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上半年,魯迅往三味書屋讀書。自百草園至三味書屋真正才一箭之路,出門向東走去不過三百步吧,走過南北跨河的石橋,再往東一拐,一個朝北的黑油竹門,里邊便是三味書屋了。書屋不在百草園之內,所以不必細寫,只須一說那讀書的兩間房屋就行。我去讀書是從乙未年起的,所記情狀自然只能以那時為準,但可能前兩年也是大概差不多的。書房朝西兩間,南邊的較小,西北角一個圓洞門相通,里面靠東一部分有地板,上有小匾曰“談余小憩”,小壽先生洙鄰名鵬飛在此設帳,教授兩個小學生,即是我和壽祿年,外邊即靠北的一大間是老壽先生鏡吾名懷鑒的書房,背后掛一張梅花鹿的畫,上有匾曰“三味書屋”。老壽先生的大兒子澗鄰名鵬更,在鄉(xiāng)間坐館,侄兒孝天同住一門內,則在迤北一間書房開館授徒,后來往上海專編數(shù)學書,不再教讀了。
老壽先生教的學生很多,有南門的李孝諧,秋官第許姓,又余姓身長頭小綽號“小頭鬼”的,都是大學生,桌子擺在西窗下一帶,北墻下是魯迅和勇房族叔仁壽,南墻下是中房族弟壽升,商人子弟的胡某和章翔耀,他的桌子已在往小園去的門口了,還有中房族兄壽頤,桌子不知道放在哪里,可能是在北墻下靠東的地方吧。從北京跟了介孚公回家的鳳升也于乙未年去上學,他于癸巳上半年同我在廳房里從仁房族叔伯文讀書,中途停頓,這時才繼續(xù)前去,書桌放在“談余小憩”的西北窗下,但書還是由老壽先生教讀的。
老壽先生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可是并不嚴厲,他的書房可以說是在同類私塾中頂開通明朗的一個:他不打人,不罵人,學生們都到小園里去玩的時候,他只大聲叫道:“人都到哪里去了?”到得大家陸續(xù)溜回來,放開喉嚨讀書,先生自己也朗誦他心愛的賦,說什么“金叵羅,顛倒淋漓伊,千杯未醉荷……”。先生律己嚴而待人寬,對學生不擺架子,所以覺得尊而可親,如讀賦時那么將頭向后拗過去,拗過去,更著實有點幽默感。還有一回先生閉目養(yǎng)神忽然舉頭大嚷道,“屋里一只鳥(都了切),屋里一只鳥!”大家都吃驚,以為先生著了魔,因為那里并沒有什么鳥,經(jīng)仔細檢查,才知道有一匹死笨的蚊子定在先生的近視眼鏡的玻璃外邊哩。這蚊子不知是趕跑還是捉住了,總之先生大為學生所笑,他自己也不得不笑了。
學生上學,對著那三味書屋和梅花鹿行禮,因為那里并沒有至圣先師或什么牌位,共拜兩遍,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是拜先生,那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行禮照例是“四跪四拜”,先生站在右邊,學生跪下叩首時據(jù)說算在孔子帳上,可以不管,等站起作揖,先生也回揖,凡四揖禮畢。元旦學生走去賀年,到第二天老壽先生便來回拜,穿著褪色的紅青棉外套(前清的袍套),手里拿著一疊名片,在堂前大聲說道,“壽家拜歲”。伯宜公(注:魯迅父親的父親)生病,醫(yī)生用些新奇的藥引,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陳倉米,沒有地方去找,老壽先生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一兩升,裝在“錢搭”里,親自肩著送來。他的日常行為便是如此,古道可風,值得記載下來。
(選自周作人自編集《魯迅的故家》,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