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女人被約到山上殺害,小區(qū)里很多人知道兇手是誰,卻集體沉默。越來越多的人從大山深處、湖海岸邊、農(nóng)耕鄉(xiāng)土搬離,住進了鋼筋水泥的高樓,他們以何謀生?他們?nèi)绾伟差D自己的靈魂?在擁擠、忙碌、殘酷競爭的都市里,抱團取暖能否抵抗集體迷失的命運?
1
去年春天,我整個人變得越來越焦慮,失眠也越來越嚴重,經(jīng)常半夜里赤足在屋子里游蕩,或是守在窗前,數(shù)著爬進來的月光的腳印。下弦月總是在后半夜才悄無聲息地出來,腳印潔凈極了。如此一段時間之后,眼看就到了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決定回一趟老家。
我的老家是一個北方小縣城,很多人家的門口都種著桃樹。那些桃樹,平日里看上去也就是一棵棵樹,誰也不會朝它們多看一眼。但是一到了三月,它們就會從各個隱蔽的角落里集體殺出來,艷麗兇猛,張燈結(jié)彩似的,把整座老縣城照得像宮殿。
我選這個時節(jié)回去,一來是為了賞桃花,二來是為了打撈點素材。我的焦慮也與此有關(guān)。這些年里,我雖然出了幾本書,但幾乎沒什么反響,也沒多少銷量,稿費連在北京租房都不夠,為了生活,近兩年不得不寫一些不入流的懸疑小說,以求多些銷量。寫懸疑小說的后遺癥之一就是,看什么都覺得其中有蹊蹺。所以每次有人叫我作家的時候,我心里都是既惱怒又得意,惱怒的是,就連我都能算個作家?得意的是,居然有人知道我是個作家,我還以為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母親就從不和別人說我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估計她是羞于啟齒。
青磚的院門日益破敗,朽壞的木門吱嘎作響,但從墻后伸出的那枝桃花卻依然天真嫵媚,走到門口,忽然與它迎頭撞上,那種歡喜熱烈,簡直讓人想落淚。坐在桃樹下和母親寒暄一番之后,母親忽然一拍大腿,說,你不是每次回來都先問我,最近縣里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嚇人的事情,這次怎么不問了?我還真給你攢了這么一樁事,曉得不?你那個同學(xué),杜迎春,在山上被人殺了,殺了以后又把她燒成了灰,連案子都破不了,聽說連脖子里的一條金項鏈都被人家拿走了,你說怕不怕?死了有一個多月了吧。
我大吃一驚,杜迎春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我同學(xué)里面居然也會出命案?殺人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情啊,卻忽然長出腿跑到了我面前。小時候因為我們兩家離得很近,我和杜迎春從小就在一起玩,長大以后她名聲不是很好,中間有幾年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但后來加上微信之后,她偶爾還會從手機里跳出來,和我聊上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
杜迎春在我們縣城里也算是一號人物,初中畢業(yè)后讀了個中專,十八歲的時候就愛上了一個男人,愛得死去活來,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她母親看不上那男人,咬牙切齒地罵她,跳著腳說,嫁去,嫁去,把老娘給你買的衣服脫下來。話音剛落,她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個精光,包括內(nèi)褲,然后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里,仰臉數(shù)著頭頂飄過的幾朵白云。和這男人結(jié)婚六年便離了婚,然后又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廣東的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愛得轟轟烈烈、天昏地暗,又坐上綠皮火車跑到廣東去找那男人。結(jié)果兩個月之后又悄悄跑回來了。后來還是經(jīng)熟人介紹,嫁了一個面相老實的男人,生了個女兒。結(jié)果過了幾年又離婚了,因為她有了相好的,說是又找到愛情了。就在去年過年前,她還在微信里主動和我說起過,說她現(xiàn)在這個男朋友性格有些反復(fù)無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山上搬下來的緣故。我回她說,你口味倒變得快,開始喜歡山民了?山民被文明馴化得更少,性子和我們也不大一樣吧。她回道,我要的是感覺,說不來他身上有股什么勁兒,反正挺吸引我的,再處處看吧。我說,感覺又不能當(dāng)飯吃。之后便是大年初一互相發(fā)了條拜年短信,然后再無聯(lián)系。
我忙問,那兇手抓不到?母親說,人都燒成灰了,又是在山里頭,你說怎么破案?我想,確實,大山里沒有監(jiān)控,可杜迎春對山上并不熟悉,為什么卻要跑到山上去?這說明殺害她的人對山里很熟悉。我趕緊問,她后來不是又有了個相好的,那男人沒嫌疑?她想了想,說,不關(guān)那人什么事吧,要不案子早就破了。我問,你見過那人嗎?母親搖搖頭,光是聽她媽在我耳根子底下提過一回,好像那人是從山上下來的,就住在移民小區(qū)里。我忙問,這移民小區(qū)叫什么名字?她說,大足底小區(qū)。我說,這小區(qū)的名字怎么這么怪?
母親白了我一眼,起身說,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人家閑事干什么?我看你是越來越呆了,難怪找不到老婆。陽關(guān)山上修水庫,正好淹了大足底村,他們就整村搬下山了,這多好,下了山直接就住進樓房了。你看看連人家山里人都在縣城有樓房了,再看看你。我看,你再寫上一年就快不用寫了吧,你還能寫出個房子來?
我急急打斷她,這個大足底小區(qū)在哪邊?
母親見牛頭不對馬嘴,只揮手往西邊比畫了一下,懶得再搭理我,又隨手拔了兩根蔥,準備做飯。
我果然在縣城的最西南角找到了這個叫大足底的小區(qū)。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寫了兩年懸疑小說,沒見寫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搞得像個業(yè)余偵探。只見這小區(qū)孤零零地懸在那個角落里,孱弱瘦小,天外來物一般。小區(qū)周圍圍著一圈矮矮的圍墻,有一只長胡子的山羊居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墻頭,我看了半天它都掉不下來。小區(qū)的西面和南面皆是曠野,曠野里隱隱可見幾棵柳樹。小區(qū)對面立著兩棵粗壯的大白楊,樹上筑著巨大的鳥窩,小房子似的,看起來里面住個人都不成問題。我繞著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只見小區(qū)周圍開墾了幾塊奇形怪狀的菜地,犬牙參差。在小區(qū)后面還有豬圈、羊圈,里面養(yǎng)了幾頭豬和幾只羊,很是熱鬧。小區(qū)旁邊的曠野里還搭了個簡易廁所,就是刨了個坑,周圍插上四條木棍,拿塊破布圍著。我不禁有些疑惑,難道還有人每天千里迢迢從小區(qū)里跑到野地里,就為了上個廁所?
我正在門口徘徊,小區(qū)里走出來一個人,在與我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倆對視了一眼,我忽然認出,這人卻是我當(dāng)年在縣文化館的同事,叫游小龍。那人走過去兩步忽然也停下,回過頭看著我。我說,游小龍吧?我是李建新啊。他盯著我又認真看了幾秒鐘,然后走過來,忽然伸出一只手,像領(lǐng)導(dǎo)一樣,要非常正式地和我握手。我不太習(xí)慣,覺得這樣太過隆重,但我們的手還是輕輕碰了碰,然后他用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多年不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故人,請問你來這里有何貴干?我猶豫了一下,笑著說,沒事,瞎溜達到這里了,你怎么也在這兒?他淡淡說,我就住在這小區(qū)里。我驚訝地說,好事啊,什么時候搬到樓房里了?他卻忽然說,真是抱歉,我現(xiàn)在出去有點事要辦,歡迎你明晚到我辦公室來敘舊,我還在原來的辦公室,那么,再見。說罷便揚長而去。
多年前我本科畢業(yè)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時候,游小龍就已經(jīng)在那里了,比我早去了兩年,據(jù)說他老家在陽關(guān)山的某個小山村里。那時候他極不喜歡說話,還有個忌諱,不愿聽別人說他是山民。平時同事們極少有機會能聽到他說話,所以,他偶爾說一句話,哪怕是再平常的話,也總會讓人覺得驚天動地,怎么,這個人居然會說話?我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他雖然平素寡言,總像靜靜潛伏在水面之下,有時候卻會忽然從什么地方浮出水面,且姿態(tài)昂揚,頭頂著水草或月光,看起來就像只華美的海獸。
那時候,我們都是這個縣城里稀有的文學(xué)青年,雖然很少交談,但光聞著對方身上的氣息,就知道是同類。我發(fā)現(xiàn)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不走,也不是加班,只是蟄伏在辦公室里不停地寫東西。有人說他在寫小說,有人說他在寫詩。不管我多晚離開,都能看到他辦公室里還亮著燈光,有時候還會碰到他像個夜游神一樣在樓道里游蕩。
后來我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回家,因為他就住在辦公室旁邊的小雜物間里。那時候我覺得他簡直像個國王一樣,每天晚上等所有的人都下了班,這整棟樓就都成了他一個人的疆域。他辦公室里的那點燈光一直壓迫著我,我擔(dān)心他寫著寫著會忽然變成一只龐然大物,然后絕塵而去。而我則被遺棄在原地,變得越來越頹敗平庸,最后徹底淹沒在人群里。
只要他的燈光還亮著,恐懼感便會讓我又悄悄折回自己的辦公室去,重新坐到椅子上,即使坐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但只要自己的燈光也陪他一起亮著,心里便像拋了錨一般,多少覺得穩(wěn)妥了點。這樣過了兩年,我還是作出了辭職的決定。辭職之后,我離開縣城去了北京闖蕩,在京城一流浪就是十年。工作一換再換,沒想到最后還是混成了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租個小房子,偶爾去湊個酒局。
看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來了,游小龍就是個山民。他是在大山深處長大的,在縣城里讀完高中,又出去讀完大學(xué)之后,再回到縣城工作。我們這個縣以山地為主,縣城坐落在巴掌大的平原上,而大大小小的村落則像樹葉一樣散落在連綿起伏的大山里。如果是土地肥沃的截岔地帶,就會形成比較大的鎮(zhèn)子,但更多的山村就幾戶人家,甚至還有獨家村,一戶就是一個村莊,孤零零地鑲嵌在大山的褶皺里。
在我們這里,平原對山地的歧視由來已久。山民的口音和平原上的口音略有不同,但即使只是一個嘆詞也能被平原上的人輕易嗅出來,哦,山上下來的?。亢孟裆缴媳闶橇硗庖粋€星球。山民們?nèi)ヒ惶丝h城也自稱是下山一趟。下山的方式多種多樣,從前主要靠搭著木排走河道或步行,走河道必須在七八月份的旺水期,人如蜻蜓般立在木排上,順流而下。步行的時候則需要身上帶足干糧,一走就是幾天幾夜。后來有了自行車,騎車需要騎一整天,屁股都能摩擦起火。再后來林場有了東風(fēng)大卡車,山民們搭便車,站在卡車后面的車廂里,人人頭上頂著一團狂風(fēng)。再后來有了客車,一般都是那種體型不算太大的中巴車,載著滿滿一車人,像只肉罐頭一樣搖搖晃晃地滾動在山路上。
次日,等我到了文化館,人們已經(jīng)下班了。從前就是這樣,只要一下班,整棟樓就變得像一座荒宅,散發(fā)出陰森的氣息。爬上三樓,我一個人穿過黑暗的樓道,向游小龍的辦公室走去,感應(yīng)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一明一滅,樓道忽而浮出來,忽而又掉進黑暗里。
走到那間雜物間門口的時候,我站住躊躇了片刻,四顧無人,我還是悄悄推開了那扇小雜物間的門。我總是疑心里面其實還藏著一個人。沒有人,它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雜物間本來的面目,只是那張單人床還在,落滿灰塵,幾條拖把披頭散發(fā)地立在墻角,84消毒液的味道割著我的鼻子。這樣荒涼的角落在夜深人靜之際頗有些墳?zāi)沟臍赓|(zhì),很難想象游小龍曾在這個角落里住過數(shù)年之久。
走到游小龍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門縫里裂出來的燈光,一切又和十年前天衣無縫地對接上了。這十年時間里,我很少回鄉(xiāng),即使回來了,也是匆匆待幾天。因為當(dāng)年辭了職去闖蕩江湖,親戚鄰里都知道,結(jié)果卻不能衣錦還鄉(xiāng),便總覺得羞于見人。這十年時間里,我和游小龍也再沒見過面,我想象過我走了之后,游小龍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我那盞燈光也在深夜陪了他兩年,也許他也曾偷偷在門口觀察過我的燈光滅了沒有。
現(xiàn)在,在空寂黑暗的樓道里重新遇到了這點熟悉的燈光,我不無傷感。輕輕推開那扇門,只見他辦公室里又多了些擺設(shè),看上去十分擁擠。桌上擺著一只粉瓷梅瓶,梅瓶里插著一枝桃花。桌子上還擺著一方硯臺,筆筒里插著幾支毛筆,還擺著幾只粗糙的根雕。一只細口瓷瓶里插著一把團扇,扇子上隨手畫了幾支竹子,旁邊還題了一首詩,墨跡洇開,無法辨認寫的是什么。墻角還立著一只大膽瓶,膽瓶里插著一大束干枯的花草。
桃花下坐著一個人,正趴在桌上奮筆疾書,桃花像燭光一樣照著他的臉。游小龍見我進來,先是一愣,好像并沒有認出我來,繼而便站起來,不冷不熱地招呼道,足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請坐。他講的仍是普通話,不過他一直都這樣,我毫不奇怪。在一個小縣城里,講普通話的人總會被人多看幾眼,好像是哪里派來的間諜。我猜他講普通話是為了掩飾自己山民的口音,于是我也一直陪他講普通話,兩個土著搖身一變,好像一不小心都變成了外地人。
十年不見,他居然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眼角多了些細碎的皺紋。我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對面,只見他正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也和從前一模一樣,我簡直懷疑這中間的十年其實根本不存在。桌上還擺著一把白瓷酒壺,一只酒杯。他略一沉吟,從柜子里取出一只柿黃色的天目杯,用手托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從酒壺里給我倒了一杯酒,蹺著小拇指把酒杯推到我面前,一片花瓣落下,剛好飄落到我的酒杯里。他微微笑著說,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我說,我記得你從前不喝酒吧,現(xiàn)在也開始喝了?他臉色雪白,目光遠遠地看著我說,勸君莫做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這是玫瑰汾,用玫瑰花泡出來的汾酒,很雅致,你聞,有玫瑰花的清香。
他的話忽然比十年前多了很多,不止是多,這些話還好像都戴著禮帽,穿著西裝,或涂著脂粉,搖著扇子捂住嘴角淺笑。因為寫作的時候總是要用文學(xué)性的語言,出于補償,我平時說話都是能怎么糙就怎么糙。我不愿聽下去,但還是做出很有興致的樣子說,好啊,今晚咱倆就喝點,有十年沒見了吧?你這里有沒有下酒的?他往桌角指了指,下酒菜是一只削了皮的梨。他解釋道,花生還得剝皮,粗俗了些,肉食又有味道,不夠潔凈,不如這雪花梨,清甜干凈,配玫瑰汾的花香倒正好。
我剛端起杯子,他忽然又小聲說,你不欣賞一下酒器嗎?喝美酒是要講究酒器的,這天目杯堪稱美器。喝下去一杯酒,他用小刀削了一塊梨給我,我接住塞進嘴里,一邊悄悄打量著他。他眼角雖然有了些皺紋,但從頭到腳還是那種過度的嶄新感,他的皮鞋永遠纖塵不染,鏡子一樣明亮,簡直讓人懷疑他的鞋不是用來走路的。那時候,他總像一件新打出來的家具,嶄新僵硬地立在某個角落里,萬一哪天他忽然多說了幾句話,又會讓人覺得害怕,仿佛暗中設(shè)下了什么圈套。
我想起那時候,單位里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游小龍的傳聞,說他如何節(jié)儉,當(dāng)年他在縣城里沒有房子,為了能省下房租,他硬是在逼仄的雜物間里和拖把掃帚一起住了幾年。如果單位食堂的伙食哪天好一點,他自己就不吃,用飯盒裝起來,帶回家里去。他一年四季就那么兩三套衣服,夏天永遠是白襯衣黑褲子,春秋加一件黑西服,冬天再加一件黑色羽絨服。但他極愛干凈,衣服洗一遍自己熨一遍,一點褶子都沒有,永遠像新的一樣。
那時候,我們兩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又都揣著點文學(xué)夢,所以看著對方總覺得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總是忍不住要偷偷觀察對方。在我印象中,我們只有過兩次近距離的接觸。有一次,我們被派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做捐書活動,在鄉(xiāng)政府做完捐書儀式,我看到他順手把一支放在桌上的圓珠筆裝進了自己包里。一支圓珠筆而已,我假裝沒看見。在回去的路上,他一語不發(fā),只是扭臉看著窗外,臉色有些難看,我以為他是身體不舒服。第二天他請假要再去那個鄉(xiāng)鎮(zhèn)一趟,因為是個人私事,他坐著城鄉(xiāng)公交車,中途又換了一趟公交車,半天時間才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緊接著又用了半天時間慢慢返回來,等他回來我們已經(jīng)下班了。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在樓道里碰到他時,便問了一句,你又去那鄉(xiāng)鎮(zhèn)上干嗎了?
他看了我一眼,徑直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這在我的預(yù)料之中。我正準備走開時,忽聽見他在我身后說,我把那支筆送回去了。我扭臉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樓道里變得很亮,像剛剛擦拭過一般,語氣里也隱隱浮動著一層光亮。他的話猝不及防地就多了起來,他說,昨天我也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就把那支筆裝進了自己包里,大概是因為覺得它不是什么值錢東西,拿回去也可以用。它確實不是什么值錢東西,可是拿了這支筆,我一夜都沒睡著,我必須得把它送回去。
我站在那里,遲疑了片刻才說,其實沒有人會在意的,只是一支圓珠筆而已。
他對著我慢慢綻開了一個笑容,同時又滿足地嘆息道,就是因為只是一支不值錢的圓珠筆,我才必須得送回去。
我們之間從沒有說過那么多的話,簡直要把我嚇住了。
還有一次,也是我和他一起去下鄉(xiāng),下午返城的時候,單位的車沒空來接我們,而最后一趟公交車已經(jīng)過去了。他忽然想起來手機里存著一個出租車司機的電話,便趕緊給那司機打了個電話,對方爽快地答應(yīng)了,聲稱二十分鐘后來村口接我們。結(jié)果,我們一等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完全黑了那出租車才到。坐上車之后游小龍忽然大發(fā)雷霆,用普通話沖那司機大喊道,說好的二十分鐘,怎么能讓我們等兩個多小時,你還有沒有一點信用,人不講信用還有什么意思!那司機忙賠著笑說,今天是我不好,本來都準備過來了,忽然有事又返回去了,這樣吧,我就少收你十塊錢,你也消消氣。等到下車的時候,游小龍果然少付了十塊錢。
出租車開走了,我們呆呆地站在路邊,誰都沒說話,也沒有離開,我點了一根煙,也遞給他一根。他從不抽煙,本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接過去,很笨拙地抽上了。他抽得很快,幾口就把一根煙抽完了,倒好像是大口吃下去的。抽完一根煙,我小心翼翼地說,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你回單位?他扔掉煙頭,使勁踩滅,忽然說,我要去找那個出租車司機。我詫異道,又怎么了?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我得把那十塊錢還給他。
如今,他不止是話多了,連酒量也變大了,好像整個人忽然變大了一號。我正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忽聽見他笑著說,故人重逢真是人生一樁快事,我一定要敬你幾杯,不知怎了,這兩年我開始懷念從前,想起那時候下班之后,你見我還在辦公室里坐著,你便也不肯走,像是一定要和我比賽一樣,那時候覺得你挺可笑,現(xiàn)在想想,倒覺得有種無邪之美。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靠在椅背上,對他寬容地笑了笑。只聽他又說,現(xiàn)在我總是會想起那些從前的美好,我以前不喜歡和人講這些,講了也沒人懂。我上大學(xué)時有個室友,很有些風(fēng)度,別人學(xué)習(xí)之余會去打打籃球什么的,他不同,他有閑的時候就作幾首詩,或是自斟自飲幾杯,借著酒興賞月或吟詩,真正是個風(fēng)雅的人。我記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著公交車去看電影,公交車里擠得水泄不通,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又是大夏天,我們身上的衣服很快都濕透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身邊站著的一個女人手里拎著的一桶菜籽油忽然爆炸了,可能是溫度太高的緣故,濺出來的油正好噴到了我們兩人身上。你猜怎么?那么擁擠的車廂里立刻給我們兩人讓出了一個圈,我們倆油光滿面地站在那個圈里,身上還不停滴著油,一邊享受著人群讓給我們的某種特權(quán),一邊高聲談?wù)撝姼?。下了公交,我們就那么淋著一身油進了電影院,從容看完了電影,又淋著一身油走出電影院,再次上了公交車。我們很油膩很驕傲地站在別人專門為我們讓出的領(lǐng)地里,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不知不覺就到了學(xué)校門口。盡管從不聯(lián)系,我卻時常會想起他,這樣風(fēng)雅的人如今不多了,我心里很仰慕他。
我感覺我們兩個像站在劇場里的話劇演員,背著臺詞,追光燈正好打在我們頭上,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一個觀眾,難免覺得古怪。我呆坐片刻,便轉(zhuǎn)移話題道,你這是在加班?他撿起一片花瓣放進自己杯子里,閉上眼睛聞了聞,冷笑一聲道,加班又有什么意思?其實早在八世紀,人們就已經(jīng)開始在高官和隱士之間尋找一種平衡了,這種平衡一直延續(xù)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從未中斷過,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我可算中隱。
他喝下一杯酒,也不用下酒菜,抿抿嘴唇,傲然靠在椅背上。
“怎么講?”我問。
“白居易說:‘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p>
我“哦”了一聲,接不下去,只好又轉(zhuǎn)移話題道,你們小區(qū)的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又冷笑著說,是你不明白,大山有大山的文化,平原有平原的文化,文化這個東西,處處都有,可別以為只有城市才有。其實深山里的村莊都有這樣的嗜好,越小的村莊越喜歡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冠上一個“大”字,以顯示某種氣派,像陽關(guān)山里的大游底、大巖頭、大石頭、大水、大塔,其實都不過是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比大塔村海拔更高的一個村,是一個獨家村,只住著一戶人家,卻取名叫塔上村,大概當(dāng)初暗暗發(fā)過誓,在氣勢上一定要蓋過大塔村。雖然我們整個大足底村都從山上遷移下來了,但村名肯定是不能改的,如果連村名都改了,村民們就徹底沒有身份感了。
第一次聽他如此磊落地說自己是山民,我心里很是詫異,只記得他從前很避諱提這個。我點點頭,說,也算好事,省得你在縣城里買房了。他又給我倒酒,半只嘴角翹起來,微微笑著說,你敢確定是好事?我說,現(xiàn)在的姑娘們找人結(jié)婚,都是先看對方有沒有房子,對了,你早成家了吧?他又冷笑一聲,說,成家做什么,一個人多清靜。我一聽這語氣,忙說,一個人確實清靜自由,這不,我也沒成家。話音一落,我忽然感覺到,我們不約而同地都輕松了一些。
梅瓶里的桃花又簌簌地落下去幾瓣,我看著那些花瓣,感覺它們像一種靜謐且艷麗的時間。這時候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還高傲地笑著,把桌上的本子慢慢推到我面前,說,你現(xiàn)在不是變成作家了嗎?來,作家,看看我寫得怎么樣,我也想寫本書,我要把整座陽關(guān)山都寫進書里去。
我大驚,說,你怎么知道?同時,因為他用了“變成”這個詞,我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只大飛蛾從繭里爬出來的笨拙情形。他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微微有些得意地打量著我,半天才道,你這些年出的每本書我都買來看過,雖然賣得不怎么樣,但我覺得有些地方寫得也還行吧。
我假裝沒聽到他在說什么,拿過那本子,只見上面用鋼筆記得密密麻麻的,有點像高中生的筆記本。
從前我在大山里生活的時候,只以為陽關(guān)山里的方言是世界上最土最笨的語言,被遺棄在與世隔絕的深山里,后來我才慢慢明白,我們的語言里其實殘留著幾千年前的遠古文明,夾雜著匈奴等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文明。我們的語言像大山里的那些沉積巖,一層一層累積下來,又經(jīng)受了幾百萬年里地殼運動的斷裂,低谷變成高山,高山化為海底,它就是時間沉淀下來的文明本身。
在大足底,把“天”叫“乾”,把“月亮”叫“月明”,把“星星”叫“星宿”,把“沒聽說過”叫“未見其”,把“吵鬧”叫“聒噪”,把炒菜鍋叫“吊子”?!暗踝印笔枪糯环N罐狀器皿。我猜測這都是一些流傳下來的古音,因為大山里的山村都是很封閉的,而這種封閉正好能把一些上古的東西完整保存下來。大足底還有一個特別的嘆詞“兀得”,一般用于前綴,沒有實際意義,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詞是從蒙古語里出來的,可能與當(dāng)年匈奴在這陽關(guān)上的活動有關(guān)。
再比如“獅子搏肚”這個奇怪的詞我從小就耳熟能詳,連村里不識字的老漢老太都喜歡用這個詞來形容人的勇猛。后來我忽然想到,他們所說的“獅子搏肚”應(yīng)該是“獅子搏兔”的誤傳,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讀書人把這個詞帶到大足底的,雖被讀錯了一個字,但從此卻流傳下來。“押韻”也是我從小在大足底聽?wèi)T的一個詞,用來形容一個人不識好歹或陰陽怪氣,后來我細細一想,這個詞在大足底應(yīng)該也是一個舶來品,恐怕最早是用來嘲笑某個格格不入的讀書人的。再比如說一個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就用“地懂”或“地醒”,這些詞里折射出先民對土地的崇拜,是典型的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
還有一些山民自己發(fā)明的四字常用語,極其形象,甚至帶有畫面和色彩,形容一個人喜歡串門就用“刮達流西”,形容老年人氣色好就用“紅花木古”,形容一個人精力充沛用“五脊六獸”,形容一個人有氣無力用“死妖害命”。形容一個人滿不在乎時用“揚長五道”,這神態(tài),多瀟灑。形容一個人說話不爽快用“以以人人”,好像在模仿女人的說話聲音,有一種韻律上的遲疑和反復(fù),一個人含羞的神態(tài)就出來了。
我一時猜不透他讓我看的用意。我想到我離開之后的這些年里,他也許每天晚上都要趴在這里寫點什么,卻可能至今也沒有發(fā)表過一個字。我曾聽一個做編輯的朋友說起過,有個老漢經(jīng)常去他們編輯部,每次去都拿著自己厚厚一摞手寫稿,很神秘地對他們說,這部小說馬上就要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了。我躊躇了一下,還是對他說,等你什么時候?qū)懲炅?,我倒可以試著幫你介紹到出版社去,但也只能是試試。這時候只見他慢慢地笑了,那種笑容打開得很緩慢很用力,散發(fā)著金屬的味道,簡直有點可怕。他笑著說,不必,我的書不需要出版,因為這本書壓根兒就不是寫給人看的,是寫給陽關(guān)山上的鳥獸草木的。就像古人,最好的文章都是用來祭天的。
我也笑笑,一時無話,我們便又默默喝酒。我想起多年前守在我們辦公室里的那兩盞燈光,那時候,我們誰也不敢先滅掉自己那盞燈,多少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我心中不由得傷感,卻見他只是專心致志地削了一塊梨,塞進自己嘴里,慢慢嚼著,直到嚼完才閑閑地問了我一句,對了,你那天去我們小區(qū)是不是要找什么人?你要找誰可以問我,我們都是一個村的。
我心里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他并不是一個熱心人,卻為什么對我去找誰這么有興趣?我敷衍了幾句,沒有沒有,我那天就是瞎溜達著玩的。他好像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找誰真的可以問我。盡管他的神情很鎮(zhèn)定,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他語氣下面隱隱約約的急切。我一時有些摸不準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在這小區(qū)里認識什么人,還是希望我在這里認識什么人?我不好多問,他也沒有再說下去。
我的好奇心更重了,第二天,我又來到了大足底小區(qū)門口。這次看得更仔細了些,只見小區(qū)門里蹲著一只風(fēng)化嚴重的石獅子,一頭卷發(fā),瞪著兩只失神的大眼,像只蒼老的看門狗一樣。正對著門口擺著幾個圓形的石墩子,一群山民正坐在門口曬太陽,有男有女,都穿得黑乎乎的,像一群棲息的大烏鴉。我也湊過去,坐在旁邊看熱鬧。原來他們正在研究那幾個石墩子,很激烈地爭論石墩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又互相猜測石墩子到底有多重。然后男人們排著隊,一個一個走過去輪流抱石墩子,看誰能抱得起來。
我正在觀看,旁邊有兩個壯漢忽然抱在了一起,嬉戲打鬧起來,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像兩頭站立起來的熊。眾人笑嘻嘻地圍觀著,并把其中厲害的那個稱為是“獅子搏肚”。我嚇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到一個詞語在我面前現(xiàn)出了形狀,就像一個透明的魂魄忽然長出了面目。打鬧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壯漢想去旁邊撒尿,還要把另一個也捎上,好有個做伴的。于是兩條大漢搭著肩膀嘻嘻哈哈地一起去幾米外的地方,解開褲子就尿。門口坐著的女人們撿起地上的石子和爛菜葉,一邊笑罵一邊往他們身上扔。兩條大漢也不躲閃,頭上頂著爛菜葉,還在比誰尿得更遠。
我注意到人群里有個五六十歲的女人,長著一雙奇異的眼睛,很大很亮,里面裝得滿滿的,整個人卻極安靜極輕盈,連點腳步聲都沒有,簡直像縷青煙一樣。她總是半低著頭,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抬起頭,眼睛閃閃發(fā)光地看著別人,她朝我偷偷看了一眼又趕緊把目光移開。我發(fā)現(xiàn)她像喜鵲一樣,極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一看見閃亮的東西就悄悄撲上去,左看右看,喜笑顏開。隔一會兒,她就走到門口的垃圾箱旁邊,埋頭翻找半天,撿出別人扔的空瓶子和紙盒子,裝進一只蛇皮袋里。一旦翻出什么亮晶晶的東西,比如半塊鏡子、一只玻璃瓶,她就會眉開眼笑地舉起來,對著陽光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咧開的嘴巴里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她還扎在人堆里專心尋找亮晶晶的紐扣,一看見誰衣服上有發(fā)亮的紐扣,就眉開眼笑地湊過去,趁人家不注意伸手摸一下,過會兒再偷偷摸一下??吹侥腥藗冄蠏斓蔫€匙串上有一把亮晶晶的指甲剪,也會湊過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我忽然意識到她可能是個啞巴。
大約是因為門口的石墩不夠坐,他們從自己家里抬出了破沙發(fā)、破椅子,一字擺在門口,還有人搬出了一面破鼓當(dāng)?shù)首樱€有的人壘了幾塊磚頭,也能勉強算只凳子。這樣看起來,小區(qū)門口倒有了點沙龍的味道。我發(fā)現(xiàn)他們聊天的內(nèi)容主要是圍繞著陽關(guān)山。
“那年文谷河里漂下來一段好木頭,額想著趕緊撈上來,打個家具用用,結(jié)果搬起木頭一看,木頭下面還壓著個死人,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額。死人是抱著木頭漂下來的,腦袋腫得有南瓜那么大。額是誰?額才不怕它,額把那段木頭打了個桌子,到現(xiàn)今還用著。”
“那死人就住在桌子底下,沒看見?”
“額還怕個死人?倒是你,殺了那么多野豬,不怕下輩子投胎成豬?”
“投胎成豬又如何?額那年在山藥(土豆)里埋上炸藥,結(jié)果一頭三百斤的野豬過來吃了,半個頭都被炸掉了,那頭豬額可吃了半年哪。還有一回額跟著一只豺,想把它捉了吃,結(jié)果找見了一只狍子,是那豺捉到的,把狍子藏在自己洞里,額就把狍子背回去,做了頓狍子扁食,嘖嘖,滿嘴流油?!?/p>
“等你投胎做了豬,額也好好包頓豬肉扁食?!?/p>
“你等下輩子吧。額有一年還捉住了一只狐子(狐貍),從嘴上開始剝皮,額是什么手藝,整個狐皮剝下來都是囫圇的,額就做了個標本擺在炕上,外人進來一看,呵,呵,狐子都上你家炕了呵?!?/p>
夕陽開始慢慢落山,光線變得遲鈍而柔和,一個枯瘦的老漢披著一身霞光回頭看了看落日,臉上被染得金光閃閃,他長嘆了一聲,又把一天用完了呵。眾人如石像一般,沐浴著晚霞,都久久不動。只消片刻,落日便完全墜入山谷,暮色變得蒼茫起來,眾人陸續(xù)起身,慢慢踱回小區(qū)。
2
我再次走進游小龍辦公室的時候,他又趴在桌上奮筆疾書,旁邊擺著酒壺和酒杯。桃花大概已經(jīng)謝掉了,梅瓶里換上了一枝白丁香,花香馥郁,比桃花的香味要黏稠很多,聞多了讓人覺得有些眩暈。
他見我進來,忙起身給我倒酒,我說,又寫著呢?他把本子推到我面前,蹺起一根小拇指,頗有些得意地說,你來看看,這些陽關(guān)山里的動物有意思不?
陽關(guān)山上最常見的動物有麝香、獾、狼、花豹、野豬、蛇、花鼠。麝香自帶著香囊,但屬于進化很慢的動物,性格又孤僻,一般生活在懸崖峭壁上,如避世的隱士。它們的飲食習(xí)慣很奇怪,喜歡吃苦辣的針刺,我猜測,喜歡吃長刺的植物,可能是因為吃的時候會有某種快感。難道有點像人類的臥薪嘗膽,時刻提醒自己一種不安全感的存在?
花豹也屬于進化很慢的動物,陽關(guān)山上,二十平方公里之內(nèi)只能容得下一只花豹,它們是地盤感極強的動物,很驕傲,也很孤獨?;ū话悴粫コ陨矫竦募倚螅粊硎遣恍加诔源辣康募倚?,二來是怕山民會報復(fù),只有生了孩子的母豹無法走遠捕獵,會貪圖方便去吃家畜。它們的習(xí)慣是先喝血,再吃內(nèi)臟,最不好吃的肉,也是最容易保存的部分,它們會刨個洞埋起來,儲存著慢慢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看不到花豹,它們會盡量躲著人,追蹤花豹的最好時機是在雪后,因為它們會在雪地里留下腳印。
我爺爺曾經(jīng)遇到過一只花豹,那個黃昏他在山腰上種完地,在回家路上覺得累了,決定歇歇腳,便坐在石頭上點了一根煙。剛把煙點上,一只喝完水的花豹就走了過來,他們面對面地僵持住了。對峙了不知多長時間,誰也不敢動,最后還是那只花豹一聲不吭地先扭頭走了。等花豹走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嘴唇上已經(jīng)被煙頭燙起了一個大水泡。他回去之后還神不守舍了一周時間,誰叫他都聽不見,一天只吃半個饅頭。這是因為與花豹對峙時精神太緊張的緣故,沒緩過勁兒來,一周以后才慢慢正常起來。
……
山上所有的動物都能看得懂星宿,星宿是它們判斷節(jié)氣的重要標準。
我說,有意思,原來動物也能看懂星宿。他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然后用端莊的普通話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大地上所有的生物都能看懂日月星辰,就連天上的候鳥,也是靠著星辰來分辨方向的。荷爾德林的詩中說,大地之上可有尺規(guī)?絕無。其實他說得不對,天地之間永遠不缺尺規(guī)。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樣和我說話了,我有些不適應(yīng)。我面帶微笑,下意識地往周圍看了看,就像是怕周圍有什么人會聽到我們說的話。他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微笑,準備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我忽然打斷了他,我說,你為什么一定要用普通話呢?陽關(guān)山的方言我也能聽得懂,我覺得我們用方言說話,會更自然一點。
他停住了,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然后又慢慢轉(zhuǎn)頭看著一個角落,沉默了很久,他對著那個角落說,我覺得用方言表達一些東西,會給人一種羞恥感,比如我說星空之下人會覺得自己渺小,這樣的話就不適合用方言講出來。還有的話即使用普通話講出來也還是會覺得羞恥,那就只能用詩,只能用詩把它寫出來。其實,我還寫了很多詩,不過,這些詩也不是寫給人看的,都是寫給山里的鳥獸草木看的。
我笑道,看來你這些年也寫了不少東西啊。他沉默不語,盯著一個角落,脊背挺得直直的。我自覺無趣,又補充道,其實出書不重要,寫自己想寫的就好。半晌,他才對著那個角落說,我不過是寫著玩的,有個問題我倒想請教你一下,你們作家會不會把認識的人都寫到小說里?
我忙說,千萬別叫我作家,我就是混口飯吃。他微微一笑,起身給我倒酒,然后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寫到小說里?我一驚說,怎么可能?他忽然大笑了起來,說,哪天你要是真把我寫進小說里了,一定要讓我看看,我看看寫得像不像。我正不知如何應(yīng)答,卻又見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來我這里不就是為了找素材嗎?我是真的希望能被你寫進小說里。說罷朝我晃了晃酒杯,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屋子里的空氣忽然變得有些緊張,我心里咯噔一聲,卻還是努力笑著說,我就是過來找你聊聊天。他又獨自飲下一杯酒,然后慢條斯理地說,我原來以為你去我們小區(qū)是找什么人,后來我想,你可能是想找點小說素材。我們那小區(qū)是移民小區(qū),和別的小區(qū)都不一樣的,山民的性情和你們平原上的人也不一樣,素材挺多,就是不知道你想找的是什么樣的素材,說說看嘛。
我想,他可能在試探我。這不太正常,從懸疑小說的邏輯來看,他如此戒備,應(yīng)該是知道關(guān)于這小區(qū)的某個秘密,或者,他本身就離秘密很近很近。
我正坐在那里發(fā)呆,忽見他又站到我面前,給我倒了一杯酒說,你好歹也是個作家,我再請教你個問題吧,你說我們這些山民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最后又會到哪里去?不是只有柏拉圖才能問這樣的問題,對吧?
我看著他,笑著搖搖頭。
周末,我再次來到大足底小區(qū)的門口,小區(qū)門口照例黑壓壓坐著一片人。墻根下陽光煦暖的地方陳列著一排老人,姿勢和表情都一模一樣,滿臉金光,看著像一排廟里的塑金菩薩,都把兩只手籠在袖子里,牛一樣的目光慢慢反芻著什么。你覺得他一直在盯著你看,看得你都有點害怕,同時又覺得他壓根兒就沒看見你。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嘴唇都在一張一合,聊得起勁呢。
“人家你是發(fā)財了吧,看抽的這好煙。”
“少聒幾句,抽吧,人能有幾天好活?”
“你說什么時候天就塌下來了?塌了把所有的人都埋住算啦?!?/p>
“你少聒,額現(xiàn)在天每晚上睡不著,兩三點就起來聽貓兒打架,貓兒那吊客,半夜叫得瘆人,黑夜喝半斤酒都不頂事啦,最少得喝一斤,額每天四點就到街上溜達,街上連個鬼都看不見?!?/p>
“額在山上半年花不出去一分錢,在這山下倒好,哪天不花錢都木辦法活?!?/p>
“現(xiàn)在連候兒們(孩子們)上個學(xué),花錢都霸氣得很哪。”
“候兒們在山上連學(xué)也沒得上,如何考大學(xué)?將來又如何吃婆姨(娶媳婦)?”
“額不稀罕這樓房,整天把人圈起來,額一個人回山上去住呀,山上氣寬?!?/p>
“回呀,回呀,不回的是王八?!?/p>
“回就回嘛,看到底誰是王八?!?/p>
旁邊坐著幾個女人,正圍在一起繡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看到繡花的女人,猛地看到,又有些懷疑她們的真實性。她們在繡一堆花紅柳綠,鮮艷的顏色浮動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上,像一群舉止歡快的小孩。這些女人的手上都戴著閃閃發(fā)光的大戒指和大手鐲,似乎要把整個家底都披掛出來,再加上那些鮮艷的刺繡,使這群女人看起來個個都富麗堂皇。我后來才意識到,她們把所有的家底披掛在身上,是怕被平原上的人看不起。
一個滿臉皺紋的傻子把自己當(dāng)馬騎,正拍著自己的屁股,歡快地在人群中跑來跑去,看看下棋,看看繡花,不時又跑到垃圾箱旁邊看看可有能撿的東西。
女人們旁邊是一群男人正圍著一張棋盤,兩個下棋的人,一個光頭坐著,一個戴帽子的蹲著,在他們頭頂圍著一圈黑壓壓的腦袋。光頭剛拈起一匹馬,周圍立刻叫聲一片,走炮,快走炮!走車,趕緊走車!話音未落,又有十幾只手同時伸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光頭走了一步棋。人群中立著一尊方臉大漢,體型壯闊,兩只手一直插在褲兜里,只是站在旁邊冷眼看著棋路,并不出手,也不插話,穩(wěn)如一座鐵塔。稀里嘩啦的幾步棋之后,光頭被打得落花流水,光頭惱怒地抬起頭,對著上方的一圈腦袋罵道,聒什么聒,長了一腦袋的嘴。
棋重新擺好,方臉大漢忽然一把推開光頭,自己親自上陣。他既不坐也不蹲,而是立在那里下棋,看上去極其威武,打了個丁字步,目光穩(wěn)穩(wěn)垂下,扣在棋盤上,依舊把兩只手都插在褲兜里。對方跳出當(dāng)頭炮,周圍又是叫聲一片,走馬,走炮!他并不急著走,沉吟半晌,終于從口袋里掏出右手,穩(wěn)穩(wěn)地走了一步炮。我一怔,倒吸一口涼氣,那只手堅硬兇狠,并不像一只手,倒更像一只鐵鉤。那只手上只剩下一只大拇指和一截小拇指。
我后來發(fā)現(xiàn),在大足底小區(qū),這些局部的殘疾和殘缺都會被無視掉,沒有人把他們當(dāng)殘疾人看待。甚至連那個跑來跑去的傻子,他們也只是把他當(dāng)成一個孩童,有時候還遞給他一塊糖吃。
在墻根邊老人群里坐著一個瘦小干枯的老漢,戴著一頂灰色的八角帽,穿著半個世紀前的中山裝,眼睛渾濁發(fā)黃,嘴里叼著一桿一尺多長的黃銅煙槍,煙槍下吊著煙袋,右手上佩戴著一塊巨大的手表。他不時高高抬起胳膊,湊到眼皮子底下,看看那塊大表上奔跑的時間。這時,不遠處的垃圾堆上吹過來一截紅布繩,老漢看到了,渾濁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站起來,健步向那條紅布繩走去。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竟掛著鈴鐺,走路的時候叮當(dāng)作響,像圣誕老人坐著雪橇過來了。他撿起那條紅布繩,綁在自己腰上,擺了個很威風(fēng)的姿勢,嘴里說,額來給你們打一段豐收鼓吧,在山上,一到過節(jié)就打鼓,一打鼓人也快活。說著便蹦蹦跳跳地開始打一只想象中的鼓,眾人只是笑嘻嘻地看著他,并不上前阻攔。
我擔(dān)心他會摔倒,便上前搭話,老人家你小心點,多大歲數(shù)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八十八啦。因為說得太淡了,反而顯得他很驕傲。我驚訝道,八十八了,好身體啊。他興致勃勃地揮舞著紅布繩說,額早就在等死啦,連棺材都割好二十年啦,那可是一口好棺材呵,柏木的,可惜下山的時候送了親戚了,說是樓房里沒地方放棺材呵。額就等額老婆來叫額啦,活一天算一天,她一來叫額,額拍拍屁股,跟著她就走。
我說,你老人家下山后適應(yīng)不?他停下打鼓,慢慢眨了眨渾濁的眼睛,一邊摸出煙槍點著一邊說,山下倒是有樓房,可額在山里住了一輩子了,一抬頭看見的都是山,結(jié)果搬到這山下來,周圍都是平地,搞得額每天頭暈。山下的時間是真難熬哪,額每天八點半就睡覺了,半夜兩點半就起來了,起來就抽煙嘛,一邊抽煙一邊聽收音機。額有兩臺收音機,額就都打開它,放在一起聽,熱鬧得很。
我注意到有些人從小區(qū)里出來,專門跑到小區(qū)旁邊的野地里解個手,然后又晃回去了。我心想,莫不是他們用不慣馬桶?還是為了省水?這時候有更多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小區(qū)里走出來,擁到了小區(qū)門口,每個人手里都抱著一只西瓜大的碗,碗比頭還大,埋頭吃飯的時候,頭幾乎要掉到碗里去。原來是午飯時間到了,捧著大碗的人或坐或站,邊吃邊聊,門口變得像集市一樣熱鬧。原先坐著的人陸續(xù)開始往回走,說是回去拿飯,估計回家捧個大碗還會再下來。
這時候我一扭頭,正好與身后一個人打了個照面,再一看,竟是游小龍。
3
他看見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上前道,作家,這是又過來找素材?
我就怕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他,結(jié)果還是撞上了,有種莫名的心虛,感覺自己像做賊一樣。我不自在地笑道,你才是作家,我就是出來瞎轉(zhuǎn)悠,在家里快憋死了。只見他在家門口居然也像在辦公室里一樣,穿得一絲不茍,白襯衣扎在黑褲子里,戴著眼鏡,皮鞋锃亮,站在一群黑壓壓的山民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驚嘆道,小龍啊,你怎么在家里還穿得這么正式?他正色說,慎獨是一個人對自己起碼的道德要求,在有人的地方和沒人的地方都是一樣的。說完,他忽然上前一步,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問道,建新,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素材?不能透露一下?我看我能不能幫上你,這小區(qū)其實就是我們村,那門房就是村委會,村里的事情我基本都知道。
他的動作來得很突兀,還有幾分狎昵的感覺,我感覺到,這狎昵的下面隱隱藏著些緊張。和他的眼睛對視了幾秒鐘之后,我下定決心要試探他一下,看看他的反應(yīng)如何。于是我悄聲說,你聽說過這個事沒,前段時間有人在山上被殺了,死的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叫杜迎春,因為被毀尸滅跡,一直也破不了案。我聽說她死前還處著一個男朋友,好像就住在你們這個小區(qū),我就想著能不能找到這個人,看他是不是知道些關(guān)于杜迎春的事情。
他臉色倏地一變,十分震驚地問道,居然有這種事?我冷靜地看著他,他表現(xiàn)得過于驚訝了些,但也許他自己并沒有感覺到。再者,就在一個饅頭大的縣城里,怎么可能完全沒有聽說過此事?頓了一頓,他又補充道,像這種殺人案,被殺的還是女人,大概不是為情就是為錢,寫到小說里是不是有點低級?我說,我寫的東西本來就不高級。他便微笑著,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個我真幫不了你,不過也好辦,你就多過來幾趟嘛,說不定就有了什么重要發(fā)現(xiàn)。一聽這話,我連忙解釋,我又不是公安局來破案的,你也知道,我就是找點小說素材。他笑著點點頭說,當(dāng)然,我也是讀過不少小說的人,小說就是一種虛構(gòu)的藝術(shù)。
我正要走卻又被他攔住,說既然都到中午了,就順便去他家吃個午飯,順便認認門。我推辭了一番,他忽然打斷我,不容置疑地說,我們好歹也是故人一場,何必這么客氣。我只好答應(yīng)下來,但心中卻有些忐忑不安,畢竟,我之前從未走進過這個小區(qū)。他又顧盼左右說,等一下,我把我媽也叫上,午飯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本來是下來叫她吃飯的。
他帶著那個大眼睛的女啞巴走到了我面前,很鄭重地向我介紹道,這是我母親。然后向女啞巴打了個手勢,女啞巴偷偷看了我一眼,也用手勢和他說著話。周圍忽然靜下來,只有他們的手勢上下翻飛,這使他們看起來像某種鳥或昆蟲,扇動著翅膀,輕盈異常。當(dāng)他再次轉(zhuǎn)向我時,已收起翅膀降落下來,忽然間又有了聲音:我母親很歡迎你去我家做客,粗茶淡飯,還請你不要介意。
小區(qū)里十分簡陋,幾棟灰色的樓房,一座破敗的水泥涼亭,里面堆滿了老人們撿來的破爛。他家是六十多平米的兩室一廳,簡單地裝修過,擺著幾件劣質(zhì)家具,一只柜子上擺著各種顏色的玻璃瓶。白色的地板干凈極了,像湖泊一樣,能映出我們的倒影。兩間臥室,一間敞著門,一間關(guān)著門,那扇緊緊關(guān)著的門看起來有些神秘,我也不好多問。只見母子二人又用手語講了半天話,屋子里安靜得有些嚇人,又因為上下翻飛的手語,感覺屋里好像站滿了人影,透明的沒有面目的人影。我心里還是有些不安,悄悄朝那扇關(guān)著的門看了幾眼。
女啞巴湊到我面前,抬起眼睛,怯怯地仔細地看著我。我猜測她可能是在看我的眼鏡,因為我記得她特別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她仔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咧開嘴對我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門,便從那扇門里跑出去了,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游小龍一邊給我倒水,一邊說,來,喝點水,我先給你解釋一下,這也是山地文化的一部分,因為閉塞,山村里近親結(jié)婚的就多,所以哪個村都有幾個傻子。傻子其實最自由自在,經(jīng)常從一個村竄到另一個村,山民們一般以大足底的傻子、大游底的傻子這樣來區(qū)分他們。又因為山里醫(yī)療條件不行,所以哪個村都有一兩個腦膜炎留下的啞巴或聾子,聾子聽不見,最后也會變成啞巴,我母親就屬于這類。
我不知道他居然是被一個啞巴母親帶大的,難怪他從前話那么少,但現(xiàn)在忽然又變得話這么多,好像在惡狠狠地補償自己的過去。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局促地坐著,他又說,你喝點水啊,給你加了蜂蜜,山里的野蜂蜜。我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聽到自己喝水的聲音極大,轟隆隆地回蕩在客廳里,竟把自己嚇了一跳。我說,好喝。我們又沉默了片刻,我再次朝著那扇門悄悄看了一眼,我感覺那門后一定藏著什么。他忽然很客氣地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就開始吃午飯吧,你有沒有什么忌口的?
我有些厭惡他過度的禮貌,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這人糙得很,吃什么都行。他坐在椅子上,叉著兩只手,字正腔圓地說,在吃飯前,我還是先給你解釋一下山民們的飲食文化,我也是后來想明白的,到底什么是文化,其實衣食住行都是文化。土豆是山地文化的重要象征符號,已經(jīng)遠遠脫離了食物的范圍,只要家里還有土豆,山民們心里就無所畏懼。土豆也是山民們一年四季的主要食物,從山上搬到平原上之后,山民們的吃食仍然保持著山上的習(xí)慣。山民們可以把土豆做出幾百種花樣都不止,而且一天都離不了土豆,基本上是頓頓要吃土豆。今天中午我們吃炒“惡”,“惡”也是用土豆做成的一種食物,來到山民家里就入鄉(xiāng)隨俗,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慣。
我忙說,可以可以。他端上來兩碗所謂的“惡”,我一看,原來就是把土豆淀粉蒸熟切成塊,又和青紅辣椒炒到了一起,便笑著說,看著倒也普通,只是這名字起得怪兇。他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山民們一向把有本事有能耐的人稱為“惡”,把這食物也取名為“惡”,估計是因為當(dāng)年剛發(fā)明出來的時候給了山民們不少驚喜。
我想,他確實和從前不同了,從前他最怕別人提到山民二字,現(xiàn)在卻是一口一個山民,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山民。
這時候,女啞巴推門進來了,手里拎著豆腐干和豬頭肉。她把兩樣吃食切了盛到盤子里,推到我面前,一邊無聲地笑一邊指著我的嘴巴,她居然還朝我做了個鬼臉。游小龍抱歉地說,啞巴不會說話,面部表情就比常人豐富些,她覺得你是客人,所以一定要出去買兩個菜來招待你,不過這豬頭肉實在是粗陋了些,上不了臺面,你不吃就是。我忙說,哪里,我從小就愛吃鹵豬頭肉。
他起身從廚房取出一瓶酒,兩只酒杯,把酒倒上。我嘆道,你現(xiàn)在酒量真是了得啊。他揚起一只嘴角笑了笑,人總要為自己找一些小情趣的,不然人生該多難熬,你看古人多有情致,松花釀酒,春水煎茶,或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我心中越發(fā)詫異,不知道這十年時間里他究竟遇到過什么事,才變成了這樣。我很快把一碗“惡”吃完,放下碗筷趕緊說,好吃好吃。他微微笑著,一副很寬容的樣子,過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建新,你現(xiàn)在故意把自己弄得這么糙,大概也是一種對自己的保護吧。我一愣,不知該說什么。屋子里始終有種陰沉沉的感覺,為打破沉默,我只好又找話說,你這幾年工作還順利吧?他只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把我打發(fā)了,在這種小地方還想怎樣,混日子而已。我說,在大地方也一樣,混日子而已。
他和我碰了碰杯,又一口喝了下去。他喝酒不上臉,相反,越喝臉越白,到最后簡直變成了雪白,像化了妝,有點瘆人。這時他像想起了什么,又笑著對我說,建新,你是出了幾本書,不過你那幾本書真不值得我羨慕,我唯一羨慕你的一點,你猜是什么?你這個人倒是為自己活著的,不像我。
我反復(fù)揣摩著他的最后一句話,覺得他可能正在暗示我什么。他想暗示我什么?我又悄悄打量著周圍,那扇門還是緊緊地關(guān)著,里面靜悄悄的。女啞巴不時從廚房里游弋出來看看我們,再游進去。因為她一點聲息都沒有,她在的時候也很難感覺到她的存在,只能感覺到她的兩只眼睛,像魚一樣靜靜游弋在我們周圍。
就在這時候,那扇緊閉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人蓬著頭發(fā)走了出來。那間臥室里還拉著窗簾,光線昏暗。這個人看起來就像剛從一只山洞里爬出來的,衣衫不整,穿著一雙縫補過的拖鞋,針腳粗大。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吃一驚,我看到另一個游小龍從那間臥室里走了出來,簡直像一個魔術(shù)。我連忙扭頭朝那張椅子上一看,游小龍還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我想起上小學(xué)的時候,班里就有一對雙胞胎兄弟。那時候我剛剛當(dāng)上小隊長,急于行使一下自己的權(quán)力,排隊的時候,那個雙胞胎哥哥在前面說話,我剛過去制止他,那個弟弟又在后面說話,我又跑過去制止他說話,然后那個哥哥又在前面說話。到最后我已經(jīng)分不清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我感覺他們其實是一個人,一個會變魔術(shù)的人,一個可以分身的巫師。所以雙胞胎一直給我一種很鬼魅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的倒影居然也慢慢地長出了肉身,變成了一個真人。
那人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對著我羞澀地笑了一下,算是打過了招呼。從外貌上看,他和游小龍幾乎沒有區(qū)別,身高也差不多,只是可能長期不見陽光的緣故,臉色白得嚇人,笑起來也怯生生的,不敢多與人直視。他遇到我的目光便慌忙避開,好像他做錯了什么事,隨時都會有人對他興師問罪。他好像也不敢與游小龍說話,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客廳里來回走動著,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又像被陽光刺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彈了回來。
他站在那里忽然不動了,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他空洞地朝周圍看了一圈,沒有坐到椅子上,也沒有坐到沙發(fā)上,而是坐在了沙發(fā)旁邊的一張小板凳上。他把自己盡量埋在那個角落里,低下頭,用手撓著頭發(fā),一句話都不說。這時候女啞巴又從廚房里游弋了出來,端著一碗“惡”,送到他手邊,一邊飛快地打著手勢。他也不回應(yīng),只是呆呆看著她的手勢,嘴角掛著一縷可怖的笑容。過了半天,他終于端起碗來,心不在焉地吃了兩口,又輕輕把碗放下了。他整個人看起來呈一種夢游的狀態(tài),松散薄脆,隨時都可能從這屋里消失掉。
游小龍一聲不吭,我也不敢說話,屋里橫著鐵一般的寂靜,只有女啞巴的手勢上下翻飛,我猜測她正在勸她那個兒子吃飯。忽聽見一個聲音轟地從什么地方炸響,管他干什么?他不想吃就讓他餓死,多大的人了,還一覺睡到大晌午。
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竟然是游小龍的聲音。我悄悄扭臉一看,他一反常態(tài),臉色鐵青,鼓著眼睛,正對著那板凳上的人咬牙切齒。女啞巴看起來很著急的樣子,拼命打著眼花繚亂的手勢,她身上好像一下長出了很多只手,蜈蚣似的亂舞著。那坐在板凳上的人不動,也不還口,好像真的成了游小龍的倒影,陰沉模糊,不可觸摸。游小龍對他咬牙切齒說話的時候,就像他正對著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整個屋子變得十分詭異,女啞巴的手語卻輕盈異常,如水草飄搖。
過了好一會兒,那陰沉的倒影才慢慢抬起頭來,他翻起眼睛,對著游小龍那個方向笑了一下,笑得十分賣力,有些討好的味道,笑完又慢慢把頭埋了下去。游小龍似乎更被這個笑容激怒了,放低聲音卻依然憤憤地說了一句,活成這樣還有什么意思。那倒影不知聽到這句話沒有,我看到他還坐在那里呆呆微笑著,好像正對著那碗飯微笑。他母親一直用手勢勸他,他便用兩只手又捧起了飯碗,盯著碗里看了半天,并沒有送到嘴邊,卻忽然一松手,把一碗飯扔到了地上。他低聲說了一句,我不餓。聲音居然也和游小龍一樣。然后,他站起來,趿拉著兩只拖鞋,像受傷了一樣,腳步踉蹌地又回到了那間臥室,那扇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游小龍在我耳邊說了一句,真是抱歉,我今天有點喝多了,言多必失,請你不要見怪。
離開大足底小區(qū)的時候,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在回家的路上,我腦子里一直盤旋著游小龍和他的雙胞胎兄弟。他那個兄弟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看起來已經(jīng)在家里窩了不短時間了,估計連下樓都很少。也就是說,他可能正處于一種藏匿的狀態(tài)。想到藏匿這個詞,我猛地打了個激靈,這個時候他為什么要藏匿起來,他會不會和杜迎春的案子有關(guān)?我又想到游小龍對他的態(tài)度,分明是對他有些嫌惡的,親人之間不應(yīng)如此,除非他真的有什么大過在身,且連累了親人?可關(guān)鍵是,既然家里藏著這樣一個人,游小龍又為什么要請我到他家里去呢?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要讓我看到他那個雙胞胎兄弟的,這又是為什么?
我再次來到游小龍的辦公室里?;ㄆ坷锏亩∠阋呀?jīng)換成了海棠,海棠有一種宋詞里才有的香軟和嬌媚,游小龍獨坐在花下,依然邊寫邊喝酒。我進來的時候,他看起來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臉色煞白,沒有一點血色,再加上過度整潔的衣服,整個人散發(fā)著石像般的清冷之氣。他看到我進來了,好像很是高興,一把將我拉過去,摁在桌子旁,讓我看他剛寫的幾段話。
陽關(guān)山上的鳥兒也有很多,個頭小的有百靈、布谷、烏鴉、喜鵲,個頭大的有鷹、隼、鸮、雕、鵟之類的猛禽,還有個頭不小但其實屬于弱勢群體的褐馬雞。這些鳥兒里面有留鳥、有候鳥,還有旅鳥,留鳥就是一直住在本地的鳥,從不搬家,比如烏鴉。候鳥是要每年南北遷徙的,比如赤頸鶇。旅鳥則像旅客一樣,只是路過一下,行跡瀟灑,比如天鵝和鴛鴦。
鳥兒們的遷徙主要靠星辰引導(dǎo),還要靠月光、山川、地磁等。有星辰在頭頂,它們就不會迷失方向,甚至可以飛過茫茫大洋。烏鴉是一種非常聰明的鳥,智商很高,和三四歲的小孩子差不多,烏鴉喝水的故事也是真的。松鴉,山民們管它叫“山和尚”,模仿能力超強,特別喜歡模仿貓叫、狗叫、小孩哭,簡直像個相聲演員。還特別喜歡藏東西,這里藏一點,那里藏一點,有時候藏多了,自己就忘了。星鴉也喜歡藏東西,把辛辛苦苦找來的種子藏起來,后來自己便忘了,結(jié)果那種子發(fā)了芽,長成了樹,星鴉心里還奇怪,怎么這里忽然又長出一棵樹?楊樹上那種整潔的大鳥窩一般都是喜鵲的,有時候蛇會偷吃喜鵲的蛋,吃了蛋的蛇是走不動的,它還得把自己盤到石頭上,把里面的蛋慢慢磨碎。喜鵲兩口子一旦發(fā)現(xiàn)了,沖下來就咬它,直到咬死為止。
……
我默默看了兩遍,然后把本子輕輕推到一邊。我把兩只手叉在一起,放開,又叉在一起,反復(fù)幾次,才終于說,小龍,還有很多比寫作更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你還有個雙胞胎兄弟,和你長得真像,是你哥哥還是弟弟?他把鼻子湊到海棠旁邊聞了聞,興奮地說,寫完鳥兒我還要寫植物,我要給山里的每一種花都寫一首詩,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們。我打斷了他,我說,他是你的雙胞胎兄弟,你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他的。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歪在椅子上,白著一張臉,笑嘻嘻地說,今天翻古書時看到一段話,極美,記載了你們這個縣城在古代的風(fēng)雅,是你們的縣城,不是我們山民們的,陽關(guān)山才是我們的。當(dāng)年士大夫們月夜泛舟卻波湖,酒闌月皎,興復(fù)不淺,緩步而至湖濱。當(dāng)時月光如晝,湖風(fēng)吹衣,鐘聲塔火隱隱波際,扣舷而歌,水之中,有離相寺,后峰石塔,左右則真武、圣母諸廟。綠蔭濃處,時眺城北,群山隱入湖際。
我再次打斷了他,我說,你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他,他畢竟是你的兄弟。
他伸手抓起一支毛筆,蘸了蘸水,在桌面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緣”字,寫完把筆一扔,忽然又笑著對我說,世間萬事萬物都講一個緣字,我們還能見面,說明十年前的緣分未盡,親人之間也是這樣,緣分盡了,他就會離你而去,從此以后你再也找不到他。我們這樣邊喝酒邊聊天,什么目的都沒有,你覺得像不像魏晉時代的清談?士人們挑選一個清幽之地,或是山水之畔,或是杏花飛雪,或是月下荷風(fēng),通宵達旦地爭論關(guān)于理想人格的問題,他們爭論的居然都是關(guān)于理想人格的問題,多好啊!我真是傾慕他們,閉門視書,累月不出,或登山游水,經(jīng)日忘歸。
我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說,你每天都要這樣喝酒嗎?這樣下去會有酒癮的。
他一邊背著手來回踱步一邊笑著說,怕什么,阮籍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何其有風(fēng)度。踱了幾圈,他忽然站到我面前不動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滿臉都是淚水。他說,建新,我承認我是有些酒癮了,我喜歡喝酒的感覺,因為我無處可去。我早已經(jīng)承認我在這世上是個沒什么用的人,不怕你笑,我時常想著能躲到什么地方去,每日吟詩賞花喝酒,身上若能有一點點清華之氣,也算抵消這半世的不堪了。可是你說又能躲到哪里去?我們連家鄉(xiāng)都回不去了,只能在夢里回去。所以我就想著,如果能寫出點什么,我這一生多少也算有了一點意義。
我用一只手絞著另一只手,猶豫了一番才試探道,小龍,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可他已經(jīng)迅速收起眼淚,整理了一下衣襟,倨傲地說,真是抱歉,我又有點喝多了,失態(tài)了。我們是故人了,我便實話和你說,從我來到縣城上高中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平原上的人看不起山民,覺得山民粗陋野蠻不文明,所以從那時候起,我就天天要求自己,要文雅要有禮貌,一定要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人格。不怕你笑,這么多年了,我每一天都是這么要求自己的。
我說,我知道。
他忽然扭過臉來看著我,你肯定還記得吧,那年我們一起下鄉(xiāng)的時候,我拿了會議上一支圓珠筆。
我假裝想了想,說,有這事?
他看著我微微笑了起來,說,你記性不會這么差吧。我拿了人家一支圓珠筆,第二天又送了回去,就是這樣,我又送了回去,怎么可能不送回去?不然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今天我喝多了,就多給你提供點素材吧,愿意聽嗎?你肯定愿意聽,因為你是作家。我一個月的工資是三千兩百塊錢,當(dāng)然,以前還沒這么多,靠這點工資,我不僅要養(yǎng)著自己的母親,還要養(yǎng)著自己的弟弟,游小虎只比我晚出生了一分鐘,我就是他的兄長。和你說句實話,他是我最恨的人,也是我最憐憫的人。早在我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就沒有父親了,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繼續(xù)上學(xué),后來我去上學(xué),他留在山里。是我虧欠了他,這一點,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還在我貸款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隔三岔五問我要零花錢,我自己省吃儉用,每天吃饅頭,省下錢來給他,一百、兩百。等我工作以后,更是這樣,今天要錢,明天要錢。后來我們整村都搬下來了,他也下山了,結(jié)果下山之后,誘惑太多,掙不來錢還總想掙大錢,他很快就迷上了賭博。有時候我特別恨他,也會罵他,可是罵完就后悔,作為補償,我就給他更多的錢,一次又一次幫他還賭債,幫他還高利貸。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所有的東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給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會過不去,會覺得欠了他。我時常假設(shè),如果當(dāng)年留在山上的是我呢?你說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我自己只能節(jié)儉再節(jié)儉,自己少花點少用點,買什么都買最便宜的。我每次吃到什么好吃的東西,心里就會難過,因為我母親和弟弟吃不到。有時候為了省錢,給他們買了太便宜的東西,我又會后悔,會痛恨自己如此自私,然后會花更多的錢重新再買一個好的。實話告訴你,我到現(xiàn)在還欠著幾筆債,都是為游小虎還高利貸的時候借的。不怕你笑,游小虎倒是經(jīng)常發(fā)誓,發(fā)誓再不賭了,不過他發(fā)過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其實我早就把他看透了,看得透透的,可就算是這樣,我又怎么能不管他?你說,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會管他?
我呆坐在那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又笑著說,這素材怎么樣?建新,你好歹是個作家,你把我們這些山民都寫進去吧,把我和游小虎也都寫進去,我希望你把我們都寫進去。
我駭然看著他,他頓了頓,又淡淡說,對了,你不是問過我為什么還不成家嗎?那我也告訴你,在這縣城里我們只有一套樓房,也就是說,在我和我弟弟之間,只可能有一個人結(jié)婚。
晚上,母親早已經(jīng)睡下了,我又失眠了,便干脆爬起來,獨自在院子里一邊抽煙一邊徘徊。院子里種的豌豆和絲瓜已經(jīng)開花了,在深夜聞上去樸素而幽靜。和出版社簽的書稿眼看要到期限了,是這幾年比較流行的罪案題材,我卻遲遲動不了筆,因為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素材。月光下,我再一次開始考慮這個小說,我已經(jīng)讓杜迎春做了這小說中的主人公,她在小說中會再死一次,只是,這殺她的人又會是誰?
月光到了后半夜才漸漸盛大起來,周圍卻已是闃寂無聲,好像整個世界里出沒的都是月光。房屋和桃樹沉沒在陰影中,一動不動,植物的葉子卻反射著溫柔的銀光。失眠的夜晚,我經(jīng)常一個人看著萬物漸漸沉入黑暗,又一個人看著它們從巨大的黑暗中慢慢浮出來。那感覺,就像一個人守著一個浩瀚孤寂的星球。
我又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大口,我再次想到了游小龍,沒想到游小龍有這樣一個家庭,可他為什么要把他弟弟的事情告訴我呢?這樣的家事,不算光彩,他完全可以不告訴我,也不符合他的性格,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他口口聲聲說要給我提供素材,也讓我覺得很是不安,仿佛他暗中設(shè)下了什么圈套。
我一邊徘徊一邊細細琢磨他說過的那些話:我所有的東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給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就會過不去,會覺得欠了他。
我猛地停住,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一凜,什么都要分給他一半。什么,都要分給他,一半。包括房子,甚至女友?是的,對于任何人來說,要在一開始區(qū)分清楚一對雙胞胎都是困難的,對于杜迎春來說,也是如此。而她曾在微信里對我說起過,她現(xiàn)在的男友性格有些反復(fù)無常。會不會是,她所說的男友其實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他們是一對雙胞胎,只是她把他們誤當(dāng)成了同一個人?我又想起今天白天見到的游小虎,他明顯正處于一種藏匿狀態(tài),會不會他就是那個兇手?可是,如果游小龍兄弟真的與杜迎春的案子有關(guān)系的話,他又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么多?為了替自己開脫?但我只是一個作家,并不是警察,他心里也很清楚這點。最關(guān)鍵的是,他為什么還要讓我把這些寫到小說里去?
不過,他也許就是想找一個人傾訴一下,倒是我急著找“素材”,什么都多想一下。
4
這天,去大足底小區(qū)之前,我特意買了兩包芙蓉王裝在身上,隨時準備著給他們打煙。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聽到傳達室屋頂上的大喇叭正在廣播,啊喂,游起明家剛剛殺了一頭豬呵,要買豬肉的村民快快去買,快快去買,遲些就沒了呵。
有一隊人馬正在小區(qū)門口的空地上扭傘頭秧歌,領(lǐng)隊的正是那個八十八歲的老漢,戴著墨鏡,鬢角插著一朵紅花,嘴里吹著哨子,舉著一把五顏六色的花傘。后面跟著十幾個男男女女,每人手里舞著一把扇子,隊伍呈蛇形,正逶迤向前。我悄悄坐在了墻根處,和眾人一起觀看秧歌。
艷麗的花傘像一只巨大的熱氣球,正在徐徐飛向空中,那隊人馬像是都乘坐在熱氣球上,腳步輕盈,一起離開了地面。見他們跳得那么起勁,我猜測還有一個原因,這也算是一種山地文化對平原文化的挑釁吧。可以想見,山民們遷徙到平原上之后,必然還是要經(jīng)過一個痛苦的過程。傘頭秧歌是一種山地特產(chǎn),大山的封閉性導(dǎo)致了山民們對一切鮮艷顏色的嗜好,傘頭秧歌更是艷麗至極。我曾見過更正宗的傘頭秧歌,男女老少都在頭上戴著大紅花,臉上抹著胭脂,手里舞著蔥綠色和水紅色的扇子,凡他們走過的地方,顏色的洇跡都會滯留在空氣里,久久不散。
大概是跳累了,不斷有人從蛇尾巴上掉下來,最后漸漸地只剩下了那個打著花傘的老漢。他全然不顧身后還有沒有人,繼續(xù)扭著秧歌,表情莊重,用力吹著哨子,花傘上綴著的亮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看起來就像一只剛剛被砍下來的詭異蛇頭,還能獨自扭動,竟然有了幾分悲壯恐怖的意味。
我有心勸他歇一歇,畢竟年齡大了,但見周圍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便也不好開口。事實上,在這群山民里,對我最友好的就是這個老漢了。正是他給我講了不少關(guān)于山民的事情。我想他愿意和我說話,也許是因為他很孤單,我只知道他老伴已經(jīng)走了十多年了,有兩個兒子也住在這個小區(qū)里,分到的都是六十多平米的戶型。這個小區(qū)里的大部分人對陌生人是排斥的,我猜測,這種排斥里多少還帶一點恐懼的成分。
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這些山民也漸漸了解了一些。下山之后,山民們首先是覺得不自在了,以前整座陽關(guān)山都像是自己家的,上山下溝,隨便抬抬腿就是二十里山路,根本剎不住,山民把出門一趟稱作是“刮”,倒是形象,“刮出去刮進來”,像風(fēng)的動作。山里的野果蘑菇木耳藥材隨便采,就連狍子香獐野豬也像是自己家的,肉雖然長在它們身上,但可以隨便捉了吃啊。祖祖輩輩喝著山里的泉水,世上居然還有水費之說?笑話。想去誰家串門了,一腳踢開門就進去了,進去往炕上一躺,連鞋都不用脫,正巧人家在炸油糕,那就再好不過了,人家炸一個他吃一個。想去下地就扛著鋤頭去地里揮舞一番,不想下地就瞇著眼睛去曬太陽。山民們都喜歡在冬天給自己尋覓一塊稱心如意的“陽陽坡”,日光充足煦暖,可以在那塊風(fēng)水寶地上一躺一天,不吃不動地曬太陽。
下山之后,山民們被關(guān)在幾十平米的鴿子籠里,去串個門居然還得脫鞋。在山上的時候,因為見人太少,一旦有人去走親戚,還脫鞋?那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煮了給人家吃,人家晚上要走,死活不讓走,全家哭著拖住胳膊,硬是要留人家住一宿。在山里蘑菇多得連豬都不吃,現(xiàn)在一朵蘑菇都要花錢買,老漢說他就想不通,蘑菇不就是山上野生出來的嗎?還要掏錢買?
因為串門不再方便,“飯市”便尤其顯得重要。后來我才搞清楚,其實飯市就是一種山村的小型聚會。在山里的時候,一到飯點,男女老少都抱著大碗,紛紛聚在村頭,蹲成一排,捧著碗,邊吃邊聊,這里就慢慢形成了一個飯市。沒想到搬到山下之后,飯市不但沒被取消,反而變得更為隆重了。一到午飯時間,就是住在六樓的,也要捧著一口碗,千里迢迢下來,大家自發(fā)聚在小區(qū)門口吃飯,聚成黑壓壓一片,有幾次差點把警車招引過來。
剛剛下山那陣子,山民們還有點興奮,像跑進戲場一般熱鬧。以前對于山民們來說,唱戲和放露天電影是兩大娛樂,像過節(jié)一樣重要。一個村一年到頭就唱一次戲,還是敬神的,人是占神的便宜。所以,即使是聽說三十里外的村子里要唱戲,全村人也要撲過去看戲,會騎自行車的騎著自行車,前面塞一個小孩,后面坐兩個小孩,搖搖晃晃往前滾動。不會騎自行車的老人們抱著小板凳,帶著干糧,上午就出發(fā),邁著小腳挪三十里山路去看戲。戲場里人頭攢動,好似過節(jié),男人們抽著煙,女人們抱著葵花盤嗑瓜子,少女們看戲前特意洗了臉換了衣服,擦上香膏??赐陸蜻€要連夜趕回去,走一夜的路,等走到家門口也差不多天亮了。
大家一開始覺得縣城也像個戲場,比山上熱鬧多了,女人們在外面裹一層自己最好的衣服,里面破破爛爛倒沒多大關(guān)系,這個叫“門臺”,不管里面怎樣,“門臺”必須要立得住。小孩子們則歡呼雀躍,就想每天住到超市里,守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零食,死活不愿出來。
時間一長,大家的興奮勁兒慢慢就過去了。再加上自打下山之后,山民們就沒地可種了,一些上了年紀的山民還對種地上癮,沒地可種了,渾身上下都難受,像得了什么怪病。這些老山民便在小區(qū)周圍開墾了幾塊歪歪斜斜的菜地,勉強種種青菜蘿卜,過過地癮。山下也沒有牛羊可養(yǎng),生活成了個問題,只得到處找些零工來打。但山民們在山上不是種地就是放牛羊,大都沒有什么技能,所以在山下只能找些最簡單的粗活笨活來做,上了些年紀的人連這樣的粗活笨活也找不到,只能靠撿破爛為生。他們也知道平原上的人們看不起山民,所以盡量離平原上的人們遠遠的,平原上的人們晚上跳廣場舞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扭傘頭秧歌,作為一種示威。
他們普遍覺得住樓房實在太寂寞了,解決寂寞還有個辦法就是往出“刮”,盡量不在樓房里待著。山民們在山里的時候,有一項消遣就是“站山”,往山上直愣愣一戳,什么也不干,袖著兩只手,目光巡視四野,站在那高高的山上俯瞰一切,飛鳥從身邊掠過,人可以站得和飛鳥一般高?;蛘呷ァ摆s山”,就像趕集一樣,趕山的時候可以采蘑菇、野果、草藥。還可以去“跑坡”,就是打獵。對于山民來說,山是用來“趕”和“跑”的,但現(xiàn)在沒有山了,周圍忽地變成了平原,所以山民們一開始都會患上平原綜合征,整日覺得眩暈,太平坦了,平坦到了讓人眩暈的地步。
我也漸漸了解了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沒活干的山民每天吃過早飯就開始下樓游蕩,熬到中午,終于可以吃飯了,吃完飯,接著又去游蕩,直至天黑。再不然就在縣城里閑晃,拿出“趕山”的功夫,從南晃到北,從西晃到東,還有的步行十里地去觀賞唯一的一趟火車經(jīng)過曠野。女人們則喜歡潛伏進超市里,靜悄悄地一待一下午,她們從一堆葡萄干里細細揀出那些個頭最大的,最后從八塊錢一斤的葡萄干里硬生生地揀出了十五塊錢一斤的貨色。她們也并非就為了省那七塊錢,主要是這種感覺類似于上了一天班之后的成就感,踏實、滿足,手里小有收成,時間也得到了及時的利用。時間用不掉也是個大問題。
我發(fā)現(xiàn)山民們還有個特點,就是不把錢當(dāng)錢,倒不是因為他們有錢,是因為他們對錢根本沒概念。我猜測,可能是因為在山上的時候,買東西要靠進山的貨郎或者去鎮(zhèn)上趕集,趕集又不是天天趕,平時根本沒地方花錢,吃的糧食和蔬菜又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也不是花錢買來的,在山上,錢確實沒有太大的用途,所以他們對錢沒概念,只認莜麥和土豆。但下山之后,誘惑忽然就多了起來,見到什么想買什么,結(jié)果,很快就把手里的一點積蓄花光了,這才慢慢開始知道錢是什么。對錢的概念因為來得太猛烈太迅速,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便寄希望于那些能夠一夜暴富的方式,比如買彩票,再比如,賭博。
我想到了游小龍的那個雙胞胎弟弟,他應(yīng)該就是這類山民了。我忽然又想起那天在游小龍家里,他把碗扔到地上的奇怪舉動,游小龍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除非,除非他身上也有什么犧牲。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在某些時候,哥哥可以充當(dāng)?shù)艿埽艿芤部梢猿洚?dāng)哥哥。會不會還有一種可能,最后殺害杜迎春的其實是游小龍,而弟弟打算替哥哥去頂罪?
我對這兄弟倆越來越好奇。我決定再去看看他們。
我專門挑了一個周末的下午,這樣可以避免留在他家里吃飯。我從超市買了一箱牛奶和幾樣水果作為禮物,又買了一面亮晶晶的鏡子,作為送給游小龍母親的禮物。開門的正是游小龍,他依然穿得一絲不茍,白襯衣,黑褲子,白襯衣的下擺端端正正地扎在褲子里,好像正躲在家里開什么重要會議。他見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很客氣地請我進去。我說,我還是換個鞋吧。他連忙說,不必不必,作家光臨,蓬蓽生輝。我佯笑著說,再叫我作家,真要和你絕交了。說完又覺得兩個人都顯得有些刻意,反倒襯出了一種緊張。
我悄悄環(huán)顧了一下屋內(nèi),兩間臥室的門窗都開著,一陣穿堂風(fēng)奔跑而過,里面不像藏著人,我有些微微地失望,把禮物擺在了桌子上。他一邊給我倒蜂蜜水一邊嗔怪道,你怎么越來越客氣,以后哪敢再請你登門。我聽出他語氣里的故意親狎,但因為本不是他擅長的,反倒顯得生硬。一扭頭,卻發(fā)現(xiàn)游小龍的母親正站在身后看著我笑,也不知道她是忽然從哪里冒出來的。我趕緊把鏡子送給她,她把兩只眼睛使勁貼在鏡子上,左看右看,歡喜異常。一會兒又放下鏡子,捧出一碗炒面豆來招待我。我知道面豆是山民們的一種吃食,就是把面團切成小塊,拿黃土炒熟了,所以炒熟的面豆上還裹著一層黃土,我曾問過他們,有土在上面怎么吃?他們覺得很奇怪,黃土比什么都干凈啊,世上還有比黃土更干凈的東西?確實,他們就是身上哪里劃傷了,也是抓一把烤過的黃土捂上去。
我拈起一顆面豆,笑著問游小龍,小虎今天不在家?他點點頭,說話聲音不大,好像勉強要壓住里面的喜悅,他說,小虎出去上班了,他找了份工作,在玻璃廠燒玻璃,聽他回來說,燒玻璃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那么硬的玻璃也可以化為繞指柔,我哪天都想去試試。
我把那顆面豆慢慢啃掉了二分之一,又慢慢啃掉了四分之一,他見我不說話,便又輕聲解釋了一句,只要不賭了,就什么都好辦了。他其實沒有和我解釋的必要,這樣倒讓我心里有些難過。我扭頭看他,只見他正坐在桌子旁,把桌上的杯子拿起來左看右看,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只杯子。被我這么一看,又連忙放下杯子,拈起一粒面豆,卻并不吃,只是放在手里玩。
片刻之后,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來走到柜子前,從里面翻出一本相冊,然后打開相冊讓我看。我注意到他翻相冊的手竟然有些抖。里面有不少黑白老照片,大都是他和游小虎小時候的照片,鮮見長大之后的。其中有一張照片,他們兄弟倆大概只有四五歲,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長得也一模一樣,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兩個小木偶人,正站在照相館的木馬前,看上去根本分不出哪個是他,哪個是游小虎。
他用手指撫摸著那張照片,忽然像個父親一樣,慈祥地笑了。他說,小時候很多人都分不清我倆誰是誰,總是叫錯我們的名字,其實我們還是不一樣的,他的脾氣比我好,我的脾氣其實并不好,我只是習(xí)慣壓抑著自己。小時候他總被人欺負,我出去找他的時候,經(jīng)??匆娝诘厣峡?,看見他哭的時候,我也難過,覺得是我自己正坐在那里哭,我就說,不要怕,我來救你了。我就替他出頭打架。有一次我額頭上長了幾粒瘊子,聽老人們講,拿死人的骨頭擦一擦,瘊子就自己掉了。我不敢去墳地里找骨頭,有些害怕,卻沒想到,一會兒的工夫他就跑著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大捧死人的骨頭,像抱著一堆柴。他一個人跑到墳地里給我找骨頭去了。有時候我就想,我們兄弟倆要是一輩子都不下山其實也挺好。
他慢慢合上相冊,靠在了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靠了好半天,好像正享受著某段時光。忽然又輕輕笑了幾聲,很緩慢很溫柔地說,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一起去放牛,牛在河邊吃草,我們就在草地上躺著曬太陽,到處是鳥叫和花香,還有河流叮叮咚咚的聲音,身上帶著一個饅頭帶著一塊肉干,我們都是分了一起吃。有時候牛跑遠了,我就指使他去追,他二話不說,爬起來就去追牛。小時候,我讓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就像我的小仆人,因為他從小就沒什么腦子,可他真的不算什么壞人。
他忽然停住,不肯再往下說了,只是坐在那里無聲地笑著、笑著。我不愿再看他,扭臉看看周圍,女啞巴正坐在離我們不遠的板凳上繡花。因為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看上去不像是坐在那里,倒像是若有若無地蕩漾在這屋子里,那些繡花在她手里正像蓮花一樣慢慢盛開在水面上。我想,像她這樣聽不見說不出其實也挺好,一輩子不知道可以埋藏起多少秘密。這么一想,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好像這六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真的隱隱埋藏著什么秘密。
再一扭臉,忽見游小龍正抱著一只酒瓶子站在我面前,不知什么時候,他又把酒瓶抱出來了。他對我搖了搖瓶子,拘謹?shù)匦χ挛鐩]事吧,要是沒事就一起喝兩杯,現(xiàn)在不喝酒都不會說話了。我也覺得這屋里的空氣有些緊張,像堵墻一樣圍在周圍,便說,好,陪你喝兩杯。幾杯酒下去之后,他整個人開始變得活泛起來。我注意到只要一喝酒,他那只小拇指就會悄悄蹺起來,做出振翅欲飛的樣子。他拿杯子向我舉起,卻不說話,眼睛里忽然變得亮晶晶的,過了好半天才說,建新,你覺不覺得,最理想的人格里必須要有犧牲精神,而且是為那些看不見的東西犧牲自己。
“犧牲”二字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我又害怕他要繼續(xù)往下說什么。我連忙打斷他,你覺得這次小虎說的是真話?
他像是沒聽見我說話,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建新,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給陽關(guān)山寫一本書?對我們這些山民來說,盡管羨慕著城市文明和城里人的身份,但大山給我們的安全感其實更重要。對山民來說,大山是一種宗教般的存在,山上所有的鳥獸草木、所有的風(fēng)俗習(xí)慣都是我們的避難所??墒牵ㄐ?,告訴你吧,我也只能寫寫山上的鳥獸草木,別的我一個字都不能寫,一個字都不能寫。
我心里又是一怔,一個字都不能寫?看來他確實是知曉些什么。我嘴里卻說,小虎這次要是把自己的話當(dāng)真了,我也替他高興。
他忽然往后靠了靠,盯著我說,那你說耶穌基督是真的還是假的?只要他在你最難最苦的時候給了你一點希望,這就是真的。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暗了,屋里漸漸多了一層幽冥之色,一動不動的家具也次第長出了陰影。后來,我們都有些喝多了,他喝著喝著便抱著我哭了起來,哭了片刻,忽然又一把推開我,在臉上抹了一把,很羞愧地說,真是抱歉,我又喝多了,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還請你一定不要介意。我說,介意什么?然后,我也趁著醉意說,小龍,我也喝多了,你就當(dāng)我說的是酒話,也不要介意。我記得你說過,你所有的東西,不管什么,都要分給小虎一半??墒悄阋膊荒懿粸樽约捍蛩惆?,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女朋友怎么辦?
他似乎一愣,然而酒力載著他,這使他看起來并不笨重,甚至有些輕飄飄的。他先是對我笑了一下,而后忽然收起笑容,正色說,這不是我的命,我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以前沒有,以后就更不會有了,我要是結(jié)婚了,我母親和小虎住哪兒?我再給你提供點素材吧,想不想聽?我曾有過一個情人,我知道這不道德,有損于理想人格,但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愛情有時候會悖于道德。她有家庭有孩子,我也不希望她和我結(jié)婚,可她后來居然真的離婚了,但我不能和她結(jié)婚,所以我們最后還是分手了。曾經(jīng)擁有過就是最好的,你說是不是?
不知為什么,他每次說到要給我提供素材的時候,我心里都有些畏懼的感覺。就像站在一條大河邊,看著水中的倒影,卻分不清楚,岸上的世界和水下的世界,到底哪個是真實的,哪個又是幻影。
就在這個時候,我一扭頭,忽然看到坐在一邊的女啞巴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她與我的目光短暫地對視了一下,便又重新低下頭去。我心里卻悚然一驚,因為,一個聾子是不會有那樣的目光的。她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才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難道說,她其實根本就不是個聾子?
我離開大足底小區(qū)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小區(qū)里的那些窗戶,像煙花一樣,在夜色里逐漸綻放,帶著一種旋生旋滅的空寂之感。我走了已經(jīng)有一段路了,又忍不住回頭望著那個小區(qū)。它看上去詭異、縹緲,就像棲息在曠野里的一個夢境。酒意還未完全散去,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慢慢抽了一根煙。在那部即將動筆的小說里,我該如何安排情節(jié)?游小龍說他曾和一個有夫之婦相愛過,卻最終只能分手。而杜迎春的最后一個男友是個山民,而且是和他好上之后她才離的婚??磥?,她最先認識的應(yīng)該是游小龍,那么,最后一次和杜迎春上山的又該是誰?是游小龍還是游小虎,還是另有其人?我又想起游小龍和我提到的那個詞——“犧牲”,他不會平白無故提到這個詞的。
直到煙頭燙到手指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路邊虛構(gòu)一段小說里的情節(jié)。可不知為什么,這種虛構(gòu)卻讓我在黑暗中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5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里的老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恐懼,那就是死后沒有棺材的問題。本來,在山上的時候,他們都早早為自己備下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連壽衣也一起備好了,新做好的壽衣還要穿在身上左試右試,看哪里不合適再修改一番。有的棺材在屋里都擺放了十幾年了,人還活得好好的,人沒死的時候就把棺材先當(dāng)家具用著,里面裝糧食裝被褥。老人們每日把棺材撫一遍,心里也覺得踏實,這輩子不管過得怎么樣,死了好歹也是有個地方讓自己睡的?,F(xiàn)在倒好,因為樓房里沒地方放一口棺材,所以下山的時候,棺材都當(dāng)禮物送了親戚,往后真是連死都不敢死了。
所以這個小區(qū)里的老人們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喜歡三五成群地去逛棺材店??h城的東關(guān)老街上聚集著好幾家棺材店,都是清朝留下來的舊商鋪,陰沉破敗,沒有窗戶,站在門口往里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一大團深不見底的漆黑,好似一眼陰森的山洞。好容易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便看到幾口漆黑的大棺材從山洞里隱隱浮現(xiàn)出來。他們喜歡一家一家地進去觀摩比較,看式樣看材質(zhì),還要詢問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樣。老板坐在棺材上,嘴角叼著一根煙,把胸脯一拍,自信地說,放你的心,什么店倒閉了我這店都倒不了,這么大個縣城,哪天還不死他幾個人?
但每次看到最后都是空手而歸,縣城里的棺材賣得太貴,一口棺材最少要兩萬塊錢。八十八歲的老漢向我訴苦道,你說說,誰還能死得起?
我發(fā)現(xiàn),這些老人們之所以不懼死亡,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期望能通過死亡的方式重返山林。他們?nèi)绻懒耍瑑号畟兪且阉麄兟裨峄厣嚼锶サ?,他們就是“葉落歸根”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都太孤獨了,而死亡并不比孤獨更可怕。那個八十八歲的老漢,幾乎從早到晚都長在小區(qū)門口,比門口那只石獅子還要忠實。下雨的時候,他披件雨衣坐在那里,刮風(fēng)的時候,他戴個帽子坐在那里。后來我才知道,因為兩個兒子分到的房子都不是很大,一家人住得擁擠,兒媳也嫌棄,他便自愿一個人住到了地下室,一年四季都住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所以只要天上沒下刀子,他都會從地底下鉆出來,升到地面上吸收陽氣。我說,老伯你為什么要在身上掛個鈴鐺?。克唤獾乜粗?,弄出點響動來嘛,有點響動多好,一個人連點聲音都聽不見,怪害怕的。
還有個老人,看不出年齡,又高又瘦,身上總是披掛著一件不合身的西服,斗篷似的,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偏還是自來卷,看上去簡直像一只蒼老的獅子。聽說這個老人也是獨自居住。我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把自己杵在女人堆里,像兔子一樣豎起兩只耳朵,專心致志地聽女人們說閑話。偶爾尖著嗓門應(yīng)答幾句,聽上去總是興奮異常。有時候還湊過去看女人們繡花,他低著頭,使勁把自己那張臉和女人們的臉貼到一起,用一根過長的指頭指點著別人繡花。女人們倒并不躲他,還有些把他當(dāng)成姐妹的意思。有一次他悄悄走到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身后,忽然伸手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又尖著嗓門興奮地喊,猜猜額是誰,你猜額是誰?那女人一使勁,便把他平展展地放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卻只是很受用地大笑。
和這些老人們相比,小區(qū)里的年輕人則是另外一番氣象,他們一旦下山就再也不想回去了。這天,我正在小區(qū)門口和一群老人閑坐著,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從小區(qū)里出來,個個穿著九分褲,露著一截腳踝,染著黃頭發(fā),嘴里叼著一根煙。他們看都不看那堆老人,前呼后擁地走到馬路上打車,一輛出租停下了,他們呼啦一下全擠了進去,塞得滿滿的,然后出租車揚長而去。聽老人們講,自從他們村從山上搬到縣城后,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群年輕人,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跟不上,又怕被人看不起,就自動輟學(xué)了,輟學(xué)之后又找不到正經(jīng)事情做,便終日浪跡街頭,有的開始賭博吸毒,有的欠了網(wǎng)貸還不起,急得爹媽要上吊。老人們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些年輕人遠去。
“額們要還住在山上,如何能有這樣的事?”
“現(xiàn)今山上連學(xué)校都撤了,候兒們遲早得下山?!?/p>
“看這些候兒們,門臺倒是足得很,就是不成個氣候,往后可如何活?”
“長得標致些那也算,你看人家金柱來了縣城就找了個相好的,那女的養(yǎng)著金柱,還不是看金柱長得標致?那女的比他大十來歲,倒是有錢,還開著個什么公司。金柱的老婆曉得了這個事就去人家公司里鬧,結(jié)果都沒人朝理(搭理)她。那個兔頭,難纏得很,就在人家公司里住下來了,睡在桌子上,沒飯吃沒水喝,身上就帶了兩塊干饃饃。那兔頭干渴得厲害,見柜子里擺著幾瓶白酒,也不管好壞,打開一瓶就當(dāng)水喝,邊吃干饃饃邊喝酒,兩天就把人家柜子里的好酒都喝了個精光?!?/p>
“這樣的好事能有幾款?額們花的都是棺材本,反正也是等死了,這些候兒們?nèi)兆娱L著呢,他們往后吃什么?”
“少聒噪吧,你手里一共攢下幾個錢來?攢下的錢可要保存好,今年過清明的時候,額老婆想給她老子燒點紙錢,翻了半天翻出了額偷攢下的私房錢,她一邊燒一邊還拍著大腿叫喚,人家山下這假錢做得都比山上的好,像真的一樣,上面還印著毛主席?!?/p>
有個聲音突然插進來說,你們曉得不曉得,五明家的那個二小子,就是那個欠了網(wǎng)貸的小子,十幾天不回家了,哪里也尋不見,怕是死了呵。
另外一個聲音壓住了這個聲音,不要和額說什么從網(wǎng)上買東西,什么是個網(wǎng)?你倒是告訴額,網(wǎng)在哪里?
那個聲音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網(wǎng)在天上。
又有一個聲音悄悄鉆了出來,死了也就死了,破不了案的,景裕苑那女的死了也有三個來月了吧,又如何?還不是破不了案……
我心里轟地響了一聲,因為,杜迎春買的房子就在景裕苑。我連忙豎起耳朵,卻見旁邊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用眼神指了指我,那人也看了我一眼,便忽然閉了嘴。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盡管我已經(jīng)往這小區(qū)門口跑了這么多趟,還是能感覺到很多人始終是排斥我的。每次我一靠近他們,有的人就會躲開,還有的人用戒備的目光悄悄打量著我,我只假裝不知道。我又厚著臉皮坐到了那幾個曬太陽的老人旁邊去,他們會對我稍微友好一些,尤其是那個八十八歲的老漢,一見我就大聲打招呼,又過來啦?我訕訕地說,是呵,又過來了,主要是也沒個走處。他拿煙槍在鞋底上磕了磕,得意地說,額一天都能刮出去十五里地,再刮回來,你一個后生家也出去刮嘛。我說,不能和你老人家比,我是真刮不動。他更得意了,說,額以前是跑坡的嘛,三兩下就上到山頂了,這平地算個什么。我見他高興,便往前湊了湊,小心問道,老伯,前段時間有個女的在山上被人殺了,這個事你聽說過沒?
端起的煙槍在半空中忽然停頓了一下,他用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挪到別處,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只好閉嘴,跟著他把目光挪向遠處。
這天,游小龍忽然給我打來電話,叫我晚上去他辦公室一起喝酒。我推門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沒有開燈,各種干枯的花香混合在黑暗中,居然有一種誤闖進中藥鋪的感覺,各種苦香寒香攪在一起,又有一種中世紀巫術(shù)的神秘感,仿佛一位巫師正坐在屋子中央提煉各種邪氣的香料。
就著窗外流淌進來的月光,我隱約看到桌子后面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個人,身上沐著一層月光,像個正在入定的老僧。我伸手打開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啪一聲,月光隱退,游小龍從黑暗中靜靜浮了出來,隨之浮出來的還有滿屋子的干花。他把那些干枯的桃花、杏花、海棠、丁香掛在辦公室的各個角落里。桌子上的梅瓶里插著一束尚未凋謝的黃刺玫。
我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說,你倒是有情趣,把辦公室快弄成花店了,也沒人說你?他坐在黃刺玫后面,霧蒙蒙地笑著,臉色雪白,估計已獨自喝了不少酒。其實我倒愿意看他醉酒的樣子,有一種古怪的莊嚴,很別扭,但是好玩,就好像他正站在劇場的追光燈里背誦著話劇臺詞。每次看到他咬文嚼字的樣子,我雖然會替他感到些羞恥,但心里還是隱隱覺得感動。
他把桌上的本子推到我面前,說,這是文化館,自然要有些情趣。建新,如果我們這輩子就這么賞花醉酒該多好?。∪珀淌獾脑~:金風(fēng)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要能活在這詞里,該多好??!
我沒理他,低頭看那本子。
陽關(guān)山上漫山遍野最先開放的是桃花,那些粉色的云霞一團一團落在河邊、山坡上、古墓邊。春水是翠綠色的,真如碧玉一般,桃花站在岸邊,紅霞一般的倒影落在綠色的流水中。桃花謝了緊接著便是杏花,杏花謝了是梨花,梨花謝了是丁香花,丁香花謝了是黃刺玫,黃刺玫謝了是槐花,槐花謝了是灰栒子。
每一種花盛開的時候都是漫山遍野轟轟烈烈,所以陽關(guān)山在整個春天并不是綠色的,而是像變色龍一樣在不停地變換顏色。在村子里一抬頭就能看到,大山今天還是粉色的,過幾天就變成了白色,再過一周又變成了紫色,再過一周又變成了黃色,簡直像變魔術(shù),直到入夏的時候才正式變成綠色,但也不是那種單一的綠色,是層層疊疊各種各樣的綠色糅在一起。墨綠、翠綠、油綠、草綠、橄欖綠,簡直像個顏料鋪。
整個春天,村莊里都鋪著一層厚厚的花瓣,像下了大雪一樣,也沒有人去掃,就由著它們幾乎把村莊埋葬。到了夏天,就輪到繡線菊、黃芪、甘草、菖蒲、連翹、紫地丁開花了。波葉大黃喜歡和青蒿長在一起,開花的時候像掛滿了小鈴鐺。石竹開花的時候,就像草叢里躺滿了藍色的笑臉。瞿麥的花開得像螃蟹,長出很多只手和腳。五鈴花長得像藍色的小鳥,白頭翁的花謝了就會變出長長的白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搖。草芍藥是雪白的,金蓮花是金色的,落新婦是紫色的,油瓶子的花一謝掉就會結(jié)出紅色的玫瑰瓶兒,放進嘴里一咬,清脆可口。少花米口袋的花像牛角一樣,歪頭菜的花則是規(guī)規(guī)矩矩垂下一排,西伯利亞遠志的花長著兩只翅膀,夜開明合的花更有意思,雄花是紫紅色的,雌花是黃綠色的。狼毒的花有白有黃有紫,狼毒是花中殺手,有什么蟲子敢爬過來,它直接就把蟲子殺掉了。其實照山白的毒性更大,嫩葉上有劇毒,但它的花看上去純潔極了,白得像雪。
我合上本子的時候,他用一種很歡快的語氣對我說,山上有意思不?先說定了,哪天我一定要帶你上山去看看,不是我這個山民自吹,我覺得這世上真沒有比陽關(guān)山更美的地方了。其實做個山民也挺好,可我年輕的時候就是不敢承認,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說,等你寫完了,真不找家出版社試試?他依然用那種過分歡快的語氣說,絕不,我本來就不是寫給人看的,我是寫給山上那些鳥獸草木的。我永遠不投稿,不投稿,就沒有人會給我退稿。
我心里忽然有些難過,說,寫出來的東西如果沒有人看,其實也挺孤獨的。
他輕輕笑了一聲,依然用那種很夸張的歡快說,孤獨怕什么,從來只有在那些最黑暗的地方,才能長出最珍貴的東西,那些出版的書就都是好書?
我連忙岔開話題,說,看你寫得這么好,我還挺想去山上看看。嗯,小虎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笑著站起身來,在辦公室里來回游蕩著,不時把鼻子湊到那些干花跟前聞一聞,過了半天,才背著兩只手,對著那些干花說,建新,你信星座嗎?據(jù)說在星座上可以看到每個人的命運,你有沒有看到過自己的命運?我挺想看看我和小虎的命運是什么樣的,可我又對自己說,就算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你說小虎啊,他拿到工資的當(dāng)天就去賭了,賭了個通宵,把工資全輸了進去,第二天為了把錢贏回來又去賭,結(jié)果欠了一筆債,于是第三天又去賭,他太想贏回來了,太想掙錢了。就這樣不停地賭下去,不停地陷下去。他發(fā)過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所以我毫不奇怪,我真的一點都不奇怪,他要是忽然不說假話了,那才真正叫奇怪。實話和你說,這幾年里,我唯一可以輕松的時候,就是在他剛剛發(fā)過誓之后的那個空隙里,因為他發(fā)誓的時候特別認真,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不過我心里是清楚的,假的,都是假的,下一次終究還是要來的。這么一想,心里倒也踏實下來了,不騙你,真的就踏實下來了。
他最后一句話說得異常溫柔,我有些不愿再聽下去了,便拿起酒瓶,在兩只杯子里都倒上酒,招呼他道,快,把我叫過來喝酒,你自己倒不喝了。他半天才應(yīng)了一聲,輕飄飄地游蕩回來,呆呆地拿起酒杯,臉上仍然蒙著一層笑容。我一邊四下里翻找,一邊問,有沒有下酒的?我可不能和你比,總得有點下酒的才行。翻找了一圈竟翻出半包炒花生,我心想,他不是不用這些帶殼的東西下酒嗎?我剛剛抓起一只花生要剝殼,只見他忽地站起來,抄起那半包花生就扔進了垃圾桶。我想攔下都來不及,只得把手里的花生也扔了,索性干喝了一大口酒。一抬頭,他正靜靜坐在我面前,笑容像眼淚一樣淌了一臉。
我說,沒有下酒的,那咱就干喝吧。他起身走到門口把燈關(guān)了,又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月色,輕聲說,這些帶皮殼的食物還是不夠潔凈,辜負了美酒和月光,其實,山間清風(fēng)與林間明月就足以下酒。
我有些煩躁地制止他,小龍,你能不能活得稍微踏實一點?
他背對著我說,建新,你也看到了,我還是不夠慎獨,我還是會準備這些帶殼的食物來偷偷下酒。這么多年里,我盡管一事無成,貧窮弱小,卻一直以律己為自豪,可是最近,我感覺我確實沒有能力去管束自己,就像我當(dāng)年順手拿了一支會議上用的圓珠筆,我沒有能力去變成一個更理想的人,我擁有不了更理想的人格,就像我也管不住自己做夢。實話告訴你,這些年里,我時常做一個重復(fù)的夢,夢見游小虎又來問我要錢了,我在夢里充滿恐懼,我對他說,你到底還有完沒完?建新,你說,一個人到底有沒有能力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有時候我能感覺到自己正被什么東西拉著,拼命地往下墜落,和你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地希望他去死。你說我可怕不可怕?甚至有一次我氣急了,居然脫口而出一句話,像你這樣的人怎么還不去死?可你知道他說什么?他說,他要是哪天真打算去死了,也會先賺筆錢給我和母親留下再死。
我呆坐在黑暗中,一句話都沒有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安慰他點什么,可我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背對著我,看著窗外的月光。干花的影子落在地上,枯瘦的花香如一群魂魄游蕩在我們周圍。我知道不應(yīng)該這樣的,可這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杜迎春。我想起她死后,身上戴的一條金項鏈也被人拿走了,顯然,這個兇手需要錢。小說里的那個兇手再次走了出來,面目模糊地站在這辦公室的某個角落里,悄悄與我對視著。
游小龍還立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從窗戶里涌進來的月光和黃刺玫的幽香混合在一起,釀成了一種詭異肅殺的寂靜。我為自己感到可恥,卻還是忍不住在腦子里編織著小說情節(jié),也許,最后一次和杜迎春上山的是游小虎,而杜迎春忽然認出他其實不是游小龍,所以發(fā)生了爭執(zhí)。游小虎失手殺死了杜迎春,殺人之后他拿走了她脖子上那條金項鏈,因為他需要錢。而游小龍為了救弟弟,會攬下所有的罪責(zé),因為他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這只是一種也許,這世界上有無數(shù)種也許,像無數(shù)面鏡子一樣立在看不見的地方。
看著游小龍的背影,我又想,小說結(jié)尾還有一種可能,那個最后和杜迎春上山的人不是游小虎,而是游小龍,對方纏著要和他結(jié)婚,而他無法做到,爭吵之下,他失手殺死了杜迎春。而弟弟為了報恩,會把一切都攬到自己頭上,他也許一直在找這樣一個機會報答哥哥。正是因為他已經(jīng)打算好要做一只替罪羊,所以那次才會把一碗飯忽然摔到地上,以表示自己的某種委屈。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合二為一成同一個人,合并成同一張面孔。我上小學(xué)時候見過的那對雙胞胎又在我眼前浮現(xiàn)了出來,我明明看到他站在隊伍前面說話,怎么忽然間又在隊伍最后面說話,等我走到后面,他卻又神奇地在前面說話。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感覺到了幻影般鬼魅的力量。
只是,他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些?
這時,游小龍緩緩回過頭來,背對著月光,看著我。他的臉沉在陰影里,冰涼模糊,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這聲音卻并不像在我的對面,更像是從我背后、從我側(cè)面慢慢靠攏過來的,建新,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又是秘密。我一動不敢動,有些畏懼地看著他。夜更深了些,越來越多的月光從窗戶里涌進來,幾乎要把我們淹沒。
他說,我母親其實不是啞巴,也不是聾子。我是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因為我不止一次聽到過她在說夢話,說夢話的時候,她用的是四川話,她的家鄉(xiāng)話。我也是長大后才知道的,她是被拐賣到大山里來的,因為大山里的男人娶個老婆很不容易,實在娶不到老婆的,就從外地買一個回來。我母親就是這樣被買回來的,給兄弟倆做老婆。小時候我一直奇怪,為什么我們有一個爸爸,還要把叔叔叫小爸爸。我母親跑過兩次,都被捉了回來,一個外地人想跑出這大山去,幾乎不可能。我猜測她就是從那個時候放棄了說話的權(quán)利,開始時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為了賭氣和斗爭,到后來,她可能發(fā)現(xiàn)不說話其實也挺好的。在一個山村里,所有的傻子、瘋子、啞巴、聾子都會受到特殊的照顧,他們會獲得一種不同于正常人的生存權(quán)。而且把自己的家鄉(xiāng)話藏起來之后,可能也會減少她的孤獨感,到后來,她可能就真的忘記怎么說話了,只是一旦去了夢里,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還是一動不敢動。一陣晚風(fēng)吹進來,那些已經(jīng)死亡的干花好像又轟然復(fù)活過來,吐出的花香與鮮花不同,仿佛來自很久遠很依稀的古代,整間辦公室里忽然有了幾分廟宇里的神秘。我又聽到他說,建新,這么多年里,我其實只在做一種努力,想從最貧賤的根子上長出一個高貴的人,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就像在自己身上做一種實驗。我知道你能看到我身上那些不高貴的地方,用大足底的話來說,就是“沒艷”,比如我開會時順手拿了人家一支筆,比如我貪小便宜,少付了人家十塊錢的車錢,比如我會罵自己的弟弟,像你這樣的人怎么還不去死?那都是我根子里的東西。不怕你笑話,就算這樣,我卻一直向往著索??死账贡瘎±锏哪切┤宋铮赂?、驕傲,隨時可以為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去赴死。
我心中傷感,同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救藥地自私,此刻我腦子里想到的仍是我的小說,看來,小說中的哥哥為了弟弟,決定要承擔(dān)一切了。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對自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
他的聲音又遠遠飄了過來,愈發(fā)神秘,你說我是不是很適合被寫進小說里?事實上我們整個大足底都適合被寫進小說里。你不是對那起山上的殺人案很有興趣嗎?我可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能報警,這個兇手其實就在大足底。
我大吃一驚。窗戶里的月光清涼幽寂,又深不可測,像天地間綻開的另一扇門。在那一瞬間里,我已經(jīng)徹底無法分清哪里是小說,哪里是現(xiàn)實了。
6
這個黃昏,我再次來到大足底小區(qū)門口。門口照例坐著一群黑壓壓的人。他們中間,有的人會看我一眼,有的人假裝沒看見我,有的人見我坐下便起身躲到一邊。他們對任何一個大足底之外的人都是下意識警惕的。我搬了塊磚頭坐到墻角下聽他們聊天。
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何要選擇這樣一種幽僻孤獨的生活方式。在人群里,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猥瑣的偷窺者,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像個嚴謹?shù)目茖W(xué)家,懷揣著一份隱秘的不為人知的尊嚴。就是在我最接近人群的時候,其實也被放逐在人群之外,然而,就是在那些離人群最遠的地方,我卻又奇異地走進了他們的最深最暗處。
夕陽即將沉入西邊的群山,這個時候可以看到一天當(dāng)中最壯麗最短暫的光線,而群山是深黛色的,像金屬一樣沉重堅硬。那群老人坐在墻根下,齊齊舉頭望著西邊,他們的家鄉(xiāng)就在那西邊的群山里。如今看過去,卻像是另外一個懸浮于他們之上的世界,和他們平行存在著,卻永遠都走不進去了。
“你老人家在山上的時候好歹也是個看病先生,現(xiàn)今如何跑去給廠子搬水泥了?”
“額就是個給牛接生的獸醫(yī),下了山連牛都沒了,給誰接生去?有一次額去大塔村給牛接生,那老牛難產(chǎn)了,生不下來,額最后把小牛割成幾塊,一塊一塊地從老牛肚子里掏出來。還有一次,也是有頭老牛難產(chǎn),一白天一黑夜了,那小牛就是出不來,猜最后怎么?額用拖拉機拉住小牛的蹄子,開著拖拉機往出拽,才算把小牛從老牛肚子里拽了出來?!?/p>
“那老牛還能活?”
“死了,埋進自家墳地里了。”
“就是,牛肉如何能吃,牛死的時候哭得恓惶,如何下口?和吃自家的親人一樣?!?/p>
“轉(zhuǎn)世投胎的時候千萬不敢做牛,牛就是來這世上受苦的。有一回額給個母牛接生,連子宮都掉出來啦,一大堆,熱乎乎的,再給塞回去,縫上幾針,第二年還能接著生?!?/p>
“你老人家還是改成給人接生吧,城里沒有牛,人總還是不缺的?!?/p>
“放屁,婆姨們難產(chǎn)了,能用拖拉機把候娃娃拽出來?額正白天黑夜盤算這款事情,在城里干什么不賠錢呢?”
“開個棺材店肯定賠不了,人總是要死的嘛?!?/p>
“少聒,額有個正經(jīng)事情和你說。”
說話的男人扭過臉看了我一眼,忽然把話打住了。我識趣地站起來,在人堆里慢慢溜達著,心里有些悲傷,我只不過是想寫出一個不錯的小說而已,怎么被人當(dāng)成特務(wù)一般。他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穑曇粲懈哂械?,我像在起伏不平的氣浪中穿行,想靠近他們,卻又無法靠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我離那個秘密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我甚至都可以在一個瞬間里,忽然嗅到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這讓我站在人群里有些興奮,還有些恐懼。
幾個女人正圍在一起聊著什么,我慢慢在她們旁邊游蕩著,想聽聽她們聊的是什么。忽然,我呆住了,其中一個女人說的竟是四川口音,另一個女人開口了,居然也是。另外兩個女人居然也都是。她們正在比較自己腳上的新鞋子,神情坦然閑適,看不到任何痛苦。我明白了,為了適應(yīng)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們被迫讓自己長出了一身新的血肉,只是這語言,卻如一層堅固的沉積巖留在最底下,無法腐朽,也無從掩飾。她們四個雖然扎在人堆里,穿著也與旁人無異,但看起來還是像一座漂來的島嶼,有蕭瑟之感。我在旁邊游蕩的時候,她們中間有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是一種年深日久的警惕。我只好從她們身邊走開,再溜達到旁處。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小山村里的秘密竟也如此之多。
前面有兩個男人正坐在石墩上,相對坐著抽煙。一看有人在抽煙,我便從身上掏出煙盒,走過去殷勤地給他們打煙。走過去的時候,正聽到那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說了一句,怕是出漢奸了。我掏出兩根煙遞給他們,那個年輕一點的把煙接住了,并沒有點上,而是別在了耳朵后面,然后咧開嘴對我笑了笑,一嘴牙齦肥大異常。那個年紀大的沒有接煙,只是側(cè)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只有一只眼睛,里面的那只眼睛只剩下了一個黑洞,兩只眼睛的目光全聚在一只眼睛里,那一只眼睛便顯得過于鋒利了些,閃著寒光。我打了個寒戰(zhàn),忍不住后退了幾步。漸漸轉(zhuǎn)暗的暮色盤旋在所有人的頭頂,天地間的一切正朝著暗處撤退。我有些沮喪,想,今天算了,還是回家吧,眼看天也快要黑了。
我剛轉(zhuǎn)身要走,忽聽見背后有個聲音把我叫住了,站住,你過來找誰?我扭頭一看,正是那個獨眼男人叫住了我,我忙說,不找誰,我就是過來玩的。他用一只眼睛狐疑地盯著我,盯了半天,說,你到底是干甚的,怎么老是見你在額們小區(qū)門口轉(zhuǎn)悠?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如果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作家來找素材,顯得多少有些滑稽,編一個別的理由,我又一時想不出來,便吞吞吐吐地說,我真的什么都不干,就是閑得無聊,看你們這里人多,過來湊湊熱鬧。
他獨眼里的狐疑卻更深了,他牢牢盯著我,忽然問了一句,你是公安局的吧?他的話音落下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身邊和身后已經(jīng)站滿了人,所有的人都悄無聲息地圍攏了過來。
夜色從大地深處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一切正加速向黑暗處墜落,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變干變尖,我尖聲喊道,我真的是過來玩的!獨眼男人站了起來,慢慢向我走近了兩步,仍然用一只獨眼盯著我,我轉(zhuǎn)身想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緊緊地收縮在了一口井里,抬起頭來便能看到井口的夜色更深了。這時候我聽到人群里有人說了一句,這人每天在額們小區(qū)門口坐著,不曉得是從哪來的,估計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又有人應(yīng)了一句,早看他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人群里又有人吼道,你到底是干甚的?說不說?忽然又有個女人的聲音鉆了出來,這人是不是就是那個漢奸?
頭頂?shù)囊股鼭庵亓?,有兩顆寒涼的星星已經(jīng)亮了起來,我如沉在水下,渾身冰涼,兩只腳忍不住在發(fā)抖。我忽然想到了游小龍,我拼命在人群里尋找他的身影,沒有,沒有,看不到他。我又忽然想到了那個八十八歲的老漢,他是這群人里對我最友好的,我又拼命尋找他,但是,居然連他的影子也消失了。人群把我箍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嚴實,我終于想喊出一句,我是個作家,我只是想寫出一部小說。但是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張開口之前,有一只拳頭已經(jīng)猛地揮舞到了我的臉上。
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包扎了幾處傷口,腦袋上縫了幾針,又做了一個腦部CT,見沒什么大礙,我就出院回家了。母親來接我的時候順便帶來一個消息,那個殺杜迎春的兇手被抓住了,就是她那個相好的,那人一直就住在大足底小區(qū)里,沒事人一樣,還天天出去上工。破案的過程是這樣的,警察在尸體周圍的沙棘枝上找到一滴干掉的血,查了DNA,不是杜迎春的,便存了檔。后來偶爾在DNA庫里找到一個人的DNA與此相似,這人是兇手的侄子,有前科,所以DNA就有檔案。就這樣,最后摸出了兇手。
我問她,兇手叫什么,多大年齡?她說,名字不清楚,只知道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本來有老婆有孩子的,從山上搬下來之后就離了婚。他本是為杜迎春離的婚,兩人約好,他離了婚便和她結(jié)婚,不料他離婚之后,杜迎春又反悔了,說合不來,提出要和他分手,花了他的錢也不還給他。兩人最后一次約了上山談判,結(jié)果還是談崩了,兩人吵到后來就廝打起來,這人情急之下用一塊石頭把杜迎春砸死了,為了毀滅證據(jù),又在無人的大山里把尸體燒焦。在燒尸體之前,看到她脖子里有條金項鏈,想到為她花的錢,便順手把項鏈拿走了。
7
此后我在家中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沒有再去過大足底小區(qū)門口,也沒有再和游小龍聯(lián)系過。這天,傍晚時分,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忽然接到游小龍一個電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他在電話里倒沒說別的,直接就說,建新啊,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一定要帶你進山里看看嘛,你可愿意和我一起進山里一趟?
第二天,我按照說好的時間在汽車站等他,我們要坐著客車進山。有趟客車是專門跑陽關(guān)山的,一路上會經(jīng)過八道溝、八水溝、西塔溝、未后溝、大沙溝、小沙溝,還會路過十幾個山村。我曾在大足底小區(qū)門口見過這種客車,下山的客車會專門在大足底小區(qū)門口停幾分鐘,司機使勁摁了幾下喇叭之后,人們紛紛從樓里跑出來,跑到小區(qū)門口取自己的貨物。跑山里的客車是在九十年代通車的,聽說最初有客車的時候,山民們不等天亮就站在路邊等車,冬天的時候還要在路邊生一堆火,一群人圍著,原始人似的,邊烤火邊等車。那時候的客車每次都要滿得溢出來,過道里站滿人,椅子底下塞著人,車頂上再捎上兩個人,司機幾乎都要被擠到車外面去。客車像個臃腫的胖子,一路哇哇唱著歌,在陡峭的山路上滾動著。
如今的客車雖然還在跑山里,但來回都拉不到人了,因為越來越多的山民都遷移到了平原上,留下的老人們一年到頭也不下一次山,所以如今的客車里經(jīng)常就只坐著司機一個人,像幽靈車一樣孤寂地盤旋在山路上。據(jù)說客車司機都憋壞了,只要抓住一個人就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說一路。如今的客車雖然拉不到人了,但也并非沒有作用了,客車每次從山上下來,其實還是滿載而歸,但拉的不是人,是一袋一袋不會說話的土豆、莜面、干蘑菇。這是還住在山里的老人們給山下的兒孫們捎的東西,因為在山下吃個土豆都要花錢買,太浪費錢了。至此客車已經(jīng)基本淪落為貨車。
游小龍給我講過,當(dāng)年他們整村往山下搬遷的時候,村里有個老獵人死活不愿下山,便獨自留在了山里。他小時候經(jīng)常去那老獵人家里玩,在老獵人家的炕上鋪著一張用豹子皮做的褥子,還連著豹頭。他每次坐在這條華麗驚悚的褥子上,都會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正被一頭豹子馱著,莊嚴地游走在山林里。村莊被水庫淹沒之后,老獵人便居無定所,有時候住在山洞里,有時候像鳥兒一樣住在大樹上。村里人回了山里也找不到他,他也從未下山來找過他們,但是到了每年秋天,下山的客車都會拉著一車野豬肉野豬頭送到大足底小區(qū)門口。開始的時候,人們還問司機,到底是誰捎來的東西?司機只說,不認識,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山路上攔住了他的車,讓他捎到這里來,別的什么都沒說。游小龍曾笑著對我說,這其實是老獵人寫給村里人的信,他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村里人,他還活著呢,還記著他們呢,要是哪天再沒有野豬肉野豬頭送上門了,那便是他不在了。茫茫山林里唯與鳥獸做伴,死了便是山間一把塵土,多可愛的老頭。
遠遠便聽到游小龍在和我打招呼,扭頭一看,把我嚇一大跳。有兩個游小龍正朝我走過來,倆人特意穿了一模一樣的衣服,身量也差不多,遠遠一看,好像一個人牽著自己的倒影走了過來。等走到跟前,才能看出,兩個人的神情與氣質(zhì)還是略有不同。游小虎只對著我羞澀地笑了一下,然后便低頭看手機,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我想,他可能知道我是知情人,所以在我面前難免不自在。游小龍說,小虎說他也想回老家看看,我說那就一起上山吧。
他們兄弟倆特意穿上一模一樣的衣服,這給我一種儀式感,仿佛回趟陽關(guān)山是件很隆重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在他家看過的那張他們小時候的照片,那黑白照片里有種時光深處的澄澈感,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男孩,相同的表情,穿著相同的衣服,因為過分的相似,看著又覺得詭異?,F(xiàn)在,那黑白的照片里漸漸長出了顏色,長出了骨骼和氣韻,那骨骼和氣韻的下面還有一層什么東西硌著, 即使隔著相片, 都能感覺得到。
客車按點發(fā)車,空蕩蕩的車廂里就坐著我們?nèi)齻€人加一個司機。游小虎自覺地坐在了車廂最后面,好離我們遠些。我發(fā)現(xiàn)他對游小龍是有些畏懼的,大約是覺得理虧。我和游小龍并排坐在一起,都用同樣的姿勢,扭臉看著車窗外面。開車的司機倒并沒有像傳說中那樣,只要抓住個人就可以連說三天三夜,他只把自己埋進駕駛座里,自從客車開起來之后,他好像就從那座位上消失了,只留下客車自己在山路上踽踽獨行。偶爾聽見他拿起水杯喝一口水,也只能聽見喝水聲,卻看不到人影,好像是一個幽靈在開車,拉著一車廂的肅穆和安靜。
我猜想,可能是因為他總是一個人寂寞地在山里開車,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車廂里空無一人,真的拉了幾個人,又很快忘掉了車廂里居然還有人,不由得還是會回到空無一人的狀態(tài)??蛙囋谏铰飞仙舷卤P旋,剛剛看到頭頂上有棵樹,一眨眼的工夫,那樹已經(jīng)跑到我們腳下了??蛙圀w態(tài)輕盈,簡直像一只大鳥在山野間滑翔。
森林從車窗外成片成片地掠過,一幕又一幕,連接成了一部流動的綠色電影,不時有鳥叫和花香撲面而來。走著走著,前面的峭壁上忽然跳出一枝火紅色的野花,倚在陡峭處,妖媚地斜視著我們。河流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地跟著我們,在開闊處,河流會忽然鉆出來,兩邊芳草夾岸,河流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在山林茂密處,河流會忽然隱身不見,但就是在見不到河流身影的地方,依然能聽到漫山遍野都是淙淙的流水聲。
坐在我旁邊的游小龍終于說話了,他看著外面說,這就是陽關(guān)山,我只要一做夢,就是夢到這里。我說,確實美。停頓了片刻,他又對著外面說了一句,你不要怪他們,他們只是這世上最老實巴交的一群可憐人,他們連自己的家鄉(xiāng)都沒有了。我故作驚訝地說,怪誰?他笑了笑,把車窗整個打開了,濃郁的花香涌進車廂里,我瞬間有種微微的醉意,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花香抬起來了。
只聽他又說,你不了解他們,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疵ケWo一個殺人犯?因為他們知道殺了人是要償命的,而這樣一個殺人犯在大山里的時候,和他們沒有什么兩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種地放羊采蘑菇,飯市上和大伙一起吃飯一起吹牛,但這樣一個人在下山之后卻忽然殺了人,變成了殺人犯。他們覺得正是這個殺人犯把他們所有人的苦難都承擔(dān)下來了,他把所有人即將遭受的磨難承擔(dān)在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他們覺得他是要替他們?nèi)ニ赖?,他就像一個全村人獻出的祭品。他們對他有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感情在里面,所以才拼命要保護他。
我呆呆看著車窗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不時有各種層次的綠色撞進我的眼睛里,從沒有見過這么多這么豐肥的綠色,眼睛居然都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我閉上了眼睛,于是,在黑暗中,那些花香更加濃郁了。我又聽到了他夢幻般的聲音,建新你發(fā)現(xiàn)了吧,大足底這樣的山村純凈得像個世外桃源,但也是世界上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有太多屬于它的秘密。我早想把這些都寫下來,可是不能,寫下來我就成了他們嘴里所說的漢奸。在大足底,所有的告密者都被叫作是漢奸,漢奸是要受到懲罰的,他們會把你驅(qū)逐出去,讓你徹底無家可歸。所以,我只能寫給山間的鳥獸草木,而你不同,你可以把這個山村里所有的秘密寫下來,把它當(dāng)作人類的一個文化標本記錄下來,這些山民草木般的一生也算有了一點意義。就算是你替我寫了,拜托你了。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放在他辦公桌上的那個本子正伸到我面前。我一愣,卻見他笑著說,這個本子就送給你了,因為你替它們看過了。我接過那本子,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天之高,星辰之遠,而人事渺茫,星一度可當(dāng)兩千九百三十二里,星辰之下眾生平等,就連大足底這等彈丸小地,亦可仰觀天象,俯察人事,星河浩瀚恒久,而人世榮辱轉(zhuǎn)瞬即逝?!?/p>
我們已經(jīng)漸漸進入了大山深處,林間的樹木更加高大蒼翠,時不時可見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樹,老僧一般靜坐于山林間??蛙嚱?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山村,但都沒有停留,因為,既沒有人要上車,也沒有人要下車。那些散落的山村看起來都闃寂破敗,門扉深掩,門口的荒草長了有半人高。有的山村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人住了,已經(jīng)完全被樹木和荒草所占領(lǐng),有的山村還住著一兩個老人,拄著拐杖,帶著一條老狗,表情呆滯地坐在村口看著我們經(jīng)過。有的山村廢棄已久,土黃色的泥墻已經(jīng)和大山完全融為一體,不細看根本看不出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村莊。
游小龍也看著窗外,輕輕嘆息道,你看,就算沒有水庫,山民們也會慢慢都遷移到山下去的,為了孩子們的教育,也為了生活得更方便些,再過幾年,這些山村可能慢慢就都空了,慢慢地就被森林化掉了。
前方,更加陰森蓊郁的森林正朝我們撲面而來。
我說,小龍,你還記得你那次問我的問題嗎?你問我這些山民是從哪兒來的,最后又會到哪里去。我查了些資料,陽關(guān)山上的山民一部分是鮮卑族和匈奴留下的后裔,這山上曾有魏孝文帝的避暑行宮和牧馬場,北魏滅朝后,曾有部分鮮卑貴族隱居在這山中,繁衍生息下來,另一部分則是戰(zhàn)亂年代和饑荒災(zāi)年里躲避到山中開荒種地的流民。他們是被時代帶進大山里的,最后也會被時代帶走。你今天看到的城里人的樣子,就是以后山民們的樣子,他們會被時間慢慢化掉的。你看歷史上不管發(fā)生過什么,最后都化掉了,慢慢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也都要化掉的,會化成將來,將來又化成將來的將來。你看,其實什么都沒有死亡,只是換了個形式活著。
開車的司機一路上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但客車一直穩(wěn)穩(wěn)地孤寂地往前走著,耍雜技一般翻著彎曲的山路。坐在車廂后面的游小虎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有幾次我都忍不住偷偷回頭張望,看他是不是已經(jīng)從那里消失了,但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車窗外面,看上去確實像游小龍落在水中的一個倒影。
客車終于停了,把我們?nèi)朔畔轮螅阋谎圆话l(fā)地緩緩離去,背影愈發(fā)孤寂。我抬頭張望四周,滿目都是綿延起伏的蒼翠山巒,四下里連一條小路都沒有,也并沒有看到任何村莊的影子。游小龍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山,說,翻過這座山就到我老家了。
等到終于爬上山頂,卻見一面綠色的湖水忽然出現(xiàn)在群山之間,山巒的倒影靜靜映入湖中。山水相依在一起,水鳥掠過時在湖面上劃下一道水痕,那些倒影便被無聲地揉碎,很快又重新愈合。我朝湖中扔了一塊石頭,湖面上蕩漾起一朵巨大而溫柔的漣漪,幾只水鳥驚起,扶搖直上。我說,你們大足底村在哪里?他指了指湖水,溫柔地笑著說,就在這下面。
我們?nèi)苏驹谀抢锒检o默著,默默看著腳下的湖水和山巒。過了好久,游小龍忽然說,建新,你記不記得我上次和你說,小虎說他就是要去死了,也要留一筆錢給我和母親,結(jié)果他還真去想辦法了,你猜他用的是什么辦法?他去大街上碰瓷,見輛車就往上撞。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那些汽車見了他就繞著走,都沒人上他的當(dāng),你說他可笑不可笑。
我什么都沒說,又往湖里扔了一塊石頭,又是一個漣漪,然后,很快,那湖水再次悄悄愈合了。只聽他又笑著說,這么多年他一點都沒有長大,還是像個孩子,估計他也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吧,居然會想到死人也是可以賺錢的。
我扭臉看了他們一眼,游小龍正使勁地笑著,站在他身邊的游小虎卻一臉的淚水。游小龍又笑著對我說,建新,我特別希望你能把這個小說寫好,把我和小虎都寫進去,我這輩子是當(dāng)不了作家了,但我喜歡文學(xué)里的世界,它們一直陪著我,從沒有離開過我,能活在那個世界里也挺好的。
我嗓子一陣發(fā)堵,把手伸進口袋里摸出煙盒,我點了一根,又遞給他們,他們都沒有接。游小虎靜靜立在那里,游小龍站在他身后。一根煙快抽完的時候,我聽見游小龍對前面的游小虎說,小虎,我們是雙胞胎兄弟,也許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所以,你記住,我可以替你活著,你也可以替我活著。
這句話讓我心里有些不安。我低頭碾滅煙頭的時候,忽然注意到他們的腳步,兩人都面朝湖水,游小虎站在前面,游小龍在后面,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也就是說,只要游小龍輕輕一推,游小虎就會掉進湖里,濺出一個漣漪,然后,湖面很快就會復(fù)原。而游小虎站到他前面,會不會也是故意的?我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們,但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湖水,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次從山上下來之后,我就再沒有去找過游小龍,他也再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在老家一晃就住了半年,直到我返回北京前一天的晚上,又去了他辦公室一趟,和他道個別。他依然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皮鞋擦得锃亮,桌上的梅瓶里插著幾枝菊花,面前照例擺著酒壺和酒杯,他正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見我進來,他對我羞澀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極了游小虎的笑容。可他趴在桌上寫作的樣子又像極了游小龍。我和他道別,說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他并不多言語,只微微笑著說,一路順風(fēng),有空多回來。
我已經(jīng)無法確認眼前的人到底是游小龍還是游小虎了。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并不想確認。
于是,我起身,告辭,走出了那間辦公室。我在黑暗中輕輕掩上了那扇門。
原載《收獲》2021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王繼軍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關(guān)于山民的前世今生
孫? 頻
《以鳥獸之名》是我嘗試著從人類學(xué)的視角寫下的一個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里,我試圖去關(guān)注一個獨特的群體,就是那些生活在深山里的人們,我們可以把他們簡稱為山民,這個稱呼帶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如島民、漁民、農(nóng)民。但是我想,這本身也是人類學(xué)的一種考察角度吧,人類與其生活的環(huán)境其實是一個整體,人其實就是環(huán)境的一部分,也可以說,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就會造就什么樣的人。也因此,在遼闊豐饒的大地上才會滋養(yǎng)出五彩斑斕的人類文明,這些文明相互碰撞,又產(chǎn)生出人類的諸多哲學(xué)思考與藝術(shù)形式,如美術(shù)、音樂、文學(xué)。
我并不是在大山里長大的,之所以關(guān)注到這個群體,是因為注意到在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有越來越多的山民紛紛遷徙下山,離開世代生活并有著深深情感依賴的大山,來到平原上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想起從前常去大山里游玩,春天去賞桃花,秋天去看落葉,山中美景常常令我震撼得難以呼吸,久久留戀不去。在大山的縫隙里散落著一些村莊,我記得那些生活在山村里的山民自有一種世外的風(fēng)度,逍遙自在,與世無爭,不知魏晉。大山提供給他們豐饒新鮮的食物,喝著山中清澈見底的山泉,隨時可以摘到野花野果野蘑菇,令我十分羨慕。他們因為與世隔絕,待人又異常熱情,真如來到桃花源。
但當(dāng)他們遷徙下山之后,我看到的他們與山中已是兩樣,他們顯得迷茫、焦慮,想擁有更豐富的物質(zhì),卻苦于找不到工作,他們總在言談之間提到大山,說山里如何好如何好,因為那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和精神家園,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雖然只是下山來到平原上,對于他們來說,卻是背井離鄉(xiāng)。他們下山的原因,一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為了生活得更方便些;二是因為整村搬遷,全村人集體遷徙到平原??傊?,越來越多的山民開始遷徙下山,大山里的那些村莊變得空曠寂寞,鮮有人住,再往后,房屋破敗,山村會漸漸被森林吞沒,當(dāng)那里再次長滿草木的時候,就像從來不曾有人來過。
這也許是一種誰也無法改變的趨勢和命運,因為它是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一部分,而這個過程也必定要伴隨著一代山民的痛苦與犧牲。他們是一些最平凡不過的人,但所有的時代都是由平凡人的命運構(gòu)筑而成的,總得有人為他們寫下點什么吧,就像在石碑上刻下一行文字,留給天地間,也留給人類的歷史。
孫頻,女,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
代表作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
及《疼》《鹽》《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