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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迎春

2021-06-28 01:19譚巖
飛天 2021年6期
關鍵詞:老娘小龍

譚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有長篇小說、散文集多部,曾獲北京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楊桂芝催了幾遍,李寶軍才起床。

其實他早就醒了,楊桂芝在房門外的堂屋里走進走出,開關柜門,收拾要帶回老家的東西。他聽得一清二楚,可一想到回去后即將面對的人和事,就沒了起床的興頭兒。越想越煩,一扯被子把頭蒙住。要不是楊桂芝掀開他的被窩,說馬上就要九點了,老表應才就要來開車送了,打死都不想起床。

哦,不能說這不吉利的話。畢竟還是大年初一,遇事都要討個好彩頭,說就要說些高興的喜慶的才好。過去老人們起床怎么說?他記得曾經上過私塾的爺爺,把起床說成“升帳”,好像威風八面的將軍樣兒,哈哈。李寶軍雙肘一撐,從床上坐了起來,抓起搭在床頭椅背上的衣服一邊“升帳”,一邊望著玻璃窗外。一切都還是冬天的景象,灰冷的天空,光禿的樹木,干涸的河流,讓人壓抑的一片蕭瑟——不過一夜除夕之后,戶戶人家大門貼上的紅對聯(lián),院場散落的鞭炮紅紙屑,給這滯重陰冷的天地增加了不少暖意和亮色。從窗口望出去,鄰居家院場上一片紅紙屑,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開的一地紅花呢。天卻是出奇地冷?!吧龓ぁ焙蟮睦顚氒姵隽朔块T去上廁所,門剛一打開,嘩嘩啦啦,冰冷的空氣就冰山坍塌一樣滾滾而入,撞得披衣斜襟的他一個趔趄,渾身一縮,后退了兩步。

李寶軍便罵了一句。轉眼望見堂屋桌上楊桂芝收拾的大包小包,皺起了眉頭:這么冷!不去算了!

楊桂芝一邊朝那大塑料袋里塞兩條墻磚似的雞蛋糕,一邊說,不去,不去你放心他們?

李寶軍已跨出門了,聽見這話便停下腳步,嘴一咧,一臉的不屑和厭惡。

還他們?算個毬毛!

低頭裝袋的楊桂芝臉一揚,你怎么這么說?如果不是鄧叔,你出門放心嗎?

不是想到這一層,老子早就開趕了!

那你還說個什么?你態(tài)度放好些,他對倩倩的婆婆也會好。

倩倩是他們的姑娘,在深圳一家超市打工,今年春節(jié)說要值班,沒有回家過年。李寶軍不等老婆說完,鼻子里哼了兩聲,裹緊衣服去了廁所。

李寶軍兩口子今天回老家是要去看望他的老娘。老家叫李家山,在六七十里開外的大山里,按老鄉(xiāng)們的話說,是個上坡碰腦殼,下坡撞屁股的地方,出門就是山,路都是豎起來的。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雖然還是山區(qū),卻是在山下,一個河邊小集鎮(zhèn),與李家山相比,要平坦得多寬闊得多了。至少三五里的范圍內,路都是平的,可以抬頭挺胸走路,算得上是個“平原”了。楊桂芝是這平原上的人,不愿意嫁到山上去,李寶軍呢,也覺得直著腰身走路要舒坦得多,兩人結婚后就在小鎮(zhèn)上租房住。李寶軍到了山下,他的父母還在六七十里外的山上過活,種著幾畝山坡地,喂豬養(yǎng)羊。后來父親得病去世了,就只有老娘一人在老家,又過了幾年,李寶軍兩口子蓋了一幢新房,想接老娘下山來住,可老娘說下山來住,他們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一出門,還是她一個孤家寡人,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仍然呆在山上的老家,過年過節(jié)的,才下來住幾天。今年春節(jié),本來已經說好要下山來一起過年的,可真要去接她了,又這個原因那個理由的,不來。

什么這呀那的,我看她是舍不得那個茅廁板子!李寶軍對楊桂芝說得咬牙切齒。

你怎么這么說人家?好歹鄧叔跟倩倩婆婆也是個伴兒!不管什么時候,這個楊桂芝總是站在他老娘的立場上。

老娘可以不下來,他們卻不能不上去。李寶軍在云南打工,臘月二十八才回來,春節(jié)一過,初七初八,他就又得出門了,一出門又是一年。不上去看看,他還真的不放心。

唉!老人家怎么就不體諒晚輩的心。李寶軍嘆氣,剛倒上熱水,站在洗臉架旁洗臉,就聽見汽車喇叭聲。抬頭一望,一輛面包車開到門前院場里來了。

一個小時以后,灰塵滿面的面包車停在了大山下。李寶軍和楊桂芝從面包車里鉆了出來,站在路邊,望著面包車調頭。前面還有十幾里山路,拖煤炭拖木材的大車把路面早壓得不成了樣子,小面包車的底盤太低,經不住顛簸。再說,這大過年的,誰家里不忙,李寶軍就堅決只讓老表送到山下。

一聲喇叭響后,調了頭的面包車開始往回走,楊桂芝手里拎著兩個大包,追望著面包車冒煙的屁股大聲說,老表路上注意安全?。?/p>

李寶軍出了車就縮著頸脖袖著手,冷風還是無孔不入,直朝他身上灌。

真他媽冷得出奇了!李寶軍罵道。望著面包車消失在拐彎處了,兩個人就轉身開始爬山。綿延的群山像幾堵豎在半空的墻,灰蒙蒙的,撐著同樣灰蒙陰冷的天。李寶軍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先前也沒覺得這大山有什么特別的,后來到了云南打工,與一個同事聊家常時,那同事突然羨慕地說,哦,荊山哪,那可是出卞和玉的地方!

今天立春,天氣預報說有小雪,可連雪的影子都沒見到。李寶軍聳著肩,嘴里叼著一支香煙,望著這插入天空的荊山山脈,袖著雙手佝僂了腰身準備爬山道。他們沒有順著公路走,選的是一條小道,雖然陡,卻近多了。

你倒像個干部,也不幫忙提一下。

提著兩個大包的楊桂芝在他身后不滿地說。一個包裝的衣服,一個包裝的吃的,雞蛋糕,炸皮肉,牛肉丸子……一袋袋都用保鮮袋裝好,都是過年特意留下的一份兒,還有姑娘倩倩從深圳給她婆婆寄回來的香酥果點。

李寶軍就在前面那個坎上站住了,等老婆走上來,接過她右手提的一個大包,鼓鼓囊囊的像裝著一床棉被套。

怎么這么多衣服?

給倩倩婆婆買的一套過年衣服,一件羽絨服,一條保暖褲,還有給鄧叔買的一件襖子。

什么?你給他也買了過年衣服?李寶軍瞪大眼望著老婆。

李寶軍接過那一大包衣服,楊桂芝輕松多了,活動了幾下有些麻木的右手,望著丈夫說,你以為我錢多了沒有地方用呀,還不是因為倩倩她婆婆!我們回去的又少,全靠鄧叔照顧,我們對他敬重,鄧叔也對婆婆用心些。

得得得,還一口一個鄧叔!不就是個老鄧,啥時候土雞變鳳凰了?

你能這么叫,我不能!不然倩倩婆婆怎么想?

他們說的鄧叔叫鄧友貴,以前是李寶軍打工的工友,是個外鄉(xiāng)人,家在二百里外的荊門——那倒真是平原,一塊田望不到頭,李寶軍打工到過那里。雖是平原,但不見得就比山區(qū)好,平原只能種糧食,山區(qū)除了糧食還產木材、礦石,收入渠道多,生活也相對富足,平原上的人就有不少來山區(qū)打工。那時候,國家正號召“改(革)、開(放)、搞(活)”,到了基層山區(qū),“改、開、搞”就演變成了“改板子、開洞子、搞票子”。李家山一帶的山上都開了不少的“洞子”,大辦煤礦——這荊山自卞和之后似乎不再產玉,只出煤。為此興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吸引了不少外鄉(xiāng)人來煤礦挖煤打工。李寶軍高中畢業(yè)不久,也到了煤礦,當然不是下礦井挖煤。他是高中畢業(yè)生,又是本地人,是做做管理上的事,記記賬什么的。鄧友貴來煤礦挖煤時,已經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和所有上了年歲的務工者一樣,常年一雙解放鞋,衣服穿得也都毀了色,不開工時穿得好一點兒的衣服,也就是地攤上買的一套迷彩服。見了任何人都點頭,都哈腰,都微笑,一臉外鄉(xiāng)人的謙卑和小心,生怕得罪了誰??傊?,這老鄧在他李寶軍眼里,就是一個可以頤指氣使的外碼子,隨叫隨到的小嘍啰。仗著是本地人,又是礦山一個小管事兒的,李寶軍沒少對這個外碼子吆五喝六。

李寶軍的父親去世后,少了一個硬勞力,但農活兒卻是一樣不少,耕、種、收,都要人去做。種的又都是梯田,談不上機械化,都是佝著腰背著背簍沿著梯田爬上爬下。他的母親以前就身體不好,下力的活兒都是父親一人支撐,父親不在了,田還得繼續(xù)種。李寶軍就趁休息時間,叫上幾個工友去家里幫忙,好說話又樂意幫忙的外碼子老鄧,成了這幫幫工的主力。后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整頓,“關、停、并、轉”,一些小煤窯、小礦井都關了。鄧友貴是離了婚出門來打工的,一個兒子還在讀書,跟著他的老父母一起生活,煤礦關了他沒有回家去,找了一家還偷偷開采的煤礦,繼續(xù)在這山里打工給他兒子掙學費。

李寶軍接著是談婚論嫁,下山去成了家,卻沒有立業(yè)。經過幾年的打工生涯,心想手里沒有個技術活兒,難于養(yǎng)家糊口,而且自覺也不是一個能下苦力的人,就半路學藝,跟楊桂芝的一個叔叔學木匠,在全國各地跑,給蓋房子和修高架橋的支模板。開始學藝的那幾年,一年也難得回來一回,更難得上老家一趟,有時突然想起來了,打電話問老娘,老家的那幾塊田怎么辦,要不就別種了?老娘在電話里說,不種喝西北風啊,不種,豬啊雞啊,飼料都沒有一顆。那個時候,他也沒有不讓老娘種田的底氣,剛生了倩倩,還是租別人的房子住,養(yǎng)活自己一家三口都還要一個錢掰成兩個錢用,一年四季,也跟那些外鄉(xiāng)人一樣,腳上一雙解放鞋,身上一套地攤上的迷彩服。有三年時間,他沒有回過老家,倒是老娘經常下山來看望楊桂芝和倩倩兩母子,每次下來,不是提著幾塊臘肉,兩只雞子,就是一簍子的土雞蛋,吩咐楊桂芝不能把寶貝孫女兒苦著了。過年時,老娘下山來歇得一個夜,吃了團年飯,第二天又匆匆回去了,說喂的豬養(yǎng)的雞不放心。

沒有想到,就在他學藝的幾年時間,家里發(fā)生了意料不到的變化。那一年,手頭上的活兒完工了,包工頭放了他們半個月的假,讓他們回家等通知。李寶軍就想去李家山看看,屋里的幾畝田是不是和別人的一樣,長了草長了樹了。等快走到家時,望見屋旁的幾塊梯田還是梯田,沒有長草更沒有長樹,翻耕后的黃土里堆著一堆堆褐色的欄糞,田堤上一個人正往田里背糞。那身影咋看都有些熟悉,走近了,果然是熟人。

喲,回來了?鄧友貴一仰頭望見了他。

走走走,快回家去!鄧友貴三把兩下把一背簍欄糞倒進了田里,挎起空背簍就朝家里走,滿面笑容??礃幼邮菧蕚渑叛笥螅袔讐K梯田已經抽好了槽,槽邊一個簍子裝了半簍切好的洋芋種。

李寶軍望著鄧友貴一臉熱情的樣子,心里一咯噔,怎么他倒像個主人了?

待走到院場時,自家的那條狗,對挎著背簍的老鄧搖頭擺尾,跑來迎接,對他,這個家的主人,卻站在院場坎上齜牙咧嘴,咆哮狂吠。

狗日的!瞎了你的狗眼了!

李寶軍順手從田邊的柵欄抽出一根竹棍,腳一跺,攆過去要打,那狗轉身鉆進鄧友貴的腿空,一邊躲,還一邊撐著兩肢前爪朝他狂吠。

吃飯時李寶軍才明白了。通過交談得知,前幾年有些小煤窯關關停停,偷偷開采,鄧友貴就在黑煤窯里打工挖煤。他在這里沒有一個親戚,風聲緊,煤窯關閉時,閑著也是閑著,他就到李寶軍的家里來,幫忙干干農活兒,混兩頓飯吃。時間一長,家里就離不開這個人了,有時煤窯一關十天半月,他就在這家里住上十天半月。

你怎么不早跟我說?李寶軍眉頭皺得像兩塊煤疙瘩,責備抱怨的眼光更是刀劍一樣掃向他的老娘。

兒子回來,當媽的自然高興,弄的菜也全是兒子喜歡吃的,什么臘香腸、熏豆腐干、干南瓜絲、霉渣青菜……地地道道的土菜,擺滿了飯桌。面對兒子的突然責問,正在興頭上的老婦人就僵住了笑臉,想說什么,可一望那會吃人的眼光,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低下頭進了廚房去忙碌。

飯桌還是那張老八仙桌,是爺爺在世時留下的,桌邊和桌腿都雕刻著花紋。用的時間太久了,雕刻的花紋都成了殘花敗柳,桌面也磨得高低不平,木紋禿露,中間還裂了一道縫。裂了縫的八仙桌放在堂屋靠左邊的墻邊,平時放些茶壺茶杯,吃飯時就收拾了做飯桌。父親在世時,吃飯習慣坐在靠桌右邊的位置,后來父親去世了,有段時間,母子倆吃飯時,右邊的位子就空著。雖然位置空著,但坐到桌邊的李寶軍,仍時時想起父親在世時坐在那里吃飯喝酒的樣子。曾經有來收古懂的,看中了這張八仙桌,可人家還沒開口,李寶軍就說,再多的錢也不賣!

沒有想到,那天吃飯時,鄧友貴竟一屁股坐到了父親常坐的右邊椅子上。

李寶軍的臉就黑了。

起來!李寶軍幾乎是憤怒地吼道。

提著一瓶酒,臉上討好地笑著的鄧友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屁股一彈就站起了身,以為坐著了什么珍貴的東西,扭過頭來望望屁股下的椅子。一把舊木椅,兩塊舊木板,什么也沒有嘛。鄧友貴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李寶軍。

李寶軍已經旁若無人獨自開吃了,夾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的碗里,黑著臉,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

你,不準坐在那位置上!

鄧友貴就訕笑著搔了一下自己的頭,他早被李寶軍指手畫腳慣了,也不問個為什么,屁股就往旁邊的一把椅子挪去。

啪的一聲,李寶軍一雙筷子拍到桌子上,指著他罵道,好你個鄧友貴,你真他媽的是強盜的媽坐上席呀!

這是本地的一句歇后語,強盜的媽坐上席——不自重。鄧友貴雖然不是本地人,但已來本地多年,這句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還是聽得懂的。他又屁股一彈,從那位子上站起來,不知道到底該坐在哪里,不知所措又尷尬地站在那里憨笑著。李寶軍對面的位置,面對大門的座位,按鄉(xiāng)下人的習俗,是屬于上席,因為上席靠近廚房,李寶軍的媽坐在那里端個菜收個碗什么的方便。

聽見堂屋里的吼罵聲,李寶軍的老娘從廚房里走出來,見兒子坐在那里指著老鄧的鼻子罵得很難聽,身子一軟,就靠在廚房的門框上,流起淚來。走到這一步,她也是不愿意的呀,可人生有很多不得不走的路,這些話,她能跟像吃了火藥,脾氣暴躁的這個活祖宗講么?

冷,卻沒有一絲風?;颐擅傻那G山那一頂頂山峰融入了云空,蒼茫而又寂靜;靜寂中卻又像在孕育著什么讓人不安的事情。立春過了春天就到了,這群山就會是一片蒼翠了。李寶軍望著眼前灰蒙的大山,朝凍得僵硬的手哈著熱氣,換了一只手提包。寂靜空曠的山道上,只有他們兩個移動的身影。這地兒難道真的出過璞玉?離這十多里地的地方就是玉音巖,傳說就是卞和采玉的地方。卞和獻玉的故事他小時候聽爺爺講過,卞和在這山上撿了一塊玉石,頭一次獻過楚王,玉工說是石頭,楚王覺得受了欺騙,砍了卞和的左腳。新的楚王繼位,卞和又去獻玉,又被砍了右腳……

他想著遙遠的楚國,是努力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窩火事兒,可一旁的楊桂芝仍把他飄向荊山深處的思緒拽了回來。

你這次去了,要喝酒就好好喝,大正月里的,不要喝兩杯又發(fā)酒瘋,惹得倩倩婆婆不開心。我早說了,鄧叔再不好,也是倩倩婆婆的一個伴兒……

鄧友貴以前就很少回家,后來他的兒子讀了個職高就找事做了。兩個老人去世后,他更是很少回去了,回去也頂多是過個年,不到三五天又出現(xiàn)在李家山,他早已把李家山當成了自己的家。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鄧友貴倒也不是個吃閑飯的人,不僅不吃閑飯,還成了硬勞力,種田的活兒,基本上都是他包了。農閑時,還在這附近打打工,給蓋房修路的當小工,提泥巴撬石頭。一有機會,就去那私人煤窯里挖煤,挖煤工錢高點兒。聽說,打工掙的錢,全交到倩倩婆婆手里。鄧友貴的兒子也成了家,還是一個小包工頭兒。雖然鄧友貴在兒子不到十三歲時就出了門,常年打工在外,但他兒子卻對鄧友貴很孝順,對倩倩婆婆也好,每次鄧友貴回到李家山,都是雙手不空,他兒子都會讓他給倩倩婆婆帶一些東西來,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去年,還給倩倩婆婆買了一雙真皮皮鞋。這些,李寶軍都是從楊桂芝的只言片語中得知的。他從來不問,也沒有興趣問,他有的只是煩,只是別扭,只是在外人面前的難堪。每次回到老家,只要一想起自己的老爹,看見這個在自己家里晃動的身影就感到煩躁,心里就躥著火苗,喝多了酒,還摔杯子摔碗,惹得老娘又一次傷心落淚。

我不能跟你的爹一起走撒……老娘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說。

一提起這些事,李寶軍就想跟誰打上一架,打個頭破血流才解氣,才泄心頭的怒火。的確是無名怒火。有時他在千里之外的工地,在伙伴們的鼾聲和夢囈中想著老家的事情,又覺得那老鄧并非那么厭惡,也并沒有做錯什么。他躺在那個簡易工棚的床板上,輾轉反側,頭痛欲裂,用手捶打著腦袋。他也想過,回到李家山,放羊、喂牛、搞種植,也能陪伴老娘生活,可是一覺睡醒起床,覺得只有打工最實在。要還賬、蓋房,還想把房子裝修擴建一下,都要靠打工。打工在外的幾年,回來了也很少上老家,除非不得不回?;乩霞伊?,他倒真像個將軍,不,簡直就是太上皇,什么都不干,坐在堂屋里蹺著二郞腿,指指點點,橫挑鼻子豎挑眼,稍不滿意,就拍桌子打板凳。老娘低眉順眼,唯恐沖撞了他——一想到老娘那擔驚受怕的樣子,他又恨不得抽自己幾嘴巴;老鄧見怪不怪,永遠是一張小心賠笑的臉,等他發(fā)完脾氣,都是老鄧拿來掃帚,清掃地上摔碎的玻璃碗碴。

鄧叔也是七十幾的人了,身體也不像以前好了。這兩年又得了病,你更要體諒人家。倩倩婆婆去年臘月還打電話說,鄧叔的病還很嚴重……楊桂芝繼續(xù)給他做思想工作,打預防針,免得又弄得一家人不愉快。

他有什么病?去年就說有病有病,我看他喝酒像在喝水,吃肉像在吃蘿卜,能有什么???李寶軍一提起來仍是按不住怒氣,瞪著兩只眼睛要打架似的。

去年老娘是下山來過的年。過年后,打工一時沒有地方去,李寶軍趁著正月回了老家一趟,上面還有些親戚,拜拜年,走動走動,也是讓人家多照顧下老娘的意思。那次回去,他聽了老婆的話,把一些不快忍下了?;厝滋欤辉诩页粤艘活D飯,都呆在親戚朋友家,是眼不見為凈。

我告訴你啊,你死了我是不管的,死前趕緊給你兒子打電話拖回去!

那次在家喝酒時,李寶軍對鄧友貴說。

人家在你屋里過了一二十年,當牛做馬的,倩倩婆婆病時,人家端茶遞水,連尿罐都是人家倒的,這些事兒,本應該都是我們要盡的義務。真到那一天,你安葬也是應該的!

提起去年李寶軍說的那些話,楊桂芝還在責備他。

李寶軍嘴一撇,頭一昂,怎么,老子還真要弄個爹給他當孝子吧?切!

這一次去,李寶軍已經想好了,和去年一樣,最多在家里吃一頓飯,就去親戚、朋友、同學家玩,或者跑玉音巖去玩,總之,三十六計走為上,免得管不住自己,又惹得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淚。

兩口子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已走完狹窄的山谷。翻過前面的那座山,家就不遠了。爬了一段山路,身上也暖和了不少,不似剛下車時冷得縮手縮腳。在山谷里手機沒有任何信號,剛轉一個彎,走上一塊開闊地,手機就嘟嘟地響起來,短信一條接一條。李寶軍從褲袋里掏出手機一看,都是未接來電提醒,除了兩個老娘打來的,還有好幾個不熟悉的號碼。

怎么會有這么多電話?

我也有不少未接來電。楊桂芝一邊看手機一邊說。她正翻看著手機,她的電話鈴聲響了。

什么??。〗勇犃藘删?,楊桂芝就一臉的大驚失色。

怎么回事?李寶軍問。

出大事兒了,鄧叔去世了……

李寶軍聽了,一點頭,沒好聲氣地說,好!我說到了吧?還真給弄了個“爹”!

楊桂芝不滿地一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風涼話?還不趕快走,不知道倩倩婆婆都急成什么樣了!說完就噔噔朝前急走。

還沒有進老家的門,遠遠地就望見有不少人在家門口進進出出,有的在抱柴進廚房,有的在門口拉著繩子搭油布棚。院坎邊停了幾輛摩托車,還有兩個花圈放在門口的階沿上,十分扎眼。李寶軍兩口子一跨進大門,見堂屋里已經設上了靈堂,吃飯的一張舊八仙桌被搬到了大門外的階沿上,堂屋正中用兩個長板凳支放著一口棺材,棺材上罩著一件紅色的棺衣,棺材頭點著長明燈,長明燈下一個破瓦盆,燃著幾張火紙。

亡人為大,任何人到了這祭奠的場所,除了長輩可以只做個揖,其他人都要在棺材頭叩頭燒紙。楊桂芝進了堂屋門,放下手中的包就去叩頭,還拉身邊的李寶軍也去叩。李寶軍一扭身,說,你叩就代表了!說著就去招呼屋里幫忙的親戚熟人。

這兩年,鄧友貴就時常感到胸悶,出不了氣,走兩步就發(fā)喘,到村衛(wèi)生室檢查了幾次,都檢查不出什么毛病。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開了些消炎的藥,建議他去縣里的醫(yī)院檢查,可縣醫(yī)院有一百多里路,再一聽說去檢查,就不是一兩個錢能出來的,鄧友貴就一直拖著,病情越來越重。到了臘月,在李寶軍老娘的一再催促下,鄧友貴才三步一停兩步一挨去村衛(wèi)生室打了兩針。人喘得臉都成了紫色,可他自己還說沒事兒。李寶軍從來幫忙人的嘴里聽了個大概,這才明白,老娘怎么說都不愿意下山去過個年,主要原因還是這個老鄧。

老娘在廂房里。廂房里燃著一盆炭火,李寶軍兩口子走進去的時候,老娘坐在靠床頭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撐在床沿上,撫著自己的額頭,一副傷心過度的樣子。聽見兒子媳婦回來了,抬起頭來,李寶軍望見的是一雙紅腫的眼睛,一張蒼老悲傷的臉。

一望見兒子媳婦,老人的淚水就涌了出來。李寶軍心想,咱爹去世時也沒見悲傷成這樣,剛要想說什么,被旁邊的楊桂芝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娘盼他們回家來,除了要有一個主心骨,還有一個是安葬地的問題。一般來講,去世的人都可以埋在自己的責任山田上,可是外地人,戶口不在這里,需要征求村組的意見。村里要不同意,就算是自己的責任山也不能埋。老娘說自己一個婦道人家,說東不知西的,去找人家也不一定搭理,所以一是和兒子媳婦商量,這人是否可以埋在自家的責任山。李寶軍雖然不在老家生活,但戶口還在這里,是家主,埋在責任山上還要他點頭;二是要讓李寶軍去出頭露面找村組的人。

李寶軍聽了老娘意見,沒好氣地說,不同意咋辦?他還能飛回去?

楊桂芝攔住他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就不能好好跟媽說?鄧叔在這個屋里生活了一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照顧媽就是件大功勞!媽你放心,該怎么辦的,我們都會辦好,您自己的身體要緊!

媳婦兒的一席話,讓老婦人心中的石頭落了地,掏出塊手帕擦著眼睛,數(shù)說著鄧友貴的好處,說病成那樣了,還柱著棍子跟著她去回子溝扯豬草,給她做伴……

李寶軍沒有閑心聽老娘的話,打斷她說,這老——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要通知他到場的吧。

老娘停止了數(shù)說,說已經打電話了。小龍說我們怎么安排怎么好,今天天黑前就會趕到。

好一個怎么安排怎么好!李寶軍心里冷笑道,這倒好,事兒倒撇脫得干凈,都推到老子身上來了!

可事已至此,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辦。雖然一些親戚鄰居主動來幫忙了,但請誰當支客先生,請誰記賬,請誰敬煙泡茶,發(fā)井要些什么人,怎么給別人打發(fā),還有大約會來多少客,要安排多少桌,弄些什么席面等等,都還要在一起說說。一干事商量完,幾個人就分頭去忙,老婆楊桂芝在一個堂兄弟的帶領下去請幫忙的人,老娘去廚房安排生活,李寶軍去找村組干部說安葬地兒的事。得到消息的親戚朋友除了送來花圈燒紙,還拿來了鞭炮香煙一些禮物。李寶軍就從廂房床上別人送來的一堆禮物中,挑了兩條好點兒的香煙。

腋下夾著兩條香煙,往村組干部家走的時候,兩條腿是一萬個不情愿。倒是那條狗,這次回來沒有往日樣朝他吠,老遠就在搖尾巴,還跑來用身子擦挨著他的腿,嘴里嗚嗚叫著,像是傷心的樣子。這時本是趴在院坎邊的,見他要出門,一縱身就跑來了,仿佛知道他要去哪里似的跑在前面引路,見他還在那里猶疑,就回頭豎著尾巴站在前面路上等。這個狗畜牲!倒是被他喂順了!他恨不得上去踢上一腳。他是在想,去了怎么跟人家開這個口?曾經有一回,幾個同事一起喝酒時,有一個伙計嬉笑著說,李寶軍,聽說你又找了個爹呀?他一杯酒就潑上去了,要不是有人拉著,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不過還好,事情比他想象的容易得多。他進了村主任的門,只說了前半句,人家就猜到后半句了,說行,沒得問題,該怎么辦的怎么辦,等忙過后填個表備個案就行了。

可是回家的路上,他想著別人通情達理的笑容,總覺得那笑里有其他內容,心里就又別扭起來。那狗倒像挺高興,歡快地跟著他,尾巴彈簧似地彈動,差點兒絆他一個趔趄。

狗日的!他一腳踢過去,仿佛終于找到了出氣口,可狗早一扭身跑開了。

跨進門,見幫忙的人都來了,支客先生李大發(fā)已經走馬上任,正在給人派活兒。李寶軍撕開一包香煙,一個個挨著敬,有些人抽煙,有些人不抽煙,不抽煙的人也把煙接了,一邊耳朵上夾一根,沒人時就取下來塞進衣服口袋,裝回家去待客。打墓的人也到了,有的拿著鐵鍬,有的拿著十字鎬。這山上石頭多,墳坑并不好挖。

墓打哪兒呢?那一排鐵鍬鎬中,一個領頭兒的問。

你們看中哪哪都行。李寶軍說。

那好。這老鄧喜愛熱鬧,就找個靠路邊的窩兒吧?;镉媯冏吲丁nI頭兒的扛著把鍬,提著一壺茶和支客先生派發(fā)的兩包香煙,招呼著幾個人出門去挖墳坑。

安排走了打墓的人,李寶軍正跟支客先生說著話,楊桂芝從堂屋里走出來,走到他跟前,有些神秘地說,媽叫你去下廂房。

還有什么事?

叫你去你就去!

進了廂房,李寶軍的老娘先去把門掩上,然后爬上床,從靠墻邊的一側墊套下,翻出一個布包來。再等一會兒,小龍就到了,一件事兒我要先給你們說。

李寶軍見老娘神神秘秘的,把攤在床邊茶幾上的布包一層層地打開,原來是一大包百元鈔票。

這是你鄧叔挖煤、打工攢下的二萬八千塊錢,他說死了留給我,可人家是拿命換的,我都拿著也不安心。我想這么著,這辦喪事,前前后后,大約要花個七八千,剩下的,我想給他的兒子小龍一萬,你們看行不行?

在這山區(qū),一萬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種一年的田,喂一年的豬,頂多也只弄個兩三千塊錢,那還要收成好,風調雨順,喂的豬無病無災。老婦人說完,望著兒子媳婦。媳婦望望那堆錢,又望望李寶軍。李寶軍正為安葬費用的事兒緊皺著眉頭,沒想到這老鄧自己早有準備。

老婦人見兒子媳婦沒有反對,就又語氣平靜地說,這再剩下的,我給你們,我哪天死了,作埋葬費。

李寶軍一聽,剛放松的眉頭一下又擰緊了。他心中涌起無邊的空虛和蒼涼。他不敢想象老娘去世后他會是什么心情,到了那一天,這老家就真的不復存在了,就只有滿院的荒草和滿地的荒涼了。煩躁的情緒又彌漫到他的臉上,出口的話也沒有好聲氣,哪個差你這萬把塊錢!

他看也不看老娘遞來的錢,猛地站起身來,拉開房門出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老娘。楊桂芝一會兒從房門里攆出來。你又發(fā)什么狗脾氣?

聽說鄧友貴的兒子會來,大伙兒一邊忙活一邊議論說,這老鄧出門打工時,他兒子才十二三歲,都是跟著他的婆婆爺爺長大的,鄧友貴又很少回家,能有個什么感情?真能來也算是對得起他。過了晌午,還不見人,有人伸著脖子望了望空蕩蕩的山路,就又說,大年初一的,天氣又冷,怕不會來了喲。

李寶軍聽了,心里就越發(fā)煩躁,可是面對滿屋來幫忙的人,他不好發(fā)作,只能把煩惱自己咽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嘴唇都燒起泡來。

一直到天快黑時,鄧友貴的兒子終于來了。老遠就聽見公路上在放鞭炮,一直放到屋后面的公路停車場。一共來了兩輛車,一輛越野轎車,一輛雙排座。從車里走出來五六個人,一個四十多歲,身體有些發(fā)胖的男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不用問,那就是鄧友貴的兒子鄧小龍。

聽見鞭炮聲,這屋里也出來了不少人,站在院場觀看,有的是看稀奇,有的是迎接。支客先生讓人點了一大掛鞭,迎接來奔喪的人。噼里啪啦,鞭炮炸的紅紙屑散落一地,雞和狗都躲閃得遠遠的。

那就是那個小包工頭兒?李寶軍叼著一根煙,站在人群中冷眼覷著。他倒要看看,這個小子來了是個什么表現(xiàn),表現(xiàn)得好,就好說,不好,他是要給他好好算算賬。外鄉(xiāng)人葬在本地,還有招待賓客,至少這個錢他應該出吧。他并不是在乎幾個錢,可是這些年來的別扭憋悶,總得有點兒補償。

李寶軍的老娘也站在門口迎接。披麻戴孝的鄧友貴的兒子,老遠就望見了她,幾步走過來,一膝蓋跪在老婦人面前,淚流滿面。

大嬸……

老婦人的淚水也涌了出來,雙手托著他的肩,拉他起來。

小龍,大嬸對不住你,沒照顧好你的爹!

鄧小龍跪在地上,望著老人,泣不成聲地說,大嬸,感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爹的照顧……要怪我,這些年我很少上來,也從來沒給您老人家盡孝心,我爹病了我也沒來照顧他一天,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啊……

孝子跪伏在老人面前痛哭流涕,說到痛心處,頭就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撞著,圍觀的人們無不動容,好幾個婦人都抬起手背擦著眼淚。按照喪事的禮節(jié),見人就要下禮的孝子,別人拉才能起來,可李寶軍的老娘和幾個婦人幾次去拉跪在地上的孝子,可那孝子只顧伏地痛哭。見眾人拉不起來,支客先生發(fā)話道,孝子趕緊起身!還有要事相商!

跪在地上的孝子這才停止哭泣,站了起來。望了望左右的人,說道,叔叔嬸嬸爺爺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感謝您們的幫忙,鄧小龍給您叩頭了!說著又跪下身去,“嘭嘭嘭”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

孝子行完禮,站起身來,一轉身望見李寶軍兩口子,紅著眼睛說,這是寶軍哥和桂芝嫂子吧,給哥哥嫂子添麻煩了,說著就又彎下身去下跪,楊桂芝一把拉住,快起來!

等來的一行人在那靈柩的長明燈前行完叩頭燒紙的禮儀后,鄧小龍,李寶軍兩口子,李寶軍的老娘,就被支客先生請進廂房,商定葬禮的具體事宜。支客先生剛一說完,孝子鄧小龍說出的話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他先說了感謝的話,然后說,我是來接我的爹回家的。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頓了頓,強忍著淚水,人老了要歸根,我爹打了一輩子的工,要讓他回家好好休息。再說,每年我們上個墳掃個墓也方便。

幾個人相互望望,覺得也說得在理。難怪,一輛小車,還開了一輛大車來,李寶軍心想。

那準備什么時候走?支客先生問。

就今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有大雪,路上怕上冰,一上冰,車就下不了山了。

大家望一眼窗外。已經在飄雪花兒了。

接著這孝子帶著歉意,兩眼望著李寶軍兩口兒,說:哥哥嫂子,我爹的喪事已經花了多少錢,我來出。只是,一些人情,親戚鄰居來幫忙的,我恐怕是還不上,要連累哥哥嫂子了。

一旁的李寶軍媽這時開了口,說喪事花費的錢不用他出,他爹生前攢的有。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包的布包來,遞給他。

小龍,這是給你的。

李寶軍兩口子望著那孝子。

鄧小龍狐疑地接過了布包,問,大嬸,這是什么?

李寶軍的媽就告訴他,他爹去世前積攢了多少錢,開支了多少,這一萬塊錢,是要給他的。

我不能要!鄧小龍馬上推還布包。開始他還以為是什么遺物,聽說是錢,就堅決不收,可李寶軍的媽推讓著堅持不接,說是他該得的。

大嬸!鄧小龍又跪了下去,淚水一涌而出。他舉著一包錢跪在老人面前。

大嬸,我爹在這里一二十年,都是您管了他吃管了他喝。往后,您自己也是一年比一年老。我這一走,一時半會兒也不能來,也報不了您的恩,您千萬要收下,就算我孝敬您老的。

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李寶軍望見老婆楊桂芝在擤鼻子。一旁的支客先生也揩了一下眼睛,清了清嗓音勸說。

老嫂子,你就收下吧,孩子也是一片孝心!

在支客先生的安排下,來接靈柩的一行人坐頭一桌席吃飯,以便趕時間,孝子鄧小龍怎么都不上桌,連同廚房幫忙打雜的人,都一個個敬煙,下禮。一個小時后,如同螞蟻搬物似的,棺材被眾人抬出了大門。李寶軍的老娘在兩個婦女的攙扶下,靠在大門的門板上,面色灰白,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出門去的棺材,張著嘴巴,臉上淚水直淌,像被抽去了脊骨的身子直往下墜,如果不是一邊一個人架著,難保不倒下地去。

小龍!已和眾人告別,走過了院場,正要上車去的孝子突然聽見后面有人喊?;仡^一看,楊桂芝正從屋里跑過來,遞給他一個包,紅著眼睛說,這是給鄧叔買的過年衣服,他還沒來得及穿,你給他帶回去。

鄧小龍低下了頭,鼻子吸了一聲,抬起頭來,謝謝哥哥嫂子……

支客先生李大發(fā)吩咐幾個幫忙的人把所有的鞭炮都搬到院場里點放。急促的鞭炮聲中,地上是一片燦爛的火光,幾炷火光帶著哨音沖上天空去,在蒼茫的空中爆綻出一朵朵火花。裝著靈柩的車輛響起了沉悶的馬達聲,亮著的探照燈如同插上兩只明亮的角,刺穿了群山的寂靜,也刺亮了一片雪幕。

站在院場邊上呆望著那片雪幕的李寶軍,突然扭頭對幾個收拾屋子的人喊道,大發(fā)叔!

靈柩一出門,就得迅速把停靈柩的堂屋打掃干凈,這是喪禮的習俗,打掃堂屋就意味著喪禮的結束,也意味著穢氣的消除。支客先生正安排兩個婦人打掃堂屋,聽見喊聲就從門口探出頭來。

什么事兒?

把你的摩托車鑰匙給我——山上的路他們不熟悉。

鄧友貴的兒子來后,就成了喪事的主角,他李寶軍配角也不用當了。他閃到了一旁。靈柩要接回去安葬,喪事要中途而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也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如同在賽場上還沒有跑完的賽手,被突然換了下來,無所事事,又無所適從。望著這滿屋的熱鬧,他大腦一片空白,恍惚間似乎一切與已毫不相干;之前的怨忿、煩躁、麻煩,隨著靈柩即將接走,已從他心中連根拔除,可這種拔除并沒有讓他感到輕松,相反,他有一種無所適從的空虛感,這空虛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讓他茫然無措,渾渾噩噩,鄧小龍來到他和楊桂芝面前辭別時,他竟傻子似的呆望著,連一句注意安全的話都沒。直到靈柩上了車,汽車響起了馬達聲,探照燈的燈光刺進了雪幕,仿佛才一下照亮他渾噩的頭腦?;剡^神來的他三下兩下踩響了摩托車,去追趕雪幕里的靈車。

兩三個小時以后,聽見摩托聲響,楊桂芝趕緊開門出來探看。從公路上下來的摩托車駛到了院場,一個雪人下了車。

都還安全吧?

楊桂芝一邊忙迎上去拍打他身上的雪花,一邊問。

李寶軍站在大門坎上,邊磕掉鞋上的泥巴,邊捋弄著頭上的積雪,說剛下山,拖靈柩的車胎爆了,幸好那附近有一戶開車的熟人,借了修理的工具才弄好。

——唉,應該一直送到家才是……

李寶軍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小龍怎么都不讓去,說這屋里也要有人照應。突然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也小龍小龍的,跟老娘一個口氣。好在楊桂芝只在給他拍打身上的積雪,沒有意識到。他望一眼門里面,幫忙的都走了?

大發(fā)叔說,摩托車他過天來騎。

媽呢?

說頭痛,睡了,不要緊的,是感冒了,喝了感冒藥的……嗯,也吃了點兒,我給她切了幾塊我們帶來的雞蛋糕,煮了半碗面條。倒是你,一天都沒沾一顆米!

的確,他早晨走得倉促,來了后又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根本沒時間坐下來,晚上開席他一個主人也不好意思先上桌,現(xiàn)在,他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餓,只有滿嘴煙熏后的苦澀。

靈柩被接走……一系列的麻煩事兒,也一下消失了。按說,沒有了這些麻煩事兒,應該高興,可李寶軍發(fā)現(xiàn),自己卻高興不起來。送靈柩下了山,在騎車回來的路上,滿腦子的,都是鄧友貴提著酒壺想給他倒酒,訕訕地賠著笑臉,點頭哈腰的樣子。他去批手續(xù)時村主任告訴他,老鄧得的是肺病,是長期在煤礦打工落下的。

他感到胸口一陣疼痛,這種疼痛前所末有,似有似無,卻直刺心底。進了屋的李寶軍張開手掌,撫按著胸部,似要將里面作祟的怪物掏出來。

餓得胃痛了吧,快來吃飯!楊桂芝麻利地端菜上桌。

李寶軍這才發(fā)現(xiàn),白天因停放著靈柩擁擠不堪的堂屋,已經變得空蕩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恢復到了原樣。一張舊八仙桌又從大門外的階沿上搬進屋來,放到了原來的位置。

楊桂芝用鐵鍬撮來一些柴炭夾進火鍋爐,火鍋一會兒便冒出了熱氣。李寶軍上了桌,他先在鄧友貴經常坐的桌子左邊,擺上一只空碗,空碗上架著一雙筷子。

吊在屋頂上的一顆白熾燈泡落滿了灰塵,昏暗的燈光照著堂屋里的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的一桌菜,桌子右邊的那副空碗筷,也照著火鍋里冒出的騰騰蒸氣。那些蒸氣在燈光的映照下,像翻涌的云濤。李寶軍置身在這云濤中,提著一瓶酒,斟了一杯,放在那副空碗筷前,自己也斟滿一杯,雙手端在胸前,對著那空碗筷說話。

我從來沒有給你斟過酒。來,我敬你一杯!

他想起了老娘說過的一個場景:年前去回子溝弄豬草——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地方,種了兩塊田,有些陰森,老娘背著一背簍蘿卜菜往家走,上坡時,身子彎得頭快要觸到地了,跟著母親去做伴兒的鄧友貴,一手拄著棍子,一手在后面用力推撐著沉甸甸的背簍,一邊大聲咳嗽,咳嗽聲在空寂的山谷回蕩。

一仰脖子,手中的一杯酒倒進了喉嚨。李寶軍被嗆著了,竟然嗆出了淚水,忙一把捂住鼻子嘴巴,怕人看見了似的把頭扭向一旁。大門口的地上,正從門縫里滾進來幾粒雪霰,像散在地上的玉石。

楊桂芝端著碗飯上桌來,見了忙問,你怎么了?

哦——李寶軍望著堂屋地上那一綹玉石似的雪粒,同事發(fā)微信說,要我去照幾張卞和采玉地兒的照片給他看……

門外,雪下得正大。

責任編輯 郭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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