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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醉賭鬼而已

2021-07-06 03:45克雷格·諾瓦
中學生百科·大語文 2021年6期
關鍵詞:哈羅皮埃爾

[美]克雷格·諾瓦

我曉得的秘密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多。我的鄰居哈羅·皮爾遜以前是個賭鬼——不過這樁事兒從來不是啥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就連他后來做議員那陣子,都有不少人知道。他是新英格蘭人,高高瘦瘦、胸寬肩闊。我現(xiàn)在也老了,坐在自己家里,聽著百葉窗在冬風中乒乒乓乓地響,回憶著遙遠的往事,比如,哈羅還年輕的時候在馬來西亞怡保的那陣子。去怡保之前,他在歐洲賭場賭博,尤其喜歡去掛著枝形吊燈的賭場,那兒的樂師身著晚裝,演奏室內樂,有人站在輪盤賭桌旁邊,用小本子記下每一輪的分數(shù)。賭博讓哈羅覺得自己仿佛是世界的一分子,他討厭置身局外。他曾經這樣定義賭博:賭博與不賭博,區(qū)別就是帶著獵槍和狗在廢園子找松雞,還是光在那兒閑溜達。

哈羅有個家仆,名叫夏丘,在美國別人喊他夏尼。夏尼的父母來自亞洲的某個部落。一九五〇年,夏尼在怡保的賽馬場當馬夫。他夜里也住馬場,就睡在馬棚后面。床是一摞摞干草壘的。他躺在床上,舒展身子,聽著干草沙沙作響,透過薄薄的毛氈感覺有些刺癢,四周彌漫著塵土和青草混雜的氣味。他通常單獨吃飯,就斜靠馬廄門蹲著,或者回到他睡覺的地方。還有其他馬夫,他們都睡在馬棚里,人人有個小包,裝些私人零碎——書,相片,梳子,換洗的白襯衫,黑褲子。

夏尼最常效勞的客人是一位法國和緬甸的混血兒。他身材滯重,頭發(fā)全禿了,長了一雙淺綠色的眼睛,皮膚是光溜溜的深橄欖褐色。他的西服是倫敦產的,手上還戴著一塊碩大的金表,能顯示世界上任何角落的時間。這人名叫皮埃爾·布泰耶。他有時睡不著,便過來把夏尼喊醒。

“你睡著沒?”皮埃爾問。

“沒?!毕哪峄卮鸬?。

“你看到小偷沒?”皮埃爾又問。

“沒?!毕哪嵴f。

然后,皮埃爾說:“出來吧。”夏尼跟著他出去,皮埃爾遞給他一支美國煙,駱駝牌的。他們一塊兒抽起來。馬來西亞的夜空濕氣襲人,城里的燈光病懨懨的,映射著空中游蕩的云彩。

皮埃爾給夏尼講他去過的地方。他說巴黎女人——還有荷蘭女人也一樣——為了錢什么都肯做,紐約擠滿了瘋子,南斯拉夫有個沙漠,美國的食物特多,富足得難以想象。在美國,有的馬來人和緬甸人靠賭博或靠在餐館跑堂掙錢,有的當了醫(yī)生,有的成了大學教授,芝加哥還有個馬來西亞兒科醫(yī)生……夏尼吸了根煙,想著堆成堆的食物:他眼前出現(xiàn)了成垛的大米,跟火山一樣高。他的煙都燒到煙蒂了,手指給燙了一下。

皮埃爾有匹馬,是他在菲律賓買的。這是一匹好馬,血統(tǒng)純正,原產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皮埃爾很擔心這馬,老是怕哪天給偷了。他整夜整夜地盯著馬廄,說,到處都是賊,得時刻小心提防著。有一回,皮埃爾在城里喝醉了,睡倒在小巷子里,結果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那雙白色的鞋被偷了。皮埃爾站著,睜大了眼盯著馬廄,夏尼陪著他,想聽聽巴黎女人、荷蘭女人和美國食物的故事,但皮埃爾只是盯著黑漆漆的馬廄,聽著馬躁動的聲音。等皮埃爾安下心來,他便說:“咱去抽個煙。”

這匹馬按部就班地訓練著。一天晚上,馴馬師馴得比平時稍稍激烈了些。皮埃爾跑到夏尼睡覺的房間,搖搖他的腿把他弄醒,讓他打車去城里找獸醫(yī)。那時已是凌晨一點多了,皮埃爾囑咐夏尼,只能告訴獸醫(yī)說是他的狗病了。皮埃爾給了夏尼一包駱駝煙,夏尼打了輛車,外面電閃雷鳴,他把車窗搖起來,點上煙,抽起來。夏尼找到一個法國獸醫(yī),他往出租車里頭聞了半晌,等煙味散盡才上車。他們返回馬場,獸醫(yī)跑去看馬,夏尼獨自留在馬棚前面放哨。

早上,那匹馬不見了,第二天半夜一點左右,它又被帶回來了。獸醫(yī)把馬帶到診所,那邊配有專門檢查馬匹的X光機和大桌子,不一會兒,醫(yī)生就拿著馬踝骨的黑白膠片來找皮埃爾。片子上有一處問題:腳骨上有條長而清晰的裂縫。獸醫(yī)告訴皮埃爾,它要是再狠狠地跑一次,那骨頭鐵定斷。獸醫(yī)的原話是骨頭會“爆裂”。他交代一句,最好立刻把它賣了,說完就走了。

那兩天,夏尼沒聽到什么消息,結果有天半夜,皮埃爾忽然來到他的臥房,問他睡著沒,看到小偷沒。夏尼發(fā)現(xiàn)皮埃爾這次說到“小偷”時,沒有了往常的那般惶恐,而是有些溫和,甚至流露出幾分期待的語氣。夏尼說,沒看到,完了他們就出去抽煙了。皮埃爾喝得醉醺醺的,手在空中一頓亂揮:“你知道不,那個混蛋獸醫(yī)是個大嘴巴!現(xiàn)在人人都曉得那馬了。我還咋賣錢???”

皮埃爾沒給夏尼遞煙,夏尼看著城市的點點燈光。皮埃爾一邊說話,一邊揮舞著捏香煙的手,橘紅色的煙頭在暗夜中閃閃爍爍,劃下一道道亮線,好似霓虹燈管。夏尼望著那亮晶晶的弧線,聽著皮埃爾沉重的呼吸聲。

“那匹馬上過保險嗎?”夏尼問。

“嗯?!逼ぐ栒f。

他們一起望著那座城市的燈火,望著城市上空灰黃色的云彩。

“包括失竊嗎?”夏尼問。

“嗯。”皮埃爾說。

“誰要是偷個瘸馬,那真是腦子有問題?!毕哪嵴f。

“不是人人都知道底細的,”皮埃爾說,“我也犯不著操心竊馬賊的腦子好使不好使。你知道,他們時不時也會搞砸的。你看?!?/p>

他指著遠方的一盞燈,正是怡保監(jiān)獄的方向。他倆的身后是那座巨大的木頭馬棚,地上鋪著木屑,能感到牲口在里面躁動不安。

“可以想法子安排一下?!毕哪嵴f。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皮埃爾說。

他們并排站著。過了一會兒,夏尼說:“六百美元吧,要十美元和二十美元的鈔票?!?/p>

“三百,”皮埃爾說,“我又不是大款?!?/p>

“好吧,”夏尼說,“三百五外加一套其他血統(tǒng)的證明文件。次等血統(tǒng),其他顏色,但是年齡和公母一樣?!?/p>

皮埃爾嘆了口氣,說 :“好吧,抽根煙吧。駱駝?”

夏尼接過煙,點著火,大口抽著。他站在那兒,望著城市的點點燈火,望著大片大片臃腫的云彩,聽著馬廄里面的踢踢踏踏,想著巴黎和荷蘭的女人,想著美國堆成山的大米。

第二天,馬和夏尼都不見了。

一九五〇年,哈羅在海軍服役,他在馬來西亞的時候就駐扎在怡保。這城市擁擠得很,而且一到雨季天天大雨瓢潑,讓人覺得像裹著衣服沖澡,這時候連天空都會變成紫色,像難看的淤痕一樣黑乎乎的。總之,有天哈羅溜達到街上,兩邊盡是關著門的商店和倉庫。商店都用金屬卷簾門鎖著,倉庫也都扣著大大的掛鎖,有的鎖像書那么大。每個樓頂前前后后,都安著一排排鐵絲網。倉庫供臨時使用,最短可以租二十四小時。哈羅沿街走著,在一個自行車倉庫門口站住了。城市里擠滿了行人、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可哈羅從來沒見著哪兒有馬。這兒沒多少地盤能放得下馬。他在自行車倉庫門口站住,是因為他險些踩著一堆馬糞。

倉庫門沒鎖,哈羅推開門,借著昏暗的街燈,看見自行車有堆在地上的,有掛在墻上和房椽上的。街上的亮光打到自行車輪上,顯得它們特別脆,簡直一碰就要散架,跟缺了傘布只剩傘骨的雨傘一樣。過了一會,哈羅聽見有人說:“把門關上。”

哈羅閉上門,門軸慢吞吞地發(fā)出一陣吱扭聲,像小蟲子啾啾唧唧似的。他沒把門關嚴。哈羅轉過身,一束手電光射過來,照亮了掛在空中的自行車。屋子的后邊狹窄極了,站著一個亞洲男人,穿的是黑褲子白襯衫,牽著一匹馬的籠頭。盡管燈光昏暗微黃,還是能明顯看出那是一匹純種馬。

哈羅走近些,跨過自行車堆,又四下看看倉庫,再沒別人了。只有那匹馬很遭罪地圈著,那個亞洲男人,灰烏烏的墻,自行車亮閃閃的輪輻,一堆堆黑色橡膠內外胎,其中有些輪胎反反復復補來補去,看上去稀奇古怪的,活像盤著的黑紅相間的巨蛇。哈羅和這個亞洲男人站得不怎么近,但他們相互坦率地對視了一陣,就這么站著的一會兒,起初看似貿然擅闖甚至入室行竊的行為都已經前嫌盡釋。甚至有那么一會兒,他們活脫脫像一對有限合伙人。

哈羅介紹了自己。那人說他叫夏丘。哈羅從馬的面龐、結實彎曲的脖頸一路摸到它的胸脯。

“你從哪兒弄的這馬?”哈羅問。

夏尼沖他眨巴眨巴眼。

“偷的?”哈羅問。

“不,”夏尼說,“不是那樣的。但是,講實在的,我得說這里面是有點兒名堂?!?/p>

“嗯,”哈羅說,“什么名堂?”

夏尼又眨眨眼睛。

“這么說吧,”哈羅問,“在這兒的賽馬場跑的話,會不會被人認出來?”

“萬事皆有可能?!毕哪嵴f。

哈羅又瞅了那匹馬兩眼。他再看夏尼時,發(fā)現(xiàn)他胳膊肘旁邊的箱子里有張報紙。剛才還沒有呢。哈羅拿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張兩個月前的賽馬成績榜,來自馬尼拉的一個賽馬場。報紙折得整整齊齊,不過仍然有些水漬,也有些泛黃,中間有鉛筆畫的圈,那兒印著一張表格,說的是一匹三歲的馬在十五場比賽中三次取得了第三名,三次第二名,九次頭名。哈羅認出了馬的品種。

“你說,”哈羅問,“咱們干嗎不讓這馬在這兒比賽呢?”

“怕被認出來唄。”夏尼說。

“這好辦,”哈羅說,“咱給它染個色?!?/p>

“對噢,”夏尼看著馬,說,“咱給它染個色?!?/p>

“在這兒,偷馬會咋罰?”哈羅問。

夏尼說,那得看是誰的馬了。有些人無法無天,那可是盡人皆知哩。哈羅和夏尼都在這座城市見過文身的匪徒,有的沒有手指,只落個殘肢,因為手指頭已經獻給某個匪徒首領表忠心了。哈羅重新瞧了半天馬,看了看成績榜,又坦率地望了夏尼一眼。

“我不想惹麻煩事兒?!惫_說。

“那是,”夏尼說,“給馬染色不是個好法子嗎?”

哈羅嘆口氣,說,應該是吧。他走出倉庫,沿街走到大路上,叫了輛出租車,開到雜貨店,車在店門口等著,他進去買了十包黑色立特牌染料,兩塊天然海綿,一疊毛巾,買完就回車上。車快到倉庫的時候,哈羅讓司機停在街角,他下了車沿著街走,不時地扭頭看看。

夏尼和哈羅找到一個鍍鋅桶,裝滿水,開始一點一點地化開染料。攪拌時,他們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看,各自琢磨著這匹馬參賽會不會出什么岔子。接著,他們繼續(xù)干活,誰都沒提一句顏色的事兒,因為他們都已默認選用灰色了。

哈羅把海綿在桶里蘸蘸,抹在馬肩隆上,接著夏尼用毛巾擦干。他倆后退幾步,打量一番這病懨懨的灰黑色。然后,夏尼又拿起海綿,倆人繼續(xù)干活,把顏料揉到皮毛上,揩一揩,再退后幾步看看效果。等他們完工時,這馬渾身的顏色令人疑竇叢生,因為一眼即能看出這是一匹冥頑不靈的劣種馬。最糟糕不過的是,那顏色活脫脫一副新英格蘭墳地里風蝕斑駁的墓碑樣。

夏尼和哈羅看上去像戴著緊身手臂套。他們抻著手,遠遠地避開自己的衣服,讓染料在皮膚上一點一點地晾干,感受著它變成粉狀。

“那個,”夏尼伸出沾滿污漬的手,指著馬說,“我就指著它幫我離開這里了。謝天謝地。我早就聽說美國有成堆成堆的大米,芝加哥還有個馬來西亞的兒科醫(yī)生。那是真的嗎?”

“可能吧,”哈羅說,“我也不認得幾個醫(yī)生。有可能吧。哪兒能洗手?”

夏尼指指倉庫后邊,哈羅走到冷水龍頭跟前,擰開,夏尼問:“那荷蘭女人和巴黎女人呢?給她們錢,她們肯干嗎?”可哈羅已經打開了水龍頭,沒聽見他說什么。他洗了洗手和胳膊,看著白汪汪、冷冰冰的肥皂泡變成灰色,打著漩兒流下石制的水池。

哈羅回來時,在底朝天的盒子里又發(fā)現(xiàn)一張文件,紙質更厚重,印刷也更清晰,側面還有一圈精美的卷軸,看上去有點像股權證明,文件頂上的描述為:灰色,三歲,純種。還具體寫了品種,不過不是那種很頂級的。

“你從哪弄到的?”哈羅問。

夏尼眨巴眨巴眼睛。

“它們從老遠老遠的地方來的,”夏尼說,“咱們在這兒用,安全得很?!?/p>

他們拿出哈羅采購時用的大袋子,把空染料盒放回去。夏尼說,他會去小巷子把這些都燒了。天色還早,哈羅要去馬場找個賽馬師。他走回到街角,叫了輛出租車。

晚上,最后一場比賽結束后過了兩個鐘頭,哈羅帶著亨利·勞厄回來了。他皮膚黧黑,作為一名賽馬師來說未免胖了些,還有點醉醺醺的。哈羅推開倉庫門,勞厄走進來。夏尼正從桶里拿吃的喂馬。夏尼舉起桶里的胡蘿卜,一個一個地塞到馬嘴里。馬嘴張著,齊整的牙齒有點彎曲,不時咀嚼著食物。勞厄走到牲口跟前,仔細檢查著,一邊摸著馬的肌肉、脖頸和腿,一邊自言自語 :“不錯,不錯,不錯……”

“你看怎樣?”哈羅問。

“我銀行有兩千存款,”勞厄說,“我這就去取?!眲诙蚧氐今R跟前,用他小小的、起繭的雙手來回撫摸著馬。哈羅和夏尼聽到勞厄在他彎腰查看的昏暗處自言自語,半是癡癲半是清醒?!澳莾汕墙o我出城用的。你明白困在這兒是啥滋味不?”他又咯咯地笑起來,這會兒在用雙手細致地檢查馬腿了。

兩天后,這馬出現(xiàn)在怡保的第八場比賽現(xiàn)場。哈羅和夏尼繞著跑道走著,感受著空氣中興奮的情緒。他們拿高腳杯喝了些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夏尼從口袋里面取出墨鏡,戴上左右瞧瞧,又摘下來,一邊擺弄著,一邊大口喝著酒。夏尼有三百美元,哈羅有九百。他們找了兩把椅子,坐在賭金計算表前面,一臉的空洞和厭倦。第一輪賭金賠率上漲時,這匹馬列在五十比一,等到比賽臨開始前,賠率飆升到九十九比一。哈羅和夏尼又買了兩杯酒走到窗戶旁邊,那兒有一排一排的人,有馬來西亞人、中國人,還有英國人和美國人,更不消說還有不少法國人呢,他們都帶著一截子鉛筆在表格上計算著,不時扭頭望著霧蒙蒙的背后,期待著有什么人或者至少有什么消息會從背后過來。

哈羅和夏尼分別在兩行隊列等著。哈羅穿一身白禮服,站在其他賭徒中間顯得又干凈又年輕。窗戶那邊,有人躺在地上,有人倚在柵欄的木板上。不少人只有一條腿,他們坐在那兒,拐杖斜靠身后,頂上搭塊布條,其中有個女人的一條腿太壯了,光那條腿估計就有另外大半個身子那么重。還有一群小孩,有兩個小孩眼睛瞎了。他倆坐在一塊兒,笑嘻嘻地摩挲著對方的臉。有幾個沒牙的男人,還有個人有道長長的、白色的疤,從他的發(fā)際一直長到襯衫上方,看上去活像有人要拿劈柴斧頭把他劈成兩半似的。他和其他人一塊兒坐在柵欄那兒,盯著那些收集中獎賭票的人們。

夏尼走到窗戶跟前,站在經紀人對面。他從口袋里掏出那三百美元,站了一陣。經紀人催他快點。夏尼一開始只往柜臺上放了十美元,又猶猶豫豫的,心想保不準馬的那條腿能撐完整場比賽哩。這可真難講:那個獸醫(yī)看馬技術一流,這種情況一般不會弄錯,但的確,那條腿有可能一直撐過終點線。那該咋辦?夏尼在柜臺前面站了一陣,然后把那三百美元一分兩半,在這匹馬上押了一百五,又把剩下的錢塞回口袋,拍了拍,一邊還看著那些斜倚著柵欄的男男女女。

比賽開始前,所有的馬都被領去起跑門,那匹灰馬被引到第一道,夏尼說:“那匹馬要是贏了呢?我們怎么把錢取出來?”

哈羅拉開白禮服的上衣,里面揣著一個家伙。點45口徑自動手槍裝在斜挎著的皮套里。哈羅沒把上衣的扣子扣上,這倒不是他有意炫耀武器,而是想拔槍的時候能利索些。

這匹灰馬似乎在出起跑門的時候就領先了一個身位。遠處,當所有的馬從大門跑過長達六弗隆的非終點直道時,哈羅和夏尼看到這匹馬奇特的、像海潮一樣健雅的身姿。它似乎甩開了步子,稍稍有點偏離跑道,速度比他們預期的還快。快到轉彎處,它已經領先其他的賽馬五個身位,而且差距還在不斷加大。馬尾在空中飛舞,馬鬃像旗子一樣飄展,勞厄試圖收緊這匹灰馬的韁繩,因為就算在怡保,也有規(guī)矩,總得悠著點兒。

在彎道,這匹馬好像跑太快了,沒辦法轉彎。最糟的是,似乎有一會兒它跑得太直,如果按著這個切角沖過去,一準兒要撞上圍柵??磁_上的人們早就站起來了,尖聲吶喊著,可是,就在這匹馬偏離跑道的一瞬間,吶喊聲變成了一聲長長的、低沉的呻吟。這匹馬直沖出去沒幾秒,它的一側肩膀一歪,登時高高地側摔出去。那一刻,勞厄、鞍轡、馬鬃、馬尾滾作一團。馬的翻滾、它的顏色,一霎時,仿佛是爆炸后的一縷硝煙,閃亮了一瞬,混為一團灰霾;馬靴、馬鐙、一只手或是一節(jié)絲綢碎片、尖銳的馬蹄鐵,在明澈的空中一閃而過,重新消隱成一片狼藉。這匹馬頂著地面,翻過來,還想站起來,但失敗了。

哈羅穿過人群,夏尼緊緊抓著他的夾克,他就這樣一路拖拽著,一直走到欄桿那兒。哈羅一躍而過,跑過賽馬場松軟的細沙壤土,這土深極了,一路長跑過去仿佛夢境一般,步步難行。哈羅穿過內場草地。他一路前行,看臺上的人們一路跟著,人群走成一個巨大的V字形。

哈羅過去的時候,勞厄正站在那兒盯著馬看。有那么一會兒,馬用蹄子扒著地面,試圖站起來,結果每次試著用傷腿承重都會重新跌倒。它痛苦地掙扎著,馬頭隨之一顛一伏。哈羅和勞厄對望著,直到勞厄說:“這馬只能宰了?!比巳撼彼愦┻^內場,夏尼跑在最前頭,馬場管理員開著雪佛蘭卡車從大看臺那邊來了。這時,哈羅從他衣服里掏出點45口徑手槍,站在馬的前面,朝著馬的眼睛之間扣動扳機,一槍,又一槍。那匹馬緩緩地把鼻子抵入馬場松軟的壤土里不動了。人群涌來了,夏尼在最前頭。

夏尼站在馬的另一邊,毫不顧忌地號啕大哭,雙臂在空中亂揮。哈羅立在那兒,一身白禮服濺著血跡,手里還握著那把手槍。人們把他圍在中間,看著馬,你推我搡,連珠炮一樣議論著,一邊還厲聲尖叫、手舞足蹈地比畫著那馬怎么跑的直線,又怎么一頭栽倒。夏尼朝哈羅聲嘶力竭地喊叫,這會兒他不講英語了,不知是中國話還是馬來西亞方言,反正哈羅壓根聽不懂。一個穿藍色工裝、打領帶的年輕人和哈羅說:“他要槍?!?/p>

“干嗎?”哈羅問。

“他想開槍自殺。”穿工裝的小伙子答道。他說話飛快,整個臉頰都在抖動。

夏尼站在馬的另一邊,一只手伸出來,手掌張開,另一只手指著它比畫著。人群圍著馬,咕咕噥噥的聲音交相混雜不絕如縷,雖然音量不大,卻像海浪一般此起彼伏。哈羅把手槍放回皮套,說:“不行。叫他過來?!?/p>

夏尼站在馬的另一邊,仍然伸著手掌,淚流滿面。

“好吧,”哈羅說,“告訴他,我會帶他去美國?!?/p>

穿工裝的小伙子大聲地喊了兩句,他的嘴張得老大,整個臉盤子就像一張網。夏尼盯著哈羅,又用哈羅不懂的話應了兩句。

“又怎么說?”哈羅問。

“他想知道是搭船還是坐飛機。”穿工裝的小伙子說。

夏尼和哈羅互相盯著,人群把他們團團圍在當中,這時,下雨了。天色暗得發(fā)紫,空中亂云飛渡,涌在一起,條條雨絲,就像絕妙的銀線,勾描出云的輪廓。哈羅和夏尼都瞅著那匹馬,大雨滂沱,他們眼睜睜看見落到馬身上的雨水漸漸變黑,落到馬場紅土上,滲下黑印子,這讓哈羅想起女人睫毛膏掉染時的臉頰。馬場管理員轉過來盯著馬。這時,夏尼爬過馬背,用他輕快而又帶著口音的英語說:“好吧,我搭船就成?!?/p>

他們轉過身擠出人群,踩著馬場泥濘的黏土往外走,泥巴粘在鞋上,使他們的腳看起來畸形般地肥大。他倆走向建有網狀支柱的灰色看臺,手指和膝蓋仍然不住地顫抖,經過欄桿時,有個人正斜倚著站在那兒,頭發(fā)禿了,身材滯重,穿著一套英國產的黑色西服,皮膚呈深橄欖褐色,眼珠子是淺綠的。他有些醉醺醺的,一直在哭,但這時他只是看著夏尼,口齒不利索,唾沫四濺地噴著法語:“小羊排,烤鱒魚,奶油龍蝦,給女人的錢?!?/p>

他們繼續(xù)走著,人群圍攏上來,遮住了跑道,遮住了跑道的草坪,遮住了白色的欄桿,發(fā)出自來水一樣的聲音。他們就這么走著,人群的嘈雜聲中,時不時傳來皮埃爾一成不變的、半是醉酒的聲音。他繼續(xù)用法語大喊:“澆糖的巴黎式大馬哈魚!”

“稍等?!毕哪嵴f。他走到皮埃爾站的欄桿那邊,說:“我會告訴你芝加哥有沒有馬來西亞兒科醫(yī)生的?!?/p>

皮埃爾點點頭,一把摟過夏尼,和他擁抱一下,又吻了他兩邊臉頰,是禮貌的法式親吻。

“他是誰?”哈羅問。

“一個醉賭鬼而已?!毕哪嵴f。

接著,他們經過跑道,經過高大的、黑壓壓的看臺和支柱,經過柱頂雨傘一樣的角撐板,經過頂棚下近乎昏暗的空地。人們坐在那兒,戴著墨鏡,等著下場比賽開始。他們也經過了那兩個相互摩挲著臉的盲童。

(原載《巴黎評論》第九十九期,一九八六年)

賞析

克雷格·諾瓦是一名相當高產的美國小說家,他的作品曾發(fā)表于《巴黎評論》《紐約客》等著名的文學類刊物,并且發(fā)表了14部長篇小說。作為土生土長的加州人,諾瓦近年來開始逐漸往犯罪和懸疑類小說轉型,故事的背景也大多設置在加州。雖然本期我們選登的《一個醉賭鬼而已》發(fā)生在馬來西亞,但從這篇1986年便發(fā)表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作者的轉型。全文篇幅不長,作者卻成功地塑造了三個復雜鮮明的人物,帶領讀者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東南亞賽馬的世界,嫻熟地鋪開了一個計中計,在做到這一切的同時,還不忘為讀者奉上切合主題的景色描寫……讓人不由得為他的深厚功力而感嘆。全文細節(jié)豐富,卻都給在刀刃上,非但不顯得堆砌,反而因為語言風格內斂顯得干凈,像是一部剪輯優(yōu)秀的電影,牢牢抓住讀者的視線。病懨懨的城市燈光,像淤青的紫色天空,最后那場像銀線般的雨和糊掉的睫毛膏一般的染料,都恰到好處地烘托了氣氛,放大主角們或壓抑或驚恐的情緒。作者善用的小短句更是巧妙地模仿了電影鏡頭的轉場,干脆利落。在文章的高潮,每起一句話便切換一次鏡頭,讓節(jié)奏更顯緊湊:鏡頭一次劃過人群,夏尼,馬場管理員,槍口,馬頭,人群,夏尼。作者并不刻意銜接句子,也不做什么心理描寫,只是忠實地交代環(huán)境、動作、人物,這種獨特的風格又給人留下許多想象的空間。觀眾得到的是幾個畫面,幾個交會的眼神,雙方究竟達成了什么共識,又分別有什么動機,則留給讀者自己判斷。

本文與電影相似的另一點,十分明顯地體現(xiàn)在結尾處對皮埃爾的處理上。此處作者描寫到兩人離開馬場時碰到了皮埃爾,作者卻沒有直接用他的名字,而是先給了一句話描寫他的外表,仿佛是給了他一個模糊的遠景,然后慢慢拉近鏡頭。夏尼此時說他不過是個醉賭鬼,點了題,但文章的主人公并不是這位醉醺醺的酒鬼。雖然他的馬是故事發(fā)生的原因,但幸運的事不會降臨到沒有準備的人身上。夏尼并不是機緣巧合遇到了哈羅,最后得以離開馬來西亞。如同哈羅曾說過的,賭博是提著搶尋找獵物,不管賭什么都是如此,對于夏尼來說,離開馬來西亞這場賭局,他可是一直耐心地提著槍。

文/ Vi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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