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暉

他是一個干凈明朗的孩子，有著自然卷曲的黑色頭發(fā)，清俊的眉眼，兩個不清晰的小酒窩，隨著臉上綻放的笑容若隱若現(xiàn)，顯得那么天真活潑。

每一天，他都形影不離地跟著我。我不喜歡他總是鸚鵡學舌，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學什么都那么快，無論兒歌還是童謠，只要聽過兩三回，他就會唱了，而且還唱得那么好聽。大人說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那是小山村一個普通的黃昏，層層烏云遮住了絢爛的晚霞。一群孩子在籃球場玩兒，靜背著她的弟弟，我背著他。他瘦小的身軀趴在我的背上，開心得咯咯笑，溫熱的氣息在我的后背升起，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依賴和快樂。

靜的弟弟有一雙奇怪的手，竟生了十一根手指，看起來那么怪異和突兀。孩子們跑累了，玩兒膩了，開始不斷地嘲笑她弟弟那根多余的手指。靜氣得眼眶通紅，突然拿起弟弟的第十一根指頭，狠狠地咬了下去。她弟弟痛得直哭，靜卻一直不肯松口。我緊張得大聲呼喊：“快點兒放下，快點兒放下，手指頭要斷了，會流血的?！?/p>

靜沒有說話，但終于放下那根奇怪的手指。她十一指的弟弟還在哭。我望著她淡定的神情，心里嚇壞了，抱緊了背后的他。而他在后面也緊緊地抱住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姐?！蔽彝蝗灰庾R到，背后的他還那么弱小，需要我好好愛護和照顧。

那一年，我七歲，他四歲。

在那個山明水秀的小村莊里，在那座小小的舊式院落中，我們互相陪伴，一起成長，度過許多幸福的清晨和黃昏。這或許就是手足的意義吧，手與足是緊緊相連的整體，可以同悲同喜，同甘共苦。

而他是那么的可愛無邪，總是微笑地仰著小腦袋望著我，烏溜溜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眉毛似劍。鄰居說那是一雙很漂亮的劍眉。

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快樂地生活，直至長大，殊不知，他原來并不屬于這里，有一天，會消失在遼闊浩渺的天宇中。

一個平淡無奇的星期日上午，我們像往常一樣，拉著小手來到家附近的老人活動室里玩兒。但是，家人把我喊了回去，說家里的母豬不見了，讓我馬上去找。我很不情愿地回家了，走的時候，我看他一個人還在那里玩兒。沒想到，這一眼，竟成了永別。那是他活在這世間的最后時光。

一個多小時后，當我從村外回來，路上忽然看到人們?nèi)齼蓛纱掖业赝靥吝吪埽f是有小孩兒落水了。又有人對我說：“你的弟弟落水了?！蔽乙惑@，但并不相信。因為我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就坐在家門口繡花，她哼著山歌，嘴角抿著一絲笑意，而他一個人就在不遠處玩兒。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這個不愿意看到的事實，卻擺在了我的眼前。我的三位叔叔，村里的鄉(xiāng)親，甚至醫(yī)生也來了，都沒能把他搶救過來。

他究竟是什么時候離開那間老人活動室的走廊，一個人跑到旁邊的池塘里的，這成了一個謎，也成了我心里永遠的傷痛。

我只教會了他玩游戲、唱兒歌，卻不懂得教他，沒有欄桿的池塘是暗藏危險的地方，表面溫柔美麗，其實是一個巨大無邊的黑洞，平靜如鏡的水里，有深不可測的神秘力量，不可靠近。

然而，一切都晚了。我不應(yīng)該離開他，哪怕只是喝一杯茶的工夫。可是，每一個鄉(xiāng)村孩子，他們的成長哲學里，沒有玩具，更無須大人的看管呀！

他終究是一個要飛向天空的孩子，屬于遙遠而廣闊的宇宙里的一部分。

路上遇見了姑媽，她正騎著自行車從家趕來，我大聲喊道：“姑，我弟他……”話沒說完，就忍不住放聲大哭。姑媽陰沉著臉，沒有吭聲，頭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去了。

我回到家中，母親正哀號大哭，父親痛苦地抱著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生離死別，知道了人生不但有生之歡愉，原來還有死之悲涼?。?/p>

那一年，我八歲，他才五歲。

我以為那是一場夢而已，而我正走在夢境之中。我不敢再想，也不敢去看，第二天醒來，便早早地去上學了。我心想：也許等我放學了，這一切不幸終將結(jié)束，我們的日子將恢復(fù)如初，沒有任何悲傷，只有歡樂的日常?？墒?，那天的傍晚，當我放學經(jīng)過那棵大杧果樹下的時候，卻看見奶奶坐在那里，身旁的母親懷里正抱著那個孩子。母親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奶奶痛苦地微閉著雙眼，示意讓我不要說話，趕緊回家。

深秋的寒風掠過前面的池水，凜冽地向我們吹來，我呆呆地站了許久，悲切的寒意從心頭不斷涌出。他還那么小，還未來得及長大，還不曉得這個世界的模樣，還無法表達他心中的想法，就生生地斷了成長的機會。

村前這波光漣漪的池塘，碧水清澈，靜默不語，倒映著周圍秀美的群山和村落，它是村莊一只明亮的大眼睛，如今卻成了我眼中的一滴淚！

可是，我仍然希望那只是一場夢，夢醒之后，他就回來了。但我一天天地長大了，村莊四季更迭，春花開了，夏雨落;秋風起了，冬寒又至。然而，日月如梭，他卻再也回不來了。以至于看到長著劍眉的男子，我總是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直到有一天，我們的屋前飛來了一只漂亮的黃色小蝴蝶，它久久地徘徊在菊花的周圍，在我們的屋檐下低飛盤旋。奶奶動容地說：“你的弟弟來看我們了?！庇谑?，我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它，直到它越飛越高，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藍天里。

我的眼里全是淚，終于確信，永遠地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