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
大福珠寶店又被盜了。
這已經(jīng)是這家百年老字號的珠寶店在一年中第三次被盜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店門前,把寬達五十米的步行街都給堵塞了。
大福珠寶店位于步行街最核心的位置,但它的裝修風格卻與周圍店面完全迥異:這是一座低矮的青色仿古建筑,兩根表面剝落的石柱分列兩邊,石柱之間鑲著一扇僅供兩個人同時進入的柚木漆門;門楣上是小青瓦鋪疊而成的游脊,兩端裝飾著魚龍吻的挑檐。這樣的裝潢給大福珠寶店一種與周邊建筑格格不入……不,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孤傲的感覺——它似乎在享受著眾多現(xiàn)代建筑的圍擁。
警察已經(jīng)來過了,監(jiān)控視頻也調(diào)取了,但除了一條白白的、像燈光一樣即刻閃過的影子,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更奇怪的是,店內(nèi)雖被攪得一團糟,珠寶、金器散落一地,但清點之后并未發(fā)現(xiàn)丟失任何東西。
“好事?。 闭f話的是大福珠寶店現(xiàn)任老板福易滿。他是大福珠寶店的第三代傳人,在他的經(jīng)營管理下,大福珠寶店的名氣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頂峰。
店被盜了,竟然還說是好事。店員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們的老板,犯起了嘀咕。
“???,我們現(xiàn)在是否要開門迎客?”經(jīng)理請示道。
“當然!”福易滿干脆地說,視線從店內(nèi)那些沉香木柜臺一一掃過。然后他走進了店面后邊的工作室。
經(jīng)理遵照指示,讓店員們迅速把散落在地的珠寶、金器整理好。收拾完畢后,開了店門。一時間,店外的人潮泄洪一般涌進了那扇窄門。
“胡老,您說這到底是什么人做的?”福易滿進入工作室后,問屋里的一個老頭。
這老頭須發(fā)全白,正伏在一張被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木桌前打磨一件金首飾。他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等手頭的活兒暫告一段落,才直起腰若有所思地說:“不像是競爭對手,更不像是普通的小偷?!?/p>
“一定是沖著咱們的鎮(zhèn)店之寶來的!”這時,坐在老頭對面的一個少年突然搶著說道。
“多嘴!”老頭斥責少年。
少年吐了吐舌頭,又埋頭打磨起了手中的金首飾。
“胡仔說得沒錯!不過,我還得糾正一下,”福易滿笑著,臉上的肥肉擠到了一起,“胡老才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那尊金狐貍也只是胡老的一件作品?!?/p>
“這事兒是有些蹊蹺。連續(xù)作案,卻一件東西也不拿,而且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焙险f。
“要說沒留下痕跡吧,倒也不是,還有一條不知是什么東西的白影呢!”福易滿說。
“那會是什么東西呢?”胡老摩挲著手里的金首飾沉思道。
“不管他了!反正我們什么東西也沒丟,而且還免費做了宣傳?!备R诐M大笑,“你們忙啊,我到前店去看看?!彼项^和少年點了點頭,走出了工作室。
胡老又伏到桌子上繼續(xù)打磨金飾。
“說不定是鬼影呢!”胡仔把頭伸到胡老面前,笑嘻嘻地說。
“少說話多做事!”胡老并未抬頭,仍舊專注于手中的活兒。
胡仔悻悻地把頭縮了回去,不滿地把手中的首飾摔到桌上,說道:“到底什么時候可以讓我臨摹那尊金狐貍呢?”
“先把手中的事情做好?!焙险f。
“可是,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很好了!再說了,那也是您答應我的!”
“大言不慚!永遠不要在別人面前吹噓自己的技術(shù)!”胡老突然提高了嗓門,把胡仔嚇得不敢吭聲了。
工作室里靜得只剩下墻上鐘表的滴答聲。
“胡老,這是怎么了?”聞聲而來的福易滿看著滿面怒氣的胡老,驚訝地問。在他的記憶中,還沒見胡老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
“福總,讓您見笑了?!焙衔⑽㈩h首,用請求的目光看著福易滿。
“您太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要求您盡管說。”
“我之前答應過這孩子,說等他技術(shù)純熟了,就讓他臨摹那尊金狐貍學習雕刻。雖然他現(xiàn)在離技術(shù)純熟還差很遠,但眼見我年紀越來越大,眼神也不好使了,以后的大活恐怕難以勝任了,所以……”胡老遲疑了一下,“還要請??傄院蠖喽嚓P照這孩子?!?/p>
“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备R诐M趕忙說道,“您的年紀一點兒也不大,精神頭好著呢!以后大福珠寶店的大活還得仰仗著您!”他又轉(zhuǎn)向少年,“胡仔呢,他的天分在制金界是有目共睹的,何況他還是您一手帶出來的。不瞞您說,”他又轉(zhuǎn)向老頭,“我早就想讓他試試手了,只是怕他受累?!?/p>
“我不怕累!”胡仔叫道。
“您看看,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咱們大福珠寶店的下一個百年就指望這些后輩了!不過,胡仔,”福易滿走到胡仔身旁,把手放在他肩頭,“不是福叔叔說你,你不怕自己受累,也要考慮一下胡老的心情。制金是手藝活,但也是累活,他看著你受累能不心疼?”
“希望福總能給他一個機會?!焙险f。
福易滿擺擺手,一臉微笑說:“金狐貍再金貴,它畢竟是個死物啊,說心里話,這十尊金狐貍也抵不上您和胡仔這樣的制金匠人。我這就去把金狐貍請出來,讓胡仔練手?!?/p>
福易滿說著,走進工作室中的一個內(nèi)室,然后接連打開了三個保險柜,從最里面捧出了一個木制盒子。他把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雙白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蓋。
胡仔大氣也不敢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被徐徐打開的盒子。
是金狐貍!那尊一直被作為傳說在他耳邊縈繞卻從未得見的金狐貍,現(xiàn)在就擺在了他眼前。
“胡仔!”福易滿轉(zhuǎn)向少年,一臉激動,“你也應該像我一樣,不不,像很多制金人士一樣膜拜胡老的這件作品?。∠氘斈?,就是這件作品讓咱們大福珠寶店一炮打響,并獲得了制金界的最高榮譽,至今無人超越?!?/p>
福易滿圍著金狐貍轉(zhuǎn)了一圈:“當時,所有人都讓我把這尊金狐貍用一根金鏈子拴起來,你知道為什么嗎?”
胡仔只顧盯著金狐貍,不作聲。
“就是怕它跑嘍!”福易滿兀自說道,“你說說,它該有多逼真?。『峡墒前寻胼呑有难蓟ㄔ诹诉@上面?!?/p>
胡老看看金狐貍,皺了一下眉頭。
“現(xiàn)在,我就把這件舉世無雙的寶貝交給你了?!备R诐M不舍地捧起金狐貍,“你要看著它、守著它,好好學、勤鉆研?!?/p>
“我能雕得和它一樣好!”胡仔接過金狐貍,雙眼泛著晶瑩。
“不!你要雕得比它還好。我相信,這也是胡老所希望的?!备R诐M轉(zhuǎn)頭看看胡老。
“他能成為比我更好的制金匠人?!焙险f。
“我交給你的可不止這件寶貝,還有咱們大福珠寶店的未來?。 备R诐M重重地拍拍胡仔的肩膀。
接下來的幾個月,胡仔一步也沒有走出過工作室。
他反復地研究那尊金狐貍,不停地用木頭臨摹、雕刻。在木頭上熟悉了刀法之后,他才在銅塊上雕刻、銼制、拋光、砑亮,并最終打磨出了一尊銅狐貍。只不過,這尊銅狐貍只有金狐貍的二十分之一大小。
“果真是天才!”福易滿看到這尊微型銅狐貍時,連連贊嘆。
但胡老看過之后卻只說了兩個字:“無神。”
“對對!”福易滿笑著附和,“不過,能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拿出這樣一件作品,已實屬難得?!?/p>
胡仔什么話也沒說,繼續(xù)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這一關又是兩個月。
當他再次交出一尊微型銅狐貍時,福易滿并沒有當即做評價,而是把它先交給了胡老。
“無神?!焙先允悄莾蓚€字。
“到底怎么樣才能讓它有神?”胡仔不服氣地說。
“連真狐貍都沒有見過,只看著一個死物,雕出來的也是死物?!焙习雁~狐貍擲到了桌子上。
“上哪兒去看真狐貍,電影院嗎?”胡仔問道。
胡老長嘆了一口氣:“是啊,這世上恐怕看不到真狐貍了。森林在不斷地被砍伐,深山也開發(fā)成了景區(qū),連窩都沒有了,哪兒還有狐貍啊!”
胡仔不再說話,而是伏在桌上,開始了又一輪的雕刻。
這天深夜,大福珠寶店門外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沉浸在打制中的胡仔并未察覺,直到他突然看到一條白影出現(xiàn)在眼前。
胡仔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連日工作出現(xiàn)的幻覺。但結(jié)果卻是,他看得更清楚了,而后他便像雕刻的木頭一樣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條銀白色的狐貍!
白狐貍像一道月光在胡仔桌前逡巡。但它并沒有看胡仔,而是一直盯著他面前的那尊金狐貍。時而,它會大張嘴巴,露出滿嘴閃著青光的獠牙;時而,它又會雙眼凝視,像月光一樣溫柔。
“你就是那個偷盜者吧?”胡仔終于鎮(zhèn)定了下來,并相信這不是在做夢。
“你們才是!”白狐貍并沒有張嘴,但聲音卻響亮分明。
“我、我們是制金匠人,不是偷盜者。”胡仔堅定地說。
“我只是來拿回屬于我的東西?!卑缀傇囂街蚯斑~進。
胡仔這時才發(fā)現(xiàn)它的雙眼一直在盯著那尊金狐貍,他不禁暗暗嘆服胡老的技藝。金狐貍已經(jīng)逼真得吸引到了真正的狐貍。但金狐貍是他、胡老,還有大福珠寶店的寶貝,他不會讓別人搶去。于是胡仔一把將它攬在了懷里。
“給我!”白狐貍張開了血盆大口。
“我不會給你的!這是胡老的心血!”胡仔將金狐貍抱得更緊了。
白狐貍發(fā)出一聲輕笑:“心血?那是我的心、我伴侶的血才對!”
胡仔不明白它說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傷害人類!”白狐貍又向前邁了一步,前腳伏地伸展,后臀高高撅起。
“我也不想傷害你?!焙姓f。
白狐貍并未理會,它朝著那尊金狐貍撲了過去,輕而易舉地就將它咬在了口中。
“還給我!”當意識到自己懷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的時候,胡仔才猛地站起來,一聲吼叫。
白狐貍已經(jīng)跳上了窗臺,嘴里說著:“我終于找到它了!”
胡仔向窗臺撲去,但白狐貍卻倏地跳進了夜色之中。胡仔差點兒跟著它一起跳出去——他必須搶回胡老的心血,但白狐貍已經(jīng)跑遠,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狐貍?cè)缫粭l白影在夜空中飄然而逝。
第二天,當?shù)弥鸷偙煌禃r,福易滿并沒有像胡仔想象得那么焦急,他甚至還反過來安慰胡仔。但胡仔并不領情,他一句話也不說,任憑福易滿徒勞地盤問、央求他說出是誰偷走了金狐貍。
“???,讓我和他談談吧?!币恢闭驹谂赃厸]說話的胡老開口了。
“也好也好?!备R诐M似乎松了一口氣,然后便離開了工作室。
“說吧!到底是誰偷走了金狐貍?”胡老問。
胡仔沒有回答,卻突然把桌上雕刻的狐貍、金首飾全都掃到了地上。
“胡鬧!”胡老生氣了。
“我胡鬧?!”血絲爬滿了胡仔的雙眼,“如果需要把一只生靈活活折磨死,才能讓雕出的東西有神,這制金匠人不做也罷!”
胡老的臉頰顫了一下:“你這些天累壞了吧?該好好休息休息了?!?/p>
“那只白狐貍找過來了……你們害死的那只狐貍就是它的伴侶吧?”胡仔語無倫次地說著,仿佛白狐貍的聲音還飄蕩在工作室,“它們恐怕是這世上所剩無幾的白狐貍了,你們卻那么狠心……還說什么是為了手藝……”
“不可能!”胡老坐回椅子里,用手指摳著扶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它怎么可能找得到?”
“動物是有靈性的,這是您告訴我的。”胡仔說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胡老慢慢地平靜下來,“這的確是我這輩子犯過的最大的錯。當年的我,和現(xiàn)在的你一樣,爭強好勝。我雕了很多尊狐貍,但每一件都無神。福易滿就出主意,說要捉來一只真狐貍,讓我看著它雕,這‘神就有了。我為了在制金界立足……”胡老搖頭一笑,“我們一起去森林里,等了很多天,看到了那對白狐貍,于是我們就捉住了那只母白狐。我沒日沒夜地觀察它的舉動、神態(tài),到后來我甚至覺得可以體會它的心情。這時候,我才開始雕刻那尊金狐貍?!?/p>
“后來,”他繼續(xù)說,“等我完成了那件作品,那只母白狐也死了。它沒有吃一口食,沒有喝一口水。”
“即使變成了一尊金器,公白狐也要把它的伴侶帶回去?!焙羞煅手f。
“我雖然是一名所謂的杰出的制金匠人,但卻連人都沒做好。”胡老長嘆一聲,“這就是我為什么反對一個制金匠人炫耀他的技藝。人沒做好,技藝也便沒了‘神。”
“希望那只公白狐能避免成為人類炫技的犧牲品。”胡仔低聲說道。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說各話。
“它還會回來的?!焙贤蝗徽f。
“什么?!”胡仔一臉錯愕。
“它帶走的那尊金狐貍只是鍍金的?!焙暇o皺眉頭,“當年,福易滿讓我雕制了兩尊狐貍,一尊純金的,一尊黃銅的,外面裹了三層金。他說,這是為了保護真正的金狐貍。至于真正的金狐貍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了?!?/p>
“你們……”兩顆淚珠從胡仔眼眶里滾了出來,他趕忙抹去。
“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胡老說,“雖然福易滿把大福珠寶店的名聲推向了頂峰,但那僅僅是名聲,并不是靠真正的制金技藝獲得的。他擅長炒話題、搞噱頭,其實并不是非常在乎我們視為生命的技藝。有一個可以打名氣的作品就夠了,他所要的是快速復制、擴張?!?/p>
“如果白狐貍再回來,福易滿會放過它嗎?”
“我老了?!焙洗鸱撬鶈?,“以后你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我清楚你的個性,不管你選擇哪一條路,我都不反對,但我希望,不,請求……我請求你不要丟了我們的手藝?!?/p>
胡仔看著散落一地的木質(zhì)、銅質(zhì)微型狐貍,說道:“我不會丟了手藝,但我也不會再留在這里了?!?/p>
胡老點點頭。
“等白狐貍來了,我會說服它,讓它帶我到森林里?!焙型虼巴?,“我會用森林里的木材雕刻狐貍,算是讓它能有一些同伴吧!只要雕得有神,又何必在乎材質(zhì)呢!”
胡老沒有說話。他又伏在桌上,埋頭打磨起了金首飾。
“我現(xiàn)在就去找福易滿辭職?!焙姓f著,離開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