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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夏天(小說)

2021-07-07 07:39顏鐵明
當代作家 2021年6期
關鍵詞:凌云麗江

(一)

那年,我在家鄉(xiāng)麗江城里做一項文職工作。

有一天,我辦公室的門被叩響了,隨后進來一位陌生的女人。她背著個大旅行背包,臉上帶著文雅的笑容,問道:“您是莫存友先生嗎?”我慌忙從辦公桌前站起來,一時心里惶惑:這“莫存友”當然是我,可“先生”這雅詞,好像還沒有人加諸于我,我是“莫存友先生”嗎?

我迎上去說:“我是莫存有。”她笑得更文雅了,并且用極文雅的語調(diào)說:“您好!我是從您朋友那兒來的,這里有一封他寫給您的信。”

她遞給我一封未封口的信,原來是遠在京城的一位納西族老同學寫來的。他信中介紹一位來自加拿大的學者,到麗江來搞民俗文化考察,希望我能給她提供一些幫助。看到“加拿大”三個字,我立刻抬眼打量了她半秒鐘,心想:這明明是中國人嘛!說真的,到我這兒來的作家、畫家,省城的、京城的各種各樣的人物我見得多了,而國外的學者,我還是第一次接觸。

我招呼她坐下,倒了一杯茶,端給她。

“你是從國內(nèi)出去的吧?”

“是的?!彼恍?。

“是訪問學者?”

“不,是讀博士?!?/p>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想先去最遠的,路最難走的地方吧?!?/p>

她的目光落到墻壁上,那有一張東巴經(jīng)文,她輕輕地讀著,琢磨著那些象形文字的意義。我說:“你認識東巴經(jīng)?”她微笑:“認識一點,不過,你這張經(jīng)文我還讀不通。”她大方地笑笑。雙手端起那杯熱茶,沒喝,又放下,拿起桌子上的彝族花紋的筆筒把玩著。

我偷偷地欣賞她,她的臉好似一幅精致的牙雕。真的,她的皮膚不是白,不是紅,也不是黃,而是那種象牙色的,光潔而細膩。她的舉止透出書卷氣和一股與生俱來的溫文爾雅。

“今天我去幫你買到洛塔的車票吧,明天早上發(fā)車,兩天路程,那是我們專區(qū)最遠的縣,是納西族、普米族和彝族的混合居住區(qū)?!蔽覍λf。

我走到汽車站售票處,卻躊躇起來,洛塔我沒有熟人,把她托給誰呢?那里會說漢話的人很少,讓她到哪里去吃、住呢?想到她那牙雕般的臉,我真不放心,萬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向朋友交待。我想我們文教局幾年來一直缺少基層情況調(diào)查材料,我們這些坐辦公室的誰都不愿下鄉(xiāng)去,如果我想下去,那是不愁沒有理由的。

我在售票處窗外愣了半天神,最后毅然買了兩張車票,轉身朝向頭兒的家門走去。

這天早上,當我背著行囊站在車門旁,看到來自加拿大的女學者——凌云快步向我走來時,我很為自己的決定高興。朝陽照著她的臉,看起來是那么美,她穿一件土白色的夾克衫,一條洗得藍中透白的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旅游鞋,打扮得像一位矯健的小伙,而當你看到她的臉,你會感到什么叫做大家閨秀。那明媚的流盼,眉宇的舒展,唇邊的含持,顯現(xiàn)出詩一般的韻味。她的美與我們麗江姑娘的美是不同的,我不能準確地表達那種微妙的感覺,總之就是不同。

我們上了車,凌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坐在她旁邊,我心里想,把她“安置”好了,我就回來,兒子快考高中了,我不能離家太久。

汽車在潔凈的柏油公路上奔馳,山野里那清涼濕潤的空氣從車窗口撲面而來。凌云快樂地瞇縫著眼睛,望著窗外那草木蔥蘢的山谷,她的睫毛仿佛在風中閃動。我第一次想到她的年紀,她的外貌看上去還很年輕,從她的身份考慮,她應該到了“而立”之年。

一路上,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沉默,偶爾交談幾句。她是個沉默的女人,她的嘴角總是帶著一絲笑意,好像滿肚子都是喜事,可又從不大聲說笑。像她這樣年輕又裝了滿肚子學問的女人,我覺得真是個謎。

坐這樣的長途汽車,一天下來,我感到疲憊不堪,尤其是身邊有這樣一位“佳人”旅伴,我不得不“收斂”自己。例如當車的慣性使我倒向她那一邊時,我卻不敢放松地貼著對方溫軟的身體,一觸之下,立刻把住自己。車上旅客大都是當?shù)厝?,他們總是張著大嘴打瞌睡,我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們進入夢鄉(xiāng),睜開眼見凌云卻雙目炯炯地盯著窗外,不知是陶醉在玉龍雪山的美景中,還是沉醉在冥想中。我不由得想起一句納西族的老話:“愚人多睡?!苯又坪蹙托哂谠俾冻瞿怯薮赖乃嗔恕?/p>

洛塔終于到了,我們拿著行李,走出車站。一條人、馬、牛足跡雜沓的,滿是爛泥、畜糞的道路出現(xiàn)在眼前。我試圖為凌云尋找一條可行的路線時,凌云已經(jīng)一步三跳地走向前去了。

過去,洛塔是個公社,在大路旁邊有一個小院落,里面幾間竹笆編的草房,作為社務辦公室,附近設有一個供銷社,一個小衛(wèi)生所,一個招待所。我一心想帶凌云住那個招待所,就走到那里,幸好招待所還有一個老頭兒在看門。

老頭兒打開了銹跡斑斑的鎖,推開房門,久已無人光顧的小屋里潮氣撲鼻。三張木床,一張木桌上落滿了灰塵。不過我暗自高興,凌云在這有一個安全又舒適的住處了。

“??!太好了!還有一張桌子?!绷柙婆d高采烈,老頭兒拿來一把用禿了的笤帚,紅云忙接過打掃起來。老頭兒站在那看看我說:“你們住一間吧?”

我忙擺手說:“不不不!我另外住一間?!薄罢€?她不是你媳婦?”我和凌云都笑起來。“大伯,我們倆可是兩碼事。我是咱們麗江的,人家可是從外國來的。”“外國?這姑娘老遠的從外國來這山溝溝干哪樣?......”老頭兒操著當?shù)氐耐猎掄止玖藥拙涑鋈チ?。旋即他又抱來一套被褥,那被褥又潮又臟,被面的花色已經(jīng)灰暗不清了。我抱歉地對凌云說:“我們邊疆的條件確實太差了?!薄斑@已經(jīng)很不錯了,去年我和我的導師到亞馬遜地區(qū)去考察,噢,那地方才真是荒蠻之地,哪有床和桌子呢?”

老頭兒又打開旁邊的一間房門,給我住。住的問題就解決了,在哪吃呢?我央求老頭兒每天煮飯時多煮點。我們就算在他這兒搭伙。老頭答應了。不過當天的晚飯我們還得自理,我和凌云打整好床鋪,就上街去吃飯。

我們在洛塔的街上漫步,凌云看到什么都喜歡,穿納西服裝的婦女,背小孩的繡花背,房頂上的瓦貓雕塑,她興高采烈地端著相機照了一張又一張。

路邊有一個老太婆賣糯米粑粑,凌云馬上掏錢說:“我要吃這個餅”。?她買了兩個遞給我一個,我再三謝絕,她就一個人吃起來,她紅潤潤的嘴唇吃起東西怪誘人,仿佛那糯米粑粑有多香多甜.。

第二天一早我到洛塔鎮(zhèn)文教辦借來兩輛自行車,我想陪她到兩個路較遠但靠近公路的寨子去,以后我回去了,她獨自到較近的地方去也不會太困難。當我推著兩輛車走到我們旅店門前時,我故意振響了車鈴,想叫她聽到,果然,只聽她一聲驚叫,一步從屋里跳出來,向我跑來?!澳膩淼能??”她問我,一雙明眸笑得瞇成了一條彎彎的線。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對她非常有幫助的事。心里一下子充滿欣慰。很長時間,我只要一想到她那雙笑成一條彎彎的線的眼睛,一絲?甜蜜的欣慰就流向我的心田。無形中,她的笑容成為我摯心追求的目標。

我們倆騎著車,走上了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這條路通往?17?公里外的一個納西族寨子。凌云在前,我在后,我們盡可能快地蹬車。風把她的短發(fā)吹得向后飄動,她的頭微微揚起,雙肩向前探著,背上背著雙肩的旅行包,柔韌的腰肢,勻稱的雙腿有節(jié)律地運動著,那姿勢真美。我奇怪,以前怎么沒注意女人騎車的姿勢是這么美妙動人。

我們走上了盤山公路,右邊是山谷,左邊是高坡。時值初夏,山坡上一片翠綠,偶爾露出嶙峋的巖石、紅褐色的泥土。松樹、杉樹、木棉樹、野琵琶樹,爭相從山壑里伸出繁茂的枝條。綠絨毯一樣的草地上開著各種野花,白色的野百合、黃色的山菊、紫色的杜鵑。

凌云喊道:“老莫,這兒的景色真美呀”。我用力蹬了幾下車子,趕上來,與她并肩騎著。我說:“你看遠處”。凌云抬起眼睛往天邊望去,她不由得驚喜地叫道:“啊,玉龍雪山!”在綠色的山巒與遠天交接的地方,玉龍雪山靜靜地臥在藍天之下,披滿冰雪的山峰峭然聳立,像一座水晶的山,又像白銀鑄就的山,清純、曼妙、神秘,似仙境,似幻境,叫人看得如醉如癡、心馳神往……凌云不由得跳下車來駐足觀望,她腳下是深紅的土地,是濃綠的草,而她的目光投注著高遠的雪山。她在為眼前的美景傾倒。我在為美景中的她傾倒。

我們又拐上小路,路兩邊都是灌了水的稻田,狹窄不平的土路不時被水隔斷,只有硬著頭皮往前闖,有一處爛水坑很深,一腳踩下去,眼看要沒腳面了,還沒到底,急忙收回腳,又想找一處較干爽的落腳點,卻找不著,索性大步往前走,鞋里也灌進泥水。我也顧不上腳下了,手里又推又抬的把車子送過泥塘去,轉身對凌云說:“別著急,我來我來”。可是晚了,她叫道:“哎呀,我的腳拔不出來了”。我急忙沖過去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扶車說:“把車給我,你只管往前邁吧”。她攀住我的肩膀,往前走了一步。這一刻,一股溫馨的她的體香鉆進鼻孔,我的血立刻涌上頭,臉發(fā)燒,心也跳個不停,好像初戀時那樣甜蜜。

凌云過了爛泥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哭笑不得地說:“現(xiàn)在我的白鞋變成黑鞋了,而且變成一只大水壺了”。她抬起一只腳,鞋里的泥水往下直淌。我打趣說:“穿水壺就是涼快呀,也沒什么好處”。

我們在路邊找了一處水田,好歹把鞋襪涮了涮,把襪子夾在車架上,光腳穿濕鞋,蹬著沾滿泥的自行車又上路了。

我們到寨子已是近中午了,看見幾間干欄式的木樓參差座落在半山坡,周圍有幾大蓬竹子。我們順著一條小路,往寨子走去,于是聽見了雞鳴狗吠。

我們把自行車停在柵欄門旁,立即引來了一大群小孩。

(二)

當我們跨上自行車返回洛塔鎮(zhèn)時,天邊的落日正自輝煌,座座山頂被抹上了一層濃濃的桔紅。山峰投下的巨大暗影籠罩著山谷,有一股涼森森的、濕潤潤的氣息從山凹里、從四周的樹林中浸漫過來,驅(qū)趕著白天的燥熱。

凌云從背包里掏出一包餅干遞給我說:“老莫,拿著,咱們邊騎邊吃吧”。?說著,又掏出一包撕開包裝紙,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她突然向著一大叢竹子跑過去,說:“哎!咱們先方便一下,我在這兒,你在那兒啊”。我聽了笑笑,照做了。

我抓一塊餅干塞在嘴里,踩動了自行車。從早上出門到現(xiàn)在,我們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在老鄉(xiāng)家里,我們吃過烤米粑粑,煮芭蕉芋,還有一種野菜煮的湯,沒有好好吃一頓飯,我的肚子早已餓得前心貼后心了。凌云比我吃得還少,她忙著觀察、記錄、拍照。時間緊迫,她只能來一次,必須把有用的東西都抓到手。

現(xiàn)在西邊的天空布滿紅紅的火燒云,要到洛塔,最快的速度也得一個多小時,我們使勁蹬車,顧不上欣賞山中的美景。

凌云對我說:“這里的納西族文化特點不很突出,它既不像永寧的摩梭人那樣母系制的傳統(tǒng)很明顯,也沒有中甸白地的納西族那樣濃厚”。我說:“永寧的納西族實行走婚,是終生不結婚的。但中甸白地的納西族有什么特點呢?”“白地是納西文化的大本營,那里的東巴經(jīng)文最多,字形最成熟,祭祀的儀式最古老,完備”。她回答說。我又一次慚愧自己的無知,我這個本地人,卻從未好好地了解關于民族文化方面的事。

山風把她的短發(fā)翻弄著,夕陽給她俏麗的臉龐鑲上一個華麗的、柔細的金邊,那輪廓線隨著她的動作變化著,豐富、迷人。她的夾克衫里兜滿了山風。看起來,她沒有一絲嬌柔,倒像是馳騁征戰(zhàn)的女騎手。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她快速敏捷地騎著車,自行車不時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

當山路快要進入那片水田時,我跳下車,在路邊撿了兩塊石頭夾在車架子上,我說:“給水坑搭個橋”。凌云笑道:“太棒了!應該頒給你發(fā)明獎!”過水坑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水坑比早上淺多了,大概水已滲下去了,墊上那塊石頭,我們很順利地走過去了。

我們回到洛塔已經(jīng)是晚上近九點鐘了,一身泥土,饑腸轆轆。招待所的老頭正坐在火塘邊打盹,見我們進來他嗔怪地說:“咋個這么晚,黑天半夜才回來。不怕豹子把你們叼去?”我和凌云抱歉地說:“對不起了,大爺,因為路太不好走了”。老頭兒從火塘邊端起一個平底鍋,“我這些米飯,已經(jīng)熱了好幾次了,現(xiàn)在又涼了,我再熱熱”。我拉著他說:“你再去熱飯,我就餓得要舔腳掌了,算了吧”。老頭兒笑了,從墻邊的木板架上拿來兩個碗,我和凌云每人盛了一碗飯,就著一碗牛干巴,一碗苦菜湯吃了起來。

我狼吞虎咽。“你怎么那么餓?咱們路上不是剛吃了餅干嗎?”凌云問我?!澳菐讐K餅干有什么用,都塞牙縫了”。?凌云“噗哧”一笑,“你們男人太消耗能源,我下鄉(xiāng)經(jīng)常一天一包餅干什么的,基本解決問題”。?“我這產(chǎn)品質(zhì)量不過關,耗能大,效率低,該淘汰了”。我們說笑著,快活得忘了疲勞。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有多年沒有這么疲累了,倒下便睜不開眼睛,一覺醒來,已是陽光燦爛的早晨。急忙起身,走出門外,看看凌云的門,是從外面扣著的沒上瑣。看樣子,她已經(jīng)出去了,我頓時感到羞澀。我心下思忖,自己一個大男人,還不如一個瘦弱的女子,人家的時間那么寶貴,還得等我??龋鎭G人。我站在那踟躕著,不知該到那兒去找她。一抬頭,卻見凌云已經(jīng)從馬路那邊走來了。她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褲腿上還沾著昨天濺上的泥巴,旅游鞋上黑一塊,黃一塊,可這些都不能使她的形象受損,反更增添了一種灑脫的陽剛之美。我呆望著她,忘了打招呼,只聽她開口道:“老莫,你在等我嗎?對不起,我到街口去了。你看,我們帶著這個出去好嗎?今天保證不會叫你再挨餓了”。我低頭一看,她那塑料袋里裝了一摞煎得焦黃的餅。這種餅是有名的麗江風味小吃,叫神仙粑粑,是夾了肉末的。我從小就愛吃這個。

“噢,你先趁熱吃一張吧”。她說。

“謝謝”。我不知所措,接過餅來咬了一口,心里感激她的細心周到,怨自己反倒給她添了麻煩。

凌云看我吃著說:“老莫,今天我們再找一個可以騎車去的村寨,自行車你明天走前就還了,今天還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跟他們說說,給你留一輛用”。

“不,我一般不用。因為這個東西一旦半路出毛病,比沒有還糟糕,”她笑著搖搖頭:“修又沒處修,扛也扛不動”。我明白她說的對。

“那你去太遠的地方,當天回不來怎么辦?”

她很沉靜地笑著說:“回不來就不回,走到哪兒,就住到哪兒,沒有關系”。

聽她的口氣,好像什么都不在話下。

“我不可能老住在這兒,附近的寨子跑完后,我就轉移陣地了”。?她說。

“你到哪兒去???”我問。

“誰知道,看情況再說吧”。她回答我,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著天邊的云彩。我忽然間感覺到,凌云的外表雖然柔弱,但她的身體里似乎蕰含著一種力量,那種力量是一種、一種無畏的探索精神,是一種我不能望其項背的高深學識,是一種達觀,是一種了悟,似乎還有什么,我說不清了??傊?,一位“博士,”她不僅是擁有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頭銜而已,真正的寶藏是她內(nèi)在的品質(zhì)。

我們跨上自行車又上路了。今天,我們決定去?15?公里外的一個普米族村寨,為了趕時間,我們飛快地騎著,這段路也出奇的好,路面平坦又干爽。不時有手扶拖拉機冒著濃濃的黑煙駛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掀起大霧般彌漫的塵土。不一會兒,我們從頭到腳蒙上一層黃黃的、細細的塵土,活象出土文物。

一條小河把道路戳斷了。手扶拖拉機毫不猶豫地沖入河中向?qū)Π肚斑M。我們沒辦法,只好脫鞋淌水過河,這河水很淺,但河床很寬,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凌云大概從來沒有打過赤腳吧,她的雙腳白得耀眼,即使泡在河水里也清晰可見。她走到河水里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說:“這河水多好呀,那么清澈!?這滋味不錯,比那爛泥坑舒服多了”。?“噢,我寧愿淌過十條河,也不愿再過一次爛泥坑了”。

她高興地說笑著,很慢地一步步淌著河水,享受著那清涼涼的河水的美妙。我說:“這是提神醒腦的,難得呀,你就在那兒多玩會吧”。

這一天,我們走訪了兩個村寨。返回時,又是日暮時分了,四周的山野蒼蒼茫茫,公路像一條銀白色的河流蜿蜒伸展,在暮色中清晰可見,路上空無一人,天地之間仿佛只有我和凌云邀游其中,我們邊騎車,邊說笑話,凌云不時撒下串串甜美的笑聲。我心里充滿欣快,我希望這條路很長很長,永遠走不到頭。

回到洛塔,老頭兒又在灶旁捂著一鍋米飯,菜仍是一碗牛干巴,一碗苦菜湯,和昨天一樣。我們吃得有滋有味。

飯后,我給凌云留了地址,辦公室電話,并告訴她,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我會全力幫助她的。她微笑著說:“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她清澈的雙眼滿含著溫和的笑意,看著我。每當她這樣對我談話,我的心就不由得有點惶惑,有點慌張,有點甜蜜,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三)

翌日清晨,我坐上了返回麗江的長途汽車。

我木然地坐著,滿心里都是凌云-----她的模樣、她的笑聲、她的柔美優(yōu)雅的語音......驀然,我心一驚,我何以如此地情系與她?我與她相識不過才幾天,她是何方女子??與我有何因緣?自己已是?40?多歲的人了,還會對一個陌生女子如此著迷,真是好笑!真是荒唐!我從內(nèi)心升起一陣對自己的菲薄。去他媽的。我狠狠告誡自己:剎車!剎車!

我自結婚后,十幾年了,從未對任何女子懷有非分之想,用心全在自己的小家庭上,有如谷子進了倉,孩子落了地,任你社會上興什么風,作什么浪,都視若罔聞,與己無關。況且,在我們小小的麗江城里,我的妻子當年是貌壓群芳,人稱是“麗江一枝花”。當初,地委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找人做媒要討她,她都回絕了,就看上了我這個從省城上大學回來的窮書生。她說她就是喜歡有學問的人,她對我是算得上全心全意了。我呢,雖然她的文化程度低點,小學沒上完,就讓“文革”給耽誤了,這一點讓我有點抱屈,但她畢竟年輕漂亮,做事又麻利,我們的日子過得挺踏實。

而此刻,我似乎覺得自己與剛離開幾日的家有了距離,好像我已去了很久很久,去了很遠很遠,我已不是出門前的那個我了。有一種新的情愫,有一種新的體驗,有一種新的感覺在沖擊我,在滲透我。它仿佛要拉我離開我以前的生活空間,去追隨它,就像一個從未吃過糖的人,一旦嘗到糖的美味,哪怕只一口,他就會永遠愛上那個味道,而再也不能滿足于以往的口味。

汽車在麗江車站停住了,我下了車,順著熟悉的街道,迷迷糊糊地往家走,進了機關宿舍大院,上了樓,到了我家住的?2?單元?4?摟?3?號門前。門是鎖著的,啊,兒子上學去了,妻子上班了。我掏出鑰匙開了門,一股熟悉的氣味鉆進鼻孔,那是廚房及剩菜的味兒。我進了屋,放了背包,坐在我自己打的那個沙發(fā)上。

我坐著,呆望著,眼前是我的雙人床,也是我的婚床。它靠著墻,鋪著一塊粉紅色底印花的床單,那單子皺巴巴的,上面堆著兩床匆匆疊起的東倒西歪的大紅花被子。被子旁邊還有一件團成一團的紅毛衣,那是妻子昨天穿過未收起的。不知怎么我看著這張床很不順眼,你看,什么都是紅的、粉的,真土氣!她怎么那么喜歡紅色?忽然一陣雞的咯咯叫聲傳來,接著是雞爪子創(chuàng)木頭板的聲音,那是陽臺上妻子養(yǎng)的雞在騷動……墻角里兩大壇淹菜的味和著床底下的鞋味一起飄來。倏忽一股莫名的沮喪充斥我的心頭……。

煩!生活怎么那么無聊。難道,我就永遠這樣生活嗎……凌云,她結婚了沒有?這個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疑問突然間被我捉住了……她家里肯定也有雙人床,她的床是什么樣的?她的丈夫是誰?是誰?

我嗅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噢,跑了幾天,身上臟極了,得馬上洗澡。我站起來,到廚房去燒水,心里想:凌云到哪兒去洗澡呢?咳!“剎車!”?“剎車!”

這“剎車”的念頭像一道布簾子,擋不住奔突而來的旋風。

晚上,當我躺在妻子身邊,我會有一陣久已荒疏的沖動,緊緊摟抱她,她用那種驚喜的、領情的目光回報我,用她那粗糙的手撫摸我。然而,我又會感到深深的沮喪,一下就泄了氣,也許我看厭了她那雙手,也許我厭煩了那表情呆滯的臉,我不知道,我內(nèi)心究竟在要求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好像在向自己證明:我擁有一個女人,她完全是屬于我的。她隨時在我的身邊,我不缺少什么。但是沮喪卻時刻襲擊我,嘲笑我已擁有的一切,告訴我永遠得不到最好的。

(四)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洛塔那邊也沒有任何凌云的消息傳來。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就好像她從未來過這兒一樣,我沒聽到任何人談到過有關她的消息。我越來越焦急,在單位里偶爾見到一兩個從洛塔上來辦事的人,我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的臉上能看出什么蛛絲馬跡。我奈不住了,我想給她寫封信,但寄到哪兒去呢?她不會一直在洛塔的,她會到處跑。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這里沒人認識她,即使她從此銷聲匿跡。整個麗江除了我,誰還能去尋找她?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行,我得找她。我接連掛了幾個電話,給那些在下面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老同學、熟人打聽凌云的消息。一無所獲,只有寧蒗的人說,曾在街上見到一位女同志拿著像機照相。我不能判斷那是不是她。咳,我該怎么辦?偌大的麗江地區(qū),誰知道她躲在哪座山?哪條溝?

我只能在沉默中守候著她的信息。

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快到下班時間了,電話響起來,我拿起話筒?!拔?,請找一下莫存友”。傳來一個甜美動聽的女聲?!傲柙疲 蔽殷@喜得差點跳起來。

“喂,是老莫嗎?你好”。?她的聲音平靜略帶笑意。

“我的天哪!你到哪兒去了?”

“怎么,出什么事了嗎?”她疑惑地問。

“出什么事?你快把人急死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電話?”?我不由得怪起她來。

“噢”。她輕笑?!坝泻芫昧藛幔烤蛢蓚€月嘛,你擔心什么?”

“我……咳,我怕狼把你叼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說了一句很傻的話。

“啊呵呵呵”。

“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問。

“我在高原賓館,今天剛從瀘沽湖那邊回來”。

“我這就來”。我放下電話,騎上腳踏車,直奔高原賓館。我一步三個臺階地走上樓去,上面卻有個人在下樓,走到照面,我抬頭一看,原來這就是凌云,她來迎我。她向我伸出右手,“老莫,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不好意思”。?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瘦小而有力。她的目光在溫和中又增添了幾分熱切。她的頭發(fā)長長了,兩個月來,她是沒有地方可去修理頭發(fā)的。為了束過長的頭發(fā),她在頭頂戴了一個格子布做的發(fā)卡,使她簡潔、樸素的學者形象上添了幾分淑麗。身上穿著一件淺藍色布襯衫,腳蹬拖鞋。大約是剛洗浴過吧,她的頭發(fā)有點濕,周身散發(fā)著一股香氣。

“這么長時間,你在哪里住?”?我問。

“我到處跑,跑到哪兒就住到哪兒,有時到一個較大的寨子里,我就住上幾天。上個月我主要在永寧地區(qū)”。

“每天就吃一包餅干嗎?”

她笑起來,“到哪里去買餅干吃?我住在哪家就在哪家吃,人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這很簡單”。

“叫我過兩個月這樣的生活我恐怕受不了”。

“那當然,你是坐辦公室的秀才老爺。干我們這行的不同喲”。她那彎彎的明媚的眼睛仍含著笑意,話語也總溫和平靜,我從未見過她大驚小怪地夸張什么,或責怪什么。

我們走進她住的房間,她指著沙發(fā)說:“請坐”。床上攤放著許多東西。一個像機,幾件疊好的衣服,兩個厚厚的筆記本。還有小鏡子、梳子等等。她說:“很亂是吧?我正在收拾東西”。我看見那堆雜物里有一個長長的木牌,一頭是尖尖的,寬的那一頭畫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就走過去把它拿在手里說:“這是干什么用的?”

“哦,這是東巴教祭祀使用的法器”。

“連我這個土著都沒見過這東西,我一點都不懂,你從什么地方找到的?”

“一個老祭司給我的。他就住在離麗江城很近的地方”。

“我還有一件很棒的東西,來,給你欣賞一下”。說著,她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我小心地接過,從里面拿出一疊很古老的折子書,黃色的紙,紙邊已被煙薰得黢黑朽爛,那上面畫滿了一個個像符號一樣的小畫,涂了很簡單的顏色。我知道這是東巴經(jīng),我翻了翻,不很厚。

“是一本完整的東巴經(jīng)典?!彼龥]有掩飾得意的心情。

“這是納西族的珍貴文物喲,你就這樣把它挖走了”。

她眼睛一瞇,有點調(diào)皮的說:“沒辦法。誰找到算誰的”。?接著又說:“不過,無論哪國的學者挖走,都比被埋沒、被毀掉強百倍。這是文物最幸運的結局。學者會給它在人類文明史上找到一個恰當?shù)奈恢茫屗Ч挪恍?。對么?文化研究的成果是人類的共同財富”?/p>

我沒話可說,雙手捧著那本東巴經(jīng)遞到她面前:“言之有理,可敬的學者,希望你多挖到一些寶藏”。

她頭一歪,無聲地笑著,欣然收起那本珍貴的東巴經(jīng),“我正是用這番道理說服了那位老祭司,把這本經(jīng)給我的。而且這原是一本散亂的經(jīng)文,是我用了兩天時間幫老祭司把它修整好的”。?說著她抬起眼睛看著我說:“愛國者,不必心痛,你們云南省博物館里有幾千冊完好的東巴經(jīng)典呢”。

“你拿什么走我都不心痛”。

“嗯?真的?怎么對我那么優(yōu)惠?”

稍候,我問到:

“你打算哪天走?”

“走?你是說……?”

“回北京去。你何時離開這兒?”

“哦,我還要到中甸去?;貋砗蟛抛?,原訂的考察時間是?3?個月。我回麗江是要打個電話”。

“打電話?”

“對呀,我的先生要求我最遲兩個月與他通一次話?!?/p>

“噢”。?我的心撲騰一下,其實我早就感到了他的存在,不,即使沒有他,對我來說又怎么樣呢?

“他在加拿大,這里可以打國際長途嗎?”?她問我。

“這個……不知道”。真糟糕,我在這兒生活了半輩子,竟連電話局有沒有國際長途都不知道,說真話,我根本連國內(nèi)長途都沒有打過。

“走,我們現(xiàn)在就到電話局去”。?我說。

“不,不必了,我明天自己去,你該回家去了”。她拿起兩本厚厚的記滿了中英文字的筆記本。一塊法器木牌及一個木雕的辟邪面具裝進一個大塑料袋交給我說:“請代我保管這些東西,好嗎?”

我接過袋子,“星期天到我家吃飯好嗎?”?我很想給她吃頓像樣的飯。

“啊,不,謝謝,不行。我后天就要到中甸去了”。?她抱歉地笑著說。

我看著她的眼睛,把想說的話都咽下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總是回味著這次與她的會面。她的話比原來多了,神態(tài)也更加活潑可愛,我們的關系比原來親近了許多。但是她的周圍似乎環(huán)繞著一層圣潔的光,足以遏制一個男人的欲望,起碼像我這樣多少受過儒家思想薰染的人是一點非禮的舉動也不敢想。我迷戀她,我確實抗拒不了她的魅力。心口窩像有一塊又涼、又辣、又甜的薄荷糖,我翻來復去地睡不著。妻子把一條大腿放在我胯骨上,一股火從我肚子里竄上來,我抓住那條肉呼呼的腿扔過去。妻子沒了動靜,突然她腰一挺坐起來,雙手往我背上一推,差點把我推到地上。

“你發(fā)瘋啦?”?我站在地上沖她吼了一聲,

“你才是瘋了?!彼諛踊亓宋乙痪?。黑暗中她的大白眼睛又驚詫又憤怒的瞪著我。我忽然了解了她的憤怒,于是我背對她又倒在床上接著睡,這樣一來,我倒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辦公室點了卯,就跑到電話局去了。我終于知道,那年麗江不能打國際長途電話。

七月份里,我一直在為兒子升中學忙碌。托老朋友幫忙,我去拜訪了一中的校長、教務主任,到處送禮,為兒子進入一中這所較好的中學而鋪平道路。

這一天,我騎車到單位去,路上卻見到前面有個人背著一個很大的背包在走,走近了我才看出那是凌云。她從中甸回來了,我緊踩幾下車蹬,搶到她前頭,跳下車。

“啊,老莫,是你?”?她驚喜地叫道。

“你從中甸回來了?”看她額上熱騰騰的,一摞頭發(fā)粘在臉上,腰被背包壓得往前彎曲。我抓住背包說:“給我,放在車上”。?我提起背包,歐,真夠重的,少說有三十斤。

“又挖到什么寶貝?每天背這樣沉的東西到處跑,真服你了”。

她挺挺伸直的腰,“你看我怎么樣?還有點力氣吧?我像毛驢一樣的,嗬嗬嗬嗬!”她很得意的笑了。

她的嗓音沙啞,人瘦了,也黑了。臉上的皮膚干燥起皺,嘴唇裂著血口子。頭發(fā)散亂,衣服又臟又破,袖子也被什么東西刮破了口子,褲腿上掛著許多草刺。一時愛慕、痛惜、感動、擔憂一起來了,我心熱辣辣的難受,目光觸到她衣襟下的一對乳峰,牛仔褲里纖細柔韌的腰身……我心旌搖蕩,剎那間,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

我們到了她上次住宿的高原賓館。

我提著背包送她到房間里。以前和她在一起時那種歡快沒有了,被壓抑和焦灼取代。我找不到要說的話。一個念頭在滋生、在增長,一種渴望在煎熬,我坐立不安,欲罷不能。魂不守舍。

凌云拉過大背包說:“來,給你欣賞一下我挖來的寶貝”。?說著從里面掏出一個白銅的酥油茶壺,銀白色,細頸,高提粱,很漂亮。又掏出一對藏民用的木飯盒,一卷色彩斑斕的藏族氆氆,最后遞給我一把藏刀,那刀鞘和刀把都用白銅包嵌著綠松石和紅瑪瑙,綴著色彩的絲線編織的纓絡,很有藏味。

“滿載而歸,中甸真是絕妙的好地方??上r間太短了,德欽我都沒有來得及去呢”。?她理理散亂的頭發(fā),疲倦地坐在床上。

我站起來:“凌云,你休息吧,我走了,晚上來看你”。

這一天,我的心里除了她什么也沒裝,我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念頭。我從來沒有如此地渴慕過一個女人,無論什么娥眉皓齒,杏眼朱唇,什么金項鏈,三點式……我都沒有動過心。而她的干裂的唇、她的被刮破的衣服、掛在褲子上的草刺……她的一切,無不撩動我的情懷。

晚飯后,我又來到賓館。

我輕輕敲了敲房門,沒有人應,我旋開門鈕,悄悄推開一個縫。燈開著,凌云合衣睡在床上。她蓋著棉被,好像睡著了。她病了,我想。我凝視著她略顯疲憊的秀麗面孔,不忍心離去,又不好意思進門,我猶豫著,她哪里不好?這么晚了,要上醫(yī)院很不方便。在這兒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不應該走。我輕手輕腳走進去,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

凌云睡得這么安詳,幾乎聽不到她的呼吸聲,四周也靜得出奇,可我能聽到自己緊張的心在跳。

我凝視著她的臉,我不能不看她的臉。

沉睡中的她顯得更加迷人,平日在眉宇中閃爍的智慧之光隱沒了,只有女人獨有的恬靜和柔美坦陳在幽幽的燈光下,微微閉合的雙目,上下眼瞼濃黑的睫毛歷歷可數(shù),形成兩條美麗的弧線輕輕蓋在眼窩上;兩道秀眉平平順順從眉心向兩鬢徐徐展開又緩緩落下;秀挺的鼻梁,一絲甜甜的氣息若又若無地出入;略顯蒼白的嘴唇,唇線分明,輕輕合攏,又微微留出一絲空隙,好像靜靜地等待一個吻……

我看著,看著,一股激流陡然升起,在我的血管里回蕩;一股旋風呼嘯著襲來,在我的心底狂吼;我的滾燙的心仿佛被點燃了,我痛苦的靈魂仿佛被解縛了…….啊,我想,我要!我要用我的唇蓋上那唇,我要用手握住那手,我要狂飲那全部的優(yōu)雅,吞咽那所有的美妙,咀嚼那醉人的芳香……

時間仿佛停滯了。

啊,我真想哭,我想大叫,向著蒼天:上天呀,把她給我吧!她是我唯一的渴望,她不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嗎?是你把她送到我面前的!難道你不讓我解開那禮盒的絲帶嗎?難道我不配嗎……

凌云的睫毛閃動著,她睜開了眼睛,吃驚地問道:“誰?老莫?你什么時候來的?”?說著,要坐起來,我沖過去按著她的肩膀,這一瞬間,我只想把她的肩膀擁入自己的懷抱,可是手不聽使喚,手不服從大腦的指揮,只是僵硬地按著她說:“別動”。?“你病了?什么地方不舒服?”?我縮回手渾身打戰(zhàn)站在床前問。

有一絲羞澀很快掠過她的臉,她馬上恢復了自然大方的表情,笑著說:“沒有什么,頭有點痛,大概是感冒吧”。?她的聲音沙啞而干澀。我用手摸摸她的額頭,“你發(fā)燒了,我用自行車送你去醫(yī)院吧”。

“不不,不用”。?她推開我的手,“我最近太累了,睡一覺就會好的,沒事”。

她醒了,她的意志充滿這空間,她溫和的一笑,便將我拒之千里,她爽朗的語言會撲滅我竄動的火焰。我感到前面有一張平滑而堅韌的網(wǎng),我無法靠近她,我無法!否則我會打破平衡,那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啊,不!我從未面對那種局面,不行,我沒有勇氣,我沒有勇氣冒險。

“那,我去給你買點藥吧”。

“不,我有藥。你放心吧,我沒事兒的,時間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她的眼里又露出了溫和的笑意。我沒有理由再呆在那里了。

我騎車回家,沉睡的街道了無聲息。我在昏暗的路燈下緩緩騎著,我突然感覺到,命運是不是由時間和空間這兩個音符組成的曲子?假如凌云來麗江考察的時間是三年,那么我心中那一棵幼芽也許來得及生根、開花。假如她來的時間僅是一個月,也許那粒種子來不及發(fā)芽。咳,可她為什么偏偏是三個月呢?

我看到她走后的麗江,一片古老、灰暗的日子。

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了,我要掐斷那顆芽,我要把它埋在心底。哦,我愿意為她去死!可是她不需要我的生命。一滴淚悄悄淌下,冷冷地掛在面頰上。這是我為女人流下的唯一一滴淚。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這或許就是愛,我不知道。

我暗自發(fā)誓,除了給她送行,我不再去看她了。

大約過了一周,我接到了她的電話。

她要走了。

她要乘長途汽車到昆明,從昆明乘飛機到上海,從上?;氐剿墓世锬暇┬∽?,然后再去北京,從北京乘飛機去加拿大。

(五)

麗江古城是我的出生地,古稱大研鎮(zhèn)。聽父親講,我的祖上曾是清代一位大官的家臣,隨從主人一起從內(nèi)地舉家遷往滇西就任。后來,便世代生息于此。原來是漢人,但我父親、祖父已兩代娶了納西族的女人,因此我不是純正的漢人,我父母親的家在四方城中一所古老的臨街宅院里,那是一棟磚木結構的高大老房子,門樓古色古香,裝飾著細致的磚雕,又厚又重的大木門上有銅的拉環(huán)。門前的街道是用不規(guī)則的青石鋪成的,路旁有幾棵垂柳,十分清凈優(yōu)雅。令我最迷戀的是夏季里,千百萬支雨點打落在青石街上的景象,地上的水匯成小河,片片青石被沖洗得瑩潤可愛。兒時,我總是在自家的門樓下觀賞門前的雨景。心中更加感覺到家的溫馨。

兒時,我是多么喜愛自己的家鄉(xiāng)---麗江古城。從城東到城西,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街一眼望不到頭,城里城外有多少好玩的地方。每到集日,我們云南的方言叫“趕街”,近到方圓幾十里的山鄉(xiāng)、村鎮(zhèn),遠至中甸、大理、昆明,甚至西藏、緬甸等外邦的各形各色的人們紛來沓至,涌上麗江街頭;到處傳來馬幫的鈴聲,到處人聲熙攘;各種各樣的貨物沿街道兩旁一字排開,令你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在我兒時的眼里,麗江是一座多么大的城市,是多么熱鬧迷人的繁華之地呀。

后來,我學了地理,才知道世界是那么大,我到昆明去讀大學,才感覺到麗江是那么小。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家鄉(xiāng)生出一種深深的哀愁,我看到了它的閉塞和落后,我的內(nèi)心深處永遠對家鄉(xiāng)懷有一掬最親切的柔情,我的血管里也流淌著一絲對它的怨恨,我恨它的重疊高山隔斷我和世界,我恨它似有千萬縷絲線世世代代將我牢系在它的足下,它是我永不愈合的傷疤。

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命運的一切安排都已經(jīng)能夠安之若素了,但是今天,當我穿過麗江古老的四方街,到高原賓館去為凌云送行的途中,我的靈魂深處的傷疤又在隱隱作痛。

麗江啊,麗江,你像一眼大井,我就是生長在井底的一只蛙,畢其終生都在這井里盤桓。我的世界是狹窄的。凌云,她像一只天鵝,偶爾落腳于此,她像一道彩虹,顯耀天空,她不屬于我的世界!

凌云已經(jīng)打點好行裝,正在辦理離宿手續(xù)。今天她看上去非常美,幾天前的病態(tài)一掃而光,柔順的秀發(fā)從象牙般光潔優(yōu)雅的額頭上垂下來,像一塊黑緞子在腮邊飄蕩,襯托的那臉龐和下巴的輪廓更加嬌柔。她換了一身輕薄的夏裝,更顯出身段的苗條、矯健??匆娢易哌M門廳,她立即輕捷地向我走來,渾身透著一股雍容、瀟灑的氣派。而且從他的身心里,從她的骨頭里散發(fā)出一股悠長而深厚的、柔軟的、溫馨的我無法抗拒的又無法參透的魅力。

哦哦,令我迷醉的,正是這個特別的......特別的魔力!

“老莫,我知道你會來的,真高興你來送我”。

她的臉上流露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她的一雙眼睛清澈而又溫柔,瑩光點點,光彩照人。我的喉嚨緊了一下,我回避著她的目光,走到行李旁邊,抓住一個旅行包說:“走,放在我的自行車上”。

一個旅行袋放在車后的架子上,一個她常背的背包掛在車頭上。我推著車,和凌云并肩往長途車站走。

凌云說著道別與感謝的話,我恍恍惚惚沒有聽清。這分離的場景像清醒劑,使我真正從沉迷的情欲中猛醒過來。

盡管我們曾在月光下并肩疾駛,盡管我曾守候在她的床前,但此后,我與她將情同陌路,她的生活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詫異自己竟忘記這么簡單明白的事情。我一直痛苦于自己的失敗,我以為打敗我的是我的怯懦,所以我恨自己,而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僥幸做了勝利者。我竊笑,就像一個小販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虧本,一個將軍打完仗,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損失一兵一卒。

凌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云南太美了,我很喜歡這里,我一定要再來”。

“什么時候?”?我問。

她笑了笑:“這兩年不行了,也許三、五年,不過我肯定會再來的”。

車站到了,我們?nèi)ネ蟹判欣睢?/p>

檢票了。

凌云回頭看著我,她的明媚的眼睛滿含笑意,她向我伸出右手,我用力握了握那只小手。

“老莫,謝謝你”。?她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紙片遞給我;“這是我的地址。我會給你寫信的”。

我無言。她再次向我伸出手。

“再見!”

“再見”。

她轉身上了車。車開動了,駛出車站,順著公路駛去。一會兒,消失在街口處,不見了。我把手中的紙片舉到眼前,上面寫著:

Ling?Yun

20-739?-Redmeng?Street

Vancouver??CANADA

我沒有讀懂那些字母。風把那紙片從我手中刮走,一直把它送到路邊的草叢里,我呆呆地站著,不知是否要把它撿回來。

——完——

1996年?8?月?30?日

(六)

后記

我寫這篇小說,首先是生活的積累,有些生活素材觸動了我。采用男性第一人稱的寫法是因為我覺得只有用此角度,才能生動的把這位知識女性的美好形象塑造出來,同時也可以把我對異性心理的了解和探索表現(xiàn)出來。

我認為高度發(fā)展的文明才能成就最高的審美,離開文化的陶冶,人性不可能擺脫無知愚昧的桎梏,理性與智慧的光輝就無法被開掘,心智與情感的發(fā)展與平衡是完美人性的支柱。

愛情在其渴望的階段是最美的,最富魅力。愛情在被遏制的過程中才能產(chǎn)生、升華為藝術的力量。沒有壓力,沒有阻礙只能流于膚淺,只能是性能量的宣泄,過后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

另外,我有感于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仍然很嚴重。也許上個世紀階級地位、種族、膚色的差異是人類社會顯而易見的不平等,而當今人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文化層次、地域差別等也造成了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限制著人的生活與發(fā)展空間。

2009-7-7

作者簡介:

顏鐵明,女,1952年5月16出生。職稱副編審,北京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1969年5月由北京第三女子中學隨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遠赴云南邊疆瑞麗農(nóng)場弄島分廠第九生產(chǎn)隊接受再教育,歷經(jīng)九年勞動鍛煉。1977年參加全國高等院??荚?,考取云南藝術學院美術系本科,1982年1月畢業(yè),分配至云南人民出版社任美術編輯。1992年11月調(diào)回北京工作,先后進入中國連環(huán)畫出版社、中國美術出版總社任美術編輯,曾經(jīng)擔任編輯室主任、副主任,因病2001年提前退休。1980年繪畫作品《阿細女》獲云南省青年美術作品展優(yōu)秀作品獎。1983年線描作品《版納集市》由北京民族文化宮收藏,并用于電影《傣鄉(xiāng)行》片頭畫。曾多次參加云南省及北京市畫展,出版各類插圖、少兒讀物、連環(huán)畫等若干。2009年為某素食餐廳創(chuàng)作書寫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碗里無腥膻千般蔬果任我料理;下聯(lián):世上斷殺業(yè)萬類生靈由它快活),被北京素食餐館裝裱掛在大門外以招攬顧客。散文《到場部去》發(fā)表于《民族文學》1999年第11期,此文獲得2001年度全國老舍散文獎,并收錄優(yōu)秀作品集。小說《我的鄰居》發(fā)表于《北京文學》2000年第12期。散文《旅途》刊載于《民族文學》2006年第3期。散文《滇緬公路》刊載于中國知青網(wǎng)創(chuàng)辦的刊物《中國-知青》創(chuàng)刊號。論文《對中國書法藝術的思考》發(fā)表在《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2021年2-4月參加“當代作家杯”原創(chuàng)作品邀請賽,作品《與老鼠共舞》獲得優(yōu)秀獎,《2100年的一天》《告別九隊》獲得三等獎,《我與癌癥的八年抗戰(zhàn)》獲得二等獎,《滇緬公路》《我請求你》《孩子,請聽我的呼訴》獲得一等獎,《春風凱旋曲》獲得銅獎提名獎,同時以上作品分別發(fā)表于《當代作家》2021年2-5月刊和中國教育科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平臺《汪廣仁教科文》。2021年3月、4月、5月榮獲“新時代雷鋒愛心助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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