我記得小的時候父親似乎不這么忙,但自從我和哥哥上學(xué)后,父親就忙起來了。那時候他做出來的東西沒有現(xiàn)在的價格好,現(xiàn)在好像翻了幾倍了吧。受到父親的影響,我們父子仨都會做,然后拿到街上去賣,因此每一年的學(xué)費父親贊助不了多少我們就夠了。但后來我上了中師,父親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不但用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些債務(wù)。從那開始,父親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深夜入睡了。
野菊花栽下之后,我除了周末回家看看外,其余時間都是父親代為照管。父親一直都很用心,不但把野菊照管的長勢很好,很快就繁衍了好一大片,還栽了好多花和小樹,尤其是我和父親栽種的幾株金銀花長的很旺盛,都爬上了父親栽的杜仲樹,每一年與花園里面的花兒高低呼應(yīng)?;▓@里可謂是百花齊放,蜂蝶起舞。從我們家門前路過的人都羨慕的說:你們的花好多呀。
那個時候父親總會微笑著答應(yīng)人家:“奧,來坐會兒吧?!?/p>
和父親最開心的時候莫過于周末回家,他抽出來一些時間和我坐在花園邊聊天了。在那樣的時候他也會邊忙手上的活邊和我說話的,也有邊抽抽煙邊說的。媽媽說:“你爸是難得這樣閑下來的?!逼鋵嵪裎覀冝r(nóng)村的孩子能和父母坐在一起談話的并不多,似乎都有好大的隔閡,但父親卻做到了。其實開始也很別扭,但我有事沒事就愛問他,這樣久了話也就多了?,F(xiàn)在想想:我們那時候好像談過很多話題,甚至還有談到歷史,比如蔣介石如何被張學(xué)良捉住的,后來又是怎樣軟禁張學(xué)良的;當(dāng)年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他給我講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如何躲過“割資本主義尾巴”去掙點錢,又如何面對開會的批斗,怎樣在那吃不飽又穿不暖的日子里艱苦地度日。在說到那些事的時候他的話最多了,我覺得父親在那個時候年輕了好多。
還有的時候我會在花園邊,在野菊的陪護下,給父親洗頭或理發(fā),父親也常稱贊:“你理發(fā)的師傅是個啞巴,沒想到把你教得還不錯?!?/p>
我會很自豪的回答:“那當(dāng)然,絕不比理發(fā)店理得差。”
“我年輕的時候頭發(fā)很好的,又黑又密。”
“恩,你現(xiàn)在好好護理,也還不錯?!边@個時候,我心里隱隱作痛:最早給父親理發(fā)時還是在初中。那時候剛上完初一,暑假就陰差陽錯的跟了一位啞巴理發(fā)師學(xué)起了理發(fā)。還不怎么會,回家就讓父親做了我的第一位顧客。那時候父親的頭發(fā)還是黑的。他不怎么喜歡理發(fā),其實我知道:父親是怕花錢。后來父親就成了我固定的顧客。漸漸也理得像模像樣了,周圍也有些相鄰找我理發(fā)的。后來我還專門賣了電吹風(fēng),但一毛錢也沒掙到——都幫忙了。父親的發(fā)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理著,漸漸的有了銀發(fā),由少變多。不過還好,這幾年我就業(yè)以后,父親的壓力似乎不再那么大了,這或許是父親的頭發(fā)沒有完全變白的原因吧。
每一次理完發(fā),父親總是很仔細的把掉在地上的頭發(fā)掃進花園,倒進野菊根部。他說:免得頭發(fā)到處飛。
在父親的照管下,花園里的野菊長的很旺,花期也很長。我覺得每一次回家,門前野菊總的開著花,就算是冬季,野菊的葉子都會泛著耀眼的綠色,很深的綠色,似乎在跟很冷的冬日做堅決地抵抗。父親也會在初冬把凋零的野菊的花莖用剪刀一根一根的剪了去,使整片花園看上去沒有一點兒凌亂的感覺。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喜歡野菊了。
二○○八年,家門前的野菊開的正旺盛的時候,“五·一二”地震發(fā)生了,家里的房屋成了廢墟。倒塌的土塊和椽木把野菊壓壞了不少。
我當(dāng)時有些慶幸:父親一直不愿到和我生活在一起,這下房子沒有了,該會答應(yīng)我吧。我一方面安慰他,一方面想法子在離單位近的地方想弄個住處。但因為畢竟才工作沒有幾年,要有自己的房子談何容易,但我覺得這是我必須要做的。我和父親商量,他卻一直都不答應(yīng),他總是告訴我:要守住原來的地方。而我總覺得重修房子對于我們家來說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且父母親都年事已高,單位離家較遠,沒有辦法照顧他們。
這件事我們一直僵持著,但最終父親都沒有做出讓步。其實我知道,他是怕拖累我,但他越是這樣想,我就越覺得內(nèi)疚。
最終還是依了父親在原址建房,父親和哥哥不間斷地用了兩個月時間將垮塌房屋清理干凈,我就想法籌集資金和材料。
在單位快上班前三四天,我就準(zhǔn)備去單位。那天從家走時,忽然看到好久沒有顧及到的野菊,被垮塌的房土掩埋了不少,零零落落的,莖折斷了很多,已經(jīng)不成樣子…?…
當(dāng)我再次見到父親時,他躺在了救護車上,左腿流了好多血,他的臉色很差,但見到我卻還是笑了:“我叫他們別打電話給你,他們還是打了。”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想哭,也想埋怨他:當(dāng)初要是聽我的,不再那里修房,哪還會被拖拉機撞了的事。但我什么也沒有說。一位鄉(xiāng)鄰告訴我是給他們幫忙時,拖拉機脫檔后退父親躲閃不及被撞了的。
父親在縣醫(yī)院住了一周,病情沒有得到良好控制,然后轉(zhuǎn)到漢中市醫(yī)院住進了重癥監(jiān)控室。但一周后父親就堅決要出院,我沒有辦法。但我知道:他是因為我要照顧他又要顧及單位,加之治病的醫(yī)療費也花去不少。
在父親的堅決要求下,只好辦了出院手續(xù),但我要求父親必須在我所在單位附近靜養(yǎng),他答應(yīng)了。在這段時間里,父親似乎又與我近了好多。
卻沒想到在父親養(yǎng)病的那三周成了我陪伴父親最后的時光。
那天他堅決要回家,哥哥只好將他接回去。
我只有每天給他打電話讓他不要心急,好好養(yǎng)傷。
當(dāng)我再次握著父親的手時,他的手漸漸的涼了…?…
母親傷心的告訴我:“回家每天都去搬石頭,怎么說都不聽。他那左腿骨折咋得行嘛,又不打石膏,才好久嘛…?…”
出殯那天,人很多,將門前的花園踏地不成樣子,野菊好多都被踩進了泥土。
一年的時間在思念中很快過去,當(dāng)再次到父親的墓地時,雜草已經(jīng)將墓地包裹住了。我埋怨哥哥,我才將除草劑打了多久,怎么就不來看看呢。
我們將墓地周圍砌了護欄,將紅花草栽滿整個墓地。之所以選擇紅花草而沒有選栽野菊,我是怕野菊在十月左右花朵凋零后的莖葉的雜亂。我知道,紅花草很易繁殖,很快就會一簇挨著一簇長滿整個墓地的,那時就不會再有雜草生長的空隙,父親也許會喜歡的…?…
望著這鋪滿河畔的野菊花,我想伸手摘一支,但我最終沒有。
它們蓬蓬勃勃,遮擋住了進山峽的蜿蜒的小路,人身在這齊腰的菊花叢里,在淡淡的清香的環(huán)繞下,一種沁透心脾的空靈的感覺涌向頭頂,飄然升起,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