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曉菡
漁莊秋霽圖 紙本墨筆 96.1×46.1cm 元 倪瓚上海博物館藏
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在一個蕭索清朗的秋目,倪瓚一襲白衣,須發(fā)飄揚,在氤氳的香霧中靜靜立于太湖邊的王云浦漁莊——那個最接近“只傍清水不染塵”的地方。沒人知道,長佇于此凝望眼前這一汪湖水的他,腦中呈現(xiàn)了怎樣的圖景,才隨興而起,揮就了這幅曠世名作——《漁莊秋霽圖》。
“江城風雨歇,筆研晚生涼。囊楮未埋沒,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薄攮懺?8年后重見此畫時感懷往昔,補題詩款。這也許是對這一作品最好的注解?!稘O莊秋霽圖》傳達出的高逸況味,自此被后世廣為頌揚,成為中國書畫史上登峰造極的審美境界。
空寂,是倪瓚繪畫作品的主要意象,幾乎寄托了他人生的全部理想。
倪瓚一生嗜潔如命,不問政治不做官,認為凡塵所在之處皆是污穢。他不停地洗澡、洗房子、洗家具,連院中的樹也要洗。他自恃清高,不屑與人爭辯、解釋,恥于與低俗之流為伍,亦從不為權(quán)勢低頭,即使為此差點兒丟掉性命,他也要保持人格的潔凈。
他厭倦浮華,厭倦熱鬧,甚至棄絕人群——他的畫里幾乎從來沒有人,總是寂寥清冷的空亭、空山、空境?!昂我钥諢o一人?”曾有人當面向他提出這個疑問,他白眼向天反問道:“這世上難道還有人嗎?”
潔癖之于倪瓚的繪畫,就是不斷地做減法,讓畫面走向無限的干凈。這個對現(xiàn)實世界有著病態(tài)般強迫癥的人,在《漁莊秋霽圖》中以更加決絕的方式完成了對精神世界的洗滌。
在這幅“惜墨如金”的圖卷中,近景僅有幾疊坡石、五株細樹,遠景為兩抹淡淡的遠山,中景則被空置,不著一筆。
不著一筆,一片煙波浩渺的湖水卻躍然紙上。迎風垂目,你似乎能聽到那悠遠的歌聲:“水上有白帆,水下有紅菱,水邊蘆葦青,水底魚蝦肥,湖水織出灌溉網(wǎng),稻香果香繞湖飛……”但是倪瓚把這一切舍棄了。目之所及,無云,無水,無舟,亦無情。余下的,就是這一段蒼茫孤絕、意味深長的空白。
這段空白,是他人生的底色,他生命中經(jīng)歷的起承轉(zhuǎn)合在此一一顯現(xiàn)。這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空白里包裹著一個纖塵不染的秘境,那是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孤傲,是他與蕪雜世界的訣別,是化繁為簡后生命的真相。似乎在山水間漂泊久了,他已完全聽不到城市的喧囂,他聽到的,只是凜冽的風聲和水聲;他也再看不到市井的煙火,他看到的,只是繁華落盡后的寂靜曠野。
這亦是倪瓚心底氣象萬千的夢境。這夢境是高山流水難覓知音的孤獨,是閱遍紅塵后的散淡,是五音亂耳后的空谷幽蘭,甚至是抽身俗世、遠離人間喧囂紛擾的徹底逃逸。
漁莊秋霽圖(局部)
他希望天下清凈潔白,于是,他把朝政腐敗、戰(zhàn)亂不斷、天災民變的頹敗世道掐頭去尾,也拋卻了中間污淖動蕩的部分——因為一絲一毫的污淖都會讓他如坐針氈。即便是身陷囹國,他也絕不改變對高潔的追求。他返璞歸真,將千里天涯繪作眼前的咫尺。他寧可活在“平淡天真”的世界,也不愿進入一種更世俗、豐富,當然也是更危險、骯臟的世界。
他寧愿沉迷在這大象無形的空白,任意涂抹自己的世外桃源。因此,他放棄了原本豐厚的家業(yè),合棄了潛心書畫的“清閟閣”,寄身于一葉扁舟,投入泛舟太湖云水間的隱逸生活,投入幽迥絕塵的廣袤世界。
這樣的舍棄與投入,讓他心無掛礙。他終于可以擺脫肉身的束縛,讓生命自然流蕩。而由此造就的疏闊曠遠的境界,不可復制,亦無人能及。
《漁莊秋霽圖》所呈現(xiàn)的,是倪瓚最慣常描寫的“一水兩岸”式圖景。
此岸的幾株枯木,不再是前朝畫家筆下的濃墨重彩、枝繁葉茂的形象。它們以渴筆皴擦,干枯、細瘦,卻孤憤綽綽,似凌霄而上,不顧一切伸向彼岸;而以折帶皴繪就的彼岸丘壑,似一座人跡罕至的孤島,山脈以淡墨描繪,筆筆輕松,畫面蕭瑟荒寒,若禪定之境,遠離塵囂,決然于世外。
這種三段式構(gòu)圖打破了宋人“近濃遠淡”的用墨層次。近景與遠景的墨色并無明顯差別,令人覺得樹石被推遠,山坡被拉近,仿佛畫面的深度消失,三維空間被壓縮至一維平面。
此中看似不經(jīng)意的運筆,實則是倪瓚對其精神世界的提純。
此岸與彼岸,永隔一水的凝望。凝望的兩端是作別故交時的惺惺相惜,是才情空擲于夢境的哀嘆,是對無瑕之境的寄托,是對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悵惘,是人生行至黃昏的落寂,是破碎山河下現(xiàn)實與理想永恒的對峙……
漁莊秋霽圖(局部)
倪瓚是矛盾的。他的視角忽遠忽近,在不斷地凝視和張望、交錯的幻滅和重構(gòu)中完成了對自我靈魂的復刻。他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避世避難,卻懷揣內(nèi)心的堅守,夜以繼日地描繪臆想的精神家園。
又或許,此岸的一木一石是真實的,而彼岸的山巒僅是幻象。他將自己的心牢牢綁定和寄托于荒無人煙的“遠方”,一次又一次地“遠行”于筆墨間,前往那個未知的、清闊的、并不存在的人間凈土,卻終于看到了界限,也看到了真實的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巨大溝壑。
這溝壑便是眼前波瀾不驚的湖水,它平如鏡,卻深如淵。他在意念里努力將彼岸拉近,中間卻永遠隔著這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就像自己筆下的樹,永遠囿于腳下的頑石,只能佇立于岸邊,對著宏大的遠方不斷發(fā)問。
那是他的前世,他的歸處。他被禁錮在原地,無法離開,不能靠近,亦沒有船可以擺渡,只能與其遙遙相望,永生對峙。
松亭山色圖元倪瓚
《漁莊秋霽圖》作于1355年,也就是倪瓚棄家泛湖的第二年。這幅畫與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初看并無出奇之處。就像他的故鄉(xiāng)無錫梅里,鮮有崢嶸險峻的奇觀,僅有荒山、灌木、竹石而已。但就是這樣的故鄉(xiāng),是倪瓚靈魂的歸宿。
倪瓚生于富甲江南的大戶人家,曾錦衣玉食、散財四方。而今棄家別業(yè),浪跡太湖,于他終究是愧對祖先的無奈之舉。旁人眼中的“高士遨游以玩世”,不過是一次強咽淚水的凄慘出逃。
何處是故鄉(xiāng)?這是自古文人雅士對蒼茫天地的追問,倪瓚也不例外。他常自稱“倪迂”,用來自嘲頑固傲物的性情。而正是這份“癡鈍”,造就了他簡練和純真的審美世界。
離鄉(xiāng)的日子里,每況愈下的生活讓他更加珍視附著于生命本質(zhì)的事物。他漸漸看清,現(xiàn)實世界中的地位、金錢、屋舍、酒肉……不過是過眼云煙,均是“歸鄉(xiāng)”的負累。他要拋卻它們,懷揣一顆純粹的心,尋找生命的故鄉(xiāng)。
然而,這份“尋找”最驚心動魄的部分,就在于“故鄉(xiāng)”的不可抵達。就像倪瓚一生顛沛流離,直至終老都在太湖周圍漂泊游蕩??v使他將船塢改造成精雅舒適的“移動書房”,與友人日日把酒言歡、酬唱交際,那里終究不是他的落葉歸根之處,他思鄉(xiāng)的惆悵與日俱增。
他曾題詩言“故山日日生歸夢”,又說“愿望他日將歸吾鄉(xiāng)”——屋角應該有幾株杏花,門前種一片竹林,房子也不必太大,能容得下三兩好友對坐就行。最好能面對太湖,能聽到魚兒躍出湖面的聲音。他將在那里度過所剩無幾的人生。
然而故鄉(xiāng)已淪陷,老宅亦傾塌。花費他半生心血的“清闥閣”也毀于大火之中,永不復存?!稘O莊秋霽圖》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是倪瓚生發(fā)于內(nèi)心的故鄉(xiāng)投影。面對那空蒙的、在水一方的故鄉(xiāng),他能做的,只是將生命隱于細微處,讓自己變成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將返鄉(xiāng)的夙愿化作香爐中的一縷青煙,裹挾著那虛無縹緲的靈魂翩躚遠去。
而故鄉(xiāng)的太湖,那哺育、滋養(yǎng)了倪瓚靈魂的地方,徒然被還原為畫中那段冷寂清冽的瀠洄,縱能容納世間萬物,卻如海市蜃樓,只可想象,無法觸碰。
生于冬日的倪瓚,終逝于冬日。而那作于太湖邊的《漁莊秋霽圖》,如脫凈了人間煙火氣的一夜秋夢,靜默如謎,令人臨畫坐忘。
放眼西方,以達·芬奇為代表的同時代畫家都在尋求理性“形真”的繪畫境界?;赝麞|方,這個叫倪瓚的中國畫家卻仿佛悟到了超然于物外的至真,看到了山水的真正表情,由此成就了師法自然、厚積薄發(fā)的見山見水。
一如宗白華所說:“中國山水畫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具無窮境界?!贝司常嬚邔懹谖锵笾?,觀者于物象之外得之。
倪瓚的《漁莊秋霽圖》正是這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究其實,那是他將個人對五味人生的體驗、對造化自然的感受融進放達性情,化作心中的一念天堂、筆下的靈光一現(xiàn)。
山水本無言。倪瓚將生命鋪展為一紙素宣,最終繪寫了一方丘壑起伏、汪洋回環(huán)的遼闊世界,讓你在中國書畫的浩瀚卷帙中流連時,愿意為其稍作停留,只覺不虛此行。
容膝齋圖紙本墨筆74.2×53.4cm 元 倪瓚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楊晉·仿古山水十二開 絹本設(shè)色 30.8×25.5cm 清 遼寧省博物館藏楊晉(1644-1728年),江蘇常熟人,擅畫農(nóng)村景物,尤長畫牛,畫作多表現(xiàn)郊牧之風,兼及人物寫真、花鳥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