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陸
從大連奔寧安,要奔一千多公里。
過了吉黑地界,是低山漫岡,路況漸差,車流漸少,難免生出些心情。
路過雁鳴湖,可見遠(yuǎn)近湖泊,心情漸好一些。也臨時想到:先落鏡泊湖住幾天,是不是很好?
鏡泊湖大道寬闊,不見人行,但見蒹葭鳥影。正值昏晚之時,西邊落日竟然泛紫,千丈云色一并染上藕荷色,心底倏地感受到高曠。
鏡泊湖在東經(jīng)129°0′5″、北緯42°2′,是中國最大的高山堰塞湖,再往東北望,那盡頭暮靄處,即是寧安,古稱寧古塔。
我們投宿的鏡泊湖景區(qū)有一家私人別墅客棧,價牌上標(biāo)著590元一天。老板大概看我們老兩口不舍得錢,就說,淡季客少,給你們特價,就300元。
房間講究,妻子想拉窗簾透口氣,拉不動,我過去又拽又扯也拉不開。我喊老板窗簾壞了。老板就過來,拿一個遙控器,教我們,看,這樣一摁,就OK了。
老板和藹,趕上斷電,還提著野營燈,把我們請到堂間,沏茶斟杯,說些鏡泊湖。
我問他清朝時流放重犯在這一帶充軍為奴,是否有遺址和收藏可看。他說,流人都是罪人,在這里最多停歇一兩天,除了屎尿,還能留下什么東西?要去寧古塔,還得走一百里呢。
小老板姓鐘,當(dāng)?shù)厝?,三十多歲,身壯臉大。說他祖籍在浙江桐廬,爺爺50年代中??荚跂|北電力學(xué)校,畢業(yè)響應(yīng)號召分配在鏡泊湖發(fā)電廠,一留就是三代。輪到他爸,就下崗了。輪到他,就自己干。
我說,他從形貌口音看不出一點(diǎn)南方子弟的影子。
他哈哈笑,問我信不信,一樣的芹菜籽,撒在東北就長粗高,撒在江南就長細(xì)矮。
我說我信。
我信自然水土。
鏡泊湖名字美?。】滴醴饨?,將謫戍流人萬里迢迢押解至此。流人大概看湖波映云,又看枯容照水,不禁動了情,用上這“鏡泊”二字入了詩。唐朝它叫忽汗海,遼代它叫撲燕水,金代它叫必爾騰湖,都不如這“鏡泊”。
流人涉案五花八門,單文字獄所涉名士學(xué)者就不可勝數(shù),像函可、丁澎、張縉彥、方拱乾、方孝標(biāo)、吳兆騫等??滴鯐r人丁介有《出塞詩》,這句“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遼陽”,就概括了這一段。其實(shí),遼陽往北寧古塔,再往北齊齊哈爾,天涯來源不知有多少!一去一生,一留幾代。
寧古塔,不見塔,三千里路暴尸寒。清朝四百年間,此地此名,誰不聞名喪膽?
我曾經(jīng)想當(dāng)然:流入極寒,血肉之軀定然不堪,可不可能也有冰雪思想從中立定呢?
我花過幾年閑時間,但所讀凈是些矮篇短章,連幾塊像樣的橛子都扒拉不出來。寫鏡泊湖,有吳兆騫所寫《北諸望目》一詩,不過“風(fēng)微頻泛滟,浪細(xì)不成團(tuán)”,是小巧字詞;寫流放思痛,有丁澎“愁劇須憑酒,時危莫論文”,不過囹圄經(jīng)驗(yàn);寫苦役生死,有方孝際“江山何其大,我配三尺枷”,不過仰天一嘆。幾本薄書,基本如此。
不是東北水土不生才情,只能說,冰雪可摧折,而寒于冰雪者,則是清朝刑律。而最為冰寒者,則是刑律一旦落到了邊塞,生殺予奪皆肆意,可生生不得,欲死死不成,喂狗喂狼擰斷脖子暴尸冰雪,也就是一頓飯的事兒。
吳偉業(yè)贈吳兆騫有一句詩,“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那么,生存就須聰明,茍且不夠再茍且,有紙張筆墨的找紙張筆墨,沒有紙張筆墨的就找樺樹皮和刻刀,書寫悔悟,書寫頌歌,也一時蔚然成風(fēng)。
吳兆騫所寫《長白山賦》最搶風(fēng)頭,開篇即是“猗茲山之峻極,眇群岳而獨(dú)尊”,這“獨(dú)尊”二字正合康熙的心思??滴醴忾L白山為滿族圣地,就是要長白山的屁股壓住泰山的臉盤。
康熙在“獨(dú)尊”二字上圈了一個大朱圓,說:“苦寒丹句,抄印刊發(fā)?!毕鞯綄幑潘?,吳兆騫南面涕零,垂首痰涎,想想兒女子孫那些奴賤終于有了指望,也就顧不上什么丹心什么汗青了,天天寫大清賦,寫到骨灰頂級。
吳兆騫(1631—1684),吳江人,1657年因南闈科場案下獄,與同案犯方拱乾被判流徙寧古塔。三月啟程,七月降身,行程四千三百里,一走二十四載。最苦之時,嚼蝙蝠充饑,生下一子,開始起名蘇還,取蘇武牧羊萬里還家國之意。后無望,改名為吳桭臣,甘獻(xiàn)大清屋檐下一小臣子之心。其子長成之后,寫下《寧古塔紀(jì)略》,實(shí)證實(shí)紀(jì),記錄白山黑水,不涉閑情詩文。吳兆騫在那一代流人中待遇算最好的了,可以講學(xué),可以狩獵,可以接待都督。
康熙二十二年即1681年,吳兆騫獲赦,叩恩之后,啟程南歸,一路不看風(fēng)景。坊間傳說是朋友顧貞觀幫了忙,是納蘭性德上下疏通,才有他獲赦南歸。其實(shí)還是那首《長白山賦》救了他,若文章不對,誰敢替他說一句話!
吳兆騫算是清朝士人自新模范吧。只是人強(qiáng)命不強(qiáng),回鄉(xiāng)不到三年就病故。臨終時,吳兆騫幻覺回寧古塔,要家人取“二月雪冰” 啜食。唉,坍塌一聲。
都說蒲松齡、曹雪芹是清朝最有價值的文人,要我說,吳兆騫比曹、蒲二人更有歷史性質(zhì),有真實(shí)的必然。難以想象,若蒲松齡、曹雪芹也隨后流放寧古塔,還能有怎樣的情節(jié)?
從鏡泊湖到寧安有一百多里,看所尋幾處勝景其實(shí)都是后來修建,什么西閣,什么望江樓,還有什么潑雪泉、七子詩社,都是有址無跡。不想看。當(dāng)時磚瓦總是可翻可修,這就比不得當(dāng)時文字。我搜到一些流人及其后代零星文字,可惜不值高讀。
可我不相信,流人接踵,寧古塔和齊齊哈爾最多一年可達(dá)四十萬至者,如此浩蕩文人及其后代隊(duì)伍就真的沒有幾支椽筆凌峰嗎?
唉,還真就沒有找到。
所以,早有人說,東北文章少高峻。
想此話也只是隨意說。
離開寧安再上路,越發(fā)為蒲松齡、曹雪芹慶幸。在清朝時代,他們還可以偷生出《聊齋志異》《紅樓夢》這等中華,而且能茁壯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