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1
沒有一張照片,那時候我不到十周歲,在生與死之間,與他擦肩而過。
如果有檔案多好。這些年,每個人都被記錄在冊,我的父親也活在我所填的表格內(nèi),在那些格子里喘息,但很可惜,沒有他的檔案,流民在那些年是沒有檔案的,尤其下層流民。檔案,準(zhǔn)確說,官方檔案,很規(guī)整的,現(xiàn)在,每個人都活在自己檔案的格子里,我的檔案也一樣,那里面標(biāo)記著我出生在哪里,曾經(jīng)在哪里讀書,工作在哪里。幾乎一生里重要的大事,都被記錄了。在一個外表清潔甚至有點兒古味的牛皮紙文件夾里放著我的清單,列舉著我人生的一些重大時刻,可能也有我不知道的一些關(guān)于我的評判話語。我不知道會有哪些人翻閱它,應(yīng)該很少,極其少。我父親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檔案。但是,作為一個親近文字的人,我想把父親“捉拿歸案”,不是那樣的方格子,不是那樣的牛皮紙,而是隨心所欲地,將他從世界的某一處喊出來說說話,將他寫下來,我們就是團聚了,他也就有了私人檔案的記錄,也是生而為人過。我藏著這樣的私心,回憶他,尋訪他,寫下他。
有很多研究史學(xué)的人,他們會花大價錢購買別人的檔案來進行研究。如果我可以從某個人手里討要到一份我父親的生平資料,我愿意花大價錢。但是,他是一個活在口頭文學(xué)里的人,我只能通過采訪那些口耳相傳的人,獲得他的一鱗半爪。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認識他的長輩基本都去世了,要么癡呆了;認識他的平輩已經(jīng)走進老年,很多也離去了;晚輩們甚至都沒有我知道得多。
一個人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出處,每每想到我并不了解父親,我就覺得焦灼,似乎有一些東西我錯失了。這不是因為愛、惦念或其他,只是因為需要,一個人渴望了解父親,尤其在人近中年,需要那么一個父親,即使他只是一個位格、一項空白,也會試圖去填補。
2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但似乎一直都是平等的,我們一起看書,一起討論問題,甚至我小學(xué)二年級的作文,父親還參謀過,他寫了四句詩為我的那篇文章做總結(jié),其中有一句是“農(nóng)民伯伯秋收忙”,接下來我只記得兩個字“風(fēng)吹……”后面我忘記了。
家里有很多書,都是他買的,四大名著我們是常??吹?,我們還一起看過一些武俠小說。當(dāng)然,還有其他作品,未必是文學(xué)。家里有《曾國藩家書》《菜根譚》《萬事百寶箱》等書籍。很奇妙的,他最后離開的時候我還不到十歲,但居然一起看過好多書,或者可以準(zhǔn)確地說,聽他講過很多書。然而這種記憶幾乎很難回現(xiàn),因為那些東西,似乎更多是通過自己閱讀而不是被講述。他最后看的一部書是《龍山四友》,武俠題材,上下冊,我一直記得。二十多年了,那本書應(yīng)該已經(jīng)下落不明。與其一起消失的還有一本外國小說《茶花女》。也就是他讓我們知道大仲馬有個兒子叫小仲馬,他們父子都是作家,都寫小說。他難道當(dāng)時就寄望兒女們?nèi)懶≌f?
吃飯和讀書,都是別有意味的。我們過著大地上最貧瘠的生活,吃著土豆、白菜,卻很早就享用了以后這么多年一直享用的東西,不能不說很神奇。已經(jīng)說過了,一切都像是隱喻,我們吃飯是為了閱讀而不是為了活著,很早他就是這樣向我們展示生活的要義。閱讀是什么?書本的旅行和享受。他給哥哥買過一輛自行車。村莊與村莊,是黃土高坡的地形,千溝萬壑,很容易就掉到坑里。家里人集體反對,但他一意孤行,說飛機也是人開的。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飛機也是人開的,而我們也可以去開飛機。如果我現(xiàn)在開著飛機多好,也許冥冥之中,他會更得意,會覺得自己是說對了的。他喜歡對而不是錯,他喜歡被肯定而不是被否定……但他總是走到反面去。
他總教我們冒險,教我們想象,教我們大膽地去追求?!耙磺袥]有什么難的?!彼坪鯊膩砣绱?,他覺得只要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我們都可以做到。而事實上,哥哥騎著車子去中學(xué)的課堂,回家路上,自行車一路飛奔,連人帶車掉進了下水溝渠……家里人說他的腦子就是那次掉下去后傷到了。他經(jīng)常把這樣的危險帶給他的父母。小時候就如此了,到后來年輕時為他訂下的婚約因他總跑內(nèi)蒙古而退掉,再到后來他失聯(lián)了好幾年,接著,他給了他們幾年好日子過,娶妻生子,但馬上就是死亡了。有一點好,他父親死在了他前面幾年。但對他母親,他的死顯得那么殘忍。他作為活下來的頭生子,在他前面那些活不下來的姐姐哥哥讓他母親傷透了心,他也讓他母親操碎了心。他母親專門求神拜佛拴了一只石獅子來,保他的命。好不容易把他養(yǎng)到成年,好不容易結(jié)婚生子,他還是讓他母親最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皟号乔笆莱鹑?,今世來捅刀的?!彼乃朗遣逶谒赣H心上的一刀,接著不到一月,他弟弟的死,又一刀。
兩把刀橫插在走向八十歲的老婦身上,讓她的生命徹底進入暗夜……
3
一所大廈,這是我為尋訪他的第一個地方。這座大廈是縣城非常出名的一家酒店,老板是一個在縣城已經(jīng)風(fēng)云了三十多年的企業(yè)家。這二十多年,縣城里因為煤粉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煤老板,大家習(xí)慣于把他們叫作“暴發(fā)戶”。我要拜訪的,是和父親在口外(內(nèi)蒙古)一起打拼的老朋友。他姓石,手掌很大,相信手相學(xué)的鄉(xiāng)人后來以此斷定他的好運都是他的命里帶來的,手掌大就是一個標(biāo)記,就如他們相信斷掌的人運氣不好一樣,他們總會給生活的吉祥或不吉祥找一個天命說法。
小時候,家里經(jīng)常能聽到他的名字,那時候他已經(jīng)發(fā)達了。在父親口中,他是我們的石叔叔。當(dāng)我推開旋轉(zhuǎn)大廳的透明塑料窗簾走進他的大廈,有二十年重過南門之感。故人之女二十三年后重見故人,應(yīng)該是一篇小說的開頭。
一般而言,他的電話是打不通的,門也是進不了的,但那天我居然打通了電話。事后石叔解釋是,看了我的短信才允許我進去的。
接下來,一張茶桌隔開了他與我,他坐在辦公桌旁邊的茶桌主座上,用肥碩的大手提著極其小的一個麻色茶壺,給那些擺在桌子上的各種樣子、象征富貴的丑陋蟾蜍們倒水澆身,順便給我倒茶。
石叔開口說話,我就像面對一塊龐大的石頭。隨著他說出得越多,我越感覺詫異。他告訴我他那年十八歲,我父親二十歲,他們在內(nèi)蒙古的一個旗里挖渠。實在太年輕呀。我自問我二十歲那年在干什么?讀書,換學(xué)校,讀書,換學(xué)校,教書……他曾有過那樣的青春,活力無限,居然后來還愛著閱讀。我記憶里的父親總是帶著書籍,即使放羊也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二爹買了一坡羊,父親經(jīng)常代放)。是不是父親在內(nèi)蒙古挖渠時就習(xí)慣于帶著一本書?我無法理解,父親有太多令我不解的東西。他還熱愛賭博,熱愛吹牛,當(dāng)然,也熱愛女人。這些都是石叔說出來的,雖然我早就知道一鱗半爪,不至于太過驚訝,但由父親年輕時的朋友說起二十歲的父親,簡直像說一個比我小十多歲的青年。
胖胖的有著寬闊身軀的石叔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大多時候一臉嚴(yán)肅,他活在縣城很多人對他的膜拜里,活在很多人給他撰寫的人物采訪里,早就活成了一尊需要膜拜的偶像。他就像個財神,縣城里各路人馬拜來拜去,只我待著的幾次,就來來去去有幾十撥。在說起我父親的時候,他居然笑成一只吉祥貓的樣子,回憶起他們的年輕時代,告訴我:“你父親當(dāng)時相好了女的,第一天就會告訴我們的,不過,隔天變化了,也要一切說出的?!?/p>
在石叔的講述里,我仿佛看見父親就坐在茶桌一角,穿過歲月的灰塵,與我相認,我們是朋友而不是父女。
“你和他很像?!苯酉聛淼囊惶欤迨褰M織的聚會,就在他的酒店的一層,也喊了我的哥哥姐姐。
他在席間說出了這句。那些被他叫來的我不認識的人隨著附和。他喊了我前一日提到的幾位熟識父親的人,然而,我極其想見的兩位卻沒有到。一個和我同姓,劉叔,一個姓王,王叔。我之所以記掛這兩位,包括石叔,不得不說是小時候一直聽父親說起他們的原因。然而,事實并非如我所感知的那樣,我是靠著他的話語猜測覺察出來的,那就是,他們的友情也許并不是多么緊密,甚至談不上是朋友關(guān)系,僅限于認識。我父親說起他們的情誼,可能有一部分是一種生活需要的虛構(gòu),一種文學(xué)的敘事策略,一種吹噓。二十多年過去了,不能不說他們是縣城經(jīng)濟的弄潮兒,又趕上了各種適應(yīng)他們的時代政策,利用當(dāng)?shù)氐牡V產(chǎn)資源把自己推上財富執(zhí)掌人的寶座,雖然這幾年來相對有點兒有心無力,被后來者不斷擠壓著,但經(jīng)驗和智慧還是一樣不缺,讓他們緊緊抓住手里所能抓住的權(quán)力、榮譽、關(guān)系和面子,活躍在這座西北縣城的土地上。
“是長相?”我問。
“不止這樣,還有說話那姿態(tài),嘴角上揚的樣子?!币粋€我叫不上名字的叔叔補充。這個人從縣城的鐵廠退休,是個老工人,但他老家和我父親的外婆家不遠,所以他們很早就認識了。
“你父親只編簸箕不收邊沿,”石叔接過話頭說,“很多主意是他出的,但總做不到最后?!?/p>
這樣的話在幾天后去拜訪比父親小七八歲,一起在上世紀(jì)80年代初做生意的劉叔的時候,他說了同樣的話。劉叔和石叔一樣,是縣城里專門有自己做生意待客酒店的人。他們的酒店都在一條街上,就是縣城的正街。劉叔的更豪華,但那是之后才建的,最早是石叔。我并不能打通劉叔的電話,還是石叔幫的忙。
看到劉叔的時候,他張著雙紅色的眼睛向我走過來,一起走過來的還有兩個人。我是從走過來的三個人的姿態(tài)里判斷出誰是他的,他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質(zhì),還有那霸氣或戾氣,都是縣城里的一般人所沒有的。后來,紅眼睛劉叔領(lǐng)我到他寬敞的里外不知幾間的辦公室,與我單獨會面。
他似乎剛喝了很多酒,臉紅得如同才從桑拿房出來。他給我的感覺是親和的,但他說話并沒有那么親和,許是因為正接受所謂“上面來的”檢查。他可能真的那幾天特別忙,也可能急于送走我,所以表現(xiàn)得特別忙,只給了我十多分鐘交談的時間。他說我和我父親簡直一個模子。從小到大我聽過很多這樣的話,但都是從村子和親戚那兒聽到的。我覺得他們說的像應(yīng)該是相貌上相像。而被石叔和劉叔以及其他和父親打過交道的人說出,恍然間,我知道他們另有所指。也許是我說話的語調(diào),也或者是我的那種肆無忌憚。我想到曾經(jīng)在一次活動中遇到一個喜歡算命的人,他熱衷于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但我根本不打算告訴他。父母在我小時候就很喜歡算命,他們連出門的云彩都要看的,風(fēng)吹哪個方向都要占卜。他們喜歡數(shù)字,但只用于占卜而不用于規(guī)劃,尤其在錢方面,結(jié)果我們家的生活一直很潦倒。不過,感謝從小的耳聞目睹,使我后來自學(xué)《易經(jīng)》毫無阻隔,兩次大考都因為這道題拉開了與其他沒有這方面功底的同學(xué)的距離,我應(yīng)該是先天基因里就有巫術(shù)的根底。然而,于具體的生活中,我不喜歡有人來占卜我的命運,我習(xí)慣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父親那樣的死亡我都經(jīng)歷過來了,人生自不必太多掛礙和謀劃,日子就像敲鐘,此刻敲響了就是敲響了。那個人還是遏制不住自己的算命沖動,說我姓名里“欣”雖為生發(fā),但拆開來缺斤短兩。幾乎像一種宿命,我被他說的那短短的詞句震住了。在那之前的生命歷程確實是,每逢大考,我總只差那么幾分。在那之后的一次大考,亦然。我已經(jīng)很小心。從父親這里就如此了。作為他的兒女,我們盡量去周詳?shù)刈雒考拢M量讓事情看起來有頭有尾,因為在從小到大的無數(shù)告誡里,都是:“你父親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從來做不完一件事?!边@些事包括他做的各種生意,也包括他第一次訂婚的女人,還有很多他們欲言又止不為我們所知道的事,幾乎每個認識父親的人都會在我們做某件事半途而廢時說:“和他父親一個樣?!币苍S,父親一輩子能算完成的一件事就是娶妻生子。雖然我們被他甩給祖母,由著祖母和叔叔帶大,但看起來至少形式上是種完成。我們生怕基因里的那種有始無終追著,我指我和姐姐,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反正我知道我們倆。很多時候,甚至大多時候,不管是事情還是感情,或是說愛情,我總虎頭蛇尾,新鮮感很快就用盡了,一點兒都沒有了,缺斤短兩的宿命結(jié)尾就擺在那里了,就如經(jīng)常開頭卻沒有結(jié)尾的文章。
太多的殘篇,太多的殘夜,就如我的愛情,也如我的人生。這些年來,我所有的青春歲月都在與分數(shù)較量,被誤解的傲慢,輾轉(zhuǎn)各省的混亂,目標(biāo)錯誤的重復(fù)修正,以及自我憎惡。我自以為是地去摁住自己走世俗的光明大道,卻在一些緊要關(guān)頭,似乎一步步重復(fù)父親的老路。我的父親像鏡子一樣端然坐在我對面,嘲弄著:“看,你也和我一樣。”這就像一種詛咒,基因的宿命。無論我多么想反抗他,很多時候結(jié)局就成了這樣。父親就像一條荒蕪卻沒有規(guī)則的道路,就像一片水域,就像一條想流就流、想干就干的河流,在前方引誘著我。而骨子里,我很難說更喜歡哪種。也許那種雜亂無序隨心所欲更吸引我,但同時我也恐懼塌陷下去的深淵……
“我們在口外,要回家了,你父親也不管爺娘,一個人真是瀟灑。”這是石叔說的。他一方面帶著贊賞說的,口氣里能聽出來,說我父親是個怪人,另一方面,明顯地,他覺得那樣是不對的。
虛歲五十四,周歲五十三,應(yīng)該也不算太短了吧。20世紀(jì)中期出生,死在20世紀(jì)末。半個多世紀(jì),也不算短了吧。我經(jīng)常計算時間,計算人的年齡,是因為我的父親。
4
有著兔子眼睛的胖劉叔長著一張吞噬世界的臉,對我說:“你父母是恩愛的。”他用了恩愛這個詞。金錢是永遠的,他比我堅信這一點,所以,急于打發(fā)看起來相貌平平、財氣也平平的我,卻居然對我說我父母恩愛,也許僅僅是出于一種本能的人之為人的善意安慰。他兩眼充血,除了“恩愛”這個詞,留給我的有限的十多分鐘到二十分鐘的記憶,全都是錢的吶喊和攫取,告訴我他在財富堆里的排位,他參加的那些富人聚會,他作為什么什么的代表。越是富有的人越需要拿錢做牌坊,證明自己的存在,仿佛再無其他了。他和童年時代父親說給我的樣子完全不同,和我童年想象的樣子完全不同。
他的那個詞讓我覺得特別,仿佛將我的家庭與他相連,仿佛父親與他更親密。一個很私人很圓滿的詞,被他用來形容我父母的關(guān)系,給我提供了一種想象世界的可能。在我年少的記憶里,父母既不恩也不愛。難道我記錯了?
我父親比我母親大十八歲,從會推理判斷以來,我就覺得他們結(jié)為夫妻的“合法性”太值得懷疑。他們的結(jié)合,是不是年長者對年輕者的欺騙?是不是一場原始的陰謀?畢竟未婚先孕在那時候的縣城仍然受著人們審判的眼光,何況時間走到現(xiàn)在,30多年過去,想象我如果未婚生子,沒有一個男人在身邊,仍然會迎來巨大的尷尬,還有現(xiàn)在看似安穩(wěn)的工作也會受到攻訐……這些都讓我懷疑,我們的出生是不是父親的一場設(shè)計,而母親在一場突然而至的感情里沖昏了頭腦,很快懷了孕,并不能細想與一個男人驟然親密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
1983、1984、1985……我的父母走在這座小縣城的街道上。我的父親應(yīng)該是欣悅的吧。我的母親呢?是不是帶著憂傷挺著大肚子蹣跚地一次次走進一間租來的房子,會不會在某一刻察覺到一種不安,那種可怕的孤兒寡母的生活,她在較為幸福的歲月里有沒有不小心設(shè)想過……帶著某種柔軟和堅硬,我設(shè)想自己被孕育時孕育者的心情,我設(shè)想我性格里的某種憂郁和倔強,何以一直伴隨我。是不是在出發(fā)的地方,在降臨的地方,就有了某種暗示?
也許不該猜想,也許這些猜想帶著某種文學(xué)的矯情和迫害妄想。但生活曾經(jīng)在此流淌,而且確確實實,我作為一個結(jié)果而存在,想象花開和授粉,想象何以我充滿夜晚的憂郁而不是白天的敞亮。
我一直沒有說出。酒精依賴,它作為一種基因遺傳潛在地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一度的沉湎與夜半的頭痛欲裂,天明時分停不下來的嘔吐讓我連對死去多年的父親也是詛咒的。對,他死于一場酒精中毒,劣質(zhì)酒燒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也或者,多年的酒精沉湎讓他最終自食其果。而我,也一度淪落在這種昏天暗地里。我對人生的不負責(zé)任應(yīng)該來自基因的遺傳,有時我不得不這樣想。命運的真實就是如此,我逃避與現(xiàn)實的任何嚴(yán)肅較量,但失敗和不祥總被人以各種方式暗示和提醒我,比如到我房間的朋友觀察我喝水的杯子,輕聲問:“每晚來缸啤酒?”透明的玻璃,足夠大的容納量,一杯就可以酣睡,這是別人對我的想象。
有好幾年時光,酒精導(dǎo)致我隨波逐流,就像對氧氣的需要讓我產(chǎn)生依賴。作為一種死亡方式它應(yīng)該在我的家庭里是被恐懼的。對,罪魁禍?zhǔn)拙褪撬?。它已?jīng)毀滅了我父親的肉身。在我獨自生活的這些年,它一次次將我的生活導(dǎo)錯航向,重大事件總因它而變得無法收拾,似乎也會毀滅我,使我斷裂、毀損,被裝進一個匣子里或被消滅在一場大火中……
我父親最光輝的時刻應(yīng)該是他的二十多歲,這個國家的上世紀(jì)60年代,那是他短暫的黃金時代,一生里最好的時刻,站在自己的舞臺上。他在口外那一片廣闊的天地里做著包工頭,率領(lǐng)著一批同樣年輕的人,度過了近二十年的時光。內(nèi)蒙古,也就是我們那里的老人們所說的口外,這個他的光榮之地,他在好幾個城市輾轉(zhuǎn),實現(xiàn)著自己的夢想,有著具體的工作和嚴(yán)格的作息,薪水豐厚,成就感也充足,女人緣也不錯。開始,他是與這個我拜訪的石叔叔在一起的,后來和誰,我一點兒查詢的線索都沒有,問到相關(guān)的人,其他人告訴我要么是死了,要么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絡(luò),不在此地。他后來回到陜北的小縣城,應(yīng)該是出于家庭和政治的原因。因為終究那時候遷徙還不自由,他們是從哩(內(nèi)地)私自刻了章子跑出去的,后來一些人被遣返回來,一些人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他呢?被關(guān)了進去。
必須誠實地說出一些事,必須穿透這霧霾,這既是冒險又是自由,歸根到底,我愿做這樣文字的越軌者,對于所謂體面和安全,我一直充滿蔑視,包括在一段類似于偷情的愛情里,我仍然是坦誠的,哪怕卑賤如螻蟻,一個人也不應(yīng)該因為是一個客觀存在而遭受來自自身的審判,何況,宇宙就是一個大客觀。必須承認自己的黑暗,這就是置身體面社會的勇氣。體面只是一種表象,太具有偽裝性。必須解除任何偽裝。無論如何,我父親在人前,向來是真誠而慷慨的,他從來不遮擋,這是我從他那些年輕時代的朋友們那里重新了解又一次得到印證的,仿佛一種基因遺傳。我的黑暗、我的陰影、我的深淵,應(yīng)該是我最美好的段落,是我的江山,我的原野,即使蕭條荒蕪,也是真的,不做作的,一個人應(yīng)該對他自己是坦白的,我現(xiàn)在也不缺乏這勇氣。如果一個人能說出他自己的深淵,一個人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這段歲月在家族里一直是禁忌,母親偶爾說起,但是極其簡單,同時又開啟太多的窄門。她說這些也僅僅是為了告誡我們。有時仔細地問母親,她會捋一捋她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說她是后來才認識他的。而實際上,她肯定知道很多,也許是為了私密地擁有他不告訴我們太多。那不是短短幾天或幾個月,那是八年。一個人一生里有多少個八年?做丈夫的一般不可能不對新婚的妻子交代自己的歲月,他肯定對她說過。那隱藏在母親嘴角里的故事是一本從來沒有打開的小說,是故事背后的故事,那才是最真實的。然而我想,我一輩子都很難打開,很難閱讀。僅僅因為越軌而被關(guān)閉?我并不知道,亦沒有什么參考資料。不過,也就是這段日子,讓他覺得一生的時光仿佛被耽誤了,出來之后,很迅速地結(jié)婚生子,過上了世俗的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
我還沒有說出的一點,就是在我見我父親年輕時代的朋友的時候,他們對我說的我和我父親很像的一點,其實是指我30多歲了,依然沒有把自己活成他們所認為的人,生兒育女。
5
這20多年來,有很多次我感覺似乎父親在我身邊,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某個角落看著我,讓我總能感覺到某種支持或力量。
“我總能感覺你在身邊。”如果要我對父親說一句話,我想是這句。這也許是我最不該寫下的段落,會讓人覺得恐怖,會讓人覺得玄而又玄,但生命的感覺確實就如此奇妙。
我的姐姐36歲,考上了北京一所師范類院校的研究生,她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多年,在小縣城的財務(wù)處討生活,一條街來來去去走了10多年,我為她安穩(wěn)的日子充滿隱憂,女人如果不奮斗,很容易陷入家庭的怨念與瑣碎里去,將一輩子過盡。好幾年了,我希望她能有一份家庭之外的生活,哪怕是學(xué)女紅,也要盡量狡兔三窟,不被生活推到懸崖邊。當(dāng)然,我希望她能通過考學(xué)或其他提升一份技能的同時,讓自己的精神變得更開闊通透。說起來不能不說是自私的,我希望我自己南船北馬的路上,有人懂我。所以,我不愿意她沉淪在日常的一日三餐里,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存在,而忘記了少女時代的夢想,忘記了父親在我們童年時代對我們的期待。
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他預(yù)言了我和姐姐的命運:“36歲,脫去藍衣?lián)Q紅袍?!比绻梢詫⒃捳Z當(dāng)作遺產(chǎn),這就是我父親給我們的遺產(chǎn),他將很多話縮進這一句里,然后讓我們自己摸索、尋覓和體驗。這句話包含了很多年、很多歲月,甚至可以說,很多書寫。我們一直互不相通,我是說我和姐姐基本不說起父親。我們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對別人或相互提起這句話,可是這些詞語讓我們?nèi)缤谝粭l獨自的船上,讓我們漂流,劃船遠行,同時也讓我們安全,是我們自己的諾亞方舟。沒有別人知道,也不可能有別人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有人在乎,除了我們,這對別人微不足道的話語,照著我們行走了20多年。我知道我的姐姐藏著它,我也藏著它,就像有人在我們頭上提著一盞燈,誰也奪不走我們上空這盞燈,誰也奪不走我們身上這句話。就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樣,這是我們自己的“天行健”。我父親贈予我們的不僅僅是這一句話,雖然一切都在這幾個字里了,但這句話囊括了所有那些已經(jīng)展開和還未展開的書寫,所有那些可能性。我知道,我會一次又一次捕捉這句話,就像捕捉流云,我應(yīng)該搜索它在哪里,并將它帶到現(xiàn)實,帶到人前。
我父親叫劉云,飛鳥與流云,從來都是天空的指示。
我父親給了我很多,他的死使我的寫作成了可能,成了通道,成了路徑,創(chuàng)傷就是出路。所有那些他事倍功半的事,所有那些爛攤子,所有那些嘲笑,對于理解生而為人的人,對于理解藝術(shù)的人,書寫下來都能產(chǎn)生一種美感。最令我感覺滿意的遺傳則是那種永遠憂慮的不滿足,永遠不夠的遺憾,永遠抵達不了圓滿的渴求。
“36歲,脫去藍衣?lián)Q紅袍?!边@是地攤兒上買到的卦卜書上的一句話,我父親在20多年前拿來預(yù)言我和姐姐的人生,對我們的人生進行卦辭的紀(jì)實與文學(xué)的虛構(gòu)。他在童年就開始指引我們?nèi)绾巫呦虺赡辏呦蛭覀儗儆谧约旱臅r光。他中年得女,已經(jīng)40多歲,肯定想到過人生充滿各種可能,肯定想過他未必能安然陪我們到成年,所以,他許我們到36歲。也因著這暗示,我們總覺得人生像一場捉迷藏,父親藏在我們的36歲,等著給我們一場奇跡。所以,一定要走到36歲,而且要走得昂揚悲壯,走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得熱熱烈烈。
馬上我也就36歲了。這么多年的道路早已由父親安排在我們自己身上,而我是走到這里,才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就像給我們寫了一封長信,就像給了我們一次極其浩大的盛宴,就像給了我們一本大書,這是我們的“易經(jīng)”,鄉(xiāng)下的“易經(jīng)”,父親用生命寫給我們的“易經(jīng)”。經(jīng)是道,是理解,和愛不同。父親給我們的是道路,是對世界的理解,而不僅僅是愛,他過早地把我們導(dǎo)向一種客觀,讓我很難說出如何愛他,或想念他,只是思考,只是交流,似乎這樣的照亮比愛更讓我靠近人生,靠近一種自由。
我姐姐擁有一張家長簽字的證件,那上面簽著父親的名字,就如兩片云飄在陳舊的紙上。她拍照給我看,在那個她告訴我她考上了研究生的夜晚,第一次,那樣似乎有意又似乎無意地,她發(fā)來一張照片,附著話:“看,這是你爸爸的字跡?!边@么多年,我們經(jīng)常稱呼我們共同的父母給對方用“你爸爸”“你媽媽”這樣的字眼。這是父親去世后這20多年里,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字跡,寫給她的,不是我。她打出那幾個字的時候肯定心里想的是我有而你沒有,那我給你;肯定是,擁有一份私藏的喜悅。
所以,我尋找并寫下來,從而將我早已故去的父親捕捉并照管,在生與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