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忠
我是愛香椿樹的。
對香椿樹的愛,好像與生俱來,又延續(xù)在我的生活里。對一般人來說,香椿樹不秀頎、不端莊、不迷人,但是香椿樹獨有的故鄉(xiāng)的氣息,卻無與倫比,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在北方,幾乎家家戶戶的庭院里,庭院前后都有幾棵香椿樹。這樹好像是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家業(yè)”,它們站在那里,就是家的一種象征。在四季里,只要看到香椿樹,好像日子安穩(wěn)富足,日子有了滋味。
每一年春天,香椿樹最早長出了嫩芽,它的芽尖我們叫它春芽。能夠叫“春芽”,可見它在春天的地位。
春天新生的柳葉叫柳芽,楊樹花叫楊花,榆樹花叫榆錢,等等,好像用春字稱呼的花和芽并不多見。所以,當(dāng)香椿芽冒著料峭的春風(fēng)拱出枝頭時,春天真的來臨了。
香椿芽紅彤彤的,帶著春天一如既往的豪情,穩(wěn)穩(wěn)地立在枝頭尖,像長矛,像劍戟,不畏懼一次次倒春寒,不畏懼翻來覆去的雨雪的砥礪,它認(rèn)準(zhǔn)了春天,就不會懷疑。它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歷練,所以,它沒有其他樹木花草的嫩綠鮮美。
而香椿樹,卻是鄉(xiāng)村人家喜愛的一種樹。它很少成為有用之才,每家每戶都會栽種上幾棵,為的是在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香椿芽能撐著讓人們度過那些難挨的漫長的春天。
小時候,香椿煎雞蛋是上等的菜品。春天里,把第一茬香椿芽掐下來后,香椿樹皮實,一茬一茬的春芽緊接著長出來,相對來說香椿芽不稀罕,而雞蛋卻舍不得攤成香椿雞蛋餅。
在當(dāng)時,一個雞蛋可以換許多日常生活的菜,足夠一家人一天的生活之需,比如一個雞蛋可以換三四斤芹菜,可以換兩三斤西紅柿、兩斤韭菜、三斤黃瓜、四斤大蔥等等;但是通常是舍不得拿一個雞蛋去換這些菜的。平時攢著雞蛋去集市上賣了錢,還要給孩子們交學(xué)費或者日常之用。
家里來了客人,才能拿著雞蛋去換些菜。每個生產(chǎn)隊里都有菜園子,可以拿雞蛋去換蔬菜。這也是當(dāng)時物物交換非常具體又自然的狀態(tài)。
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達(dá)到以金錢作為買賣一切的條件,生產(chǎn)隊里實施這樣的交換解決了買賣與需求矛盾。生產(chǎn)隊里用菜換取雞蛋之后,集中起來再到集市上銷售,也達(dá)到了為生產(chǎn)隊謀得福利的目的,讓社員年底能分到一定的現(xiàn)金收入。
所以,雞蛋在當(dāng)時的價值和地位不可小覷。那時候講究一些的人家,等到哪個孩子過生日時,給煮一個雞蛋,算是最高的待遇。家家戶戶幾乎有四五個、七八個孩子,一個人煮一個雞蛋是不可能的事。家養(yǎng)的母雞有數(shù),產(chǎn)下的雞蛋也就顆顆都在一家人的生活計劃里。能每個人分到一個雞蛋,那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在我們孩子的稱呼里這一天叫“五旦五”,而這個“旦”字被我們叫成了“蛋”字,因為只有這一天,每個孩子才能分到一個雞蛋,這是一個用艾蒿煮過的雞蛋,帶著艾蒿的清香,以及艾蒿葉子的青綠。如果這個雞蛋不會變質(zhì),我們會玩出了“包漿”。在我們手里一天都會舍不得吃,比比誰的雞蛋大,誰的好像更完美。
所以,用雞蛋炒一次香椿芽,這樣的美味會飄散在四合院里久久成了美好的回憶。
香椿葉更多的是腌制起來,腌上一大盆,在吃飯時夾上一小碟,成為炒土豆絲或者炒蘿卜絲時的配菜,就著腌制的香椿芽喝粥,也是寡淡的庸常日子里刺激味蕾的美味。
母親會把鮮嫩的香椿芽洗干凈,腌制在一個個用過的罐頭瓶里,封緊蓋,等著家里來了客人或者春節(jié)時,裹上面糊油炸上一盤,金黃的顏色,濃郁的香味,仿佛這就是離家多年依然念念不忘的老家的味道。
用煎餅卷上一個我們叫做“香椿魚”的油炸香椿芽,咬一口朝后拽一下“香椿魚”,等一個煎餅吃完了,“香椿魚”又這樣到了另一個煎餅里,這樣誘惑著自己能比平時多吃兩三個煎餅。
等香椿葉長大一些,我們會在長長的竹竿上綁上一個鐵鉤,全部鉤下樹上的葉子,母親會把這些葉子洗凈腌制后曬干,在菜蔬少的時候,或者農(nóng)忙的季節(jié)里,在開水里泡上一小把,然后切碎,撒在咸菜里,或者雞蛋拌炒一盤香椿,別有一番滋味。
這香椿也就解了家中的困難時日。而那些腌在罐頭瓶子里的香椿芽,是來了客人或者春節(jié)時才能派上用場的。冬天飄著大雪,油炸香椿的郁香穿過密密匝匝的雪花飄散在屋后的大街上,讓我們這些孩子們垂延欲滴,跑回家趁著母親做飯的忙碌,我們抓上幾條油炸春芽,然后一根根分給那些伙伴們,這也成了我們顯擺富有的一次機(jī)會。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香椿樹,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吃上油炸香椿的。
我們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這難得的牙祭,手上留下的余味也久久留香。所以,等有人從鄰居家或者從山里的親戚家挪來一棵香椿樹苗時,孩子們都是用心呵護(hù)著,從河壩上的酸棗樹上割來一把圪針圍在香椿樹小苗的四周,生怕家里喂的羊一口吃了那香椿樹苗。
在春天,放學(xué)后第一件事就是給香椿樹澆水。等香椿樹長大了,這些孩子也都相繼離開了村莊,離開了香椿樹;等多少年后攜妻帶子回老家給父母親上墳的時候,庭院里,只有香椿樹還高高地在四合院里顯眼的位置,讓人的淚水奔涌不止。
定居在了北京后,所幸,樓前以及周邊都是香椿樹,特別是樓前的香椿樹足足有三五十年的樹齡,香椿樹高過了四層樓,把我住的三層的房間圍裹在香椿樹林里。抬頭望見的香椿樹,仿佛讓我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突然想起在故鄉(xiāng)院子里孤獨生長的香椿樹,它陪伴我們度過了溫暖的童年少年時光,它陪伴父母親度過了一年年采摘香椿芽的時光,給我們腌制好等待我們回家將香椿芽帶到異鄉(xiāng)的老年時光。
每一次回故鄉(xiāng)去,我都會擁抱一下那棵香椿樹,它是愛的見證,它是一份美好的記憶;無論遠(yuǎn)離故鄉(xiāng)多遠(yuǎn)多久,那棵香椿樹在我心里,永遠(yuǎn)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愛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