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詞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xué)體裁，有自己獨特的語體特征，所謂“詞家語”是也。詩有“詩家語”，詞有“詞家語”，二者雖同屬中國古代詩歌，同屬我們所說的廣義詩的范疇，但其詞調(diào)題材、表達方式、語言運用是有所差別的。起源于民間風(fēng)月場所之歌詞，具有天然的俚俗品格，而俚俗詞便是這一獨立文學(xué)體裁中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秦觀堪稱“當(dāng)代詞手”、“詞壇領(lǐng)袖”、“詞之正宗”，其詞“純乎詞人之詞”、“詞心”，是最能體現(xiàn)詞之特質(zhì)的詞人之一。本文將首先通過分析“詞家語”來關(guān)照“詞家語”的獨特性---天然俚俗性。再通過分析秦觀俚俗詞的語體風(fēng)格---善用方言俗語。最后，簡要分析好用“詞家語”入詞的原因、意義（僅就語言而言）。秦觀詞中好用“詞家語”，蘊含極濃的愁緒，構(gòu)成了其詞重要的風(fēng)格特色，是其一生不得志經(jīng)歷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詩家語”;“詞家語”;秦觀;俚俗詞

引言

“詞家語”從“詩家語”演化而來，是廣義上詩歌創(chuàng)作的語言表達形式。詩與詞是有明顯的分野，“詞為艷科”，乃為歌妓舞女在歌舞酒宴娛樂場所配合燕樂演唱的歌辭，其流傳的場所和娛樂功能決定了其題材為俚俗淺易的男女愛情，相思離別。正如張炎所說：“簸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于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盵1]詞家語作為詞這一獨立文學(xué)樣式的語體，決定了其從誕生那一刻起就與俚俗性無法割離，最終表現(xiàn)在語言層面上的淺俗直白、口語化，俚俗詞便是其代表之一。作為“當(dāng)代詞手”的秦觀，詞集中相當(dāng)數(shù)量的俚俗詞，正是其運用“詞家語”的體現(xiàn)，尤其是大量方言俗語的運用。詞中出現(xiàn)大量方言俗語，有其產(chǎn)生的特定時代背景與緣由，對文學(xué)史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意義。

1.詞與“詞家語”含義界定

一種文體有一種文體獨特的表現(xiàn)樣式。詩與詞從廣義上看，同屬于中國古代詩歌的范疇，二者都具有詩的某些特征。歷代許多詩話、詞話將詞作為詩歌體裁的一種，目之為“詩馀”。如：楊慎《詞品》自序：“詩余者，《憶秦娥》、《著薩蠻》為詩之余，而百代詞曲之祖也。今士林多伯其書而昧其名，故余所著《詞品》首著之云?！盵2]認為詞對于詩的關(guān)系，實為支流別派;對于后世的詞曲，有淵源作用。再如宋翔鳳《樂府余論》：“謂之詩馀者，以詞起于唐人絕句……以抑揚高下其聲，而樂府之體一變，則詞實詩之余，遂名之曰‘詩余?！盵3]此論承接了《詞品》的說法，但并不否定詞的樂府傳統(tǒng)，認為詩變而后“樂府之體一變”。又清朱彝尊說：“詞者詩之馀，然其流既分，不可復(fù)合。有以樂章語入詩者，人交訕之矣。”[4]朱彝尊認為詩與詞都是一種獨立的文體樣式，不可將二者復(fù)合看待，不可以“樂章語”入詩。也有人認為“詩余”是指“詩人之余事”，一些詞人稱自己的詞集為“詩余”，如宋人廖行之的《省齋詩余》，吳潛的《履齋詩余》等?？梢姡霸娪唷笔窃娫~中詞的別稱，認為詞是由詩發(fā)展而來并是詩降一格的文學(xué)式樣，故稱“詩馀”。但更應(yīng)看到的是，詞作為宋代文學(xué)的代表，一度與唐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達到平分秋色的地位，雖與詩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但卻始終不能將其簡單地看作是一般意義上的詩。

關(guān)于詞的特質(zhì)，有很多人談到過。王水照說：“要言之，詞之為體，題材上側(cè)重男歡女愛、傷時惜別、人生遲暮;風(fēng)格上崇尚細美幽約，‘以清切婉麗為宗;基調(diào)上則多感傷哀怨、回腸蕩氣;境界上又表現(xiàn)出狹深的特點。這些都是與它合樂應(yīng)歌、娛賓遣興的基本功能息息相關(guān)的?！闭劦搅嗽~的體裁特性及語言問題。正所謂詩有“詩家語”，詞有“詞家語”，有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表達什么樣的情感，呈現(xiàn)什么樣的風(fēng)格。關(guān)于“詞家語”的論述，古人已有說法，如《張氏拙軒集6卷》卷五[5]：

又《香奩集》，（唐）韓偓用此名所編詩，南唐馮延已亦用此名所制詞，又名《陽春》。偓之詩淫靡類詞家語，前軰或取其句或剪其字雜于詞中，歐陽文忠嘗轉(zhuǎn)其語而用之，意尤新。

再如沈伯時《樂府指迷》：

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xié)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秋?！髟~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dāng)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爲(wèi)難。又有直爲(wèi)情賦曲者，尤宜宛轉(zhuǎn)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這字、你字、之類，雖是詞家語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6]

此兩論中所說之“詞家語”為秦樓楚館等娛樂場所中教坊樂工、市井賺人演唱的一些俚俗淺顯的淫靡艷語?！白髟~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指出“詞家語”的言情特征及具體的情感內(nèi)容，乃為風(fēng)月場所之男女“撥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的男女相戀、相思、離別之情。如若詞中不著艷語，便不似詞家體例。南宋人對歌詞所言之情有具體說明：“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盵7]題材之“淫”，必定趨向俚俗。俚俗表現(xiàn)在詞中多用俗語、方言、語氣詞、兒化詞等，如怎、恁、奈、這、你、奴、些、親去、丁寧、音耗、、臉兒等，正可謂“下語用字，全不可讀”?？梢?，古人所說的“詞家語”主要是題材層面和語言范疇，有廣泛的意義;并非如“詩家語”那樣，基本屬于句法的范疇，并不具備廣泛的意義。又陸輔之《詞旨》中提到，“沈伯時《樂府指迷》多有好處，中間一兩段，然亦非詞家語?！盵8]又《曲律》卷四[9]：

李空同、何大復(fù)必不能曲，其時康對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爭傳播，而二公絕然不聞，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稱空同“指冷鳳凰笙”句，亦詞家語，非曲家語也。

曲與詩原是兩腸。故近時才士輩出，而一栩管作曲，便非當(dāng)家。汪司馬曲，是下膠月泰詞耳。竟州曲不多見，特《四部稿》中有一【寒鴻秋】，兩【畫眉序】，用韻既雜，亦詞家語，非當(dāng)行曲。

王驥德將“詞家語”與“曲家語”進行對比描述，認為一些曲中仍有詞家語的影子。當(dāng)然，在此處他并未肯定他們就是屬于詞這一文體，而是從語言層面上來說這些曲用的并不是當(dāng)行曲語，而是具有詞的語體特質(zhì)的“詞家語”。再，“同光體”代表人物陳衍在《石遺室詩話》卷六中說：“近日號稱能詩者，多半效鐘、譚有賈島之苦僻，無孟郊之堅蒼。上焉者，為武功、永嘉、江湖，更甚者，則南宋詞家語，為之不已，詩道不窮，無復(fù)之成，乃一角之殘剩水乎？”[10]他很中肯地指出“同光體”中有不少詩人效法鐘、譚，其詩境一如晚唐、南宋山林詩風(fēng)之凄微僻苦。此處將晚唐、南宋凄微僻苦的詩風(fēng)與南宋尖新織巧的詞風(fēng)對比，認為近日詩詞效法太甚，無有出新處。此處的“詞家語”主要著眼的是詞境、詞風(fēng)。詞須用詞的語言，須有詞韻味，否則很難稱作詞。因此，從“詞家語”的角度說，秦觀俚俗詞能代表詞家語的特質(zhì)，有詞的韻味。

2.從秦觀俚俗詞看“詞家語”

秦觀為詞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為“倚聲家第一作手”、“詞之正宗”，受到頗多稱許。如：

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陳師道《后山詩話》）

比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趙令畤《候鯖錄》）

秦少游《淮海詞》，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

良卿曰：少游詞，如花含苞，故不甚見其力量。其實后來作手，無不胚胎于此。（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可見其俚俗詞能充分體現(xiàn)其當(dāng)行本色的詞家語特質(zhì)。本人據(jù)楊世明先生《淮海詞箋注》統(tǒng)計，秦觀今存詞80首（含存疑之作），其中以愛情題材和貶滴生活為主的，約占其詞的1/2。俚俗詞約29首，約占其詞的36%（筆者以語言與題材兩方面定義）。這些數(shù)量相當(dāng)?shù)馁邓自~，口語化程度相當(dāng)高，不避民間俗語。可以說與柳永詞有直接的淵源承繼關(guān)系，是其詞學(xué)生涯上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詞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11]這類詞常被人垢病，被政敵利用，被后世學(xué)者忽略。然，此類詞作真摯坦誠，新穎別致，共同構(gòu)成秦觀詞的全貌，也成為北宋詞發(fā)展歷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歌詞題材是市井世俗的聲色享受，其過程描寫和場景展現(xiàn)必然會與俚俗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秦觀俗詞情韻兼勝，感情真摯、語言樸素，不避方言俗語，頗具民歌風(fēng)味，深受民間文學(xué)的影響。其俚俗詞常用自具一格的艷語俗語將詞風(fēng)引向淺俗直白，最終表現(xiàn)在詞的語言層面上---善用“詞家語”。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就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筆者認為秦觀俚俗詞有品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俚俗詞內(nèi)容大都寫狎邪生活，感情較開朗，有不同語言風(fēng)格。如《滿園花》、《迎春樂》、《一落索》、《浣溪沙》、《調(diào)笑令》、《水龍吟》等。此類作品，在體制上，多為令詞，篇幅較短小，風(fēng)格上接近民間詞曲，明快活潑，通俗詼諧，大致是早期作品。試舉幾首分析之：

滿園花·一向沈吟久

一向沈吟久。淚珠盈襟袖。我當(dāng)初不合、苦撋就。慣縱得軟頑，見底心先有。行待癡心守。甚捻著脈子，倒把人來潺惚。? ?近日來、非常羅皂丑。佛也須眉皺。怎掩得眾人口，待收了學(xué)羅。罷了從來斗。從今后。休道共我，夢見也、不能得勾。[12]

詞約作于宋元枯五年至八年（公元1090-1093年）詞人供職于秘書省期間。此詞寫男女愛情糾葛，全篇采用宋時方言俗語，另是一體，似元雜劇口吻，明顯有汁京勾欄瓦肆藝人歌者的痕跡。明·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一：“鄙語不經(jīng)之談，偏饒雅韻。川捎就”、“見底”、“潺惚”、“羅皂”等皆宋時方言。”[13]全是當(dāng)時民間歌者語氣，是起源于民間詞的最初語言本色，加之內(nèi)容也為“艷科”，正是秦觀善于運用“詞家語”的體現(xiàn)。沈謙《填詞雜說》評此詞時說：“秦少游‘一向沉吟久，大類山谷〈歸田樂引〉，鏟盡浮詞，直抒本色，而淺人常以雕繪傲之。此等詞極難作，然亦不可多作?！盵14]沈謙認為此類俗詞極難創(chuàng)作，而秦觀能“鏟盡浮詞，直抒本色”是可貴的，肯定了秦觀的作詞能力，但也強調(diào)作此類詞時要把握度，不可多作，可以看出當(dāng)時詞壇的整個審美偏向。

浣溪沙·香靨凝羞一笑開

香靨凝羞一笑開，柳腰如醉暖相挨，日長春困下樓臺。? 照水有情聊整鬢，倚欄無緒更兜鞋，眼邊牽系懶歸來。 [15]

此詞狀寫懷春女子同其情人約會的過程，整個過程寫得動感十足，并借助人物特定的動作，揭示了其內(nèi)心活動的變化。全詞風(fēng)格婉媚清新，通俗詼諧，別具情致，亦是秦詞“鏟盡浮詞，直抒本色”的代表作。

其次，俚俗詞中大都用唐宋詞調(diào)中適宜俚俗之作，且大都詠詞調(diào)本身。如《品令》、《醉鄉(xiāng)春》、《好事近》、《一落索》、《阮郎歸》等。用此種詞調(diào)寫詞，“詞家語”的意味更明顯，且更加口語化，艷語化，俚俗得更徹底。茲舉幾例以觀之：

河傳·亂花飛絮

亂花飛絮。又望空斗合，離人愁苦。那更夜來，一霎薄情風(fēng)雨。暗掩將、春色去。? ?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莫怪為伊，底死縈腸惹肚。為沒教、人恨處。[16]

《河傳》詞調(diào)為唐宋詞調(diào)中適宜俚俗之調(diào)，《碧雞漫志》卷四引《脞說》云：“《水調(diào)河傳》，煬帝將幸江都時所制，聲韻悲切?！薄堵尽酚址Q：“《河傳》唐詞，存者二。其一屬‘南呂宮，凡前段平韻，后仄韻。其一乃今《怨王孫》曲，屬‘無射宮，以此知煬帝所制《河傳》，不傳已久?！袷馈逗觽鳌纺恕蓞握{(diào)，皆令也。”[17]此詞詠春思，有情有韻?！岸泛稀?、“抵死”、“莫怪為伊”等皆“詞家語”也，口語、艷語共同構(gòu)成了俚俗詞之本色。

品令·其一[18]

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頑、道不得。

其二[19]

掉又懼。天然個品格。于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 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

此兩首《品令》全用俗語寫就男女戀情，明快活潑，通俗易懂，民間意味濃厚。前一首寫男女間關(guān)系緊張而男子以調(diào)笑語解之的男女間幽默風(fēng)趣的情狀;後一首寫一女子之多情及嬌羞，生活氣息濃厚。詞中多運用秦郵（今江蘇高郵）方言土音、民間俳語，用歌伶語氣出之，“詞家語”的意味更明顯。焦循《雕菰樓詞話》云：“秦少游〈品令〉，‘掉又臞，天然個品格，此正秦郵土音，用‘個字作語助，今秦郵人皆然也。三百篇如‘其虛其邪，狂童之狂也且，古人自操土音，北宋如秦、柳，尚有此種。”[20]又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認為秦少游“須管啜持教笑……放軟頑、道不得”中的“肐織”、“衠倚賴”皆“俳語”。“掉又懼。天然個品格。于中壓一”中的“掉又懼”、“壓一”皆“彼時歌伶語氣也”。“語低低、笑咭咭”即“乞乞”之意，為“笑聲”。[21]這些下字用語，粗看來，全不可讀，須借助一定的詞語匯釋，結(jié)合當(dāng)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來理解。

最后，善于將方言俗語進行藝術(shù)提煉后入詞。如《丑奴兒》、《南鄉(xiāng)子》、《河傳》、《一叢花》、《風(fēng)流子》、《望海潮》、《滿園花》等詞中常見的“索強”、“難吃”、“軟頑”、“壓一”、“叮咚”、“怎奈向”等方言俗語。如況周頤《香海棠館詞話》認為淮海詞“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苯癖尽跋颉备摹昂巍?，非是?！霸跄蜗颉彼螘r方言，它宋人詞亦有用者?！盵22]秦觀有著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歌詞中的口語經(jīng)過其藝術(shù)提煉，時時表現(xiàn)為渾然樸素。

望海潮·奴如飛絮[23]

奴如飛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隨。微月戶庭，殘燈簾幕，匆匆共惜佳期。才話暫分?jǐn)y。早抱人嬌咽，雙淚紅垂。畫舸難停，翠幃輕別兩依依。? ?別來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數(shù)松兒。紅粉脆痕，青箋嫩約，丁寧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誰。更自言秋杪，親去無疑。但恐生時注著，合有分于飛。

這首詞用最通俗的比擬，較淺易的口語，表達離別之際的痛苦和分離之后的思戀“早抱人嬌咽”的場景，不加任何修飾和遮掩，比“銷魂，當(dāng)此際”更為直露。

秦觀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方言入詞，甚至因為他硬用高郵方言而至晦澀難解。再如《風(fēng)流子》：“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體。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鼓笛慢》：“仗何人，細與丁寧問呵，我如今怎向？”《促拍滿路花》：“未知安否，一向無消息。不似尋常憶，憶后教人，片時存濟不得”等詞[24]。皆脫口而出，率真自然，能夠較真實地表現(xiàn)詞人的內(nèi)心世界與情感活動，反映詞人現(xiàn)實生活中不加掩飾的世俗的一面。這類口語化的表達，時而比擬新穎、言語淳樸，使秦觀獲得“淺語皆有味，淡語皆有致”的美譽。明·沈際飛《草堂詩余別集》卷三：“語不經(jīng)，卻津津然。方言硬用之，即累正氣?！盵25]

3.關(guān)照少游“詞家語”的緣由及意義

以上談到少游俚俗詞中好用“詞家語”，最能體現(xiàn)“詞家語”的本質(zhì)特色，并做了簡要分析。宋詞源起于民間，從公認最早的敦煌曲子詞發(fā)展到宋代成為一代之文學(xué)，它帶著民間天然的俚俗傾向走進文人的視野。俚俗是其本來特質(zhì)，但其漸漸走向士大夫文人，去俗復(fù)雅就顯得極為重要，但自始至終亦未能根除俚俗詞的創(chuàng)作，詞雅俗之辨貫穿詞史始終。我想主要的原因有：一是曲子詞的初始創(chuàng)作傾向影響了后代詞創(chuàng)作通俗、淺俗的審美特質(zhì)，來源于民間，服務(wù)于民間。二是曲子詞流行于花前月下的歌舞酒宴之間，與人們的世俗生活、情感密切相關(guān)，這是與其流行的場所與功能決定的。后代詞所描寫的內(nèi)容、所表達的情感，注定其無法與俚俗割斷所有的聯(lián)系。接受民間詞的影響，是詞發(fā)展過程中一個難以避免的方面。體現(xiàn)在語言層面上，即“詞家語”，多用艷語、俗語、方言來描寫男女愛情。

一個作家好用何種語言來完成其作品，取決于文人之書寫習(xí)慣與個人喜好。寫俗詞，用俗語是正是詞這種文體所賦予的，一些詞論家忽視甚至是批評俚俗詞，忽視了其應(yīng)有的價值。秦觀詞中多艷詞俗語，是其個人書寫習(xí)慣與個人喜好決定的，我們不應(yīng)苛刻看待。正所謂“文人之習(xí)用語，各自有其不同之好尚。”具體分析時，應(yīng)“看是否非用此字不可”。[26]如秦觀《好事近·夢中作》“醉握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句中的“了不知”，不能因他作者不常用或太口語化，便批評其不好，而要看用此種語言有無特殊情味。如陳匪石《聲執(zhí)》評曹元寵《品令》歇拍云：“促織兒、聲響雖不大，敢教賢、睡不著?！薄百t”字作“人”字用，蓋宋時方言。至今不嫌其俗，轉(zhuǎn)覺其雅。”[27]看到了詞中用方言的價值。秦觀詞中多用俚俗語，“不厭其多，真可謂有特殊情味者矣?！?/p>

分析秦觀俚俗詞，識別其中的“詞家語”，將其找出歸納，有時可以關(guān)照古人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姆窖?，了解中國文字的演變?guī)律。如“‘詞之〔品令〕一調(diào)，多作俳語體，因此可以略識時代方言。如秦少游一首曰：“幸自得。一分索疆，教人難喫。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山褡x之，多不可解，得其意而已。中國文字演形而不演聲，所以此民族得維持其萬世不變之統(tǒng)一。”又“然而中國文字，衍形而不衍聲，至使方言不統(tǒng)一，隨地異殊，適於此者未必合於彼，此乃根本之困難問題。即如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韻》，詞曲家所奉爲(wèi)圭臬者矣。然而中州音不協(xié)於江南者殊多，斯亦無可如何之事矣?！盵28]可見，由于中國文字演形而不演聲，導(dǎo)致方言不統(tǒng)一。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同一文字出現(xiàn)不同的語音，秦觀此類作者在其詞中運用這些演變的聲音文字，造成不同地區(qū)之“詞家語”不葉律，且今人看古人詞會不知所云。當(dāng)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一些珍貴的古音古詞，為我們研究了解中國文字提供了一些便利。

此外，識別詞人所用“詞家語”，可以關(guān)照作者的寫作意向與心境。如“褻諢之作，山谷、耆卿均喜為之。惟耆卿體貼入微處用常語便得，山谷則非運用俗語方音不成，此固可見山谷之好奇，要之?！盵29]黃山谷俚俗詞作頗多，閱其詞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其幾乎全運用“運用俗語方音”，是其在娛樂時的遣玩意興，是戲謔之作，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追求新奇、逸趣的文學(xué)觀念，也反映了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風(fēng)格。秦觀亦是如此，如“淮?！矟M園花〕、〔品令〕諸作，純用白描，間入方言，多不可解。此係有意存真，故為塵下，戲謔之作，並時多有，不足為大雅之累。”[30]也能看出少游寫詞時的態(tài)度與心境，為“有意存真，故為塵下，戲謔之作”。

最后，識別詞人所用“詞家語”，可以助我們研究詞學(xué)，如音律、韻語、用字等。關(guān)于詞，古人已有一些說法，如：

陸法言之作切韻也，與劉臻、顏之推等，互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由捃選而決定，敘中曾自言之。蓋方音不同，發(fā)聲收聲即多齟齬。觀揚雄方言及何休公羊注所稱齊人語，許慎淮南注所稱楚人語，可見地域異音，實為古今異音之由來。……詞之用韻，雖與詩有相承之關(guān)系，然詞以應(yīng)歌，當(dāng)筵命筆，每不免雜以方音?！瓌t詞之隨地取音，求適歌者口吻，正與北曲之入附三聲同一因素。[31]

今人語言，矢口而出作去聲者，廣韻多在上聲。作上聲者，廣韻多在去聲?！倍斡癫谜f同戴氏，可知因時因地讀音之變遷，以上去為尤甚。吳瞿安精研曲學(xué)，有陽上代去之說，雖根於南北曲之應(yīng)用，實亦與詞相通。愚以為上去通押，當(dāng)亦以應(yīng)歌之故。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亂，有以致之。[32]

以上提到，地域異音造就了古今異音的出現(xiàn)，有了所謂的“齊人語”、“楚人語”等以地域來為方音命名。而詞中之用韻雖與詩有承續(xù)關(guān)系，但因“詞以應(yīng)歌，當(dāng)筵命筆”的性質(zhì)，多方言俗語。這與詞“隨地取音，求適歌者口吻”是密切不可分的，這一點最能體現(xiàn)“詞家語”的特殊性。另，可以看到，因為時代、地域的變遷，詞的押韻有明顯的不同，“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亂”，如由一般意義上的上聲代去聲、去聲可代上聲、陽上聲可代去聲等，為我們學(xué)習(xí)了解詞的演變規(guī)律提供了幫助。

總之，最能反映“詞家語”特色的秦觀俚俗詞，改變了時人對歌詞的態(tài)度，以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觀念，語言樸素自然，洋溢著濃郁清新的泥土氣息，受到后來朱希真、周邦彥等人的學(xué)習(xí)與模仿，是詞史上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注釋

[1]（宋）張炎.《詞源二卷》，卷下.

[2]（清）沈辰垣等.《歷代詩餘一百二十卷》，卷一百十一.

[3]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清）宋翔鳳.《樂府余論》，中華書局，1986， 第2500頁.

[4]（清）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十，《紫云詞序》.

[5]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宋）張侃.《拙軒詞話》，中華書局，1986，194頁.

[6]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宋）沈義父.《樂府指迷》，中華書局，1986，第281頁.

[7]轉(zhuǎn)引自楊海明.《論朱敦儒詞》杭州師院學(xué)報（杜會科學(xué)版）， 1985（3），第22頁.

[8]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第303頁.

[9]（明）王驥德著 .《曲律四卷》，卷四.

[10]胡遂.晚唐山林隱逸詩派的淵源與影響.長沙電力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8年04期 ，第90頁.

[11]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87頁.

[12]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48頁.

[13]轉(zhuǎn)引自賀靈.詞之本色 詩之當(dāng)行----杜甫絕句與秦觀俗詞研究.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1），49頁.

[14]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49頁.

[15]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32頁.

[16]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78頁.

[17]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第221頁.

[18]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1頁.

[19]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2頁.

[20]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86，第1494頁.

[21]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86，第1394頁.

[22]唐圭璋《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第4426頁.

[23]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頁.

[24]轉(zhuǎn)引自賀靈.詞之本色 詩之當(dāng)行----杜甫絕句與秦觀俗詞研究.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1），51頁.

[25]轉(zhuǎn)引自賀靈.詞之本色 詩之當(dāng)行----杜甫絕句與秦觀俗詞研究.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1），51頁.

[26]梁啟勛 編著.曼姝室詞論.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三編），民國三十七年二月（86），第三頁.

[27]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第4931頁.

[28]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第4931頁.

[29]朱惠國等.論山谷詞的用調(diào)特色.長江學(xué)術(shù)，2017年第4期，57頁.

[30]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3頁.

[31]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第4933頁.

[32]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第493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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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四、五冊）[M]，中華書局，1986.

[10]楊世明 箋《淮海詞箋注》[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

作者介紹：劉芳（1994-），女，土家族，貴州銅仁人，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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