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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里門外

2021-07-01 11:54呂翼
滇池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表金枝孩子

呂翼? 彝族,昭通日報社總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中國作家》《大家》《邊疆文學(xué)》《滇池》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部),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少數(shù)民族作家精品集(2001-2015)》,2018年、2019年、2020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等。

從戰(zhàn)場上回來,烏鐵丟掉了雙腳。日本那些鬼家伙的炮彈威力不小,只聽巨蜂“嗡嗡”的嘯叫,無數(shù)炮彈黑乎乎的,群鴉般撲來,瞬間炸開。烏鐵小腿以下,都給利刀削蘿卜一樣,輕而易舉地切走了。當(dāng)時,烏鐵并未感覺到疼,只覺得身體的下半部分突然冰涼,輕飄無比。血流太多,他就此昏厥。當(dāng)戰(zhàn)友背著他,喊爺叫娘地趕往滇軍的救護(hù)站時,他才在顛簸中醒來。瞬間巨錐穿心,痛感貫徹骨髓。他滿眼黑霧?!霸?貀了?!睘蹊F暗自嘀咕。烏蒙山人把惡鬼叫作?貀。他努力想吐出一泡口水。吐口水是咒鬼的辦法之一??伤囝^未動,卻一下子迷糊。無限跌落,無限升騰;無限高,無限矮;無限放大,無限縮小;無限紅,又無限黑。身子被撕得粉碎,被反復(fù)碾壓。破碎的骨頭,污臟的血液,彌天的硝煙……反正,那不是人間,是地獄,是地獄中的地獄。

小腿以下,像惡狼咀嚼,像蠱蠆鉆啃,烏鐵仿佛還聽到“切切嚓嚓”的吞咽聲。肉體的痛就不說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痛算不了什么,它會過去,而且也過去了。麻煩的是失去雙腳,他就不再健全,不能像一個正常的人,想騎馬就騎馬,想爬山就爬山,想上云南就上云南,想下四川就下四川。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閉上眼,挽起褲腳,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往下?lián)崦?,試圖意外地摸到梆硬的腿頸和碩大的腳掌。意料中的,他摸不到。他摸到的只是兩根粗短的肉樁,于是便再次心驚肉跳。

行走受到限制,他要做的事,就只能依靠想象來完成。比如,他披著雨雪霜凍都難以侵入的羊毛披氈,攆著云一樣流動的羊群,在高山上無憂無慮地放牧;比如,他騎著棗紅馬,在金河上自由往返,別人靠坐溜索才能渡過,他只要兩腿一夾,胯下的駿馬就能躍過略窄的江面;比如,他扛著一包炸藥,跑得比風(fēng)還快,瞬間就將日本兵炸得尸骨全無;比如,他還能夠到城外兩里遠(yuǎn)的沙井里挑水,順便在石隙里摸兩條魚回來,妻子開杏一只鞋還沒有绱完,他的魚湯就上了桌;再比如,他和開杏一起,到布店扯布,到米店打米,到楊樹村開杏的娘家,幫助舅子開貴打理滿場的谷?!氲竭@些,金色的谷粒雨點一樣,灑落得他一頭一臉,就覺得很幸福了。

雖然辛苦勞累,但這些夢里沒有?貀。沒有?貀,過的才算是安寧日子。

山嶺間居住慣了的烏鐵,夜里老是覺得這城里的不平靜。金河邊的人認(rèn)為矮山多?貀,居之多死,現(xiàn)在看來是有道理的。只要入夜,他就老是聽到風(fēng)聲雨滴,聽到夜鴰尖叫,他就感覺到?貀來了。?貀圍著他,時左時右,時遠(yuǎn)時近,時笑時哭,時喜時悲。烏鐵知道,他們都是自己的戰(zhàn)友,一個個都是在戰(zhàn)場上尸骨全無、無家可歸的人。和他們相比,烏鐵覺得,自己活著回來,好像占了便宜。他心生內(nèi)疚,滿懷歉意。烏鐵知道,他們在鬼的世界同樣不容易,便偶爾給他們燒些冥紙,潑些水飯,奠半碗酒,說上兩句安慰的話。然后又吐上幾泡口水:滾遠(yuǎn)點,眼下鬼是鬼,人是人了!不要再來纏我了,再來對你不客氣!

遠(yuǎn)處有公雞長一聲短一聲地打鳴,近處屋頂?shù)耐咂嫌新端温?,烏鐵突然醒了,原因是他又看到那些隔世的人,一臉模糊地找他來了。他就摸索著起床,偷偷地,爭取不弄出響動。響動大了,會驚醒開杏的。他起床有事做,搓麻繩。在這個古城里,開杏算得上個人物,她心靈手巧,做的布鞋總有人喜歡。開杏做布鞋賣,納鞋底就需要很多的麻繩。烏鐵腳沒有了,手上功夫卻更厲害,搓麻繩是小菜一碟。他之前不是太懂,搓出來的麻繩粗一段細(xì)一段,根本就過不了錐眼。但經(jīng)開杏一教,沒有多久,從他粗大的掌心里出來的繩子,就又細(xì)又均勻,讓開杏十分的省心。

燒了一疊冥紙,潑了半碗冷酒,感覺中,那些隔世的伙伴滿意地咂著嘴離開。烏鐵挪到堂屋,他摸到墻腳的馬鈴。那馬鈴有著棗紅馬的體溫。哦,不,是馬老表——他把伴隨自己多年的馬,叫作馬老表。那馬鈴聲還有著金屬的響亮。咣啷咣啷。咣啷咣啷。開杏給驚醒了。開杏說:“你多睡一下不行嗎?剛有個好夢,都給你弄沒了。”烏鐵有些歉意,每次他都是偷偷起床的,盡量減少磕碰,可他總是無法避免,弄出了響聲。不過有響聲好,?貀怕人間煙火,特別是金屬的喧嚷。

事實上,不是他弄醒了開杏,開杏本來就睡不著。此前開杏似夢非夢,老是感覺門外有人。

女人總比男人敏感。果然,烏鐵推門,往外潑洗臉?biāo)?,突然“啊”地叫了一聲?/p>

門檻外,一團(tuán)比青石板更黑的東西擱在那里,很醒目。戰(zhàn)場上吃過虧的人,對這樣的東西心有余悸。四下里看去,沒有盡頭的小巷里,沒有一個人影。他一只手舉起馬燈,另一只手從門后摸出夷刀。刀尖一挑,是一團(tuán)棉布包袱。

近來,一個姓安的團(tuán)長帶兵駐守古城,他不來則罷,來了倒不平靜。隔三岔五,就會鬧出一樁怪事來。要就是誰被抓了,要就是誰吊脖子了,要就是哪個商號又得捐款了。那些都和戰(zhàn)事有關(guān),但烏鐵不知道眼下這東西,和戰(zhàn)事是否有關(guān),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地湊過去。

天吶,他居然看到一個孩子的臉!不會是?貀吧!

燈光一晃,孩子“哇”地哭出聲來。

那聲音太嫩了,沒筋沒骨,還不像人。

烏鐵的心撲通直跳??纯此闹?,黑暗仿佛更加濃稠,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收回夷刀,放穩(wěn)馬燈,伸手往里摸了摸。鬼沒有命,是涼的。而這包袱里,分明有著幾分暖和。他將孩子抱起。回屋。開杏已經(jīng)起來。聽到不太正常的聲音,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重要,這個時候,能抱回的,最好是糧食??吹綖蹊F抱回的,是個孩子,開杏臉麻了。兵荒馬亂,連自己都管不好,還管得了別人。

開杏連忙擺手:“還是不要多事為好?!?/p>

烏鐵也覺得棘手。但一個嫩雞兒,扔到門外,不知道還能不能活。這年月到處鬧饑荒,據(jù)說野狼都已經(jīng)進(jìn)城了。說不定這時,吃人的家伙早已潛伏在某個暗處,眼里閃爍著要命的綠光,磨著鋒利的牙齒,流著腥味的涎水呢!

“這……”烏鐵猶豫著。

“給我吧!”開杏的牙齒上下敲打,聲音顫抖。烏鐵所為,開杏并不買賬 。前世作孽,他們是生死冤家。她將孩子奪過,出了門,四下里還是黑。這個名叫挑水巷的巷子里,還一個人也沒有。天上一顆星也沒有,空中一縷風(fēng)也沒有。都沒有,就和誰都沒有關(guān)系,那為什么還要和我們家有關(guān)系?她用腳尖探索著路面,小心地走到巷口。這里四通八達(dá),只要天亮,往來的人就多了,誰有緣分就跟誰去吧。她將孩子放下,往回就跑。不料孩子哭出聲來。孩子的哭聲,細(xì)若麻繩的末梢。突然冷風(fēng)刮過,仿佛就都不在了。誰家的門板給刮得哐哐作響,似豹子在低嘯,野狼在喘息,鬼怪在尋歡。開杏猶豫了,回頭看看,又覺得黑壓壓的天上,有無數(shù)的眼在盯自己,仿佛在責(zé)怪,又是不饒。是呀,見命不救,罪莫大焉。

開杏走回去,將孩子抱起??鞎r到家門口,她站住了。她把孩子放在了對面茶鋪的石坎上,趕緊回屋。

對面茶鋪的韓大爺,自兒子去了臺兒莊、又下落不明后,一病難起。老伴比他利索,比他急,背著個褡褳,就找兒子去了。后來有消息說,兒子找到了,在北方一個城市里做生意,還成了家。又有消息說,兒子當(dāng)了部隊的官,南征北戰(zhàn),無暇還家。消息種種,但韓大爺并沒有得到一張正式的紙文,這樣的消息就只等于是個傳說。韓大爺一個人,茶鋪便開得懶,常常是午飯時才開門,太陽一偏西,就將門杠抵上。一天的光陰,他活的是半天。也許,見到這孩子,有了盼頭。他又會活像年輕時,兒子出世那樣的開心。

那孩子還是哭,只不過聲音更微弱,像根拴著風(fēng)箏的細(xì)線,風(fēng)箏一掙扎,隨時都有斷掉的可能。上過戰(zhàn)場的烏鐵知道,只要有聲音,人就還活著。但當(dāng)聲音漸弱時,他的氣象還有多大,個個心知肚明。

要是韓大爺天亮后不開門,或者開了門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或者發(fā)現(xiàn)了孩子他根本就不理會,或者韓大爺將孩子抱回去了,可他七十來歲的老骨頭,根本就無法料理孩子,或者那孩子根本就經(jīng)不起這一冷一餓,再或者,一群餓狼撲了過來……烏鐵不敢再想了。他往韓大爺?shù)拈T上扔了個石頭?!斑选钡匾豁?,又“哐”地一響。直到韓大爺門口堆滿了石塊,門才吱呀一聲隙了一條縫。

開杏連忙熄燈,扒著門縫,緊張地往外看。天有點亮的意思了,但巷子還無人往來。韓大爺趔趄出門,馬燈一晃,勉強(qiáng)看清了是個啥。老來之人,見的多了,一下就明白是啥意思。他嘆了一口氣,抓了抓蓬亂的頭發(fā),回屋。過了會,韓大爺端出個碗來,放在孩子的身邊,連巷口都懶得望一下,蹣跚著關(guān)門回屋。

開杏失望了,無奈的眼光朝烏鐵看去。烏鐵點點頭,開門,雙手撐著,努力翻過門檻。因為急,一個趔趄,他倒在了門檻下。開杏不忍心了,將他扶起:

“我去吧!”

孩子抱了回來。那個碗也端回來。碗里是半碗米粉,白白的。兩人將包裹打開。一看,是個男孩。

烏鐵說:“誰家呀,這么好的孩子扔掉了,葬德!”

開杏說:“這年頭,大人都活不了,誰還管他!”

娃兒貼身的地方,放了兩件小衣服,其他什么都沒有了。開杏忙生火煮米粉。烏鐵則抱著孩子,不知所措。孩子老是哭??蘧褪遣粷M,仿佛烏鐵夫妻前世欠了他啥。

米粉煮熟,烏鐵抱著孩子,開杏邊吹邊喂。孩子不哭了,湯湯水水,咽了半碗。估計肚子飽了,孩子閉上眼睛睡著,一呼一吸,還算均勻。

烏鐵說:“留下吧!”

“要田自耕,要兒自生?!遍_杏板著臉和他對峙。

烏鐵當(dāng)年從楊樹村經(jīng)過,偶遇開杏,看她鞋做得好,念頭一動,就搶鞋。不料開杏死不松手,烏鐵干脆連人帶鞋搶走了。開杏剛被搶后,不肯活了,尋短見。吊脖子,跳崖,服毒,每種通往死亡的手段都使出過,可每一次都沒有成功。死不了的開杏,就拒絕烏鐵,肉體拒絕不了就心理上拒絕。這樣,懷不上娃是正常的。后來,烏鐵從臺兒莊回來,腳被炸飛,開杏倒認(rèn)命了,想通了,就想和烏鐵生個娃。有娃的家才完整,有娃的家才過得下去,有娃的家才有奔頭??墒牵换尉褪呛脦啄?,開杏的肚子還是沒有鼓起來。楊樹村的哥哥開貴和金枝結(jié)婚才一年,金枝肚子就大得不得了,聽說最近走路都得雙手摟著才行。前幾天開貴進(jìn)城來,說金枝就要生了。為此開杏跑了半個城,才給她買了半袋紅糖和一塊棉布。開杏沒有生過娃,做母親的愿望于她越來越強(qiáng)烈了。今天遇上這事,烏鐵以為開杏會接受,但她根本就不。

開杏抱回孩子,并非是已接納了他。天亮,開杏假裝借火,想再看看韓大爺?shù)膽B(tài)度。推開茶鋪的門,韓大爺看了她一眼,將火鐮找遞給她,一臉的麻木。燭火已燃到盡頭,剩下的就是茍延殘喘。這樣的老人對一個連哭都哭得不完整的孩子,肯定是難以照料。開杏抱著孩子就往縣衙門跑。那一瞬間,烏鐵心想,這開杏是不是人吶?是不是女人吶?這種鐵石心腸,怕世間少有。烏鐵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在巷口消失。烏鐵氣得想跺腳,可一用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腳,自己連發(fā)泄一下氣憤的條件都沒有。他把拳頭捏得咯咯響,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可沒過多久,開杏又抱著孩子回來了,原因是眼下戰(zhàn)事吃緊,又天災(zāi)不斷,縣衙門根本就無暇顧及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她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要跑,站崗的士兵一個槍托子甩來,差一點打在她的屁股上:

老子打仗都來不及,還管你這家長里短!

折騰半天,烏鐵心煩意亂。這個開杏,一個還沒有生過娃的女人,內(nèi)心關(guān)得緊緊的,好像也駐了個小鬼。關(guān)鍵時候,小鬼一旦搗亂,行為就讓人無法理喻。這孩子來得蹊蹺,烏鐵抱過來,對著窗外照來的陽光,看來看去,孩子又小又嫩,眼睛還沒有神,腿腳還沒有骨,臉皮上還有娘胎里帶來的皺褶。除了營養(yǎng)不良外,真還看不出個啥。他找來一個雞蛋,打在碗里,對著陽光看雞蛋清的形狀。雞蛋清一部分紋理散亂、略顯渾濁;另一部分卻很整齊,輪廓清楚。烏鐵又扯來稻草,掐去頭尾,折算長度。這些金河對岸的人慣用的算命法,還是沒能明確地告訴烏鐵這孩子的過去和未來。烏鐵皺了皺眉,撫了撫胸口。這樣小的孩子就遭遺棄,肯定是有鬼作祟。但他不知道這孩子身上附的是什么鬼,鬼的目的是什么,會給這個家?guī)硎裁础?/p>

金河邊長大的人,烏鐵有詛咒惡鬼?貀的辦法。

因為意外出現(xiàn),開杏門口的鞋攤,例外的沒有擺出來。烏鐵挪出門來,正好有一乘空滑竿過來,連忙叫住。戰(zhàn)事連連,又鬧饑荒,生意不好,兩個抬滑竿的苦力突然見有人招呼,忙客氣地攙扶烏鐵上坐?;褪枪懦抢锏慕煌üぞ撸瑑筛L長的木桿,中間穿斗了簡單的座位,一前一后,兩人抬著便是。

“去哪?”苦力問。

“城外?!睘蹊F說。

剛出巷口,卻見開貴騎著馬匆匆奔來。開貴一臉菜色,一看就是餓久了的那種。烏鐵眼眶突然一熱,伸出頭去:“唉!”

開貴正心急火燎的趕路,聽見有人叫他,側(cè)頭一看,烏鐵坐著滑竿,滿臉嚴(yán)肅,臉突然寡白,問:“妹夫,要去哪里?”

烏鐵說去找孫世醫(yī)。烏鐵沒說他的真實意圖。開貴雖為舅子,卻滿肚雞腸子,眼珠一轉(zhuǎn),便是一個主意,不懂得尊重人,對妹夫烏鐵,更是打心眼里仇恨。那仇恨是滿罐子的毒,隨時都有倒出的可能,隨時都會將人熏得不辨東西。開貴今天沒有直呼其名,突然稱呼妹夫,讓烏鐵嚇了一跳,心想他肯定又有事相求。開貴伸出手來,抓了兩把亂草一樣的頭發(fā),便讓苦力折返。

烏鐵說:“哥,我得看病去,昨天就約好的呢!”

開貴連忙阻攔:“別去了別去了。孫世醫(yī)給人看病去了。剛被接走!”

“剛接走? ”

“是疾毛病!桑樹坪的人拉個大黑騾子來馱走的?!遍_貴說,“我眼睜睜看到,主人家心急火燎,說病人是獨丁丁,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再不去怕要死人。”

桑樹坪很遠(yuǎn),高山深處的一個山寨。須爬九座山,過九條河,歇九氣才能到達(dá),往返至少三天。烏鐵有些失望,只好打轉(zhuǎn),回挑水巷。

開貴騎著馬在前邊走,兩個苦力在后面跟。兩個苦力很不情愿,小聲嘀咕,好不容易攬到的生意,讓這個騎馬的人給弄丟了。烏鐵佝過頭,從懷兜里掏出一把銅錢,塞給后邊那個,小聲說:“我有事,不能親自去。你倆到城外弄些粘泥和柏枝。泥越粘越好。柏枝要爬到樹上現(xiàn)摘。子時送來,給你們吃飯的錢?!?/p>

跨進(jìn)烏鐵的家門,開貴看到開杏抱著孩子。他突然一愣,滿臉驚訝:“開杏,生娃了?”

“生啥!”開杏臉一紅,努了努嘴說,“揀來的。”

“呀!”開貴臉色一轉(zhuǎn),突然笑了,“是觀音顯靈了!觀音看你們家生不出,給你家送來了!”

開貴的為人處事,烏鐵不是一次領(lǐng)教。橫說直說,由他那張嘴。今天這話,烏鐵不舒服,開杏也不舒服。

開杏突然說:“嫂嫂生了?”

“生啥子!”開貴立馬癟嘴,一臉的苦相。

“怎么了?”開杏追問。按時間推算,金枝就是這幾天生。

“前兩天金枝說肚子痛,我拉馬馱她去找郎中?!遍_貴指了指門外那匹煩躁不安的馬,“不想這遭瘟馬不聽話,突然一個遭撲,金枝跌下來了。那么高的馬背,那么大的肚子,她就往下掉……”

“?。 遍_杏嚇得尖叫,“她都要生了,你還讓她騎馬……”

“誰能預(yù)料這些事?。【瓦@樣,娃娃沒有啦!”開貴雙手一攤,臉癟得像核桃的硬殼。

烏鐵對金枝印象好。烏鐵也急了:“金枝現(xiàn)在怎么樣?”

“這不,金枝還躺在屋里吶!”開貴白了他一眼。

開杏急了:“大人要緊呀!性命危險不?你還有閑心跑來跑去?”

“大人要緊,娃兒也要緊吶!我……”開貴捂嘴,“又說,我家這么不幸,金枝十月懷胎,受夠苦累,卻給掉了。你們家一點不費勁兒,卻得到了孩子。人比人,氣死人,馬比騾子馱不成吶!我還擔(dān)心是,這馬使壞……”

舅子信口雌黃,胡說八道,這不是一時的事了。舅子還沒有說完,烏鐵抱在懷里的孩子卻好像屙了。他要開杏配合他來擦掉,可他笨手笨腳,開貴一看就生厭。

“你這手腳,笨!要是在楊樹村,吃屎都要給狗推幾個翻翹。”開貴邊說,邊去幫助妹妹。孩子太小,沒有筋骨,粗手大腳會傷害他的,兩兄妹都很小心。

開杏說:“你們家孩子沒了……哥,這孩子你們領(lǐng)回去,說不定會讓嫂子高興?!?/p>

“金枝最想娃了……”開貴說。

開貴想了想:“咦,你說得對呀!不過,我還是不帶去的好,觀音娘娘送給你家的,又沒有送我……”

兩兄妹推來辭去。那是他們的家事,烏鐵不便插嘴。烏鐵把籮筐里攪亂的麻絲理順,開始搓繩。烏鐵手勁大,搓出的麻繩太結(jié)實,用這樣的繩绱出的布底就會很硬,硌腳。開杏告訴過他好幾次了,用力要均勻,搓出的繩才好用??蔀蹊F一走神,麻繩還是又搓緊了。

開貴也就是看看。喝了開杏端來半盆稀粥,用水涮涮嘴,咕嚕咽下,開貴一甩手就走了。不料第二天他又騎著馬,仿佛背后有餓狼追逐,急匆匆從楊樹村趕來。他跳下馬,抹了一把汗,說要帶走這孩子,幫助金枝解決問題。原因是金枝奶漲,不一會兒就將胸襟沁濕,好像她抱著的是兩個不停冒水的泉眼。沒有孩子吃,奶汁積在里面,會長奶結(jié)的。奶結(jié)大了,就是包塊。包塊硬了,就是腫瘤。此前有的婦女,就是因此得了大病,難以治愈。再有呢,孩子沒了,金枝傷心得很,有個孩子在她身邊,打打岔,讓她淡忘,是再好不過的事。

“暫時幫你們帶幾天,金枝過了這一關(guān),就還你們……不過,給你們家?guī)Ш⒆?,花錢費油的。金枝生的是頭胎,奶水特養(yǎng)人。她能給你們奶孩子,多大的福。但她多傷身體,你們看著辦?!遍_貴語無倫次。開貴不像鄉(xiāng)下人。他像個賬房先生,一說話,就像是算盤珠子給打得嘩啦直響。

開杏原本就不想領(lǐng)養(yǎng)這孩子的,開貴一說,她巴不得。過去的一夜,孩子又哭又鬧。醒的時候,怕他餓了,睡著時,又怕他沒有呼吸。她只好整夜守著,睡不好,吃不好,客人等著鞋穿,鞋子卻沒法做。養(yǎng)兒她沒有經(jīng)驗,要是出了啥意外,還真不好交代。

“不能帶走。”烏鐵卻說。

這下吃驚的是開貴,他的眼珠牛眼睛一樣突出。他試圖看清烏鐵平靜的臉后面的內(nèi)容。這個沒有腳的人,并不好對付:“幫你家?guī)Ш⒆樱尤徊活I(lǐng)情,什么意思啊?”

“粥稀與稠,筷子曉得;人來人去,天才曉得?!睘蹊F說,“這孩子一定是有來歷的。扔孩子的人家,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大災(zāi)大害,要不然誰會干這樣的傻事??!身上的肉丁丁呀!再就是,這么大的古城,這么多的人家,為啥不放在別的地方,偏要放在我們家的門檻邊?”

開杏也覺得烏鐵說的對。開杏猶豫了:“是呢,要是有家人突然來要孩子,我們抱不出,麻煩就大了?!?/p>

“哪有這樣的事,別想多了?!遍_貴有些不耐煩,“就三天。三天啊,要是有人來,你就說我?guī)ё吡恕!?/p>

開杏說:“那我跟你去吧,照顧他,也順便看看嫂子。”

“不用了!有啥好看的!開貴并沒有好臉色?!彼D(zhuǎn)身朝棗紅馬走過去。

事實上,烏鐵才是那棗紅馬的主人。棗紅馬剛走進(jìn)挑水巷時,烏鐵就感覺到了。一個養(yǎng)馬的人,嗅不到馬的氣息,聽不清馬的蹄聲,感受不到馬的饑餓、困乏、疼痛和歡樂,那肯定不是一個稱職的養(yǎng)馬人。而棗紅馬大約也嗅到了烏鐵的味道,記起了往事,蹄子不斷地叩擊石板,發(fā)出咴咴的嘶叫。經(jīng)歷太多,烏鐵和棗紅馬的內(nèi)心都不斷受過重創(chuàng),破裂、流血、結(jié)痂,再破裂、流血、結(jié)痂?,F(xiàn)在他們見面,烏鐵冷靜多了。內(nèi)心疼是疼,但他可以不說話,不呻吟,甚至不皺眉。咬咬牙就可以將疼痛咽掉??神R不行,馬畢竟是畜生。

開貴跳上馬背,接過開杏遞過來的孩子,往身上一拴,一抖韁繩,就要離開。那棗紅馬卻不往外走,而是扭過頭,朝烏鐵走來,低下頭。烏鐵不能站立,他伸出手,努力摸了摸馬臉。馬臉糙手,眼下方有些潮濕。

烏鐵心里疼著馬。這馬是他當(dāng)年從數(shù)十的馬匹里挑選出來的,兩者患難與共,相依為命。烏鐵上前線后,馬就落在了開貴的手里。開貴仇恨于烏鐵搶娶了自己的妹,攪亂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便遷恨于馬。他私下叫馬為爛烏鐵,根本就沒有把馬當(dāng)馬,萬般蹂躪,讓它拉碾子、馱重物,甚至耕地,盡干超量的重活。吃不好,休息不好。稍不順心,開貴的棍棒就打了過來,馬老表幾次差點斃命。現(xiàn)在,烏鐵雖然回來了,但他沒有腳,要照料馬老表,困難不小。關(guān)鍵是開貴不還。

馬看著烏鐵,烏鐵也看著馬。烏鐵對馬說:“馬老表,看你好好的,我就踏實了。”

開貴臉一垮,收緊了馬嚼口:“它哪里不好了?沒有見到你就不踏實啦?你這嘴,吃了烏鴉屎還是咋的!”

看著人馬消失于巷口,烏鐵老覺得開貴背后有股陰氣,鬼帶來的陰氣。朝著巷口,他吐了一泡口水。

開貴騎著馬,踢踢踏踏到了楊樹村。因為天旱,沿途黃塵一片。四下里有樹的樹枯,有草的草亡,蕭條得怕人,人影兒都難有一個。開貴張了張干涸的空嘴,笑了一下,感覺自己并不是太笨。聽到馬蹄響,金枝從屋里竄出,差點讓門檻絆跌。開貴還沒有下馬,孩子就讓金枝接過。孩子是金枝身上的肉啊,十月懷胎,把金枝折磨得不像個人。孩子離開也就這點時間,金枝連肉都垮掉。心尖子上像根鐵絲牽住,想一下,就被扯一下,疼到了心口,疼進(jìn)了骨髓。受不了,就看天,天上干風(fēng)薄云;看地,地上塵起土落?,F(xiàn)在孩子回來了,她緊緊抱在懷里,好像不這樣,就有人會隨時搶走。

孩子大約是嗅到了奶的味道,直往金枝懷里鉆。吃奶的那種急,仿佛是餓了幾十年。

“餓癆溝來的娃……”金枝淚水黃豆樣滾落下來。

孩子還懷在肚里,楊樹村就不像是人在的地方了。天要收人,不是直接將人拖走,而是讓人受大難,生大病,最直截的辦法就是讓人冷、讓人渴、讓人餓。到了極致,自己去見閻王。先是大雪大凍,一月不化。接著是洪澇,整個村子、田野全泡在泥湯里。再后來是干旱,泥巴都冒起了煳味。每一次災(zāi)害對莊稼都是致命的。莊稼死,人肯定不得活。村里有人死了,有人投親靠友去了,有人逃荒要飯去了。沒有米,沒有肉,多數(shù)時間是挖地瓜、剝樹皮,一頓分作三頓吃,一口分作三口咽。嚼咽的時候,還盡量讓食物在口舌間多停留。開貴熬不住,幾次要帶著金枝出門找吃,金枝不干,她懷著孩子,無法想象前途,說要死也要死在楊樹村。這樣開貴就只好候著她。好在有開杏偶爾的救濟(jì),他們一家沒有餓死。

生孩子難,養(yǎng)孩子更難,這個開貴清楚。孩子臨近出生,開貴就將消息捂得死死的,就是開杏也不知道。孩子生下來,外面誰也不知道。開貴有開貴的小主意。這年月,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要讓這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生命活下來,還得動動腦筋。但當(dāng)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金枝說了時,金枝根本就不同意,金枝覺得這肉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葬德呀,開貴!孩子是你的,生得起養(yǎng)不起……”

罵歸罵。當(dāng)金枝餓得眼冒金花、腳酥手軟,孩子餓得連哭的聲音都弱于耗子時,金枝只好妥協(xié):“只要孩子能活下去,隨便你。”

留在身邊是死,送出去,或許還會有條生路。開貴清楚,村子里不行的,耗子都餓跑了,鳥雀都餓。人呢,都餓得連走路都要扶墻。開貴來到老鴰崖的寺廟。此前,不斷有香客到觀音塑面前求官、求子,去地藏菩薩面前求財,去南極老人面前求壽。他們常常會帶些錢,帶些吃的貢獻(xiàn)給菩薩和服侍香火的弟子。開貴沒少吃了到那里的免費食物??砷_貴背著孩子到了那里,四下里冷冷清清,蛛網(wǎng)縱橫,眾菩薩在塵埃中冷若冰霜。一個人也沒有,哪里還有吃的!他到了城門邊。那里是交通要道,走南闖北的人很多,偶爾也會有達(dá)官貴人就此經(jīng)過。這孩子要是能進(jìn)那樣的人家,也算是一件幸事。但事實并非如此,開貴湊近一看,城門洞口有槍彈打穿的洞,有煙火燒過留下的痕,地上還落有星星點點的彈殼和未干的血跡。偶爾有人走來,都是破衣蒙面,行色匆匆。

不遠(yuǎn)處,三五只餓狼目光泛綠,它們埋伏著,靜靜等待,喉嚨里藏著饑餓,伺機(jī)找到下口的機(jī)會。開貴毛骨悚然,連忙逃離。

突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夜深人靜,開貴將孩子送到了烏鐵的家門口。開杏是他的妹妹,兩兄妹從小相依為命,情深意厚,難以割舍。開貴甚至暗地里想,要是天理能容,他就應(yīng)該娶開杏為妻。開杏隨了烏鐵,他內(nèi)心一百個不情愿,每每想起就痛苦不堪。他一直看不起烏鐵,仇恨烏鐵。甚至恨不得掐他脖子,剔他的骨,吃他的肉。烏鐵上前線,他在默默地祈禱,讓烏鐵吃槍子,被刀殺,被炮炸,去了就不要回來,連尸骨都不要有一點回來。但上天卻不這樣安排,烏鐵不僅回來,還人不人鬼不鬼的回來,這更讓人厭惡。即使烏鐵不斷地為過往懺悔,但懺悔不能當(dāng)飯吃,不能當(dāng)衣穿,改變不了既成事實,改變不了他在開貴心目中的形象。他甚至認(rèn)為,烏鐵這雜種,一定會在他的面前消失,遲早。

開貴現(xiàn)在這一招,可是一舉兩得的事吶!可是當(dāng)他得意洋洋回家時,金枝揪住他的衣服不放:“還我的孩子來!還我的骨肉來!你這黑心爛肝的畜生,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女人一天一變,說好的話全不認(rèn)賬,難得侍候。顧全大局,金枝怎么罵他都受了。當(dāng)開貴將他的作為和意圖,小聲告訴金枝時,金枝還是不依不饒:

“你看到他們把孩子抱回屋了嗎?”

當(dāng)時他將孩子放在門檻外就走了,比做賊還緊張吶,哪里敢回頭去看。

金枝撕打他,又哭又鬧。這女人潑,十頭牛都拉不開。

其實金枝也鬧不了幾下。她餓呀,稍一用力,就手軟腳汃。金枝喘著氣說:“是死是活,我可得看他一眼呀!”

看他一眼?要是到了他們家,金枝這種人,還不一下子就露餡?但不滿足金枝的要求,又怕她弄出什么不妥來。

撓撓頭發(fā),開貴略施小計,便把送出去的孩子領(lǐng)了回來。

抱著孩子,金枝便不再松手。捧在手心,金枝生怕有風(fēng)吹來,不小心將他帶走。抱在懷里,金枝生怕自己沉重,傷害了他嫩芽一樣的手腳。疲憊之極,她睡著了,卻又突然驚醒,冷汗淋漓?;糜X似夢非夢,并沒有讓人開心的情節(jié)。

但是到了第二天,她的奶水卻突然少了,最后連一滴也擠不出來。奶水少了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吃的。森林和植被干枯,哪會有泉水呢!

開貴將馬拉出來,往草料袋里塞進(jìn)些枯草。人日子不好過,馬也遭難,以前它吃嫩草、吃豆料,現(xiàn)在就只能吃枯草了。好在馬嚼口好,再粗糙的草葉,它都吃得津津有味,它都能從中汲取自己需要的營養(yǎng)。金枝從水缸深處刮出半瓢水來,馬長嘴伸來,吱兒一聲,全都吸了進(jìn)去。

“水留給我喝。人都干死了你還給牲口。”開貴邊說,邊給馬老表備鞍,上嚼口。馬老表縮了一下身體,它有些發(fā)抖。

開貴爬上馬背:“遞來?!?/p>

金枝知道開貴說的是啥,不吭氣,裝聾。

開貴瞅了瞅自家這破爛得連烏鐵家馬廄都不如的草屋,說:“就算是活下了,你要讓娃兒像我們一樣,過這牲口不如的日子嗎?”

“啥意思?”金枝覺得開貴的說法有些怪異。

“你我餓死是小事,這娃兒餓死了,天理難容!”開貴這樣一說,金枝只好哭,手軟了。饑餓是最厲害咒術(shù),輕易就可制服所有怪人。

開貴騎著馬,踢踢踏踏上路了。這馬像個中年的男人,走路沉穩(wěn),慢條斯理。早年的馬可不是這樣。它隨著烏鐵,從來就沒有安閑過。那時候年輕,骨頭硬,那時候沒有挫折,心性高。雖吃過若干的苦,那正好給它的骨子里補(bǔ)鈣,正好給它成長的經(jīng)驗。是馬,肯定不能過豬的生活。是樹,肯定不能只長枝葉。但現(xiàn)在馬老表不行了。不是它身體不行,而是心態(tài)。未來的路很未知,它不知道在哪里會遇上坎,在哪里會被暴打,在哪里適合于自己倒下。既然未知,就沒有必要竭力去奔未知。

夜里,苦力如約送來粘泥和柏枝。確信不會再有人來了,烏鐵就把門銷插上,將油燈調(diào)暗。挪到屋后的角落里,將粘泥加水,搓揉,捏泥人。泥人捏好了,是三個害人的鬼。鬼的形象,自然是令人恐怖和厭惡。臉是扭曲的,目光是兩粒黑豆,嘴大如火瓢,手舞足蹈。然后他再扎草人,草人也扎好了,毛發(fā)參差,手長腳短,肌生寒栗。他就給這些鬼取名字:西尾壽造、多田駿、阿多納。前兩個,是他在臺兒莊咬牙切齒要碎尸萬段的人,日本人,殺人狂。而后一個,則是金河兩岸傳說中的惡鬼,是一顆拖著長尾巴的流星,見利忘情,禍害無窮。孩子到來,他不能讓這些鬼得勢。驅(qū)走他們,家里才會百事消停。

“老鷹在天上飛,吃的在地上;大雁在天上飛,心思在地上;飯菜屬于饑餓的人,甜蜜屬于善良的人……”烏鐵一邊拿夷刀,砍這些想象中的惡鬼?貀的背,一邊念念有詞。燒灼通紅的石頭,往上澆水,灼氣升騰。搖晃馬鈴,金屬的響聲,使?貀駭怕。完了便將那幾個?貀的形象,用草繩捆著,讓苦力送出城外,扔在十字路口,用刀砍碎,用火燒毀。烏鐵對苦力說,越遠(yuǎn)越好,越碎越好。你們回家時別走直路,繞著彎走。它們有可能復(fù)活,不可讓它們進(jìn)門。烏鐵早年在金河邊的老家,沒少參加這些的咒鬼儀式。原本是必須祭司作法的,但在烏蒙古城,沒有祭司,他就自己做。能把?貀咒走,怎么都行。

開杏一直在努力配合著烏鐵,看他這像模像樣的作法,她有時害怕,有時又暗自想笑。她心存疑忌:行嗎?烏鐵并不掩飾:相信,就行。不信,則無。

第二天一早,陽光從巷口探頭探腦地鉆出,開杏的鞋攤擺了出來。開杏正坐在攤位前绱鞋,早晨的陽光,攜著些潮濕的氣息,落在開杏的頭上,她便像是黃金做成的塑像,真是美麗極了。開貴騎著馬,啪嗒啪嗒地走進(jìn)巷來。開貴想,如花似玉的妹妹,勤勞賢惠的妹妹,純潔無瑕的妹妹,嫁給烏鐵這個雜種,好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知是前世作孽,還是老天無眼。

聽到馬蹄聲,烏鐵從里屋挪出。烏鐵的臉給陽光一照,帶著點點金色:

“馬老表,你來了!”

馬老表被拴在外面的石樁上,聽到烏鐵叫它,叩了兩下蹄子,努力掙了掙韁繩。韁繩太結(jié)實,馬老表的努力顯然沒有作用。

“我是送娃兒來還你家的?!遍_貴說著,將娃兒抱了過來。

“不是說過三天的嗎? ”開杏覺得,哥哥不容置辯地把這孩子認(rèn)為是自己家的,顯然十分勉強(qiáng),她內(nèi)心并不認(rèn)同。

“這娃不是省油的燈,金枝的奶都讓他咂癟了。讓他再吸就壞掉啦,我們家還要生娃的呀!”開貴說。

開杏并沒有動,也沒有要伸手的意思。烏鐵說:“接著吧,好好養(yǎng),說不定以后會是個將軍呢!說不定是個狀元呢!”

吃過奶的孩子,臉色是好看些。開杏接過孩子看看,不知道未來這孩子會給自己帶來什么。

“你家揀到便宜了,”開貴說,“開杏你免除了十月懷胎之苦,應(yīng)該高興才是。笑一笑嘛,又沒有哪個借你白米,還你粗糠!我們家金枝,可憐!受十月懷胎之苦不說,最后還弄了個雞飛蛋打?!?/p>

開杏勉強(qiáng)笑笑,但她覺得這笑,估計也不會好看。生活到這樣一步,開杏心疼。

“活不下去了,老天在收人。村里的劉貨郎,昨天餓斷氣了,落氣時,前胸貼著后背,比個巴掌厚不了多少?!遍_貴說。開杏知道,哥哥這次說的,一點也不夸張。據(jù)說,村里的樹皮剝完了,草根挖完了,有人就吃觀音土。近半月來,被觀音土塞死梗死的,不下十人了。

烏鐵聽說過,那觀音土,其實就是田頭的粘泥,細(xì)細(xì)的,有些滑,兌成清汁,口感還不錯??赡鞘悄嗤裂剑贿M(jìn)腸胃,就不消化。屙不出,當(dāng)然就得死。

烏鐵說:“窮跑廠,餓當(dāng)兵,當(dāng)兵餓不死?!?/p>

在部隊里,打死的多,餓死的少。烏鐵試圖給舅子指一條生路。可開貴根本就不干。開貴怎么會干呢?當(dāng)年和日本人打仗了,朱保長在楊樹村征兵,開貴為了逃避,親自砍掉了自己右手的食指,現(xiàn)在想來,還痛感錐心,心有余悸。

“當(dāng)兵?這年頭可是將腦袋拴在褲帶上耍的,那子彈不長眼,餓不死也要被打死……我這樣子,打不成仗的?!遍_貴白了烏鐵一眼,有些驚慌,他舉起沒有食指的右手,悲傷地看了看:“你沒有死在槍炮下,沒有見上閻王爺,不甘心,存心讓我替你去死一回咯?”

“金河邊的人不畏懼死,死讓烏鐵激動?!睘蹊F說,“反正都是死,戰(zhàn)死比餓死,就體面得太多啊!”

“寧可餓死,我也不當(dāng)兵的!”開貴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完就走。

烏鐵說:“你把馬老表留下吧!”

“留下?我養(yǎng)了這么久,它吃我的,用我的。這馬都跟我形影不離啦!”開貴睜大眼睛。

“我這身體,經(jīng)常要去找孫世醫(yī)?,F(xiàn)在又多出個孩子,萬一有個三病兩痛,我跑得快些??!”烏鐵在極力爭取。

說到可迅速給孩子看病,開貴猶豫了。他懷疑地看著烏鐵說:“你這慫樣子,能管理好一匹馬嗎?”

這馬伴隨烏鐵多年,烏鐵也管護(hù)了它多年。這馬是他的親兄弟,好朋友,這不容置疑。馬老表就被開貴拉去,給他馱負(fù)重物,拉碾子,耕地,沒少為他干活,成為開貴家最重要的勞力。現(xiàn)在要讓他輕易就拉回來,怕難。

“不把馬老表給我,你就把孩子帶回去。”烏鐵只好用最后一锏。

開杏也說:“你不是要去逃荒嗎?一個騎著馬的人,像嗎?”

“如果我找不到足夠的糧食,金枝就會離開我!”開貴氣哼哼地扔下馬韁,“逃荒有什么不可以的!村里都去了一大半。”

開貴“噼噼嗒嗒”地走到巷口,突然感到熱,胸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看了看。烏鐵的房子位于巷子的中間,從位置上來看,是巷子里最好的。這房子松木搭建,工藝不俗,冬暖夏涼,開貴在心里羨慕了一回,嘆了一口氣。

開貴走了回來,對烏鐵說:“你那東西不行,真可憐!前世做了葬德事了吧?身體不好,得想想辦法,不然我這妹妹,簡直就是活守寡……不過,看病的事,不要急。我想想辦法。那個姓孫的,說是世醫(yī),卻多是哄鬼。”

“哥,嫂嫂怎么辦?”開杏問。

“我逃荒去!要飯去!金枝就讓她在家里,她是我的老婆,我不會讓她風(fēng)吹雨淋、受苦受累的!我還要讓她給我生一堆娃兒,兒孫滿堂是我的夢想……”開貴說得干脆,不害羞,不臉紅,仿佛逃荒要飯是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

“要是實在熬不住,就回來?。 遍_杏哭了。

饑荒像漫山遍野的野火,不可阻擋地彌漫過來。烏鐵此前掙下的一點銀子,還有腳殘時得到的一點點補(bǔ)助,差不多都用光了。更何況,現(xiàn)在拿著錢也買不到東西。一大堆紙幣,買不回一籃子洋芋。好在開杏是個有心人,此前來買鞋的顧客,大多是窮人,常用小米、苦蕎什么的來抵,開杏也不嫌棄,不計較,都收下了,有多少算多少。收下就存起來,所以米甕里多少還有些糧食。

開杏跑到里屋,撮了一碗苦蕎麥面,要給開貴。此前,開貴從這里拿走的糧食不少?,F(xiàn)在聽到開杏空抖了幾次篾籮,他對烏鐵說:“看來你家的日子也好過不了多少,我們一起去討口吧,你只要把褲腳挽起,做出十分可憐的樣子就行了,別的事由我來完成。得到的東西,五五分成……”

烏鐵生氣了,臉發(fā)青,變長。烏鐵說:“我腳沒有,可我還有膝蓋,還有腰!”

開貴不解。他說:“你一個殘疾人,有膝蓋有腰也沒有用呀!”

烏鐵大聲說:“我的膝蓋不會下跪,我的腰不會折斷!腰直得起來,才算個人!”

開貴想說的話到了口邊,只好咽了下去。站在巷口,再次看了看烏鐵這高大的房子。烏鐵精得很,早年在金河那邊做生意掙下的錢,不吃不喝,用來在城里買房。楊樹村的那個房和這比,牲口窩都不如。土的墻,耗子打了洞,生了若干兒,不久就是一個大家族,仿佛它們才是那房的主人,想竄出就竄出,想躲進(jìn)就躲進(jìn)。草的頂,常常遮不住雨,常常頂不住風(fēng)。風(fēng)雨突然光臨,房子隨時都有被掀翻的可能。開貴的草屋,比村里其他人家的,還要老,還要舊,還要破,還要矮。金枝嫁了他后,幾次提出要另修兩間房,開貴不干。在他看來,修房是件十分麻煩的事,不累斷腰是干不成事的。這屋的差距大,原因是人的差距大。就算是開貴在這里挑水賣,或者下鄉(xiāng)種糧食賣,一輩子也掙不到這樣的大房子。

有了這房,就會有錢用。就是再困難,碗里也少不了盛的。開貴想著,忍不住咕咚地咽了口水。

開貴走后,開杏說:“從沒見你發(fā)這么大的火。”

“你沒看哥那樣子,要是再把馬老表給他,遲早要被他殺吃了……”哥怕是餓鬼纏身了。烏鐵心有余悸,往門外連連吐了幾泡唾沫。

第二天,開貴汗流浹背地趕來。他走進(jìn)屋,肩上的麻袋一倒,枝枝葉葉一大堆。原來是中草藥。開貴抹了抹汗水,往火塘邊一坐,說:“妹夫,為了給你找這些藥,我可是走了九十九里路,翻了九十九座山,趟了九十九條河……”

“啥藥?”烏鐵滿臉不解。

“給你治下邊那東西的呀!為了讓你早生娃!”開貴有點不高興了。

開貴還真的把這些藥送來,烏鐵便有些感動。關(guān)鍵時候,這開貴還真是個人。烏鐵為自己此前的多慮而后悔,忙挪動身子,費力地給開貴倒了一碗水。

開貴一口喝了,起身去看孩子。孩子還算好,沒被餓到,現(xiàn)在睡得扯呼,小鼻子小眼真是耐看。

“看來這孩子交給你們是對的?!遍_貴放心了,他小心地將孩子抱起來:“快快長大,長大了,日子就好過了?!?/p>

這樣的叮囑有些語重心長。

開杏連忙找出藥罐,要給烏鐵煮藥。開貴擺擺手:“我走后,烏鐵你慢慢喝,慢性病,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這藥貴重,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不送別人啊,過些天我再送些來?!?/p>

開貴房團(tuán)屋轉(zhuǎn)看了一回,走了。烏鐵讓開杏先別煮藥。作為金河邊長大的人,要在世上活下來,不懂點草藥是說不走的。他一樣一樣的翻揀??纯粗?,看看葉,看看根,看看莖。

看來看去,還真看不懂。

看不懂的草藥是不能吃的,老輩有這規(guī)矩。草藥從烏鐵的手里掉下,他看著門外長起苔痕的石板縫,發(fā)呆。

開杏說:“哥,餓了嗎?我給你舀粥?!?/p>

餓是正常的,不餓才怪。這些日子以來,開貴很少吃飽,實在餓了,就喝點稀粥填填肚子。碗還沒有放下,尿就漲了。尿還沒有屙掉,肚子又空了。開貴端起碗來,幾口喝干,腸胃得到滿足,安靜了些。

開杏性急,巴不得烏鐵立馬就行,巴不得她的肚子立馬就鼓起來。巴不得立馬就抱上自己親生的孩子。她不顧烏鐵反對,急著煮草藥。半天過去,草藥燉得很透,湯色紅里沁黑,說不清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屋子。

開杏端了一碗過來。自腳上的疤痕痊愈后,烏鐵就很少用藥。接在手里,滿滿的,燙手。他皺了皺眉。

“一口喝下吧,乘熱?!遍_杏說,“你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了,下年我們自己生一個?!?/p>

開杏的臉白里透紅。有夢想嘛,想到未來,她興奮。

烏鐵心里是溫暖的。開杏照管孩子時,他將藥倒回鍋里,連忙去看馬老表。

馬老表留了下來,它開心了。它用臉在烏鐵身上蹭,它的眼淚將烏鐵衣服蹭濕。它呼哧呼哧地打著響鼻,兩只耳朵不斷地抖動,尾巴高高舉起,不停地擺動,四蹄激動地跺著碎步。過去的日子,墜入的是黑暗的陷阱,不想現(xiàn)在云開日散,居然還有相守的時候。烏鐵也哭了,淚水遏止不住地往下落。一個大男人,有痛不會哭,有苦不會哭。有了愛,就不一定了。不是因為人,而是因為一匹馬哭,這就令人揪心。

馬老表跪下身來,烏鐵沒有費太大的勁,就跨上了馬背。它直起身來,輕啟四蹄,便出了門。巷子兩邊,是高低錯落的樓房。木墻發(fā)黑,瓦頂枯草索索。出了巷子,便是古城中央,是縣里的衙門。這一切對于烏鐵來說都非常熟悉,都是該死的腳,讓他隔絕于這些很久了。腳沒有了,要實現(xiàn)夢想就很難。烏鐵暗自慶幸,當(dāng)年自己沒有了腳,眼睛卻沒有瞎,要是眼睛瞎了,再有腳也沒有用。而他最慶幸的是,自己的心還活著,心里仿佛有一苗春芽,靜靜地臥在泥土的深處,春風(fēng)一動,地氣上升,便潛滋暗長。烏鐵讓馬老表特意在衙門前停了一下。這衙門閉得緊緊的,據(jù)說干敗日本人以后,內(nèi)部的紛爭又起來了,自己人打自己人。這樣想來,烏鐵覺得自己算是幸運。如果沒有殘疾,他就只得上前線,把槍口對著朋友、兄弟,或者鄰居,那種感受他無法想象。

古城里人很少,偶爾三兩個人,都低著頭,縮著肩,快速走開。大多店鋪關(guān)得緊緊的。走到東門,孫世醫(yī)的藥鋪半掩著門,烏鐵眼睛一亮,兩腿夾了一下馬背。馬老表快步走過去。

這個孫世醫(yī),他有獨門子藥,好得很,說是祖上給的。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斞匚宄叩缽谋狈竭^來后,就一直在這個小城里行醫(yī)。當(dāng)年烏鐵從臺兒莊丟掉兩只腳回來,傷口灌膿,皮肉腐敗,看到的人都閉眼,搖頭,捂著口鼻往后退,以為潰爛必將他廢掉。孫世醫(yī)用草藥湯給他清洗了一遍,用個銅板,將早配制好的草藥粉,撮了幾撮撒在傷口上。據(jù)說,當(dāng)時眼不花耳不聾的人,居然看見濃血被迅速攆出的樣子,居然聽到肌肉生長的嗞嗞聲。五天之后,新肉長出,烏鐵傷口慢慢痊愈。

孫世醫(yī)最看好的還有治不孕不育,幾服藥喝下去,十有八九都能當(dāng)?shù)?dāng)媽。

烏鐵見開杏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徹底的改變,看到開杏的真心,決定來找孫世醫(yī)看看。雖然戰(zhàn)場上那彈片魔鬼一樣兇殘,切走了他的兩只腳掌,身上也多處受傷。但是他那個東西還在,該動的時候依然會動,不該動的時候,也會動的。他暗地里一直覺得,自己的那個地方?jīng)]有問題。求醫(yī)純屬多此一舉。但開杏的肚子一直沒有鼓脹,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而且很多人都懷疑他那個東西,是不是漏了氣血?是不是斷了線管?甚至有一天,開貴來他們家,不無驕傲地告訴開杏,你嫂嫂金枝要生了。也不無同情地問烏鐵:妹夫,你那東西是不是給日本人咬掉了?還是從娘胎里出來就壞了的?我妹妹嫁你,和嫁根枯樹樁有什么兩樣!羊落虎口,前世做了葬德事,命苦?。?/p>

這些都讓人難以面對。每每想起,烏鐵只好搖頭。

烏鐵上前線之前,常常來這里,與孫世醫(yī)探討中草藥的藥性、藥理,自己學(xué)了不少東西,也沒少給孫世醫(yī)啟發(fā)。

聽到馬蹄聲,藥鋪門吱嘎推開。孫世醫(yī)的半個腦袋伸了出來。他推了一下瓜皮帽,再推了一下眼鏡。見是烏鐵,忙出來拴馬,扶他下來。

“你這抗戰(zhàn)英雄,一直都蝸居在家,怎么就來了?”孫世醫(yī)說。烏鐵從戰(zhàn)場回來后,身體不舒服,都是孫世醫(yī)上門看的。

“我是來感謝,要不是您,我這命早沒了?!睘蹊F說,“還以為你不在……最近,常常出門吧?”

孫世醫(yī)扶他坐下:“到處鬧饑荒,肚子癟的病,比生其他病厲害多了。這久都不敢出門,保命要緊?!?/p>

“餓鬼橫行。看來,外邊比我想象的麻煩……”烏鐵嘆了口氣,看了看孫世醫(yī)滿屋子的草藥,“你做的善事多了?!?/p>

“互相拉扯嘛!你給我的藥方,還真管用,治好了不少人?!睂O世醫(yī)說。

孫世醫(yī)摟起他的褲管,看了看傷口,愈合還不錯,皮膚富有彈性,甚至還長有毛孔了。又看了看他眼珠和舌苔,握手號脈后,孫世醫(yī)點點頭,小聲說:

“生娃的事啊,你身體沒有問題的,可加強(qiáng)一下,我給你藥。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開杏。讓她來,我把一下脈,對癥下藥?!?/p>

烏鐵說:“我就懷疑。我自己也曾弄了些藥給她,她根本就不吃。她一直認(rèn)為是我的問題?!?/p>

孫世醫(yī)說:“把這藥呀,加在這苦蕎粉里,不就行了嗎?”

烏鐵點點頭,這孫世醫(yī)辦法就是多。苦蕎粉顏色黑乎乎的,味道略苦,往里面加草藥的細(xì)末,開杏哪會知道。

孫世醫(yī)低頭配藥,又是用銅錢度量。烏鐵知道,?貀怕金屬,毒也怕金屬,他問:“你們漢人的世界里,有鬼嗎?”

“有啊,應(yīng)該說,有人的地方都有鬼,有權(quán)的地方都有鬼,有利的地方都有鬼?!睂O世醫(yī)說。

烏鐵說:“都有些什么鬼?有了鬼怎么辦?”

孫世醫(yī)說:“有刀下鬼、無頭鬼、畫皮鬼、傷魂鬼、科舉鬼、小兒鬼……鬼有百種,一時難以數(shù)清。有鬼纏身吶,收拾它呀!我告訴你,收拾鬼的辦法很多。最厲害的一種是下油鍋。滿滿的一鍋油,猛火燒漲,鬼捉來了,放進(jìn)去,滋的一聲,炸得他骨肉焦枯,魂銷魄散,鬼氣全無……我懂藥,鬼自然害怕,一般他們不敢來?!?/p>

孫世醫(yī)氣場好,?貀肯定畏而遠(yuǎn)之。收拾?貀的辦法,金河邊的人不這樣,金河邊的人對?貀,更多敬畏。更多是哄、送,把?貀弄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忘記這里,忘記這個人,它不纏身即可。

在這一點上,兩地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烏鐵想。

上次烏鐵送了一次?貀,效果并不見得好。夜里還是感覺有?貀在巷子里來來往往,還是覺得屋里不順。烏鐵回到家里,要再次送?貀,說讓開貴也來參加。開杏并不贊同。開杏說開貴最反對這一套了,要烏鐵不要多事。如果?貀真的纏到了開貴,只能按照漢人的方法:油炸。

漢人的方法是厲害些,但是這年月,吃的都沒有,哪里有來炸?貀的油。搞不好便宜?貀了。

晚上,烏鐵抱著孩子哄睡,開杏給孩子洗尿布?!斑耍 薄斑耍 遍T突然被敲響。開杏剛把門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就竄了進(jìn)來。

“你是……”開杏話還沒有說完,卻發(fā)現(xiàn)這人是金枝,“嫂嫂,怎么是你?”

金枝顧不得說話,眼睛饑餓了似的,四下里脧去脧來。烏鐵懷里的孩子,仿佛是她看準(zhǔn)了的食物,她不由分說,沖過來就抱。動作的急躁讓孩子不安,孩子嗯的一聲哼了出來。她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將衣服拽開,乳頭塞進(jìn)孩子的嘴里。

孩子好些天沒有吃奶,不習(xí)慣了,將奶頭吐出,頭擺開。金枝又將乳頭塞過去。孩子大約是有了某種回憶,埋頭,大口大口地吮吸起來。

開杏對金枝很尊重,這個漂亮的女人,最終沒有逃脫命運的羈絆,嫁給了開貴。她一方面覺得哥哥幸運,另一方面卻又覺得金枝可憐。

孩子努力吮吸了幾口,不吸了,手掙腳踢,干脆哭了起來,原因是金枝的奶干了。金枝的奶水原本有一些,后來沒有孩子吃,只好擠出扔掉。奶汁和愛一樣,沒人理會,時間一長,它就干涸,就會消失。金枝抱起孩子,走過來,走過去,輕輕拍背哄著。開杏煮了一碗米粥,兩人互相配合,一口一口地喂孩子。油燈下,金枝的臉色憔悴而又幸福。

烏鐵說:“你們真像娘兒。”

金枝臉突然緊張。她停了停說:“都苦命嘛,就是娘兒了……唉,看你這樣辛苦,我真想把孩子帶走。”

開杏說:“可哥哥不讓你帶,要送回來呀!”

“他現(xiàn)在不見了!”

“他去……逃荒了?”

金枝說:“一個大男人,身強(qiáng)體壯,卻去討口,多丟人吶!他要我去,我不去,我情愿餓死、累死、苦死,也不愿羞死!”

是呀,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哥哥到了討口要飯的一步,真是丟死人了。開杏真為哥哥難過。

烏鐵點點頭。一個人的凜然骨氣,和性別沒有關(guān)系。

金枝要走,開杏挽留她:“就在這里吧,看來你和這孩子有緣分,多領(lǐng)他一段時間,對他有好處?!?/p>

“就是啊!”烏鐵也在挽留。

“住幾天也行,不過我還是得很快回去。這幾天老鴰崖觀音寺里,好多人都去求雨了,鐘鼓鐃鈸響個不停。如果下點雨,今年還可以補(bǔ)種苞谷洋芋……”金枝有點語無倫次。

烏鐵又想起了?貀。他說:“這開貴哥,家也不管,是不是給?貀纏身了?”

金枝說:“是餓死鬼摳心了。”

傳說中,餓死鬼是?貀中的一種。被餓死鬼摳了心的人,白天餓,晚上餓,春天餓,秋天餓。不僅餓飯,餓色,餓錢,還餓權(quán)……餓死鬼見到什么啃什么,見到什么拿什么,實在沒有,門枋都要撕掉一塊的。餓到極致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烏鐵也餓過,但他不知道被餓死鬼摳了心,會是怎樣的難熬。

烏鐵說:“找個你們當(dāng)?shù)氐募浪?,給他咒咒?貀啊!如果實在找不到,我用金河邊的方法……”

金枝說:“開貴的病好治,不消那樣復(fù)雜。”

烏鐵一下來了精神,但他還是不相信:“真的?”

想不到,金枝這樣說:“真的。只要抓把銅錢,在他眼前晃一下。哪怕睡著的,眼睛就睜了!手都會一下子伸過來!”

畢竟是自己的哥,開杏聽不下去。她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各有命,我哥他會好的,會渡過難關(guān)的。我知道他的脾氣的,他有辦法了,就會來接你回去的?!?/p>

“他接我回去?接我回去喝西北風(fēng)啊?接我回去吃干泥巴?。俊苯鹬﹂_貴,不僅是失望,而像是絕望了。靠這樣的人過日子,是扯著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

“沒有吃的,我活不了。沒有臉,我更活不了?!苯鹬φf出這樣的話時,心里突然疼痛。那個腦子和行動總是很怪異的人,為什么會是自己的男人?

又有人落氣了。有人用門板抬上,穿過古巷,急匆匆往城外走。紛亂的腳步比冥紙飄得更快。金枝內(nèi)心一陣慌亂。那個逃荒的人,已經(jīng)很久不見蹤影,在外丟人現(xiàn)眼不說,要是把命都丟在哪個溝坎,或者比人還饑餓的狼嘴里,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開杏家里已經(jīng)非常不好了,最清的粥里也摻大量切碎的樹葉、樹皮。喝下去不僅是嘴澀,更多的是心苦。要是連這些東西都沒有摻的那一天……她不敢想下去。金枝要走,不過她不是回楊樹村等雨種地。她決定去找開貴,有男人的家才是真正的家。開貴找回來的那一天,她要讓他在祖宗的墳前,磕三個響頭,打自己的嘴巴,向先人認(rèn)錯,然后好好做活,好好生活。金枝是那樣的果斷,那樣的決絕。

金枝抱著孩子暗自落淚,雖然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對于孩子和自己的未來,誰也無法樂觀。開杏也是眼眶發(fā)紅,于自己而言,是有腳無路,在這個老城,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她受夠了,但她卻無法動身,金枝可以去找自己的男人,她開杏連這樣的由頭也沒有。烏鐵看出了。烏鐵小聲對開杏說:

“如果想走,你也走吧!要是我的腳還在,我早走啦!”

開杏一言不發(fā),拾起沒有納好的鞋底,咬咬牙,一針一線地做起來。做鞋的人,給了別人好多路,自己卻連穿鞋的機(jī)會都沒有。

烏鐵摸了摸馬老表的臉,把韁繩遞給金枝:“騎上它,你想去哪,就讓它送你去哪。”

馬老表將頭伸過來,用長長的嘴拱她。

烏鐵說:“騎上吧!它都同意了?!?/p>

金枝朝烏鐵彎腰,雙手合十,作了個揖:“烏鐵老表,想不到你還懂得女人的心?!?/p>

烏鐵笑說:“馬老表更懂些?!?/p>

果然,馬老表撲閃了兩下耳朵,矮下身來。金枝跨上馬背,朝開杏伸手:

“遞來?!?/p>

“都拴在馬鞍子后面了?!遍_杏說。

金枝摸了摸,一袋不小的蕎麥面,捆得十分結(jié)實,如果是一個人,至少能吃上三天。

金枝說:“我說的是孩子?!?/p>

“你這種樣子,是想要帶走他?行嗎?”開杏覺得意外,將孩子往懷里收了收。

金枝說:“不是,就抱抱,求你,真的就抱抱?!?/p>

烏鐵說:“給她吧!”

金枝將孩子抱在懷里,解開衣服,讓孩子咂奶。孩子咂了兩口,便不再張口,只是將小臉往金枝熱乎乎的胸上湊。

金枝嘆了一口氣:“兒吶,不吃?。磕阋苍S是最后一次了!”

“保命重要啊,不管走到哪,不能冷,也不能餓?!睘蹊F難受,用手去捂臉。

開杏也說:“如果找不到,你就回來,要死我們一起死……”

金枝哪聽得這句話,哭得嗚嗚咽咽,上氣不接下氣。

烏鐵努力讓自己高一些,以便和馬老表的距離近一點。馬老表低下頭,將長長的臉在他身上蹭。

“讓它和我走,你放心嗎?”金枝問。

烏鐵說:“人有人的勇氣,馬也是。在需要它的時候,它應(yīng)該竭盡全力。如果你找到了能活下來的地方,就讓它回來?!?/p>

“如果找到了,我們就一起回來。如果找不到,我就讓馬老表先回來。”金枝將孩子遞還開杏,整理了一下衣服,收緊馬韁。

蹄聲緊湊,馬老表隱沒在小巷的遠(yuǎn)處。

金枝去哪,情況怎么樣了,誰也不知道??砷_貴突然回來了。當(dāng)開貴知道金枝是去找他時,一臉的暴怒:“你們傻呀!讓一個女人去找自己的男人!丟人現(xiàn)眼不說,落進(jìn)男人窩里就麻煩了?!遍_貴對金枝能否活下來,一點也不擔(dān)憂。擔(dān)憂的是金枝一旦發(fā)生什么,將是他開貴作為男人的恥辱。出門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一個女人在外,比一個男人生存下來的方式要難得多,憑金枝那張好看的臉,那張會說話的嘴,那個不缺點子的腦袋,她會活得比在楊樹村更好些。當(dāng)初他叫金枝和他一起逃荒,是有他的道理的。當(dāng)時金枝腦子不開竅,現(xiàn)在她居然無師自通了。

發(fā)火歸發(fā)火。怒氣未消,開貴就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和孩子逗樂。孩子已經(jīng)有了眼神,會笑了,會和人發(fā)生互動了。這時候的孩子最讓人喜愛。

“你還是找找嫂子吧,一個女人在外……”開杏根本就不放心。

開貴說:“別操心,她只要出門,肯定不會餓肚子。”

現(xiàn)在,每隔一段時間,開貴都要給烏鐵送來草藥。那些草藥,都是藥鋪里沒有的,都是烏鐵此前所沒有見過的。當(dāng)烏鐵從中拾出一兩根來,詢問他名稱、藥效時,開貴便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又不是郎中,有必要向你解釋得清清楚楚嗎?吃就是了,別讓幫助你的人心煩??!”

烏鐵連忙認(rèn)錯。

而這段時間,開貴拿來的藥,都是石碓舂成的粉末。烏鐵看不清藥草的本質(zhì),更不便再問。

“這樣方便吃,用酒或者開水,一口就吞下了?!遍_貴舉了舉手說,“為舂細(xì)它,我掌心里都起水泡了,紅,還腫呢?!?/p>

現(xiàn)在,開貴又將草藥送來。這次他讓烏鐵外洗:“煮成濃湯,每天晚上洗一次,特別是房事前。”

“妹夫,一個月后保證你金槍不倒?!遍_貴笑。

烏鐵不好意思了,讓舅子都關(guān)心到他私密的具體部位和他的私生活,他真是不安。他連忙說:“這久好多了,估計今年可以懷上。”

開貴不再說話,坐在火塘邊,等著開杏給他舀粥。雖然一把米加一大鍋水,水里又放這樣那樣的樹根、樹葉或者樹皮,米在水里能數(shù)清顆粒的數(shù)量,可畢竟可以下咽。喝下去,胃就會好過得多。開貴并不計較,接過來,嘴不離開,一口喝光。

用舌頭卷了卷牙縫里的殘渣,開貴抹抹嘴說:“村子里好多都出去逃荒了……”

烏鐵說:“其實,你可以像以前一樣,在這里挑水賣。掙多少算多少,先讓自己活下去?!?/p>

“哥哥,氣飽力壯的,你還去……臉上譏虱子都在爬了。”開杏說,“你回楊樹村看看,搞不好嫂嫂已經(jīng)回家了。把她接來,我們吃啥,你們就吃啥。我們活,你們活,我們死,你們死……”

“我回去過啦!家里冷火清煙,哪有人住的樣子!”

“現(xiàn)在要人了?你怎么不管她?你讓她傷心了?”開杏問。

開貴說:“我怎么不管?每次有人給菜團(tuán)子,我不吃,全都送回去給她……”

“那咋不在了?咋辦啊?”開杏問。

開貴說:“我找她啊,我一邊逃荒,一邊在找她的下落。我發(fā)誓,找到天邊也要把她找回來。好不容易討到個老婆,好不容易生娃……”開貴伸手捂了一下口:“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沒有老婆,我真的無法活?!?/p>

開貴朝馬廄里看了看,那里空空無有。

他說:“馬呢?”

“跑了?!睘蹊F突然臉熱。

“跑了?怎么跑的?”開貴有些疑惑,也有些失望。這年頭,是怎么啦!他暗地想,如果馬在,哪天真餓得要死,還可以殺馬熬湯呢!可現(xiàn)在馬不在了。開貴站起來。他看了看烏鐵這屋子,又高又大,妹妹住在這里,不用種地,做些小本生意,餓不死,還真是好。

原來只是說說,可開貴還真的去討口了。他爬過高山,走過深谷,趟過小河,烏蒙山的村村寨寨他都走了個遍。這段時間以來,他被狗咬過,被狼逼過,從崖上跌下過,在水里逃生過??墒招跷?,除了偷到一把砍刀,得到的更多是難以啟齒的羞辱。一次他敲開了一個老太婆的門,那老太婆給了他一碗水,卻對他說:“年輕人,我這把年紀(jì)了,都還在做活,你就這樣了,懶不是辦法,一勤天下無難事呀!”他差點沒將喝進(jìn)口里的水吐出。另一次,是一個和他差不多的男人,那男人一臉兇相:“兄弟,我也才討回來呢!你是墳頭上掘墓?”開貴嚇得趕快離開。他一邊跑,一邊小聲說:“我找我的婆娘啊!沒準(zhǔn)哪天你們也會失去老婆的……”

受到的屈辱多了,開貴便無所謂。只要能找到吃喝,只要天黑能有個草堆可鉆,醒來能爬起來,就夠了。在性命受到威脅時,臉皮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良心也是。但當(dāng)他連臉都不要、四處奔波時,命運并沒有什么改變。

眼前的孩子,臉上的菜色褪去,陽光一照,泛起紅暈。開貴抱著孩子在屋里轉(zhuǎn)來去。他一會兒看看窗,一會兒撫撫門,木質(zhì)的材料比竹籬笆就強(qiáng)多了。他笑,孩子就看著他笑。他裝作生氣的樣子,癟著嘴,孩子就哭起來。孩子的喜怒哀樂,孩子的命運,都和自己密不可分。他的責(zé)任感覺強(qiáng)烈了起來。突然,他看到墻角堆了一大堆草藥。湊近一琢磨,都是他一直以來送給烏鐵的那些。

烏鐵并沒有吃。開貴心里一驚。

讓開貴更為吃驚的是,開杏突然蹲下,劇烈嘔吐。動作的夸張,仿佛要將整個心肝肚肺全都吐出來。

開貴問:“是吃錯東西了嗎?”

這等于白問,眼下的日子,吃的也就鍋里的那一點點,哪還有錯的東西來吃。

開杏抹抹淚花,剛站起來,卻又想吐,趕緊蹲了下去,又是一陣干嘔。翻江倒海,滿嘴苦腥,卻一樣也吐不出。妹妹這樣子,讓開貴若有所思。

“你是懷……”開貴捂口,連忙噤聲。他將開杏叫到里屋,小聲問她:“妹妹,是不是雜種又欺負(fù)你了?”不等開杏說話,他又說:“烏鐵這雜種太壞了,他不會給你好日子的,他那屌樣,也給不了。你是我的妹,是我的痛,我們倆一起長大,我愿意看到你生活過得順暢的樣子。”

開杏突然奇怪,向來不會往深處想的哥哥,向來也不太喜歡表達(dá)的哥哥,怎么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她說:“哥哥,我現(xiàn)在就生活得很順暢呀,我不奢求榮華富貴,不奢求盆滿缽溢,只求觀音顯靈,我和他有個娃兒,家庭就美滿了……”

開貴知道妹妹和自己想不到一起了,永遠(yuǎn)。他勉強(qiáng)笑笑,將孩子往開杏懷里一塞:

“觀音不是早顯靈了嗎?我有事,我得走了?!?/p>

馬老表回來了,馬老表居然回來了。它空著背,噼噼嗒嗒地跨進(jìn)門檻時,開杏愣住了。她無力地抓住馬韁,不知道如何是好。烏鐵將它拉進(jìn)廄里,給它倒了一碗豆面。人都很久沒有吃上的東西,讓馬老表精神振奮。它大口吃著,卻全身哆嗦。馬老表這些天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誰也不清楚。烏鐵一遍又一遍地?fù)崦哪槪亩?,它不斷移動的四條腿。

開貴又來了。開貴偷偷看了看開杏肚子,居然看不出隆起的樣子,他搖了搖頭。他朝開杏伸過拳頭:“長這么大,哥哥還從沒有給過你像樣的東西,這個,你戴著?!?/p>

開貴緊攥的拳頭松開,是個香囊。開杏接過嗅了嗅,那香味好怪,讓人迷醉,但她突然想嘔。

開杏捏了捏脖子,讓腸胃平靜下來。擦擦淚花,她將香囊還給開貴:“你還是給嫂子吧,你對她好,家才旺?!?/p>

開貴不由分說,給開杏掛在脖子上:“送你的,自家兄妹啊,就不要找話說……我們的家事,不要讓烏鐵知道?。 ?/p>

有谷草的香味直沖鼻子。開貴轉(zhuǎn)到后院,高高大大的馬老表,站在廄里,不慌不忙地嚼著谷草。墻腳,還有些咒?貀用的柏枝、火紙什么的??磥恚瑸蹊F背著他,干了不少事,而且還瞞得死格格的。

開杏小聲說:“烏鐵這久也沒少為你操心,說你身上?貀氣重,要給你咒?貀……”

“咒?貀?在我身上咒?貀?還曉不得誰身上有?貀?誰才是?貀呢!”開貴咬了咬牙,像在下什么決心,“開杏,給我一點吃的,我太餓了,像?貀在摳心……”

開貴埋頭喝粥。比清水濃稠不了多少的粥,在喉管里流淌太快,以至于響聲很大。也因為燙,開貴面目狡猾猙獰,讓人駭怕。

金河邊人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開貴的樣子,讓烏鐵警覺。直覺告訴他,開貴身上又附了什么?貀了,或者潛伏在他身上已久的?貀,又在動手動腳了。

“咚!”“咚!”“咚!”木門被人敲響。聲音低沉,卻如驟雨落地。開杏十分緊張,手抖,背涼,她看著烏鐵,不敢開門:

“是不是?貀喲!”

烏鐵說:“開吧,不管他是人是?貀,是禍躲不脫,該面對的還得面對?!?/p>

烏鐵的冷靜給開杏壯了膽。開杏放下孩子,拉開門閂。很意外,不是?貀,是人,是孫世醫(yī)。孫世醫(yī)親自上門,是很久沒有的事了。

孫世醫(yī)輕輕將門合上,插穩(wěn)木閂。他往木凳上一坐,取下瓜皮帽,擦了擦汗。再取下眼鏡,哈口氣,擦了擦灰塵:“今天晌午過后,縣衙門來人接我,說是要給安團(tuán)長開兩服中藥。安團(tuán)長的腰上有槍傷,天一陰,老疼。明天又要出征。安團(tuán)長位高權(quán)大,不去不行的。我剛給他把脈,士兵押著一個鄉(xiāng)下人進(jìn)來。原來是個逃荒躲難的,見到士兵就跑。士兵判斷,肯定有問題,便猛追不舍。他跑不動了,就讓士兵捉了回來??蛇@家伙神秘兮兮,不斷哀求說別讓他去扛槍,他是殘疾人。他想立功贖罪,有重要情況舉報。見我在,他說話吞吞吐吐。我只好借故回避。這個人我有些面熟。意外的是,我在屏風(fēng)后面,聽到那人告密的對象,是你!”

“我?”烏鐵一頭霧水。

孫世醫(yī)說:“安團(tuán)長并不相信他。安團(tuán)長說,你怕是瘋掉了,這個烏鐵,是上過臺兒莊前線的人,打過日本人的漢子,人家把腿丟掉,把命都差點搭上了。你告他什么呀?安團(tuán)長要攆他走,不想他在跨門檻的時候,說出了一句嚇人的話……”

烏鐵有些驚訝:“他說什么了?”

“那人說你私通共匪。說年前你用馬,送一個共匪過了金河。說得有鼻子有眼睛。馬是什么顏色,你當(dāng)時的臉色、動作,天氣怎么樣,都講得清清楚楚。他那口若懸河的樣子,像是在茶鋪里說評書?!?/p>

烏鐵給嚇了一跳。

孫世醫(yī)說:“那人看到安團(tuán)長不吭氣,指天畫地,賭咒發(fā)誓,說如果說謊,他就是牛日馬下的。說如果說錯,就砍他的手,不,把腳砍掉,像烏鐵那樣難看。”

開杏哭了:“這個人,怎么這樣歹毒!”

孫世醫(yī)說:“安團(tuán)長這人不愧是當(dāng)官的。他很理智,問那人是想干啥,那人說他餓昏了,就想天天有飯吃。安團(tuán)長讓人給他端來一盆豬油燜飯。要他吃完了慢慢說。我趁機(jī)說要回家配藥,趕緊從側(cè)門跑出來……”

這個姓安的,當(dāng)時是和烏鐵一起上前線的。只不過烏鐵丟了腳回來,而姓安的是戴著官帽回來的。人吶,就是這樣的不一樣,從相同的地方出發(fā),結(jié)局常常千差萬別。烏鐵回想起另外一個人——金枝的哥哥胡笙,那是個鄉(xiāng)村教書先生。多識了幾個字,讀了些當(dāng)局的禁書,思想和其他人不一樣,老激動,老想說話,老想做出些不同尋常的事來。但他命運坎坷。他的未婚妻子開杏,被自己搶來,生米煮成了熟飯。后來,烏鐵和他一起去了臺兒莊,烏鐵丟了雙腳,他卻無影無蹤。原以為命給丟了,不料卻突然回來,還暗地里加入了共產(chǎn)黨。那可是不得了的事,當(dāng)局到處追捕。胡笙走投無路,眼看就要羊落虎口??丛谑亲约鹤髂酢⒂质巧缿?zhàn)友的份上,烏鐵將他悄悄送走。本以為天衣無縫,不想現(xiàn)在居然有人告密……當(dāng)年那事兒并沒有幾個人知道。現(xiàn)在有人翻陳年老賬,烏鐵覺得脊背發(fā)涼,老感覺到暗地里有無數(shù)人在盯著自己,有刀手在伺機(jī)動手。這種事要是真弄出來,不僅自己掉腦袋,恐怕還要株連很多人。

哈,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死過一回的人,顯得很鎮(zhèn)定。烏鐵擺擺手:“不要相信他,無中生有的事,我會和安團(tuán)長說清楚的?!?/p>

開杏生火煨水:“他是想干啥呀?”

孫世醫(yī)說:“估計是看上你家的房子了?!?/p>

“房子?這有什么好看的?”烏鐵舉頭看了一眼自家的房,滿眼疑惑。

“那人對你的情況了如指掌。他說,要安團(tuán)長把你處理后,把房子給他,把馬給他,還有一把鍍金的夷刀……”孫世醫(yī)接過開杏端來的水,剛要喝,突然嗅到了什么,抽了抽鼻子。

郎中的嗅覺是敏感的。孫世醫(yī)知道是開杏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他伸出手來:

“把香囊給我。”

“什么……什么香囊?”開杏有些猶豫。

“你身上的,有香味的東西。”孫世醫(yī)非??隙?。

開杏摸摸索索地從衣領(lǐng)深處拽出香囊,遞給孫世醫(yī)。孫世醫(yī)拿在手里看了看:

“妹子,這個,你不能戴。”

“為啥?開杏不解?!?/p>

孫世醫(yī)說:“這里面有很大成分的麝香。”

開杏睜大眼睛:“麝香!麝香不是很名貴的東西嗎?”

開杏剛戴上這個時,烏鐵就嗅到了。這味很復(fù)雜,烏鐵吃不準(zhǔn)是啥東西。他問開杏時,開杏卻支支吾吾,東拉西扯,并不作答,他也就不好再追究。麝香食之不畏毒蛇,但麝香可致草枯木死。帶有麝香的人,穿過果園,果子落地;戴在身上,女性不能懷孕,懷上也會流產(chǎn)的。

孫世醫(yī)說:“妹子,不能戴的,這東西絕嗣?!?/p>

開杏急了。她干嘔了兩下:“這……”

“這香囊是我藥房里的?!睂O世醫(yī)翻看著香囊,肯定地說,“不久前,一個鄉(xiāng)下人,來我藥鋪里,就問這個。這藥非同尋常。任何用藥,我都得望聞問切,才能配方。那人和我套近乎,先是給我買。我問他買去干什么,我好給他配方和用量。他支支吾吾,不說。問急了,他干脆說,你開藥房,我買你賣,又不少你錢。那人怒目喪臉,我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輩,干脆不理??蛇@家伙趁我到后院解溲,居然偷走了麝香和香囊。你看,這香囊上,還印有我家藥鋪的名號。不過還好,他不懂用藥,在里面又加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試圖混淆,讓人看不清認(rèn)不明。這樣,倒將麝香的藥效果降低了。”

開杏摁住胸口,松了一口氣。

“這個人,就是今天到安團(tuán)長那里,告密你的人!盤點一下左鄰右舍,誰和你們有仇?苦大仇深、誓不兩立的那種?”

烏鐵說:“世醫(yī),你越說,我就越糊涂了!”

孫世醫(yī)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說:“舉報你的這個人,舉手揩汗時,我看到了,右手沒有食指?!?/p>

“??!”開杏嚇了一跳,“是我……”

烏鐵擺擺手,不讓開杏往下說。他讓孫世醫(yī)跟他進(jìn)了里屋,摸摸索索翻開一大堆草藥。孫世醫(yī)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抓起那些草藥。他看了看,嗅了嗅,又用手捻了捻,找出了其中一些說:

“這是七葉一枝花,這是苦參,這是豬膽,這是蚯蚓,這是滿天星、五倍子……”

孫世醫(yī)說的這些藥,長久以來治愈了不少人的疾病,都是民間的寶貝。但配方一旦調(diào)整,便是殺精的猛藥。在金河兩岸,要是不想讓牲口繁殖,就擇其一二,用來煮湯灌下,或者擦在它的生殖部位上,就可達(dá)到目的?,F(xiàn)在多種藥一起下,而且配量不小,其厲害程度,不言而喻。

若是英雄,即使落在仇人手上,死也瞑目;若是老虎,即使中了獵人圈套,死也瞑目;若是羊子,即使被狼吃,死也瞑目。命中注定,無可逃避,那就坦然接受。這些都是金河兩岸人的生存原則??蓪O世醫(yī)說的這人,不是仇人,不是獵人,也不是惡狼,可他的內(nèi)心,比這些以殺生為樂的人和噬人為生的動物,有過之而無不及。

烏鐵毫毛倒立,冷汗直冒。他連連往門外吐了幾口唾沫:是撞?貀了,撞上惡鬼了……

此非久留之地。孫世醫(yī)要烏鐵快走,越早越好,越遠(yuǎn)越好,越隱蔽越好。他從懷窩里掏出一個鼓鼓的布袋,遞給他:“我沒有啥給你,這袋干炒面,是真正的腸子藥,肚子填飽了,腸子才不會生病。腸子不生病,才啥都能面對?!?/p>

“你們家的木柜早空了……”烏鐵推辭。

孫世醫(yī)生氣了,低聲怒喝道:“收下!這又不是毒藥!也非麝香!你聽我的話,這是上好的藥!”

烏鐵只好接過,帶有體溫、散發(fā)香味的布袋,重若千斤,灼得他心口疼痛,淚往上涌。孫世醫(yī)將門輕輕隙開,壓了壓瓜皮帽頂,推了推眼鏡,往外探了探頭,確信外面沒人,才躡手躡腳出門??绯鲩T檻,孫世醫(yī)又回過頭來:“我再去給安團(tuán)長把把脈,先前給他藥,還沒有配完,明天一早,他就要打仗去了。一個時辰之內(nèi),你必須得走?。∥抑荒芙o你拖這點時間……”

“這香囊再戴要出大事,我拿走了!”孫世醫(yī)對開杏說完,像只貓,縮了縮身,往門外一躍。他腳動得飛快,悄無聲息地隱沒在黑暗之中。

孫世醫(yī)走了。開杏抱起孩子就要出門。

烏鐵說:“你要去哪里?”

開杏說:“這個孽種,他從哪里來,我就扔到哪里去!”

烏鐵阻攔他:“這是個懵蟲蟲啊,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把他養(yǎng)著,幾年以后,他就會照管自己了。扔在街頭,狼啃狗扯,或者餓死了,閻王爺都不饒我們。給別人領(lǐng)去,又恐會教壞?!?/p>

開杏有著無邊的委屈。她將睡著的孩子放到里屋的床上,回頭說:“當(dāng)時就是你讓留下來的,多了若干的煩惱……”

烏鐵開始喂馬。他把孫世醫(yī)送的炒面,加水?dāng)嚢杈鶆?,全裝進(jìn)馬老表的草料袋。馬老表搖著尾巴、大口吞咽的時候,烏鐵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琢磨從哪里出城,從哪個渡口泅過金河,從哪條路可抵達(dá)老家。開杏卻哭得不像個人。烏鐵的話,開杏算是聽進(jìn)去了,從未有過的悲傷和復(fù)雜心情,像兩把錐子,在她的心里戳來戳去。

“我現(xiàn)在不得不走。到了那邊,找到安身之地,我再來接你。烏鐵抽出夷刀,試試鋒芒,遞給開杏:如果沒有吃的,你拿去換。上次我請孫世醫(yī)詢過價,眼下還可以換兩升蕎麥。如果有人犯你,用這個自衛(wèi),也是不錯的?!睘蹊F說。

開杏咬咬牙說:“哪個敢來!我就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開杏的成熟和勇敢,已經(jīng)很像自己的婆娘了,這讓烏鐵滿意。烏鐵點點頭。烏鐵又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還是不要硬拼,能走就走。對面韓大爺家的后院,有個暗洞,可以直通城外……”

嘔了兩口,開杏突然說:“烏鐵,我……我好像有了?!?/p>

“有了?有什么了?”烏鐵不明就里,他滿眼疑惑。

“我們有孩子了?!遍_杏一臉羞澀,“孫世醫(yī)都看出來了,你傻呀!”

“我們有孩子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烏鐵滿眶含淚,將開杏小心摟住。這個外柔內(nèi)剛的開杏,這個此前一直把他當(dāng)作外人的開杏,終于在與他從未消停的磨礪中,誤會漸消。開杏終于與他烏鐵,有了骨與肉的粘連,有了心與心的相依,有了將日子繼續(xù)過下去的理由。

烏鐵突然說:“你管好自己的身體,不能餓,不能冷,更不能生氣了。你好好等著我,過幾天我就回來?!?/p>

開杏十分意外:“你回來?你不是要接我們走的嗎?”

“我相信開貴哥是真病了,是惡鬼纏身了。這?貀估計是藏得最緊的,只有動用大祭司功力非凡的法咒,才能將?貀驅(qū)走。我們是一家人,不能看著不管呀!我過金河去,請位法術(shù)最大的祭司來,給他消災(zāi),給他咒咒?貀。咒得越緊越好,咒得越兇越好。再不,就配上漢人的油鍋,盛滿滿的一鍋油,燒得漲辣辣的,炸他個骨肉分離,魂飛魄散……”烏鐵說。

金河兩岸的詛咒有很多種,很厲害。據(jù)說有的咒,可以讓對方遭槍子、落崖、溺水、大病不起,或者孤寡一生。開杏全身哆嗦,她不知道,是哪一個結(jié)沒有打開,致使事情發(fā)展到這樣一步。他也不知道,烏鐵精心準(zhǔn)備的這一咒,會厲害到哪一步。

烏鐵說:“花開在枝上,毒卻藏在根里……山鬼喜歡牛羊,漢鬼喜歡金銀,餓死鬼需要米飯。找準(zhǔn)病因,就好辦了。請祭司念過咒,很快他就會清醒的。那時候,?貀不再附體了,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了?!?/p>

烏鐵補(bǔ)充說:“我先給他弄一袋糧食,如果他來,你給他,先讓他別餓狠了。喪失理智的?貀,是最惡的鬼……”

這根本就不是惡咒的方式。開杏不知是喜還是憂:“你不用惡咒了?”

“惡咒只會害人害己,善良才是最大的法力。我這次去請的祭司,又不是對付日本人,也不是對付阿多納。我們不念惡咒,不整親人,祈福才是根本。這樣,我們的娃兒才會更好……”

“可是,安團(tuán)長會輕易放饒你嗎?”開杏更擔(dān)憂的還是這個。

“我們先躲過今天。安團(tuán)長很快就外出打仗了,他一時顧不了我這個小人物的。只要纏哥哥的?貀離開了,他會和安團(tuán)長解釋清楚——這是一個誤會,他之前是?貀摸著腦殼了,胡亂說話也情有可原?!?/p>

開杏說:“知道了,安團(tuán)長以前也和你一起在過前線。”

烏鐵輕輕撫摸著開杏的肚皮,似乎想感覺里面的踹動,卻又突然有些不安。他回頭往門外吐了幾口唾沫,大聲念道:“惡鬼?貀??!別站著不走,免得胯子抖;別回頭張望,不然脖子僵;別見利忘義,免得遭天收……”

里屋的孩子突然“哇”的大哭。開杏連忙將他抱出門來。天空一縷陽光,破開了云層,將挑水巷照得一片金色。? ? ?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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