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一
高原上的草甸里,一個個龐大的黑團或是猛力地相互盤繞或是兇狠地相互沖撞——野牦牛的群落中,雄牛們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激烈混戰(zhàn)。
它們兩兩糾纏,互相逼視,黑棕色的眼珠突努著,眼神里噴射出的兇光仿佛冰川上那支棱著的永遠消融不了的尖利的冰凌。冰川其實距離草甸很遙遠,卻因為角斗的開始,草甸四周仿佛忽然之間騰起冰川迫近的壓迫感。
雄牛們一邊怒目低吼,一邊前進后退、左旋右轉(zhuǎn)調(diào)整著自己的作戰(zhàn)姿勢。那一只只“騰騰”扣動的粗大的黑蹄,不時摳挖出一團團草皮。它們各自尋找著有利的角度,都想尋隙頂?shù)綄Ψ降牟毕禄蛏韨?cè)鼓脹的肚子上,一舉掀翻與自己的身軀同樣龐大的對手,獲得勝利。
有的雄牛已經(jīng)纏斗在了一起。它們低垂著頭,下頜都已劃在了地上,拱起的堅硬的額頭死死相抵。抵斗中,兩對粗礪的犄角奮力地格拒著,發(fā)出“嘎嘎”的爆響,仿佛馬上就要折斷。
它們?nèi)计磷〈种氐暮粑?,用各自的腳蹄賣力地蹬踏,竭力支撐著龐大的軀干,從而將所有的氣力鼓到脊背。脊背緊繃繃地弓著,促使澎湃的氣力涌過后頸泵入碩大的頭顱,并從前額和犄角上迸出,意圖要壓垮對方強有力的撐頂。
纏斗、頂牛中的雄牛們煞是勁悍,但比它們更兇猛的,則是一對兒正在頻頻轟然相撞中角斗的對手。
那兩個寬大額頭的撞擊聲很是沉悶,隨即它倆抬起頭,噴出的氣浪沖擊著對方長長的面龐。緊接著,它倆都小心翼翼地退身,互相怒視著拉開了距離。
稍稍喘息后,它倆幾乎同時咆哮一聲,猛沖上前。一經(jīng)臨近,它倆又不約而同地勾下頭,鼓起前額、挑著犄角再次沖撞,又碰出了一聲“嘭”的悶響。
它倆的眼眸中已經(jīng)泛起了暗紅色,顯然都已雙目充血。看來,它倆是在拼死相搏。其它的雄牛們盡管也在爭斗,但它們只是為了爭奪肥碩的雌牛,并不以死相拼,然而它倆的搏斗,不僅僅是為了共同的心愛,也是為了獨一無二的王位。
起初發(fā)起挑戰(zhàn)的是年輕的雄牛,它不光要奪回與它青梅竹馬、令它心儀的俊美的雌牛,而且還想奪取王位。
應(yīng)戰(zhàn)的是當(dāng)下的牛王。當(dāng)它剛被挑戰(zhàn)時,先是感到驚訝,繼而便輕蔑地一笑。瞬息后,它收攏起正在觀看拼斗的散漫的眼神,抖擻精神,嚎叫一聲,迎頭而上。
牛王之所以會覺得驚訝,是由于三年前它在撞翻了老牛王、并將它驅(qū)逐后,還沒有誰敢向它挑戰(zhàn),隨后它又感到好笑,是因為它成為牛王的時候,眼下的這頭向自己挑戰(zhàn)的雄牛不過是個尚未斷奶的牛犢。
但這個牛犢現(xiàn)在已長得高大雄健。它那兩只粗大的犄角上,角尖一直到彎曲處各有一片不規(guī)則的、銀亮亮的斑痕,它所喜歡的那頭雌牛因而不再叫它的名字,而叫它“亮斑”。這兩片斑痕是近來它總是在巖石上磨角磨出的印痕。
起先它磋磨犄角并不是存心針對牛王,而是為了保護給它起新名字的雌牛。那雌牛與它先后出生,它倆打小就挨在一起。除了吃奶,它倆老是擠作一堆兒,斷奶后又一起吃草、一塊兒玩耍,相互陪伴著慢慢地長大。
長大后的雌牛出落得甚是俊美,尤其是它的鼻子不像別的雌牛那樣軟踏踏的,而是鼓翹著,鼻頭處還長著一塊兒白斑,宛若一朵綻放著的潔白的花朵,因此它被叫作“白朵”。
亮斑記得,夏天剛來的時候,午間的太陽終于鋪灑出了溫暖,白朵跳進草甸旁的河水游來蕩去。嬉戲了好一陣,它又跳進草甸,使勁抖擻,窸窸窣窣灑落下顆顆水珠,在陽光的襯映下,幻化出一片溫潤的光彩,進而水珠便紛紛濺落在綠瑩瑩的草葉上。
白朵奔跑了起來,草甸上鼓蕩的風(fēng)很快就吹干了它身上的水漬,它那密密的長長的皮毛顯得干爽而光亮,就像流溢著星光的夜幕。
周圍的雌牛都在向白朵張望,隨后便轟然而起,爭先恐后地跳進河水;緊接著,好幾只小牦牛也跟著跳了下去。
皮毛剛一潤濕,雌牛們就緊著跳上岸,四下里左奔右突,那一個個臃腫的身軀顯得甚是笨拙;緊跟在它們身后的小牦牛們,胖嘟嘟、圓滾滾的,跑得十分歡騰,倒也顯得可愛。
亮斑環(huán)望著,“哞哞”地笑了起來,歡笑間,它忽然感到自己喜愛上了白朵。
白朵聽到了亮斑甜爽的笑聲,朝著亮斑跑來,剛一臨近,就被一頭大雄牛攔住了。大雄牛沖白朵輕聲叫了叫,撩起尾巴掃著白朵。白朵感到一陣惡心,連忙避開,躲在了亮斑的尾后。亮斑立刻橫過身,遮擋住了白朵。
大雄牛吼叫一聲,喝喊亮斑閃開。亮斑心頭一慌,又趕忙穩(wěn)住心神,鼓起了肚腹。大雄牛一勾頭、支起前額,“嘭”一聲使勁頂?shù)搅涟叩亩亲由希涟咭粋?cè)歪,立時感到鉆心的疼痛。
亮斑強忍著移步,沉重地豎過身形,垂下頭向大雄牛揚起了犄角。白朵不由得跳閃開,眼巴巴地看著亮斑那不住翕動著的肚子,滿眼的慌亂。
“哞——!”牛王大聲呵責(zé),從不遠處威嚴(yán)地走來,瞪著大雄牛。
大雄牛仰起臉,沖牛王訕笑了一下,然后夾起眼睛盯了盯亮斑,悻悻地離開了。
牛王的目光掠過亮斑,盯視著白朵,臉上那冷峻的神色化開了,隨之蕩漾起濕熱的笑容。
白朵沒有看見,它在不停地低頭、揚頭,用平展的鼻骨上那柔軟的肌膚摩挲著亮斑還在翕動的肚腹。
亮斑也沒有看見,它正側(cè)轉(zhuǎn)頭注視著白朵那撲簌簌滑落的淚水,它驀然感到,身上的疼痛汩汩流入了心底。
夜深了,草甸上回響著河水“嘩嘩”的流淌聲,天穹中綴滿了亮晶晶的星星,四周的冰川上隱隱浮動著幽幽的淡藍色。
亮斑獨自跑到草甸的角落,站在了嶙峋的巖壁前。它隆起脊背,勾著頭、支棱著堅硬的犄角,在開咧的石嘴里來回磋磨。
它的肚子仍然很疼,它一邊咬牙隱忍著,一邊暗想,過些時日當(dāng)自己不疼了,角尖也磨利了,就跟大雄牛角斗;無論如何自己都得撞到它的肚子上,并將角尖刺進它的毛皮。
然而,還未等到與大雄牛角斗,亮斑就慌張了。它萬沒想到,兩天后牛王貼近了白朵。
牛王悠悠搖動著尾巴,愜意地撩掃著白朵那光滑的皮毛。白朵直感到驚慌,剛一挪步,牛王就立刻低吼了一聲。音聲很沉,重重的、硬硬的,令白朵感到深切的壓迫。它一下被鎮(zhèn)住了,倏然覺得四蹄酸軟,邁不開腳步。
牛王擺起尾巴,卷住了白朵的毛尾,拉著它一起伏臥下來,隨后將自己的腦袋倚著白朵的頭。白朵羞怯而惶恐地望著不遠處的亮斑。
亮斑眼皮一跳,瞪著牛王,下意識聳了聳額頭,兩支犄角微微顫了顫。牛王一抬眼,射出兩束寒光,盯視著亮斑。亮斑陡然感到了刺目的尖厲,不禁垂下眼簾,目光散落在虛弱的草葉上。
晚上,白朵趴伏在草甸的邊畔,凝視著撒滿了河面的星光,它覺得那是河流的淚光。不知什么時候,亮斑輕輕邁了過來,伏身臥在白朵的身旁,與它一起默默地、憂愁地凝望。
突然,牛王轟轟地奔踏而來,抬起右前蹄蹬在亮斑的身上“哞哞”地怒吼,進而又使勁地踢踹,讓它起開。白朵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面龐上滿是濕漉漉的星光。亮斑的心疼到發(fā)顫,卻身不由己地起了身,低落地離開了。
它覺得四肢軟乎乎的,似乎連抬個腳都很艱難。它一步步向前挪動著,心中在劇烈地翻騰,它竟然踩著我!還連踢帶踹把我趕開!亮斑深深感到了屈辱,心底好一陣抽搐后,擠縮出了一個硬團,這令它頓然覺得四肢堅挺了起來,脊背也隨之折起了弓形。它奮蹄而起,奔向了巖壁。
亮斑更加拼命地用力磨著犄角,角斗的欲望在內(nèi)心洶涌澎湃。要想奪回白朵,就必須撞翻牛王!撞翻了它,我就是王!亮斑的眼前乍然閃現(xiàn)出大雄牛在牛王跟前那尷尬、恭順的神態(tài),不禁揚起頭來,放聲呼嘯!
從它鼻口中“呼呼”而出的白氣,在夜晚驟降的氣溫中凝成了一個個硬邦邦的氣團,一瓣瓣星光濺碎在上面。
盡管亮斑激憤不已,但它還得等待可以跟牛王單打獨斗的時機,否則,其它的雄牛必會因維護牛王而對它群起攻之。
豐腴的雌牛嚎叫著、奔跑著,強健的雄牛緊緊地追趕,雙目鼓脹。眼看已尾首相銜,斜刺里遽然沖出一頭健碩的雄牛,將追攆的雄牛攔住。兩頭雄牛頓時格斗了起來。
它倆酣戰(zhàn)的勁頭、噴吐出的燥熱的氣息鋪展開來,很快就點燃了所有成年雄牛的血性,于是它們?nèi)寂叵似饋?,紛紛怒目而視,旋即便兩兩相斗。一個個龐大、健壯的身軀閃轉(zhuǎn)騰挪,使得草甸如同野火在莽原上席卷一樣,灼浪翻滾。
雌牛們早已躲閃開去,站在遠處眺望。它們有的緊張不已,在微微顫栗;有的振奮難當(dāng),在吶喊助威;有的漠不關(guān)心,只是在閑看熱鬧;而年輕的媽媽們則帶著各自的小牛犢一溜兒緊跑,去往了草甸的背坡,它們害怕小牛犢受到驚嚇,便趕緊把它們引走。
亮斑佇立在巖壁下,犄角尖在耀眼的陽光中熠熠閃光。它稍一后坐,繃緊四肢,“呼”地騰躍而起,頂著浩蕩的雄風(fēng)向草甸深處奔躍。它所等待的時機終于來了!
而今已是盛夏,到了發(fā)情蓬勃的時節(jié),牛群里必定會爆發(fā)一場大戰(zhàn)??删烤乖谀膫€節(jié)點發(fā)作,誰也說不清,這就要看哪頭雄牛的火氣何時被率先撩起,從而引爆群斗。在這之前,亮斑不能輕舉妄動,要不然還未沖到牛王跟前,便會被雄牛們團團圍住,但只要混戰(zhàn)爆發(fā),它就能趁勢挑戰(zhàn)牛王,而不會觸犯眾怒。
這是因為,一來雄牛們都在爭戰(zhàn),誰都無暇旁顧;二來唯有在這個時刻公然奪取王位是群落里公認的規(guī)則——既然雄牛全都在搏斗,而牛王也是雄牛,那么它主動介入或是被動卷入都在情理之中。
三年前,現(xiàn)今的牛王就是在盛夏的混戰(zhàn)中撞翻老牛王的。當(dāng)時,亮斑還在吃奶,被媽媽遮護著引走了,沒有親眼所見,但在牛群中漸漸長大,它自然知道王位更迭的規(guī)則。當(dāng)然,倘若沒有誰向牛王宣戰(zhàn),那么牛王便可以自在地觀戰(zhàn)。
時下,牛王正在觀戰(zhàn),津津有味地看著雄牛們捉對兒角力。
強壯的雄牛都在苦苦地爭斗著,待拼出高低后,獲勝者便會奔躍而起,趾高氣揚地引走自己中意的雌牛,而失敗者只能三三兩兩地偎在一起,相互慰藉。
牛王的視線悠閑地飄浮著,四下里一處處兇猛的角斗被它的目光把玩著,它根本沒有想到,亮斑正雄心勃勃地向它撲來。
亮斑的四蹄強勁地叩踏著草地,奔騰的身軀扯拽著颯颯勁風(fēng)。前方,那一個個凌厲交戰(zhàn)的身姿使它膽氣洶涌,那一對對氣雄力壯的抵斗所澎湃出的剛勁令它血脈僨張,于是,它那灼燒的視網(wǎng)扣住了越來越近的牛王。
牛王舒適地俯臥著,安閑地搖動著尾巴在給身旁的白朵驅(qū)趕蚊蠅。白朵也趴伏著,無精打采,目光飄散著,無處著落。
亮斑從它倆身旁掠過,又緊奔出一段,剎住了四蹄。它旋過身來,猛然豎立而起,兩只前蹄在空中交相踢踏,進而重重地叩在地上。它兇厲地瞪著牛王,吼聲咆哮。
白朵那本飄散的目光“呼”地凝聚起來,驟然閃亮,但緊接著又驚悸地抖晃。
牛王一怔,直感到驚愕,它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被挑戰(zhàn)!隨即,它眼前倏然閃出亮斑被它踏在蹄下的身影,便立時明白了。它噴笑著打了個響鼻,你還太嫩!我成為牛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牛犢呢!
牛王擺尾拍了拍白朵,沉穩(wěn)地站起身來。這時,它已然忘記三年前它在向老牛王宣戰(zhàn)時,老牛王的臉上也展出了眼下它臉上的那般意味的笑容。
亮斑奮力一蹬四蹄,接著弓背勾頭,霎時間就將周身的氣力運到了額頭與犄角,朝著牛王沖撞而去。
它不像別的雄牛那樣,先是貼近對手,然后在盤繞中尋找角力的角度,或是小幅度地助跑后,跟對方頭抵頭、吃力地拱、頂。它一起勢就是殺招——拉開足夠的距離,以便在猛沖間鉚足氣力,顯見得是要拼命沖撞,看來它勢在必得。
亮斑知道,倘若不能撞倒牛王,一經(jīng)失利,自己就會被牛王作賤著驅(qū)趕,從此后,它要么在渾茫的高原上獨自游蕩,勢單力薄地提防或抵拒狼群的圍攻、雪豹的襲擊,要么投靠其它的群落而飽受冷眼,不管怎樣,它都得和白朵生離死別!
盡管從小到大,它還不曾親眼見過有誰向牛王挑戰(zhàn),更沒有見過落敗者的處境,但它聽過老牛們講故事,所以它清楚挑戰(zhàn)牛王的后果——要么成為新的牛王,要么踉蹌而去,落魄一生。這也是每一代雄牛不敢輕易向牛王挑戰(zhàn)的原由。
當(dāng)然,如若牛王失敗了,境況則會更加凄涼,因而時下的牛王一看亮斑的氣勢,不禁暗自一驚,臉上那剛剛浮起的傲慢神情立刻消散了。它連忙繃起勁兒,奮身迎擊。
牛王剛一騰身,白朵就跳了起來。它顧不得跑向在遠處觀戰(zhàn)的雌牛們,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兩個碩大、堅硬的頭顱轟然撞擊,它的心猛然一沉。緊接著,亮斑揚起頭來,它的心這才稍稍松緩了一些。隨后,亮斑和牛王分開了,相互逼視著退身,拉開了足以蓄勢的距離后,它倆又同時縱身、同聲咆哮,繼續(xù)對撞,白朵的心又倏忽懸起。
在它揪心的注視中,亮斑和牛王接連猛烈地撞擊了十幾個回合,每一次它的心都隨之轟響。它多么希望牛王趕緊倒下,自己好立刻跳到亮斑跟前,為它舔去滿臉的汗水。但牛王仍然威猛,一點兒都不顯得力怯。
然而牛王自己知道,它已經(jīng)有點兒氣虛了。它本以為,交戰(zhàn)之初亮斑雖很有沖擊力,可較量一陣后,它未必會有那么大的耐力。但是,亮斑竟越戰(zhàn)越勇,而它卻有些力不從心了。
難道我開始老了?牛王心頭一顫,不!我正當(dāng)盛年,一定能擊敗它!否則就得被驅(qū)逐……牛王又感到心頭一抖。它深深喘息了幾下,一邊緊緊地盯著亮斑,一邊“噠噠”地退身。
牛王這次后退變得有些滯緩。它不僅要借機緩緩勁兒,還要在確認亮斑沒有突然前撲的苗頭后,迅速打量一下周圍的地形。它知道,這近旁有一片坡地,它要趕緊瞅準(zhǔn)坡地的位置……
但凡牦牛,角斗中在拉開助跑的距離時,都是弓著脊背后退,一般不會轉(zhuǎn)身前行,以便提防對手突襲自己身后;而且在退身時,也都是支著犄角、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從而防范對方忽然縱身,頂?shù)阶约翰毕?。因而,牛王眼睜睜地看著亮斑也在后退,這才趕忙左右擺頭,疾速張望。它看見了坡地,就在右后側(cè)。
牛王略一擺尾,調(diào)整了后退的方向,“突突”地朝坡地退身。它一邊后踏,一邊暗想,倒上坡頂后,先不下沖,只沖著亮斑吼叫;等把它引到半坡,自己再猛地沖下去,一下將它撞倒!它一滾到坡下,自己就立刻撲到它跟前,用雙角壓住它的脖子,直到把它制服!我還是牛王!
牛王暗自抻勁兒,鼓了鼓前額,頭低尾高“呼騰騰”倒上了坡頂。
它居高臨下俯視著亮斑,使勁一抖擻,皮毛上黏著的沙礫、草屑被“唰唰”地抖落;繼而,它抬起右前蹄“砰砰”地踏了踏,然后伸展粗厚的脖頸,沖著坡下的亮斑奮聲咆哮,“哞——!”
亮斑仰望著牛王,心中一動,揣度出了它的心思,沒有立刻奮蹄而上。它轉(zhuǎn)頭看了看不遠處的白朵,白朵也正凝視著它。
白朵已然想好了,如果亮斑失利,那自己就率先奔逃,然后躲藏起來,等亮斑被驅(qū)趕出草甸,自己就出來跟它會合。它們誰也不投奔,一起去尋找新的草地,相互偎依、相互守衛(wèi);即便被狼群包圍、逃脫不掉或是被雪豹襲擊了,那也可以死在一起!
在亮斑挑戰(zhàn)牛王之前,白朵還不曾有過與它一起出走的念頭。眼瞅著亮斑被大雄牛撞頂、被牛王踩踏、踢跑,它的心只是在痛楚、惶恐、無奈中抽縮;直到亮斑悍勇地跟牛王角斗,它的心這才“嘎嘎”作響著硬朗了起來。
白朵的眼神熠熠閃光,它朝亮斑堅定地點了點頭。亮斑看到了“嘎嘎”作響的美麗,眼眸中頓時綻開了堅實的明朗。它使勁踩著草地,深吸了一口氣,將咆哮壓在了心底,它要蓄積氣力,待與牛王對決時再度爆發(fā)出兇悍!
這時,雄牛們的角逐陸續(xù)結(jié)束了,四下里的喧騰沉落了下來。得勝的雄牛已和各自稱心的雌牛并立在一起,但它們顧不得溫存,都在注目張望著坡頂?shù)呐M酢⑵孪碌牧涟吣菤怛v騰的對峙,同時議論紛紛:
已經(jīng)三年了,牛王終于被挑戰(zhàn)!
看樣子,它倆已經(jīng)搏殺了一時,興許就要決出勝敗了。誰會贏呢?
肯定是牛王!牛王咋能輕易落敗!
就是!早就習(xí)慣被它帶領(lǐng)了,它趕緊贏,以便繼續(xù)引著我們游走、棲息。要是亮斑贏了,就一躍成了牛王,它可是一直跟在我們尾巴后面轉(zhuǎn)悠的,到了冬季轉(zhuǎn)場,誰知道它會把我們領(lǐng)到哪里?
得勝的雄牛們那鄙夷的“哞哞”聲散漫開來,它們分別帶著自己的雌牛紛紛向坡地踏去,仿佛一股涌動的潮流。
失敗的雄牛們不約而同地“唰唰”搖晃著耳朵,可它們不敢言聲,只能以目示意。于是它們目光閃爍,散發(fā)著各自的心聲:
亮斑雖然年輕俊朗,但很靦腆。為了白朵,它竟然敢挑戰(zhàn)牛王!
牛王咋就不能被挑戰(zhàn)!它不就是撞翻了老牛王才成為牛王的!
亮斑真是膽氣十足,可一定得贏?。∥覀冎皇禽斀o了平日里的伙伴,來年還有機會;而它要是輸給了牛王,在群里連立足之地都不會再有!
是?。”或?qū)逐后,夏天還好過,可到了冬天,獨自爬冰臥雪,誰知道哪里會隱伏著狼群、雪豹!
那它只能投靠別的群落了!永遠都得站在最外邊,一直當(dāng)瞭哨,而且只有等別的牛吃過了草葉,它才能去吃草根。
快看,亮斑要沖了!
亮斑,頂住勁兒!
失意的雄牛們都在暗自替亮斑鼓勁,一起圍攏了過去。
還有幾頭沒有被任何一頭雄牛相中而備感冷落的雌牛以及難辨雄雌的老牛,也都懷揣著好奇湊上前去。不過,它們心里并沒有什么傾向,無論誰當(dāng)牛王,它們都不會起意。它們只是好奇,想看個究竟,從而又多一個在無聊時可以給小牛們講述的故事,以便使得小牛們聚攏在自己周圍、借此排遣寂寞。
一時間,牦牛們分成了三堆,默默地站立在坡底的近旁;只有白朵孑然佇立,顯得孤零零的。高低不平的草甸一片沉寂,所有的聲息都被坡地撐起的張力吸住了。
在緊繃繃的靜默中,亮斑沖上了斜坡,迅猛地向坡頂奔踏。
一束束視線飛彈而起,羈絆著它的四肢,一雙雙目光噴射而去,猛推著它的脊背,唯有白朵的眼神搭掛在它的脖子上,宛若雖然被烈風(fēng)撕扯著、但依然在卷動中圍護著天際的白云。
在牦牛們意味迥然的注視中,亮斑在威猛地仰攻,如同一塊兒巨大、厚實的黑色巖石,“轟隆隆”地向坡頂推進,那沉重的力度似乎要將坡地壓塌。
牛王威風(fēng)凜凜地屹立在坡頂,見亮斑已躍到了半坡,不禁暗自冷笑。它壓低前身、挺直脖子、努起前額、平撐雙角,然后狠勁一蹬四蹄,沖擊而下。
它已然盤算好了,亮斑攻得再猛,畢竟是仰身,身體自然后坐,而它則是俯沖,自是力大勢沉,這上下相撞,必讓亮斑翻身滾下。
坡下的牦牛們都在眼睜睜地凝望,只見兩個牛頭即將相撞的一瞬間,亮斑遽然往右側(cè)一閃,避開了兇烈的牛王,同時用力一擺堅硬的左角,角尖頓然刺入了牛王的身側(cè),并隨著牛王俯沖的慣勢,在它側(cè)身硬生生劃出了一道口子。
牛王一下撞空了,收不住四蹄,那龐大的身軀“噗踏踏”地一溜兒跌撞,從身側(cè)的毛皮中淌出的鮮血“哩哩啦啦”地濺落。而亮斑已然躍上了坡頂,它旋然轉(zhuǎn)身,俯沖而下,撞向了牛王的尾部。
牛王已踉蹌到了坡底,猛聽得身后呼嘯,便急忙轉(zhuǎn)身,想仰撐雙角抵拒那似如砸落下來的撞擊。可它的身軀剛擺轉(zhuǎn)了一半、尚未來得及平豎身體,亮斑就沖到了跟前,一頭抵撞在它的身上。它悶叫一聲,轟然倒地,并接連翻了幾個滾兒,草地上鮮血淋漓。
亮斑鼓凸的前額松弛了下來,它揚起脖子,長舒了一口氣,眼眸中濃郁的獰厲消散了許多。
牛王劇烈地喘息著,抖瑟瑟地站起身,顯見得已然落敗。可它依然怒目而視,強忍著劇痛在顫巍巍地后退。它要拼出最后的氣力,沖上前去,以贏得失敗者的尊嚴(yán)。
“哞……”牛王發(fā)出了蒼老、悲怒的咆哮,奮力起跑,它的四蹄趔趄,身體搖晃。亮斑沒有退身,直接奮起,剎那間,兩個牛頭又“轟”地撞在了一起,并死死地相抵。
牛王竭盡全力向后蹬踏四蹄,死命向前拱頂;亮斑稍一抬頭,將額頭壓在牛王的額際上,雙角格擋住它的犄角,拼死壓制。
牦牛們?nèi)计磷庀?、圓睜雙眼,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它倆的這最后一搏。
“咔嚓”一聲,牛王的左角折斷了,“噗”地跌落在草地上,殘留在頭頂?shù)拇蟀虢仃鹘巧系牟缈陬D時滲滿了血。
亮斑抬起頭,立刻退身,驚愕的目光落在地下的殘角上。它曾多次眼見雄牛間的格斗,可還從未見過折斷犄角,它不禁怔住了。
原來三年前,牛王在挑戰(zhàn)老牛王時,經(jīng)過長時間激烈的抵斗,它的左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小的裂隙,只是當(dāng)時它異??簥^,沒有覺知。從那后,它雖然帶領(lǐng)著牛群跟進犯的群狼、偷襲的雪豹搏擊過,但是并不費犄角,而和雄牛之間再也沒有過頂斗。直到亮斑跟它搏斗,它這才大費犄角。
一回回猛烈相撞、一次次拼力格擋,它左角上的裂隙“咝咝”地擴張,終于戛然折斷。
牛王癱臥在草地上,痛楚地喘息著。它身側(cè)的皮毛被漸漸風(fēng)干的血漬凝成了一綹綹的,沾黏著草屑,顯得煞是骯臟;右犄角上的光澤黯淡了,像是正在枯萎;左角茬口上的鮮血已凝成了黑色,令殘角更似一截枯枝。跟亮斑角斗前,它那周身洋溢著的八面威風(fēng)、凜凜威嚴(yán)已蕩然無存。
又一代牛王沒落了,衰敗成了一頭老牛。
不遠處的白朵呆愣愣的。盡管它一直巴望著亮斑獲勝,然后跳到它身旁為它舔去滿臉的汗水,可一經(jīng)看到那衰弱得幾乎奄奄一息的老牛,它卻抬不起腳蹄。它感到沉重,沉重得心底涌起了一汪濃稠的蒼涼。它也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它害怕牛王、厭惡牛王,但當(dāng)牛王突然敗落,它竟感到了莫名的心酸……
“噗通”“噗通”……四周圍的牦牛們紛紛屈膝匍匐,一起沖著亮斑恭敬地“哞哞”地叫喚。
幾乎整個群落的牦牛同聲呼喚,仿佛雷濤滾動,直驚得草甸背坡處的幾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各自的小牛犢慌慌張張地跑來,融入了匍匐的身影。這讓白朵感到了從頭到尾的震撼,它身不由己地也趴伏了下來。
亮斑伸展脊背、豎起脖子,環(huán)視著牦牛們,情不自禁地抬起右前蹄,“踏踏”地叩踏。
白朵覺得亮斑好高大,高大得令它感到陌生……
老牛硬撐著站了起來,低頭舔了舔地上的殘角。它閉上了雙眼,少頃又沉重地睜開,眼眸中浸滿了渾濁。它緩緩地擺頭,掃視著周圍的牦牛,進而又看了看亮斑,無奈地嘆息一聲,蹣跚而去。
三年前,落魄的老牛王不愿離去,在它激昂的咆哮下才不得不哀傷地離開。至于它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如今是否還活著,也無從得知,反正這個群落里的牦牛誰都沒有再見過它。
而今,老牛不愿被亮斑譏笑、呵斥,因而不等亮斑發(fā)聲,便默默地踽踽離去。
突然,大雄牛窸窸窣窣地站起身來。初夏時,它曾因亮斑遮護白朵而頂撞了亮斑的肚腹,令亮斑疼痛不已,當(dāng)時,它萬不會想到,亮斑會成為牛王。
亮斑氣宇軒昂地瞟了瞟大雄牛,大雄牛不敢吱聲,它緊走幾步追上了老牛,然后慢下腳步,和老牛并行。原來,它是要陪伴老牛,隨它一起遠走。
大雄牛清楚,眼下的老牛與曾經(jīng)的老牛王大相徑庭。老牛王落敗時,犄角尚且健全,待緩過氣力后,還能繼續(xù)游走??衫吓R讶皇仟毥?,側(cè)身還有劃傷,只要碰上狼群或雪豹,它抵御不了幾個回合就會被撲倒。而且,它和老牛王尤其不同的是,老牛王出走時,眼睛里還翕動著存活下去的亮光,而老牛的雙眸中卻浸滿了絕望。
大雄牛只感到心頭一陣陣絞痛,不由想起了自己還是小牛時,曾被幾只健狼拖住,就在它驚恐掙扎的時候,一頭雄牛嘶吼著折回,連連左抵右撞,救起了它,并護著它趕上了牛群。那頭雄牛就是眼前的老牛。
我陪著它走吧,希望能盡快找到一個群落!雖然在新群里我將永遠低三下四,但卻能讓它活下去!我可以照料它的殘生……大雄牛小心地擺起尾巴,撫了撫老牛。
老牛驀然間老淚縱橫,只覺得眼前一片濕熱熱的迷離。
大雄牛剛剛匍匐過的地方空落落的,旁邊伏著它經(jīng)過拼斗才贏得的雌牛。那雌牛的眼睛里濕漉漉的,目光沾黏著大雄牛緩緩離去的背影。它想站起來跟上大雄牛,可腳蹄動了動卻沒能起身。它不敢離開這個群落,只有在這里,它才能感到踏實、自在。
老牛和大雄牛還未走出多遠,亮斑“哞”地叫住了它倆。它大步踏上前,橫身攔住了它倆的去路,并擺起尾巴,友善地拍了拍大雄牛。
老牛和大雄牛都怔住了,它倆萬沒想到亮斑竟會留下它們。
牦牛們“轟隆隆”地站起,一起朝著亮斑“哞哞”地鳴叫,所有的聲音里都浸潤著熨帖的溫暖。
白朵的眼睛濕潤了,它閉了閉眼簾,目光被擦拭得晶亮。它柔柔地凝視著亮斑的兩支犄角,發(fā)覺上端的兩塊兒銀亮已收束了鋒利,綻放著兩朵柔光。
白朵被深深地感動了,看來,它根本不清楚亮斑的心思,亮斑此舉大有深意。
亮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斗,它明白,最后的勝敗只在一瞬之間,很懸!而且它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血性已被方才的鏖戰(zhàn)有所消磨。之所以會有這般感覺,是源于它覺得心里很累,它知道,自己的心力已在消損。如若今后它再經(jīng)受一番那樣的死戰(zhàn),它還能取勝嗎?牛王沒落后的凄慘,令它稍一深想便暗自驚悸。
因而,它不僅沒有主動驅(qū)趕老牛,反而在老牛絕望地離去時留下了它,這是因為老牛已成了獨角,從今往后再也無力覬奪王位。
這與老牛當(dāng)年得勝時,它的對手老牛王的情形截然不同。那時,老牛王犄角健全、氣力尚存,倘若日后緩過心勁兒,興許還會奪回王位。老牛當(dāng)時可是經(jīng)過殊死苦戰(zhàn)才獲勝的,決不可留下隱患。
而時下的它已然傷殘,永遠也恢復(fù)不了,那就索性留下它,反正偌大的草甸也不多它這一張嘴。只要它在這個群里,不管站著還是臥著,都能時時彰顯出慘烈的震懾,從而令雄牛們戒懼,免得誰倏忽間勃然而起搶奪王位。
這番思量,亮斑只能自己咀嚼,無論何時都不能告訴白朵,這讓它感到有些孤獨。但它只能如此,免得白朵又會覺得它怯懦。一想起初夏的那天晚上,白朵緊閉著眼睛,面龐上滿是濕漉漉的星光,它就感到深徹的羞愧??涩F(xiàn)在不同了!而今已是盛夏,它可是磨亮了犄角的牛王,豈能讓白朵察覺到它心底的不安!
連對白朵都不能講,對其它的牦牛就更不能說了,而它們也都沒有這般揣想,它們只是在贊佩亮斑的寬厚與大度。
亮斑覺得自己心中陷出了一個隱秘的角落,永遠都不能顯露,即便是白朵也不能讓它看見。它感到這個角落里的心思好深,這令它覺得奇怪,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是因為心力的磨損而平添了心機?
整個群落的山呼海嘯還在持續(xù)著,亮斑出神地看著老牛。它不知道老牛在挑戰(zhàn)老牛王之前的歲月里都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它成為牛王后又想過什么,更不知道,它的心里是否也陷出過一個隱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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