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北洋軍閥吳佩孚(1874—1939)是晚清名臣彭玉麟的再傳弟子,知道的人恐怕不多。
吳佩孚,字子玉,山東登州(今蓬萊市)人,前清秀才出身。民國改元以后,他在直系軍閥首領(lǐng)曹錕手下當了個師長。由于他熟讀《易經(jīng)》《春秋》,擅長寫詩、繪畫、填詞,字也寫得很好,著有《春秋正義》《蓬萊詩草》,因此在軍閥中有“儒將”之譽。他也常以此自矜,自撰聯(lián)云:“得意時清白乃心,不納妾,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失敗后倔強到底,不出洋,不走租界,灌園怡性,真?zhèn)€解甲歸田?!?/p>
對吳佩孚其人,董必武的評價可謂中肯:“吳佩孚雖然也是一個軍閥,但有兩點卻和其他的軍閥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國歷史上偉大的人物關(guān)羽、岳飛,他在失敗時,也不出洋,不居租界自失……他在失勢時還能自踐前言,這是許多人都稱道他的事實。第二,吳氏做官數(shù)十年,統(tǒng)治過幾省的地盤,帶領(lǐng)過幾十萬大兵,卻沒有私蓄,也沒置田產(chǎn),有清廉名,比較他同時的那些軍閥腰纏千百萬,總算難能可貴?!?p>
董必武未言及的一點是,吳佩孚平生最崇拜的第三個人是衡陽人彭玉麟。彭玉麟早年秀才苦讀,書生報國,得與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并列晚清“中興四大名臣”,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保。他為人剛直廉明,不慕榮利,不避權(quán)貴,不治私產(chǎn),不御姬妾。戎馬倥傯之余,彭玉麟唯喜書法丹青,尤鐘情畫梅,所畫梅花筆墨灑脫,氣韻不凡,剛毅中見柔情,曾國藩稱之為“兵家梅花”。這一切,讓吳佩孚十分敬服。
1917年7月到1918年5月的護法運動期間,湖南成為南北混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湖南大部分地區(qū)為北洋軍所占據(jù),護法軍退處郴州、永興之間,北洋軍最前線是直系第3師,師長吳佩孚處于舉足輕重的地位。
1918年3月26日,北洋軍占領(lǐng)長沙后,北洋政府即令在湘北的約10萬大軍分三路向湘南推進。其中中路吳佩孚率第3師5個旅經(jīng)湘潭、衡山攻衡陽,4月21日攻陷衡山,4月23日進駐衡陽。5月25日,南北兩軍在耒陽公平圩談判,達成停戰(zhàn)協(xié)定。6月7日,吳佩孚奉令代行湘鄂第一號總司令職,節(jié)制所有第一路軍隊,并駐防衡陽。
戰(zhàn)事稍停,吳佩孚在幕賓陳球(衡陽人,畫工梅竹,書法顏真卿)的陪同下,來到衡陽江東岸退省庵(今衡陽市珠暉區(qū)財政局院內(nèi)),這是彭玉麟“以衰病乞歸故里”,度過最后7年時光的地方。其時,彭玉麟已下世28年,唯有第四個孫子彭見綷與家人寓居于此。
道明來意,吳佩孚首先給彭玉麟神位恭恭敬敬地點了三炷香,爾后饒有興味地欣賞一幅幅梅花圖。據(jù)說彭玉麟畫梅寄意有三,其詩《題采石磯太白樓》三首可以為證:一是寄情,“三生石上因緣在,結(jié)得梅花當蹇修”,“蹇修”即媒人,其情之所寄無疑乃兩小無猜的姨氏梅姑;二是托志,“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感時傷事,志存高遠;三是遣興,“頹然一醉狂無賴,亂寫梅花十萬枝”,狂放不羈,詩酒風(fēng)流,才子本色,于此可見一端。
吳佩孚越看越高興,一個念頭突地從心中升起。他藹然自稱“欲效令祖畫梅”,問彭見綷可否做他的老師。
彭見綷搖手不迭,表示自己尚在學(xué)習(xí)之中,豈敢指教大帥。停了一下,又說:“我可向大帥舉薦一人……”
彭見綷舉薦之人叫何顯斌,字耀先,又字月橋,號鏡湖,別號守拙山人、碧玉居士,清泉縣江霞灘(今衡陽市石鼓區(qū)江霞村)人。他曾在外為官多年,因不滿官場腐敗而辭職回鄉(xiāng)。何顯斌此時已整80歲了,不過身體還硬朗。何顯斌曾拜彭玉麟為師,深得其畫梅精髓。據(jù)彭見綷介紹,彭玉麟因早年間上陣殺敵,胳膊多次負傷,晚年手臂常常疼痛得抬不起來,許多應(yīng)酬梅花之作其實都是何顯斌代畫的。
彭見綷找出一本彭玉麟《榮哀錄》,指著其中一副挽聯(lián)說,這是何顯斌寫的:“東閣再窺難,搖落梅花傷知己;西湖無恙在,寂寥風(fēng)月屬何人?!庇终页龊物@斌寫的《七律四首》,其中有句“年年返棹贈多珍,門下論交我最親”,“此后瀟湘風(fēng)月冷,再懸琴榻有何人”,“梅花傳我高標在,留與千秋慧眼看”。吳佩孚一邊細看,一邊輕吟,一邊感慨此人文采斐然,見識高遠。
彭見綷說,何顯斌還會以指代筆,寫蘭竹石,而且志行高雅,所交皆一時名流,與金石書畫家符翕等人是好朋友,與衡陽籍翰林、光緒皇帝的書法侍講彭述關(guān)系最好。彭述曾于父親去世后,在家丁憂三年,庚子年(1900)春天丁憂期滿,返京復(fù)職,仍任都察院御史。臨別之際,何顯斌為他作《梅花圖》,還寫了一首詩跋,將彭述平生經(jīng)歷和人格品德納入其中,彭述視之為寶!
一聽彭述的名字,吳佩孚想起庚子年八月,八國聯(lián)軍圍攻北京,慈禧太后挾持光緒帝逃往西安,滿朝文武作鳥獸散,唯有彭述以文人主動請纓,率領(lǐng)數(shù)百壯士守衛(wèi)西城,不由得感嘆道,這位爺是文人中的武人,不失為一個英雄人物。接著吳佩孚又問何顯斌給彭述的詩跋是怎么寫的。
彭見綷輕聲吟道:“驪歌未唱已心驚,亂點寒梅贈遠行。多少和美經(jīng)濟在,春風(fēng)吹暖百花榮?!?/p>
吳佩孚一聽,連連點頭稱贊“好詩!好詩!”接著,又問何顯斌與符翕有何淵源。符翕當時是書震滬廣兩湖的人物,連張之洞都對他佩服得緊,吳佩孚對他也是敬仰有加的。
彭見綷馬上找出符翕的《蔬筍館詩稿》,翻到上面的一首詩。詩曰:“吟香老丈真仙乎?身退徜徉釣西湖。出其余技成三絕,畫梅猶為世所無。胸藏羅浮雪,筆搖庾嶺春。濃墨揮灑寒香動,幾案淋漓生煙云。童二樹,何足數(shù);揚補之,當俯首。吾友何子得數(shù)幀,終朝對之學(xué)逋叟。索我題詩報我酒,便向花前傾大斗。”
吳佩孚念完后,趕忙請彭見綷領(lǐng)他前去拜訪何顯斌。此時的何顯斌在衡陽城內(nèi)雁峰寺前開辦一家集錦齋,裝裱之余,教人字畫,兼事收藏。
吳佩孚遂師從何顯斌學(xué)畫梅竹。在衡陽的兩年時間成了他“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他的畫藝精進,經(jīng)常在畫中鈐上彭見綷為他篆刻的“蓬萊才子”閑章,送給部下作為獎賞。不少南來北往的客人和衡陽的達官顯貴,也都得到了他饋贈的梅竹圖。吳佩孚還曾自題“彭公畫梅我畫竹,此友千秋思不足”以自許自期。
1920年5月20日,吳佩孚揮別何顯斌、彭見綷等人,率部隊從衡陽撤防,在他填詞的《滿江紅·登蓬萊閣》軍歌聲中,開始成為北洋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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