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琪[華僑大學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六朝煙雨飄搖不定,百年風流詩酒相和。從孫吳到東晉再到南朝的宋齊梁陳,建康古都曾經(jīng)見證了多少金戈鐵馬的征伐換代;從支謙譯經(jīng)到許詢談玄再到“元嘉三大家”“永明體”“宮體詩”,江左之畔亦承載了多少麗辭詩賦的文采風華。那一股文脈風流,上承漢魏之建安風骨,下啟初唐之興象玲瓏,無數(shù)的士子才俊用他們的清雋文思,為一代復一代的王朝政權鐫刻出錯彩鏤金的華美貴氣。
當時光飛逝,洪流在傾軋間帶去了過去的波瀾跌宕,湮滅了往昔的英雄功績。而今我們隔著歷史的云煙回頭望去,六朝已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六朝,有太多歷史真相碾碎于塵埃深處,也有太多才子嘉名模糊在斑駁縹緗里。能讓人記住的,唯有極盡繁華之象、極負盛名之人。雖然借此能讓今人管中窺豹出一個代際的精神,卻不能展現(xiàn)出全面風貌。除去他們,真正能串聯(lián)起一個時代全貌的,我以為是那些在世時以己之力親證時代特征,為之奮斗與之共進的人,即使在今日被后人遺忘,但在當初卻不乏赫赫有名,并為那些在歷史紅塵中留下的表面極盛之象夯實了堅硬的基礎。在這些被遺忘的人當中,就有王融。
提起王融,人們會想到什么?是“竟陵八友”之一、歷史上“竟陵王政變”的主要領導者,還是文學史上“永明聲律”運動的參與者?或許憑借這些身份他能給大眾留下一個輪廓,但堆積在以上概念字詞里的,并不是真正的王融,只是一個符號化的歷史人物形象。
政治家和文學家身份的重疊更是加深了對王融本身定評的復雜性。從政治舉措看,著眼于王融曾在南齊士子普遍疲軟的狀態(tài)下力諫北伐這一主張的人便會對他大加贊賞,如蕭子顯《南齊書》曰:“王融生遇永明,軍國寧息,以文敏才華,不足進取,經(jīng)略心旨,殷勤表奏。若使宮車未晏,有事邊關,融之報效,或不易限?!眰?cè)重于王融謀劃政變欲擁立竟陵王即位卻慘遭失敗這一事件的人則會抨擊其急躁冒進、追功逐利,如司馬光《資治通鑒》曰:“王融乘危檄幸,謀易嗣君。子良當時賢王,雖素以忠慎自居,不免憂死。跡其所以然,正由融速求富貴而己。輕躁之士,烏可近哉!”從文學成就看,王融則又憑借著自己清麗圓美的詩歌風格、善于用典鋪排的駢文創(chuàng)作以及其建立永明體的功勞幾乎博得了歷代文論家對其文才的贊美與欽佩,如鐘嶸在《詩品》中肯定王融首先開創(chuàng)了永明聲律論;唐以來的詩人以皎然為例,更在其詩中將王融列為后世文人效仿的典范:“詩名比元長,賦體凌延壽。”可以看出,作為政治家的王融,其形象在忠正與兇佞之間不斷搖擺;但作為文學家的他得到了后世幾乎一致的肯定,其形象之復雜多面與浮沉可見一斑。
而在近年來有關王融的專題研究中,出現(xiàn)了一種為政治家王融在才德方面平反的趨勢。2005 年趙靜《王融詩歌研究》、2007 年趙蓉《王融詩論》和蔣麗萍《王融研究》、2008 年陳舒容《王融詩文研究》、2009 年馬電《王融和他的組詩研究》、2011 年宋金民《王融其人與其詩的二律背反》、2019 年王紫苑《王融唐代接受研究》都在辨析古人對王融或極貶或極褒這兩種觀點的過程中,立足于時代和思想給予了王融忠君愛國、自負而不狂妄、積極進取的品德定調(diào)。而2008 年柏俊才《“竟陵八友”考論》、2011 年王濟肖《王融及其詩歌研究》、2016 年胡玉《王融詩文研究》則是更多地從分析王融的家世背景出發(fā)去解釋其形成狂傲、急功近利的性格之原因與必要性??傮w呈現(xiàn)出一種對王融才德褒多于貶的面貌,但仍存在著對王融真實個性把握不全面、分散研究王融政治和文學行為的局限。
那么,有沒有一個更接近于真相、把握住核心血肉的王融形象出現(xiàn)呢?我始終堅信,隱藏于政治家與文學家身份下的王融即便已在史海中浮沉千載,承受了許多誤解,卻依然固執(zhí)地等待著被人拂去身上迷霧的那一天。
在成王敗寇的朦朧風煙中,人們已經(jīng)遺忘了歷史上那個真實的王融,只看到粗線條勾勒出的干枯外殼,而填充內(nèi)里的細膩豐富的情韻和個性卻無人去重新擦拭描摹。從這一點出發(fā),我想無論是對歷史研究還是文學研究來說都是一個令人遺憾和值得反思的地方。發(fā)掘熱點外的空白區(qū)域再從中截獲一二零散片段進行研究固然是好事,但更有境界的則是把研究對象當作善士友之而“尚論古之人”(《孟子·萬章下》),拂去歷史塵埃以虔誠嚴謹之心探尋他豐富的內(nèi)里,賦予他新的生命活力,讓他從迷霧深處歷經(jīng)多年再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時,仍然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而這種境界在我翻閱林曉光的學術專著《王融與永明時代——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時看到了。
該書是林曉光在2011 年所作的博士論文基礎上增添修改而成的。相比于之前已有的王融專題研究,林曉光得益于曾經(jīng)在日本留學的經(jīng)歷,在書中體現(xiàn)的治學方法與日本六朝文學學者注重文史結合、條分縷析的鉆研之道如出一轍,在文字表達上也借鑒了日本文庫本較為通俗的寫法。針對當時學術界對王融和南朝貴族文學研究不夠全面深入的情況,林曉光以書中緒言的形式串聯(lián)起“永明時代”“王融生平及其文學”“六朝貴族體制”“六朝貴族文學”這四個關鍵詞,結合已有資料和研究成果,從“怎么研究”“研究什么”“為什么研究”這三個方面先為本書搭建了一個提綱挈領的框架,進而過渡到用歷史研究和文學作品研究這兩個角度去具體論述。
也許是深受日本漢學界注重史料的研究風格影響,林曉光并不打算一開始就用中國學界先解讀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研究方法,而是直接從史料入手,用“歷史篇”的書寫去深入透徹地還原王融的真實形象,以塑造時代下的個人史為本書研究的首要前提和寫作目的。
孟子曾說要“知人論世”,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和評判首先要從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和性格特質(zhì)入手,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作品產(chǎn)生的深層因素和獨特性。在本書對王融的研究中,“歷史篇”就是一個“知人論世”的論述過程。這一部分上起王融家世之盛衰,下至那場譜寫了王融生命終章的竟陵政變,中間穿插了對王融仕途升遷、性格形象和交際往來的細致分析,以王融為中心點向外輻射出一張涵蓋多位宋齊時代重要政壇、文壇人物的南朝貴族群像網(wǎng)絡。
在翔實的史料舉證間,曾長期淹沒于歷史迷霧中、被后世史官誤讀的王融個像漸漸清晰立體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是以一個壯志凌云的政治家身份登上歷史舞臺的,于他而言振興式微的家族、重新躋身南齊核心貴族集團是從小就有的夙愿,他不愿再讓因祖輩謀反而給家族沾染的污名繼續(xù)羈絆住下一代獲取尊榮的腳步,于是一個勁兒地努力提高自己的能力,終于以絕佳文采與不俗見解獲得王儉和竟陵王等尊者的青睞,從起家的舉秀才一路升遷到樞密要職中書郎,完成了由邊緣貴族公孫向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核心成員的地位跳級,一雪家族前恥。而這一切都是在他18至27 歲年華正盛時完成的。那樣一個從小生活在北方邊州,見識過邊塞烽火的少年跟建康都城里文弱紈绔的其他貴族子弟都不一樣,他少了些矜貴柔和氣和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多的是好功名、求進取的恃才傲氣和務實敢干的銳利政見——在南齊一派歌舞升平雅事互酬之際,王融卻一直關注著北朝,沒有放棄對北伐收復的力爭,并提出了以文化輸出為導向的南北外交政策,足可見其政治抱負與獨到見解。然而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當原本被君臣給予厚望的太子猝然離世,當政治實力雄厚的竟陵王在關鍵時刻優(yōu)柔寡斷,穩(wěn)定的永明政局一夕崩塌,竟陵王政變也功虧一簣,尚來不及施展報國雄心的王融就這樣被卷入其中,帶著“公誤我”的悔恨在英年中凋零。通過林曉光對紛雜史料的細致梳理,我們看到,王融絕不是那個在北宋后被否定被固化的狷狂之徒和亂臣賊子,而是一個積極進取、熱血報國的天才少年,是一個文采斐然、恃才傲物的烈士。只是歷史沒給他一展宏圖的機會,“時代所壓,不能高古”;只是他采取了一次錯誤的投機行動,使自己變成了一個政治斗爭中慘敗的階下囚,他性格中不好的一面在脫離具體時代就妄加議論的士大夫涂抹間越放越大,以致被動地留不下一個清晰真實的全面形象。而將王融置于所處的南朝歷史語境:“無論如何,在南朝史家的眼中,作為政治人物的王融無疑是一個正面形象。他的缺點在于‘功敗垂成’,而并非‘逆行倒施’。換言之,齊梁時代的王融,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形象。”
如果說“歷史篇”的目的是為了給研究對象王融重新塑像,那么“文學篇”則是在把握文學本身形態(tài)、體制和創(chuàng)作場合的基礎上以解讀作品的角度去進一步豐富王融的生命畫像。林曉光把王融的文學作品分為了三大類:宮廷文學、政治文學和宗教文學,并從中抽象出王融文學的一般特點:語言清麗、繁復用典、知識結構宏大和喜歡熔古典鑄新聲。在這三種文學作品中,宮廷文學和宗教文學不過是王融附庸風雅、為君主長者尊的形式主義產(chǎn)物,與“竟陵八友”甚至于劉宋文人在行文用詞和主題選取上多有雷同,并不能真正體現(xiàn)出王融本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性和特質(zhì),而以《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為主的事關永明政局的政治文學卻恰恰是別人無法替代摹畫的王融自己的文學。在這兩篇文章中,王融充分地向世人表露了自己的政治野心和抱負,從內(nèi)政方面具體的農(nóng)耕、刑法、錢貨、歷律政策,到對北朝的外交策略,再到總領國運的施政方針,王融以一個政治家的視角把自己所思考的問題全部付諸行文之間,名義上雖問策的是參加選官的秀才們,實際上作答的卻是王融自己,他期待著秀才們能在他對問題的講述中給出一個符合其評判標準的答案,并引領著他們?nèi)フJ可和接受自己的政見主張。而這種基于政治書寫的務實客觀又洋溢著激昂壯志的文風在《求自試啟》《上北伐疏》中也有體現(xiàn)和延續(xù)。也因此林曉光才會說道:“與其他永明作者相比,王融文學呈現(xiàn)出一種鮮明的特色,那就是俊爽昂揚,慷慨入世?!钡沁@一特色又是在文學之于王融到底是貴族社會的應酬工具還是自我內(nèi)心真實情感和想法的紓解之處這一矛盾中所凸顯出的。這種矛盾不獨王融所有,任何一個生存在南朝上流社會的士子都會面臨,他們必然要在文學話語權是掌握在貴族規(guī)制還是自我手中做出選擇。林曉光也在此基礎上將視野放大至整個南朝,類比總結了以哀策文為代表的宋齊梁宮廷文學的相似儀式和演變歷程。
文學究竟是為貴族社交錦上添花還是替?zhèn)€體獨抒性靈,這是南朝貴族政治下不可避免的一個表達沖突,也是貴族文學自誕生起就存在的問題——“文本本身有其形態(tài)、規(guī)制與場合,這是作者本人意愿所無法主宰的”。然而“在那些較少具體限制的場合發(fā)出的聲音,或者在被限制的場合中卻依然發(fā)出的不和諧音,往往正泄露出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王融文學的生命底色就是在這種不和諧的聲音中才得以彰顯,有別于疲軟的時代下其他同期作家的纖柔,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烈士之英風”。我很喜歡這本書中的一段話:
在作為貴族官僚所扮演的各種社會角色中,王融完美地運用著文學這一社交工具。在這些場合中,作者是深深地隱藏在文字“應當”具有的面貌之后的——我們對六朝文學中留存至今的大多數(shù)文字,都應作如是觀。但是,在那些偶爾流露出王融內(nèi)心真實的詞句中,最熾烈地煽動著的,依然是對于時不我待的焦灼,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以及對于古之烈士的向慕。而這正是王融迥異于時代的、自我的聲音。這種如同迫不及待般鼓動著的能量,最終將他年輕的生命燃燒殆盡。
雖然在對永明時代和王融的構想上存在著一些理想化,但林曉光以文史并重的研究方法和尚論古人之心把握住了王融個像中的核心血肉,將王融的政治行為和文學成就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淬煉出王融骨子里的英烈風氣,比起前代研究更深入也更全面了。也正因為如此,拋開以永明體運動去籠統(tǒng)概括永明文學成就這一固化的總體觀點而把焦點集中在以王融為代表的個體文學創(chuàng)作上,以對人物的史料分析為底,我們才能真正有機會去與作家在作品文本中不經(jīng)意流露的真實自我進行對話,撥開歷史迷霧見真顏!
① 〔梁〕蕭子顯:《南齊書·王融謝朓傳》,中華書局1972 年版,第828 頁。
②④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 年版,第4353 頁,第4333 頁。
③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9188 頁。
⑤ 米莆《論草書帖》評價懷素書法作品之語。
⑥ 林曉光:《王融與永明時代——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229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