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璨
王昕璨(以下簡稱王):
龔老師,您好!您為什么一直強調“私紀錄片”,比如您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的翁萬戈,以及最近發(fā)現(xiàn)的舒新城?龔偉強(以下簡稱龔)
:您好!關于這個問題,我先要強調的是翁萬戈的影片絕對不是私紀錄片。他的影片拍攝是基于電影公司化的生產需求,并不是個人行為。雖然很多影片拍攝是個人化的,如拍攝的常熟、北京、天津等地的影像,但是他攝制的目的是為了后期公映和傳播中華文化,具有商業(yè)性。相反,私紀錄片的目的不是傳播,它更多的是在小圈子里放映,不具有商業(yè)性。比如,舒新城的影片就是很好的代表。舒新城非常擅長攝影,出過很多攝影方面的書籍和寫意性的攝影作品集,拍“電影”只是他的個人愛好而已。他的影片不像翁萬戈的影片,因為它沒有商業(yè)性,更多的是作為一個紀念或者說回憶的方式。例如,《相澤十周歲》《杭州之游》《蘇州之游》《宜興》等個人生活紀錄片。
值得一提的是,舒新城的紀錄片里也有區(qū)別于一般私紀錄片的內容,這些內容記錄了很多重要的歷史事件。例如,1932年5月28日,他在蘇州公園拍攝的“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追悼大會,這一歷史事件也被當時的新聞機構拍攝,但是舒新城是用自己的攝影機去拍攝所見所聞的內容,不具有官方性,而是私人屬性,這是獨家的私紀錄片。
王:
像這種“私紀錄片”有什么價值、意義呢?龔:
如果你了解“一·二八”事變,那么你就更能體會《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追悼大會》(1932,擬名)這部私紀錄片的意義。當時中日停戰(zhàn),中國軍隊撤到蘇州以西。在撤離前,“第五軍”“十九路軍”等在蘇州開追悼會,實際上是對“一·二八”事變的一個總結。事先獲知此消息后,在上海的舒新城便攜帶自備的電影攝影機,坐火車提前趕到蘇州拍攝?,F(xiàn)在,我們從舒新城拍攝的影像中可以看到,此次追悼會非常隆重,對抗戰(zhàn)人士、愛國人士來說是一件非常鼓舞人心的重大事件。作為個人去記錄歷史的重要事件也可以從側面感受到舒新城等一批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和民族氣節(jié),像民國一代的文人、學者,大多抱有教育救國、實業(yè)報國的理念。同樣,舒新城也是一位熱心、熱衷于教育與社會活動的學者,對社會、經濟發(fā)展及其周邊事物十分敏感。愛好攝影與電影拍攝,舒新城用自己的攝像機為我們記錄下了那一幕幕場景,為中國現(xiàn)代史進程中的又一個關鍵節(jié)點留下了珍貴的活動影像。
當然,從電影史的角度考量,私紀錄片是有實際意義的。對于地方博物館、資料館、檔案館來說,它的意義就更大了。以前,我們只能從文獻、檔案、日記、照片中了解相關的資料;現(xiàn)在,我們可以通過影像來考古。目前而言,私紀錄片沒有形成研究氣候,很多東西沒有考證,也沒有研究體系。我們的主要目標就是集中地找尋這類影像且修復它,也希望可以引起學界、媒體的更多關注,將作為歷史佐證或者藝術欣賞的影像資料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王:
您是在什么契機下發(fā)現(xiàn)舒新城影像資料的?龔:
舒新城的電影膠片實際上是上海音像資料館第一次采集的電影膠片。在這之前,上海音像資料館雖然有幾十年的歷史,但其主要是做數字拷貝,如從全球的相關機構對上海有關的歷史影像進行采集。2011年,我來到了上海音像資料館。第二年,我向館里提出了直接采集最原始的資料的意見,即不再單純地從其他機構購買、收集數字拷貝。無論從經濟的角度衡量,還是從內容的角度考慮,數字的拷貝都是復制品。電影膠片不是這樣,它就是最原始的,是獨一無二的。也是巧合,2012年,我從國內的收藏品市場打聽到有一批不知道拍攝者是誰的老舊電影膠片,于是對其追蹤,并以上海音像資料館的名義花費很大一筆資金才將其收藏入館。隨后,我們將這批電影膠片送至上海電影(集團)有限公司旗下的技術廠進行物理清潔、整理和修復,并在此基礎上對膠片進行了數字化(逐幀掃描)處理。掃描后獲取的視頻格式文件,經與民國時期出版的舒新城日記、書信等文字材料比對后確認,該舊電影膠片為舒新城拍攝,是他私人的紀錄影像。
王:
發(fā)現(xiàn)這批影像后,您或者上海音像資料館做了哪些工作?圖1.杭州景觀(截圖)②
龔:
第一步,是把其有關的資料收回來,收藏入館;第二步,對其進行清潔、整理和修復,并進行數字化(逐幀掃描)處理——第一次是標清處理,第二次是高清處理,目的是讓這些原始電影膠片更好地保存;第三步,對掃描后獲取的視頻格式文件,進行復制、傳播;第四步,用于節(jié)目制作或者學術研究使用。王:
這批影片有多少部?龔:
這批電影膠片共有八本16毫米膠片,兩本8毫米膠片。目前,我們已確認的影像時長有60多分鐘,且全部為默片。這里一半以上的內容是拍攝于1930年9月12日至10月23日的《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伯鴻先生暨夫人公子赴日考察》。其他的短片有《杭州之游》(1930)、《蘇州之游》(1930)、《虹口公園》(1930)、《兆豐公園》(1930)、《北平之游》(1931)、《開封》(1931,擬名)、《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追悼大會》(1932,擬名)、《宜興》(1932,擬名)、《中華書局二十周年慶?;顒印罚?932,擬名)、《慶祝上海市政府十周年紀念》(1937,擬名)等,以及拍攝年份不詳的《相澤十周歲》(又名,《佛教會花園》)。王:
作為我國著名的教育家、辭學家,舒新城是如何與電影結緣的?龔:
一生愛好攝影的舒新城,曾出版了攝影作品集《晨曦》《習作集》《西湖百景》《美的西湖》和專著《攝影初步》等。他在紀錄片方面的攝像作品與成就其實很少有人知曉的。拿到這批影像后,我們前往上海辭書出版社訪問且借閱了舒新城捐贈給中華書局圖書館的資料,隨后又到北京訪問舒新城的兒子舒澤池先生。在訪問中,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舒澤池并不知道他的父親舒新城曾經擁有過攝影機、拍攝過電影,也從未見過他放映過影片。然而,當我們一起看了這批影片后,舒澤池確定了這些影像中的人物就是他的父親和繼母,即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舒新城一家的生活記錄。舒新城與電影結緣,我覺得有三個原因。一方面,應該是舒新城對電影的喜愛。通過舒新城早年散文集《漫游日記》《狂顧錄》和通信集《十年書》,我們便可以找到相關的資料。其中,屢有影片拍攝的記載。但是,它到現(xiàn)在都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與重視。例如,1930年9-10月,舒新城隨時任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逵訪日,在散文隨筆集《漫游日記》(中華書局1945年版)中有專門一章《扶桑紀游》對此詳述,譬如某天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拍了幾幅照片,攝了多少尺膠片電影等,事無巨細,均有詳盡記錄。另一方面,出于舒新城對于國難和社會責任的反思。例如,《狂顧錄·蘇錫之行》中記載了1932年5月28日舒新城在蘇州拍攝“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追悼大會的經歷,隨后他又前往無錫、宜興等地進行拍攝。
除此之外,在于記錄的用處。在拍攝的影片中,舒新城攝入的學校教育占有很大比重,如從日本的早稻田大學一直拍到幼兒園,從北京的清華園拍到初高中(目前沒法考證)等。與此同時,他會通過攝影機來記錄校園風光、學生課堂、課間活動等,將民族振興,教育救國時刻放在心上。
王:
大家比較熟知的是舒新城的攝影作品,其作品多以“美術攝影”見長,不知道這一點在影像中是否有所體現(xiàn)?龔:
客觀來說,從目前收集到的舒新城影像來看,舒新城在拍攝技巧上是很生疏的,尤其是他早期的那些片子。例如,在《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伯鴻先生暨夫人公子赴日考察》中,他并不清楚電影的拍攝規(guī)律,鏡頭沒有起幅和落幅且搖晃得很嚴重,這給我們后期修復、剪輯也帶來了相當大的困難。到了30年代后期,他的鏡頭感就逐漸增強,出現(xiàn)了固定鏡頭、大全景、特寫等。當然,舒新城曾在《電化教育講話》一書的序言中,也談到:“我以電影和無線電為業(yè)余的消遣,對于電影與無線電有相當的常識,但從不打算把這些常識寫成一本書?!币虼?,舒新城的作品不能以太過嚴苛的拍攝技巧去做衡量,而是要以“美術攝影”所涉及的使用攝影機揭示人內心的問題去詮釋,畢竟其不是單純地記錄鏡頭前的拍攝對象。圖2.杭州景觀(截圖)③
王:
舒新城的影像大多是記錄了蘇州、杭州的景象嗎?龔:
這部分的內容相對較多。我們看到的《杭州之游》《蘇州之游》等短片,是舒新城于1930年拍攝的,他攜其親友前往蘇杭名勝旅游休閑時拍攝的紀念性影片。通過這些影片我們看到“湖濱公園”“西湖中”“六和塔”“龍井”等自然風光、江南名園“留園”“西園”等人文景觀和當年的社會現(xiàn)象,這些地方的選景都很別致,拍攝的鏡頭意境美好。除此之外,我們也會看到他的《西湖百景》《美的西湖》《實地步行杭州西湖游覽指南》等,這些都與蘇州、杭州有關。王:
舒新城曾在《蜀游心影》說:“一個人的思想,精密講來,都是反映時代的鏡子?!庇么藢φ账臄z的影像倒是可以呼應,尤其是他選擇拍攝的時間、地點、事件均較為特殊,對于這一點,您是如何看的?龔:
舒新城的這批影片中有幾個非常重要的片段:一是,拍攝于1930年的片段。在陪同時任中華書局的老板陸費逵去日本為期40天的考察里,舒新城的影片中記錄了陸費逵。陸費逵先生的照片存世的很少,國內外很多出版社常常把他和舒新城、張元濟等人的照片搞錯。這批影像中有大量有關陸費逵先生的鏡頭,這為我們提供了陸費逵人物研究的影像資料,也無疑是陸費逵和中華書局早期涉外業(yè)務活動的重要影像文獻與檔案,更是中日企業(yè)間經濟文化交流的歷史佐證;二是,舒新城作為游客參與記錄重大歷史件的一部重要短片,叫做《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追悼大會》,這在前面也有提到過,它的不可替代的歷史文獻價值就不多說了。此外,1931年的清華大學牌樓、清華園的風貌、1937年上海建市10周年、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虹口公園、兆豐公園、北京市民的休閑生活等影像,都在這批影像資料中可以找到。毋庸說,這批舒新城的影像資料是最原始的。其實,我們也發(fā)現(xiàn),舒新城影像的拍攝視角是具有一定的含義性,地點也是其甄別、篩選后所決定的,這大概與當時膠片昂貴有關,即拍攝往往會選擇更有紀念價值的地方、人和事。
王:
舒新城作為早期電化教育研究的倡導者,他撰寫了相當多的教育類文章,談及“新教育”。1945年之后,他參與過多部教學影片的攝制,還曾擔任上海市業(yè)余廣播學校校長。您對舒新城電化教育有了解嗎?龔:
除了之前提到的舒新城拍攝照片以及攝影中體現(xiàn)的“反映時代的鏡子”,這在電化教育上也有所體現(xiàn)。舒新城曾提到,“經過抗日戰(zhàn)爭國民政府教育部對電化教育的大力宣傳和推廣,戰(zhàn)后電化教育活動有所增多,進入深入發(fā)展階段。”在這階段,舒新城所倡導的理念對彼時電化教育的發(fā)展有一定的推進作用。其實,從他喜歡攝影、電影來看,我們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推崇技術和崇尚科技進步的人,他對媒體技術及其效力有著較為深刻的認識。例如,自1945年11月起,舒新城主持購置了外國的科學教育影片200余部,并嘗試攝制教學影片。1946年,他借到影片,在吳興縣放映一周,觀眾達四萬余人。1947年3月,舒新城參加“第一次電化教育座談會”,強調了發(fā)展電化教育的理念和意義。并且,他應邀主持制作有聲教育電影和幻燈片,在中華書局設立教育電影室。
王:
舒新城為什么深得中華書局器重?龔:
其實用“器重”這兩個字很難概括舒新城與中華書局的關系。柳斌杰主編的《中國出版家·舒新城》中談及舒新城和中華書局的關系,除了與中華書局創(chuàng)辦人陸費逵的私交甚好,并在情感、工作、學術上多能與其達成共識之外,舒新城一生都將中華書局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一是,舒新城編纂了《辭?!罚欢?,舒新城在攝影、攝像和電化教育等方面,踐行了中華書局的發(fā)展理念。1947年起,在《中華教育界》上,舒新城每一期都會寫一篇有關電化教育的文章,之后加上一些講演稿集成《電化教育講話》一書,這是當時影響最大的電化教育專著之一。該書收錄了《電化教育的實際問題》《以耳代目建國法》等重要文章,既討論了教育電影制片、攝制技術等問題,又詮釋了其所推崇的電化教育理念。1948年后,舒新城擔任中國教育學會電影與播音教育研究委員會會議召集人。該委員會只有兩名會議召集人,另一位是孫明經先生。
王:
您覺得他論及的電化教育理念對當下有什么啟示意義?有關電影的教育是不是也應該這樣?圖3.舒新城圖書《近代中國教育史料》封面
龔:
舒新城曾在《教育電影的教育觀》的第四部分提及了“教育觀點在教育影片上的應用”問題。他說:“電影之所以能教育人,是因一般電影有戲劇性的故事而又能使故事繼續(xù)不斷映放下來,同時又有音樂及語言以增加畫面的刺激力,使主要感官——視覺與聽覺——均能滿足其需要。教育電影的取材則應以富于積極的教育性者為主,其戲劇性雖不一定能與娛樂電影比,但亦應有戲劇性。不過故事的編制與畫面的布置應多具現(xiàn)實性。在原則上固當注意教育觀點及注意如何發(fā)揚民族性的優(yōu)點與如何鏟除民族性的劣點,在內容上也應當盡量采取現(xiàn)實的題材。”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出我國早期電化教育的發(fā)生與電影藝術的發(fā)展是密不可分的,而這同樣適用于當下的教育與電影藝術。此外,他對教育廣播節(jié)目和教育電影制作等方面也進行了詳析,認為“(電影)在教育上發(fā)生最大的作用,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絕不是任何人或任何教育家所能擔當得起的”,“需要于藝術家者更多”。與此同時,舒新城結合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認為電化教育需要培養(yǎng)“專才”和“通才”。放在當下來看,電影依舊具有這樣的優(yōu)勢,依舊需要培養(yǎng)相應的藝術人才?,F(xiàn)在,很多地方都在新建電影學院,做電影通識課。但我覺得電影院校在全方面培養(yǎng)人才的同時,也應該注重學生的專業(yè)性訓練,培養(yǎng)電影“專才”和“通才”,如此,它才更有價值,也將助推中國電影的發(fā)展,起到積極作用。
王:
舒新城影片的主要藝術風格及特點是什么?龔:
舒新城的攝影作品和他的影片一脈相承,極具主觀性。他在影片中的畫面既富有詩意,又具唯美性,如北京的天壇、頤和園、北海、清華園等在構圖上都可見其攝影方面的藝術功底。40年代,舒新城的影像出現(xiàn)了固定鏡頭,畫面較之以往更為唯美,這是從美學的角度考量的。如果從技術的角度考慮,他的拍攝技巧相對較弱,推、拉、搖等缺少攝影的鏡頭感。目前,我們想將他的影像重新剪輯,按照他的時間線或者活動線梳理一遍,再進行放映,并在上海或者他的家鄉(xiāng)開一個舒新城影片放映會。王:
此次發(fā)現(xiàn)舒新城的影像資料有什么價值?在重寫電影史上,他是否能夠像孫明經一樣,獲得一定的歷史地位?龔:
舒新城在中國的電影史書上是沒有記錄的,不像孫明經有大量的資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才得到電影界的重視。舒新城影像資料的發(fā)現(xiàn)所具有的學術價值、社會價值或者歷史價值,我們目前還無法衡量。因為,我們現(xiàn)在掌握的也只有八本16毫米膠片,兩本8毫米膠片,資料性的東西還是太少。當然,這一定不是全部。我們還需繼續(xù)尋找。作為一個已故的知名人士,舒新城所拍攝的私紀錄片肯定可以看做是歷史的佐證,應該引起學術界的重視。【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