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會兒,他們就開始善意地取笑起她的口音來。她不介意,因為他們真心想幫她。尤其是費爾南多說到“R”這個發(fā)音時,他說他還沒聽到過一個中國人能發(fā)出地道的顫音。
她不會因為這句話而得到安慰,盡管費爾南多貼心地為她加上了“中國人”這頂大遮陽帽——她真的發(fā)不好這個音。她是南方人。除了“R”,她還分不清“P”與“B”、“D”與“T”的區(qū)別,以及從一個“R”到兩個“R”怎么讓舌頭的翻卷升級??傊奈靼嘌勒Z一塌糊涂,只能說人們大致能聽懂她,她也不打算將這門語言學好。夠交流就行了。
費爾南多是勞拉的男朋友,兩人租住這個四室兩廳的一個大房間,外加一個小陽臺。費爾南多眼睫毛細長,但身材矮胖,頭發(fā)稀少。
“perro不是pelo,pelo不是perro。”
“去!去!去!我看你是太閑了。”勞拉拾起屁股下那只抓絨小熊朝費爾南多坐的副駕駛座扔過去,“你來試試,給你一年時間學中文——你來試試呢?!”在任何時刻勞拉試圖站在她這一邊的殷勤讓她發(fā)窘。勞拉維護她像是一件陌生新奇的從未得到過但卻不打算收藏的禮物。
因而她們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不會這么小心的。
但她們關系還不錯,至少從未紅過臉吵過架。勞拉還主動帶她出來看電影,當這對情侶的一個朋友打算在郊區(qū)電影院度過一個愉快的周末晚上時,女室友執(zhí)意讓那位朋友也捎上她。
“還有空位呢。”
車子很小,是一輛五成新的意大利車,后座勉強塞得下三個人,前座也很窄,尤其是副駕駛座。費爾南多和勞拉的朋友哈維爾十多年前就來這里了,換過幾個城市,最后在這里結了第二次婚,生了第三個孩子,還買了房,已經是個地道的西班牙人了。但他卻不承認屬于歐洲這片大陸。
他們把她看成一個吸收力超前的學齡兒童,因而會找一切機會教她。但她實際上記不了這么多。費爾南多和勞拉的教學方法各有千秋,勞拉因材施教地讓她認識了不少廚具方面的詞匯,比如一只耳朵的鍋、兩只耳朵的鍋和沒有耳朵的鍋各自叫什么,蔬菜和水果層出不窮的名字;費爾南多則喜歡矯正她的發(fā)音,只要逮著機會就要叫她練習說單詞,而單詞就那幾個,有“R”的“perro”,有“P”與“B”的“par”和“bar”。不過這可能是他唯一使用腦力的機會了,通過這個非正式的教學活動他可以近距離地接近已生疏的文化。費爾南多是個水管工,每天要去不同的地方給人們修理有問題的管道。他的世界現實而具體。他有一輛山地車,車座后面焊著一個超大的自制工具箱,工具箱上印著公司名字。他的客戶不穩(wěn)定,有時候一天就得繞上整整一個馬德里。所以他小腿上全是硬邦邦的肉,胳膊上的肌肉像鵝卵石,但不影響他繼續(xù)長膘。
女室友說他在她十八歲就開始追求她了。兩人光同居時間加起來就有九年了。
他們還有另外一個室友這次沒來。
車子打開了車前燈。光線不是太亮,但能看清路上大部分障礙物。時候還早,才九點過一刻,習慣在周末過夜生活的人這時剛剛出門。這一帶平時街上沒什么人,八點一過所有的商店都打烊了,盡管與市中心才隔了一條河,卻像一個十足的郊區(qū)。
他們要去的地方其實才是一個郊區(qū)。在馬德里西南面,一家大型打折購物商店的四樓,那家電影院據說還是3D的。這一帶周圍居民很少,只有一個吉卜賽人和拉美人混居的小區(qū),幾家規(guī)模很小的便利店,再過去一點就幾乎沒有居民樓了。公路又平又直,但很干旱,也望不到什么工廠。如果白天經過這里,你簡直不能把它認作是首都的一部分。
這里卻是費爾南多常來的地方。有一年他在附近一家物流公司做搬運工,每天騎車兩個小時往返住處和上班的倉庫。他在這個城市干過很多活,卻都印象不深,因為有的只是季節(jié)工,有的是幾天的零活,干完就回家。但他卻在這里上了半年班,他熟悉這一帶,尤其是兩個X造型的高架橋——他永遠不會弄錯這兩個高架的走向,可這里的吉卜賽人和拉美人卻常搞混,就是市區(qū)的老司機也吃不準。西班牙人天馬行空的思維會在藝術上造成驚奇,但在其他領域就是制造混亂的反面教材。
他們打算在這個很少有馬德里市區(qū)的人光顧的電影院隨便看上一場鬼才知道的電影。
四個人不知怎么的都有點小興奮。她發(fā)現她的兩個室友更興奮,而哈維爾,室友情侶的朋友,那個有著在西班牙語國家非常大路貨名字的男人,是最興奮的一個了,他亢奮地在駕駛座上扭來扭去,哼著今年甫一流行就爛大街的“Despacito”。他足有一米九高,不過他的壯實減緩了視覺上的高度,不像他們這次沒來的另一個室友,那個又瘦又高的保加利亞人。保加利亞人雙腿特別長,每次他下班回家她都覺得他們的房頂要被他挑起來了,他那搖搖欲墜的海拔讓他的身體重心變得非常模糊。而哈維爾長得很英俊,南美土著的大臉盤與歐洲高挑鼻梁的完美混合,頭發(fā)濃密,骨架穩(wěn)固,眼珠子又黑又圓,就像宇宙的一個入口處。他知道的也很多,南來北往的生意往來讓他結識了不少人,不過剛見面的時候他卻用日語與她打了招呼。
勞拉在座位上不停地用指甲摳著那只仿鱷魚皮的黑色坤包,每過一個路燈,坤包上那條又細又長的金屬鏈的閃光就會惱人地落到坐在邊上的她的眼睛里,刺得她眼球微微發(fā)癢。不出門時,勞拉的包就掛在門廳的衣帽架上,與那些七上八下的衣服一起,因而她熟悉那上面的每一道人工褶皺。勞拉因為下班晚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一條白色西裝短褲配了一件胸前有印花的短袖;至于費爾南多,他那條數日不更換的花色沙灘褲早已讓人審美疲勞了,不過他T恤領口處那個米粒大小的破洞是亮點所在,他經常會把領口翻出來給她看,他有尊嚴地展示他勞工階級的方式有時候讓她驚嘆。
她發(fā)現當他們的話題里沒有她時,三人就會說得非???,不過她都能聽懂。
他們也沒說別的,就是幾個他們都認識的熟人的家長里短。他們很照顧她,生怕冷落她,聊天時經常會被勞拉那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那句話打斷。要是沒有這類插入語,費爾南多也會扭過頭來看看她,好像如果不看她她就會蒸發(fā)了一樣。他們這么關照她搞得她很緊張,因為她需要集中注意力聽他們在說什么。
而她西語那么爛,何況她還有點累。
她第一次見到這對室友情侶時有點驚訝女的居然比男的高出半個頭。她與他們在客廳里待了十分鐘,簽了一個簡單的租房合約(他們倆是二房東),互看了一下彼此的證件。他們養(yǎng)的那只貓當時幾乎吸走了三個人的全部注意力。后來證實了這是一個錯覺,兩人身高其實一樣,只是因為費爾南多長得太壯了。費爾南多為了把她留下來,不停折騰那只貓,讓它擺出各種妖嬈的姿勢吸引她。他們西語說得又快又響亮,經常吞字,但很熱鬧??傮w上兩人也喜歡各種聲音圍繞著他們,聲音對他們來說是一件保暖的外套,只要他們在家就有電視機聲音,做飯時廚房里還有音樂伴奏。不過他們沒像其他拉美人那樣當她的面吻個不停,有些拉美人除了吃飯幾乎都在吻對方,因而臉上可能有一股唾沫味兒。
作為一個亞洲人她受不了這個。
她覺得沒準那個保加利亞室友也一樣受不了。
他們早到了半個小時??赡芩麄儺斨杏腥擞涘e了時間,電影十點半才開映,而現在還不到九點半。除了這家大商場,這里沒別的什么娛樂設施,周圍都是剛剛長出葉子的綠化樹和腳手架還沒拆干凈的水泥礅子,看樣子附近像是要建造一個露天游泳池??措娪暗娜藳]他們想的那么多,盡管周末,自動扶梯上卻沒什么乘客。電影院在四樓,排隊買票的地方只有兩三對情侶。哈維爾塊頭大,又剃了個光頭,人們看見他都主動離得遠遠的。勞拉說他像摩爾人。像摩爾人可不是個好的形容詞。
“U-f-f-f?!彼齽倢W會用這個嘆詞,但她說起話來就像在讀字母,而不是囫圇說一個單詞。
“Vaya更貼切?!眲诶J為她想說的是這個詞。
四個人打算先去喝上一杯。
但只有肯德基還燈火通明。
她要了一杯牛奶,其他人都點了可樂。實際上他們只是付了一杯暢飲的錢外加一包薯條。因為沒有人吃得下這里的套餐,那些牛肉餅都是用劣質碎牛肉壓制成的,雞肉里全是激素,玉米湯里的調料是過期的,炸雞腿的色拉油里有致癌物質。每個人都為不點餐貢獻了一條借口,而且都言之鑿鑿。但費爾南多還想再要點什么,一只香辣漢堡或一包雞米粒什么的,只要有點肉的都行。勞拉告訴他們,上周他體重突破了一百公斤大關。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有六十公斤?,F在卻胖成了頭大肥豬——”
沒有人想象得出來六十公斤的費爾南多是什么樣子的。聽說他那時候招人喜歡,嘴巴又甜,十四歲就被一個年長他十歲的女鄰居勾引了。他睫毛長得很特別,部分往上翻卷,眼角處則往外使勁翹,嘴唇也輪廓鮮明。十四歲破處是費爾南多自己告訴她的。她記得是在廚房里,那天中午他忽然對她說辣椒有助于男人的性能力。她從未聽說過這類說法。但他表情嚴肅。他說因為勞拉還是個處女,所以他就不能吃太多的辣椒。
“吃了會天天想那件事。而勞拉不想。”
她早已習慣了這類玩笑,要是他的玩笑里不帶性,那簡直都不叫玩笑。有一次他對她說黑人那東西不工作的時候可以垂到膝蓋上,在裸體海灘上,黑人們都把白人嚇得躲到另一邊去。又一次他問她是不是處女,因為他聽說沒結過婚的中國女人都是處女。
“在勞拉之前我有過很多女朋友?!彼苷J真地盯著她并分析她臉上每一條肌肉可能會作出的反應,“最長的一個只持續(xù)了三個星期。還有一個只有一天?!?/p>
“我第一次是十四歲?!彼挪粦岩赡兀X得這個年紀可能還保守了點。這就是他破處那個故事的開端:“女鄰居勾引了我,她教我怎么做那事。有天晚上她摸到我房間,我爸媽在另一個臥室睡覺,她激動得嗷嗷大叫,結果把我媽媽弄醒了。我媽媽當時都懶得仔細看就喊來我繼父,兩人一人操起一只啤酒瓶,將赤身裸體的她摁在床上,然后把她拖到大街上——”
這個故事里肯定有部分是真的,但不會是全部。他是博爾赫斯的同胞,但他的想象力像其他阿根廷人一樣不是批發(fā)給了文學,而是零售給了一些下流笑話。接下來他還開始向我唏噓,他說他現在與勞拉天天做,他那方面很強大。
“艾米利是個菩提?!薄鞍桌笔橇硪粋€室友的名字,就是那個保加利亞人。他的意思是說艾米利那方面不行,他從不出門,也沒有女朋友,天天吃這么多,還健身,卻將那個玩意兒閑置著。
“艾米利是個菩提?!边@句話也許是她總結出來的,她有點記不得了,因為費爾南多可能弄不清楚“佛教徒”和“菩提”的區(qū)別。他還說保加利亞人用手解決一切問題——因為他是“菩提”。
保加利亞室友的故事在這幢公寓里人盡皆知。他談過一個持續(xù)了四年感情的女友,兩人有孩子,女友卻不愿意與他結婚,有一年圣誕節(jié)她帶著出生沒多久的男嬰回到保加利亞后就再也沒有來過西班牙。
用手解決就是基于這樣的一個前科?!笆植粫o你生個男孩出來,但比找個女友安全靠譜多了?!辟M爾南多說完還把手攤開來給她看,他的意思是他不像艾米利,從不用手解決“問題”。他手上的老繭屬于勞工階層。
艾米利在區(qū)市政部門做信息工作。
她狠狠捶了他一拳。費爾南多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保加利亞室友經常在周末打電話或接電話,勞拉說,那是那孩子母親找他要撫養(yǎng)費。他聲音響得整幢樓都能聽到,并非總體分貝而是有些明顯屬于憤怒或者生氣的語氣詞很容易讓人集中起注意力聽他說話。但這里沒有人懂保加利亞語。保加利亞室友平時沒什么動靜,他的存在感只體現在周末那些電話上。
而通過電話判斷保加利亞室友的情緒指數十有八九不會出錯。他的情緒好壞都取決于周末是否有這類電話,以及電話能打多久。沒有人知道他下一秒會是個怎樣的人,除非有人預先知道這類電話的時長。艾米利只熱衷兩件事,做飯和熨衣服,這兩件事幾乎占了他大部分醒著的時間。
費爾南多真的是個大胃王,短短幾秒就干掉了他那份薯條,還吞下了一個漢堡,之后又盯上了勞拉紙杯里剩下的那幾根薯條。大家都在看著他笑,連哈維爾也取笑他。剛才哈維爾很有耐心地教她如何識別不同國家里的拉美人,比如哥倫比亞人說話語速很快,阿根廷人口音像意大利人,秘魯人則是所有拉美人中長得最不好的,因為瑪雅人的基因過剩了。哈維爾自己是秘魯人,住在利馬,長得很帥,因而她傾向認為他有意在教她錯誤信息。
實際上勞拉才是他們三人中長得最好的。當年費爾南多花了好幾年時間來追她,他每天找各種借口去他們家,還收買了她所有的女友,就這樣,勞拉還沒答應他。勞拉有二分之一的德國血統,頭發(fā)淺栗色,眼睛的湖藍里摻點了栗灰,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就像一枚馬上要彈開的豆莢?,F在費爾南多再也不用賠笑臉費力在他貧乏的詞庫里扒拉著找好詞了,因為有些詞他已用了好多年,一用再用,失去原義了,而新詞也顯得多余,目前他只需按要求減餐和克制食欲就能滿足她了。但對他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他無法戰(zhàn)勝他的食欲,除了做水管工,周末他還有份兼職,需要足夠的熱量才能把這么大強度的工作對付過來。他們還想多存錢在這里買房子,就像他們的朋友哈維爾。不過勞拉有時候又會說其實不想在西班牙待下去,在這里生活不容易。
勞拉舔指頭的模樣非常迷人。她先是用大拇指在下唇上撇了兩撇,之后食指以相反的方向在下唇上又擦了擦,在這一撇一擦中,舌頭將手指上的油脂舔干凈了。但她注意到邊上的兩位男士并不為其所動,至少沒人留意勞拉把手指頭翻過來又轉過去地舔弄的利落勁兒。費爾南多早已將勞拉身上的角落都偵探了個遍,當年的迷宮如今已變成了地址清晰的谷歌地圖;而哈維爾,他的男性需求在兩次婚姻中消磨殆盡了。他們反而覺得她還有點吸引力,因為她無法清晰表達自己,在她表達不出的那些模糊領域總有些神秘的東西值得他們再去張望一下。
“中國人不吃甜?”
——拜托,中國那么大,有很多飲食習慣上的差異,北咸南甜。
“狗肉味道如何?”
這個問題里應當還包括備受質疑的貓肉。
這類話題自從她出國后就被談論,有些同胞會覺得是種族歧視,她才不在乎呢,因為這屬于比較文化的范疇,就像西班牙人被問斗牛場的血腥味道如何或者荷蘭大麻和妓女分級問題。
“狗肉與豬肉比起來怎么樣?”哈維爾鋪好餐巾,拿起刀叉,做出一副開始食用的樣子。勞拉把臉捂上。她讓他們停止談論這類話題,因為家里還有只貓呢。
中國女人如果沒結婚都是處女?她還被人問過中國人接吻是否不用舌頭?還有“masaje”,也就是按摩的意思。他們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懂“masaje”,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是一種能力和本能。保加利亞室友也一樣。他們聊過這類話題,在廚房里,那天應該是他打了一個低分貝的吵架電話心情好的一天。然后有天晚上她收到他的WhatsApp信息問她愿不愿意一起做按摩。那天晚上準是她不小心把他吵醒了,去衛(wèi)生間她踢到了洗漱架旁的拖把柄。不過她懷疑他根本沒睡,因為他一般都睡得很晚。他說他睡眠好壞取決于月亮的形狀。
滿月時他就會失眠,好像他的身體是一塊磁鐵,月亮大一點就會把他的夢吸到它身邊。在廚房同樣的角落里,在費爾南多與她說十四歲破處故事的洗水池邊上,保加利亞室友嘴中的失眠似乎更具修辭意味。那天他們還分享了其他一些話題?!癿asaje”是他理解東方文化最日常的一部分,他喜歡東方文化,他還看佛教書。至于從“masaje”到性高潮,她估計是她聽力的偷工減料,可能當中還有什么過渡詞,但她只記得這兩個詞之間或直接或間接的聯系了。而聊天中兩人也沒有因此而不好意思,因為她模模糊糊掌握而也不是他母語的語言是他們談話的一面效力龐大的屏障,它可以擋住一切令人難以啟齒的東西。
但這類談話只發(fā)生過一次。大部分時間里他們見不到對方,她每天都在外面,而他每天下班也都很晚;只有周末的時候她聽到他打給前女友的電話,才證明他們正在共處一屋。
每次聽到他在電話里朝對方嚷嚷,費爾南多和勞拉都會小心地把門合上。他們有意要讓他覺得這個房子里沒有人介意一個人與自己的過去吵架。同樣,也沒有人想沾染上他那個世界又復雜又陰郁的顏色。
費爾南多目不轉睛地盯著在收銀臺前忙碌的那個男生。費爾南多剛來這里時,也曾在一家披薩店打過工,天天與面粉、肉丁和魚片作伴,當時以為可以長期將這份工作干下去,沒想一個月披薩店關門了。他把袖子擼上去,讓他們看看他結實的、因為常搓揉面團而鍛煉出來的一整條肌肉。
沒有人相信八九年前的力還會留在他肌肉上并讓它變得畸形起來。
“像不像非洲人那玩意兒——”
勞拉狠狠地捶打了他一拳,差點將他從椅子上捅下來。不過他穩(wěn)健的下半身及時地吸收了這一拳的余力,那條山地車騎出來的腿也牢牢地在最后一刻把腳尖釘在了地面上。
哈維爾一點也不好奇,他搔了搔從汗衫領子探出來的幾根胸毛,“非洲人生殖力旺盛……可你那玩意兒還差點成色兒——”
“噓——小心,這兒有很多尼日利亞人?!眲诶h(huán)顧了一下四周。
費爾南多的無厘頭開始膨脹,他打開手機里的一個視頻網站,點開五個全裸的黑壯漢,讓他們看看壯觀的場面。
“你想表達什么呢?嗯,你想表達什么?”勞拉氣乎乎地,想奪過他的手機,但費爾南多舉起手機機靈地躲開了。
哈維爾打圓場說那是一群從醫(yī)院泌尿科里逃出來的病人。
“非洲部落有泌尿科?”
費爾南多還沒完,還想接著將玩笑開下去?!暗刂泻+J猴每十七分鐘發(fā)一次情,馬島縞貍每次交配要持續(xù)上八個小時。想想這兩名冠軍吧,多巴胺都不夠它們揮霍,它們的前列腺必定干得像口枯井。而我們的艾米利卻保持著充足的庫存,像口油田,不過菩薩會知道這一切的,對吧,菩薩會知道?”
費爾南多好不容易掌握了“多巴胺”、“前列腺”這兩個醫(yī)學名詞,但他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它們。他用張冠李戴的方式終于將話題里的色情意味減弱了。這讓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服務生這時把目光固定到他們這一桌,準是費爾南多夸張的說話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勞拉往費爾南多懷里丟了最后兩根薯條命令他:“去!去!去給我們續(xù)點飲料來!”
但費爾南多分兩次將四個人的杯子都續(xù)好后,不但重拾起剛才的話題,而且還有了更新的靈感。
哈維爾說,從他認識費爾南多的第一天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哈維爾模糊的立場不打算幫誰。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保加利亞室友的信息。她讓那條信息停留在“未讀”的狀態(tài),然后關了機。她聽到保加利亞室友進出了好幾次衛(wèi)生間。她三點才入睡。她猜他也沒睡好。因為那天是滿月前一天。他房間比她大,有一個二十四寸的液晶屏大電腦,是他自己從保加利亞帶過來的。還有一臺電視機、一張大沙發(fā),沙發(fā)靠窗擺著,堆滿了熨好的隨時可以在第二天取用的襯衣。他經常在周日下午熨一大堆衣服,但每個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仍舊會將第二天要穿的有點小折痕的衣服又熨上一遍。
不上班的日子里,他每次外出都會換一件干凈衣服,去超市買東西時換一件,到了晚上去健身房又是另一套;如果健身回來還要出門,那又得換一件去哪里喝點東西的衣服——盡管沒人相信他有什么朋友可以在深夜喝上一杯的。
她覺得他是處女座。但他是天蝎。他的星座解釋了為什么頭一場戀愛談了十年,第二場戀愛又持續(xù)了四年,要不是第二任女友離開他,他是會和她結婚的。因而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像是單身男和已婚男混合物那樣的東西,一只長了蝌蚪腦袋的青蛙,或長了青蛙頭顱的蝌蚪那類東西。他身上某些東西并不是整齊的,有些發(fā)育過頭,有些則至今沒有成熟。
放映廳里人不少。這是這家電影院最大的一個鐳射放映廳,主演是湯姆·克魯斯,很多人會沖著這個帥哥來這個黑暗的場子里坐上一兩個小時,但他們最想看的并非是這個老男人的演技,而是他的韶華不再。中年觀眾會用滿臉褶皺的湯姆·克魯斯來安慰自己,看,他也老了,狗娘養(yǎng)的時間列車絕不會讓任何人誤點的!湯姆·克魯斯演的片子都是一個調門,平庸,但熱鬧,奇異的是全世界都認識他。于是她中途打了瞌睡。
電影開演前費爾南多還在費力地續(xù)他的色情笑話,他的意思,現在他可以給他們講另一個段子了,可能是關于艾米利的。
“你要是介意,”女室友轉過頭來對她說,“可以提前把耳朵捂上。我保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p>
“唔——”
“他就打嘴炮,而這個嘴炮隨時會瞄向任何一個人。不用怕他——”
費爾南多朝哈維爾陰險地擠了一下眼睛。
費爾南多湊過去,在哈維爾耳邊嘀咕了起來。哈維爾還沒聽完,就將車鑰匙的尖尖朝他臉上戳過去?!皾L!”
“別坐在我邊上。我嫌丟人——”勞拉也在威脅他。但勞拉并沒讓他“滾”。每一個人都不過在用他們的方式來表達歡樂。費爾南多覺得快達到他的目的了。他喜歡周圍人用抗拒的方式表達他的重要性,他喜歡成為聚會的中心,這種被否定尤其能夠強烈地表明他們對他的需要。在這樣清冷的一個郊區(qū)周末夜晚,必須得有點什么讓大家開心,必須得有點什么讓他們表示假憤怒。
費爾南多于是像到手一件垂涎已久的玩具那樣開心地哼哼起來,他緊貼著勞拉的后腦,做出連體人的模樣。他把手伸進勞拉的T恤,沿著她的脊柱慢慢往上爬。但這純粹只是一種親密的表達方式,他再也不會像第一次與女鄰居茍合那樣,在對方的激動叫喚聲中讓自己抵達快樂的高峰。那種非正式的高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頭一次凌晨在樓道里走路。他說去他房間,因為他房間大。費爾南多和勞拉已經睡下了,他們每天十二點前入睡,因為第二天要早起。躺下來的保加利亞室友體型大得超過了她想象,她的意思是他連背部都很寬大。忽略掉他身體前面的崎嶇,他的背部更像是一個龐然大物,此外它還有點倒三角,尾椎處長了一些痘痘,靠近肩部的皮膚異常粗糙,毛孔很大。沒有人想看電視。但是借助于電視節(jié)目里的光能讓她分辨出哪塊是他的背部哪塊是床單。電視的微光還照見了沙發(fā)上的那一疊襯衣,就像盒子那么整齊,還有一個超大的櫥柜、一個老式寫字臺,電腦就在那張寫字臺上,一張大地毯。總的來說他房間設施比她齊全,因為他租得早,他一年前就住在這里了。
她的手勁非常大,但他說非常舒服。他每天在公司的電腦前工作八九個小時,有時候回家還會在電腦跟前的椅子上坐個幾小時,因而他全身疼痛。他把她的手引向那幾個痛感最強烈的部位。都是邊緣部位,肩、腰窩和幾片骨頭?!斑@些都疼?!北M管光線微弱,她還是能看到因為她的反復揉搓而使這一片皮膚顏色變深了。隔著皮膚,她感覺像在摸著他的骨骼、他的內臟、他那些又細又冷的血管,摸著他的血管內壁。從里面摸著他。
他翻過身來把她摁在底下。一切都很自然。他那么大,幾乎就像一座房子,她只能在這座房子的籠罩下感覺到電視機不斷變換著顏色和強度的光在房間里彌漫著。她皮膚一會兒變藍,一會兒變黃,一會兒變綠,因為白皙,那些光幾乎都被悉數反射回去了。他的手勁也很大,很容易想象得到,在這樣龐大的身軀里一切都是很強烈的。他定期鍛煉,尤其是腿部肌肉硬邦邦的,手掌和腳掌都很大,被他的骨節(jié)攤開來了,頭發(fā)很軟,有幾個手指頭的指肚因為長期敲擊電腦,覆了一層很薄的繭。但是她很疼,當他進入的時候她就像被一塊碎玻璃從里面刮擦著。他們完全沒有準備好。她覺得他可能也一樣,他手心微微發(fā)汗,全身濕漉漉的。
他們沒能做完。
他在毯子上坐直身子。她的內褲已經擰成一團并且不知道丟在哪兒了,他卻不知什么時候就已經穿上了。他們都不敢看對方的臉。好在有電視。電視機里正播著一檔夜間節(jié)目,一個安達盧西亞男人油嘴滑舌地打趣一個給他打電話的中年婦女。電視機旁邊的墻上有張他兒子在幼兒園美術課上畫的畫,但什么也看不清。白天她從未來過他房間。她覺得兩人都很緊張,坐了一會兒,見他也沒說話,她就說她走了。
費爾南多忽然和勞拉親了起來。他們的票在放映室的最后面,再往后就只有兩排座位了,沒什么人,實際上整個電影院就那么幾個人。前排和后排落差很大,從他們的位置看下去,前面的椅子正在整齊地整排往下滑,沿著重力無聲地離開他們,似乎一會兒就會爆發(fā)出一聲巨響。哈維爾將身子側向另一邊,為的是給這對情侶讓出更大的親熱空間。她也把身子側過去,將飲料麥管朝外地插在座位上放杯子的塑料套圈里,然后彈掉落在身上的爆米花屑。她身體小,不用擔心自己的活動會妨礙到他們。電影還沒開始,一直在放各種預映廣告,而湯姆·克魯斯的臉已經閃過好幾回了,都是他在不同年齡段主演的片子。有部影片他還很年輕,臉上的棱角還沒這么多,皮膚閃閃發(fā)光,就像光源一樣能夠把周圍出現的一切照亮。
她很少看到費爾南多和勞拉一起外出,他們很少像其他情侶那樣周末過得快快樂樂,因為一個人在休息時另一個人總在上班。勞拉總是說要回巴拉圭,她在這里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她來這里十二年了,費爾南多也十一年了,卻一直沒有找到一份合適而穩(wěn)定的工作??蛷d里掛著他們來西班牙前一年拍的照片,那時兩人都二十出頭,費爾南多還沒發(fā)福,頭發(fā)比現在多,那時候性還沒有成為他生活里的常備笑話和調劑品;而勞拉則神氣地穿著一條帶許多硬褶的超短裙,胳膊下夾著一本時尚雜志,那時候人們都喜歡將書作為攝影道具。他們站在一堵墻跟前,整排整排的未來通過鏡頭朝他們望過來。拍完那張照片之后,勞拉來到了西班牙。
第二年,費爾南多也過來了。
電影開始了。燈光暗了下來后,熒幕大得仿佛要將他們的眼眶撐破。坐在她另一邊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小孩,小家伙們在看電影過程中不停地在凳子上爬來爬去,而他們的父母自打坐下來后卻沒說過一句話。
一個走狗屎運的美國飛行員幫助中美洲的毒販子販運毒品,成了一個超級大富翁,最后錢多得只剩下錢了。飛行員就是那位湯姆·克魯斯。
她與保加利亞室友從來沒有在白天談論過那天晚上的事。沒有人提過一個字。有時候兩人在廚房碰上,當保加利亞室友提早做飯而她也遵循著中國的晚餐時間,兩人就會在那間狹小的廚房相遇。兩人彼此寒暄著,眼睛卻只盯著鍋里或自己盤子里的食物。他站在她邊上,顯得又高大又壯實,可以不費力氣地就取到放在高處的調料。他的肢體盡管長但非常靈活,所有屬于他的東西都整整齊齊。他每頓都吃很多,冰箱里屬于他的那一格總是塞滿了食物,廚房櫥柜的公共區(qū)域也擺滿了他購置的各種罐頭,那是他在夜間失眠時偶爾會吃的。每天他有兩個小時在健身房,周末則有另兩個小時去附近的家樂福購物。他那輛黑色的小轎車每周六中午去洗車房洗,車胎上的鋼圈干凈得就像廚房的打蛋器??傊?,他有一個海平面,一半又明確又整齊,另一半,下面的那一半卻不示于人,他在那里建立和歸置自己的秩序,給自己看。他仍在周末打電話,打電話的時候,費爾南多和勞拉仍舊會將門合上,因為不止是那些可能會讓整幢樓地動山搖的保加利亞語,他們也有自己的聲音需要傾聽:費爾南多當少年時母親在那晚詛咒的聲音,啤酒瓶砸在女鄰居身上的聲音,勞拉內心渴望回國的聲音,費爾南多記憶中郊區(qū)的路交叉的聲音,笑話背后性那個單詞字母們嚴肅嘆息的聲音……
她睡得很沉。不是聽力的問題,而是從蠢得要命的第一場對話起她就知道導演最后要讓湯姆·克魯斯干什么。她不但睡著了,她還做起了夢。她夢見了自己的初戀男友。她原來以為再也不會夢見他了。
幾個人還想喝點什么??赐觌娪昂髢蓚€男的都非常興奮,因為他們在湯姆·克魯斯身上看到了一種新東西,一種我們生命經歷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瞬間,都有我們完全不理解的力量在作用的那種東西。哈維爾有點兒心血來潮地要來點烈酒。但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商場里除了主要通道,其他區(qū)域也熄燈了。勞拉一邊走,一邊緊握著拳頭抵住嘴巴,以免突然而至的哈欠將牙齒下面發(fā)腫的牙肉露出來給他們看。勞拉被哈欠打得淚水漣漣,好像大哭過一場。費爾南多不再把手伸進她的T恤或托著她的屁股了,費爾南多勾著哈維爾的肩,兩人一邊走一邊唱起了哈維爾最愛的“Despacito”。
四人沒有一個想得起來車停在哪兒。他們這才發(fā)現這個大商場簡直就是一個迷宮。這里所有的角落都很相似,空間方方正正,但是沒有任何特殊的標志物。商場東西南北四個大門也一樣的造型,連用作裝飾的霓虹燈上那幾個斷電小燈泡的間隔都分毫不差——不過也許因為他們并沒有仔細研究霓虹燈的那幾個字母。門口的綠化樹對稱得就像一張剛剛擺好的棋盤。這個世界上有迷亂的迷宮,有整齊的迷宮,也有以相似性讓你迷惑的迷宮。總的來說相似性的迷宮更讓人害怕,其他的迷宮只是讓你不認識路,相似性的迷宮卻是在取消你自己,讓你懷疑在被不斷復制的結構中自己存在的合法性。哈維爾不停地撥弄著車鑰匙上的感應器,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上,為的是聽車的回聲。但停車場太大了,根本聽不到車子發(fā)送回來的感應聲——光兩條綠化帶之間就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寬,而綠化帶不止一條。停在停車場里的車并不多,但光線昏暗,看不到更遠處的車輛,也聽不到遠處人們的說話聲??赡芤矝]有人在說話。
兩個男的走在前面,為的是能在其他車子開走前找到他們的車。費爾南多徒勞無益地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功能,將光在每一輛車頂上晃來晃去,但無法看到車屁股后面的車牌號。哈維爾車鑰匙的遙控紅外線仍在閃爍,卻沒有一輛車子搭理那顆孤獨的眨巴著眼睛的紅光。勞拉抱著胳膊,嘴唇凍得發(fā)紫,坤包上鏈條的反光加劇這種寒冷。馬德里日夜溫差經常大得就像是兩個季節(jié)。
她們走得不慢,可趕不上那兩個男人飛快的步伐。
“它喜歡各種線,只要是線,對它來說都是玩具。把線藏在地毯下再把它慢慢抽出來是它最喜歡的玩法。”勞拉忽然說起家里那只貓。
“它吃得這么胖,可玩起線來卻非常靈活。自打發(fā)現它對各種線上了癮后,我們就不再給它買玩具了?!?/p>
“有次我縫沙發(fā)上的坐墊,剛穿好線打了個噴嚏,轉過身發(fā)現線沒了,只留了根針。該死的,線被它給吃了——”
她有點犯困了。她的腦海里出現一幅模模糊糊的畫面:貓在一堆線中慢慢撥拉著,就像撥拉著一堆面條,它靈活地用爪子挑起其中一根線塞進嘴里。在貓的右邊,在沙發(fā)的另一頭,保加利亞室友正在熨燙衣服,他舉著那只滾燙的熨斗,把手舉得高高的,仿佛這樣就能永久性地消滅衣物上所有的褶皺的線。
多么奇怪的畫面啊。
趙彥,1974年3月生,發(fā)表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若干,有文藝隨筆《我們都是二手動物》等。現為西班牙康普頓斯大學拉美文學在讀博士。
鄭潤良點評:
本期韓國作家殷熙耕的《我們,為什么,停留多久,在哪兒》與中國作家趙彥的《馬德里城郊的夜晚》表達的都是異域情境中的現代性個人體驗,在題材與主旨方面都有很強的內在關聯性。
這兩部作品都能讓我們聯想起王維的詩句——“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但是,與王維所處的古典情境與人文情懷不同,“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后一句是“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古典情境中異鄉(xiāng)漂泊的個人依然有著溫馨的鄉(xiāng)土人倫想象作為情感后盾;“獨”與“客”映襯的是“佳”和“親”,其實并不孤獨。而當代東亞作家殷熙耕、趙彥等人所面對的全球化、現代化情境中的個人的“孤獨”則是徹底的孤獨,原子式的孤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情境中的個人是前所未有地自由的,卻也是孤獨的、迷茫的。
《我們,為什么,停留多久,在哪兒》講述了韓國女孩勝雅不遠千里到美國紐約看望力圖在異國立足的發(fā)小敏英,沒有感受到想象中久違的濃厚的閨蜜情誼,也沒有得到異域風光的撫慰。小說的主題詞其實是“疏離”,敏英與美國男性朋友麥克的疏離、敏英與勝雅之間的疏離乃至敏英與母親之間的疏離,雖然這幾組關系表面上都是親密無間的,但卻經不起認真的拷問。無獨有偶,《馬德里城郊的夜晚》里的人物關系也是疏離的,公寓里生活的幾個人,不僅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疏離的,他們與自身的現實生存場景也是疏離的。他們帶著各自的夢想來到馬德里,卻始終無法融入這個都市,始終感覺自己在異鄉(xiāng)。這也注定了他們之間無法達成真正的親密關系,就像來自中國的女主人公與保加利亞室友之間,即使發(fā)生過最親密的關系,也只是一種無法直面陽光的茍且。那只是人處于最深的孤獨時的相互撫慰,而不是彼此的愛慕與欣賞。兩部作品的結尾都有些黯淡,提示我們思考現代性的個體如何走出這種孤獨的困境。當然,小說不負責解決問題,它只是提醒我們思考問題。
(責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