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濤是我的碩士生,我在山東師范大學任教時,他跟我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碩士。畢業(yè)后,又考到南京大學師從黃發(fā)有讀博士。博士畢業(yè)后又到中國人民大學師從程光煒教授從事了兩年博士后研究。我跟黃發(fā)有、程光煒經(jīng)常談到他,我們都很喜歡、很器重他,有他這樣的好學生,我們真的感到有點小光榮和小驕傲。他的謙遜、穩(wěn)重、扎實,他為人為文的低調(diào),他對于學術的態(tài)度都深得我心。在我的學生中,秀濤是方方面面都讓人很放心的一位,他心中有數(shù),知道自己要什么,并堅定不移地向著自己的方向努力著,不需要你為他多操心。他不是那種才華橫溢類型的學生,從不會炫耀自己的學識與成績;他也不是那種功利心很重的學生,從不會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娛”,而是坐得住冷板凳、耐得了寂寞,是真正把學術看得很神圣的那種人,既肯花大價錢去淘書買資料,也肯下真功夫去讀書;他更不是一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學術界、文學界是非真是太多了,但他這么多年從山東到江蘇再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我沒有聽說他跟任何人有過過節(jié),他為人坦誠、樸實,不善夸夸其談,但外冷內(nèi)熱,任勞任怨,在文學館我甚至覺得他稱得上是忍辱負重的榜樣。與他打過交道的人,沒有不對他夸贊有加的。而他的學問和取得的成績也很是令人稱道,他迄今已發(fā)表論文五十余篇,其中核心期刊三十余篇,在《文藝研究》《文學評論》等權威刊物發(fā)表四篇,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一篇,人大復印資料轉(zhuǎn)載七篇。2015年獲得首屆紫金·江蘇省文學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揚子江評論》獎”。2018年獲得《南方文壇》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并有專著《中國當代文學生產(chǎn)與傳播制度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歷史的細節(jié)——中國當代文學史觀察》(文化藝術出版社,2019)、《第一次文代會與當代文藝的發(fā)生》(即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城市文藝的重建(1949—1956)》(即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等。與成果的數(shù)量相比,更可貴的是他的學術品質(zhì),他做學問少年老成,文如其人,有一種一板一眼的“老派”學者的做派,講究理據(jù)、講究論從史出、講究“無一字無來處”、講究下笨功夫,不浮躁,不張揚,一步一個腳印,實實在在。他的每一個成果都貨真價實,都有建樹,有開拓,有個性,能讓人從中看到他的學識、功底與修養(yǎng)。在青年一代學人中,這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在我看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通常有兩個方向:一是重“史”的研究方向;二是重“現(xiàn)場”的研究方向。兩個方向并無學術上先天的優(yōu)劣高低之分,哪個方向做好了都會有重要的學術建樹與學術價值。對于研究生來說,這兩個方向和兩種能力其實同等重要,我是鼓勵我的研究生在這兩個方面都同時發(fā)力的。但王秀濤的研究顯然更偏重于“史”的方向,從讀研究生起他就體現(xiàn)了對史料的濃厚興趣,并在對史料的收集、占有、爬梳中,不斷積累著考證和辨析的能力與功夫。他的碩士論文寫的是《新世紀以來的歷史小說研究》,著重從歷史觀、文化觀、語言觀等方面對新世紀歷史小說的敘事特征進行論述。他認為,新世紀歷史小說呈現(xiàn)了歷史敘述的多種可能性,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對邊緣化的歷史景觀的描寫,日常歷史、民間歷史、邊緣歷史等得到充分展現(xiàn)。通過突出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歷史意義,呈現(xiàn)民族的、邊疆的邊緣歷史文化,以及在語言上注重方言這一語言形式在呈現(xiàn)歷史時的特定意義,新世紀歷史敘事具有了其突出的特征。博士論文寫的是《文學會議與“十七年”文學秩序》,他以“十七年”時期的文學會議為研究對象,但無意于對這一時期的文學會議進行面面俱到的描述和還原,而是希望通過詳細的資料梳理對不同類型的會議進行考察,論文以問題為導向,對文代會、青創(chuàng)會、座談會、批判會、紀念會、觀摩會等會議形式進行闡釋,探究其召開方式、實踐規(guī)則、規(guī)范和作用方式,論述當代文學在進行文學制度設計的過程中,文學會議承擔的相應功能和歷史意義。這兩篇論文是他學術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他對于歷史和史料的癡迷在此初現(xiàn)端倪,并作為一種學術的基因貫穿在后來的學術研究中。
事實上,在文學史料中的耕耘、沉迷,對王秀濤學術道路和學術個性的塑造確實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些年來,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方面接二連三推出重磅成果,不僅使他在同代學人中逐漸嶄露頭角,有了越來越大的學術影響力,而且也使他的研究特色和個性風格日益鮮明。在我看來,這至少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強烈的問題意識。他的研究多選取具有典型意義的個案進行深入探究,避免表面化的淺層次的呈現(xiàn),總是力求在具體的問題指向下進行有針對性、代表性和復雜性的探索,并開拓深入探討的空間。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而言,因為意識形態(tài)偏見及歷史敘事格局的穩(wěn)固與局限,或者因為資料體系的封閉,很多有價值的資料并未被一般的文學史敘述所發(fā)掘、重視和使用。因此,在問題設計上,他基本舍棄了大量一般性的文學史問題,而是利用一手的資料重新進入歷史現(xiàn)場,尋找那些重要的但未被充分論及甚至為此前的文學史研究所忽略的問題,從中發(fā)現(xiàn)研究的可能性,補足歷史敘述的薄弱之處。
第二,重視史料的發(fā)掘和使用。一方面,王秀濤善于重新審視常見史料,重新歷史化、問題化,避免陷入史料自身的邏輯,努力尋找其中包含的更多的歷史信息和言外之意,發(fā)掘其中的裂隙和重新設置問題的可行性。另一方面,他又會全身心地投入去充分查找、利用第一手的稀有資料,尤其是檔案資料,既前往北京市檔案館查找檔案,也在民間收藏者那里看到了大量的原始檔案,包括第一次文代會、新中國成立后文聯(lián)及作協(xié)的相關檔案資料。這些檔案當然具有極高的價值,呈現(xiàn)了大量之前我們所未知的歷史的情境、細節(jié),也修正、豐富了以往的歷史認知。比如,《寶文堂書店改革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通俗文藝生產(chǎn)》(《文藝研究》2014年第5期)、《重建城市文藝——論20世紀50年代對“反動、淫穢、荒誕”圖書的處理》(《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白毛女〉進城與革命文藝的傳播和示范》(《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2期)、《城市接管與當代文藝的發(fā)生》(《文藝爭鳴》2016年第11期)、《秩序的重建:從華樂戲院到大眾劇場》(《廣州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等論文,從城市文藝改造的角度,通過具體的有代表性的個案,發(fā)掘當代文藝發(fā)生的根源,從“舊文藝”與新制度之間的關系更為全面地理解當代文藝的生成過程,并呈現(xiàn)這一過程中更為復雜的歷史圖景。他的研究,以城市文藝改造為核心內(nèi)容,但同時又不把城市文藝改造進行孤立的研究,而是置于歷史轉(zhuǎn)折、當代文藝發(fā)生的整體性背景下確立其過程和意義,著重突出此前當代文藝敘述所忽略的地方,發(fā)掘歷史的細節(jié),從中發(fā)現(xiàn)歷史發(fā)展的推動力和可能性,避免表面化的淺層次的呈現(xiàn),力求在具體的問題指向下進行有針對性的探索。再比如,在中國人民大學進行博士后研究期間,他利用第一手的檔案資料對第一次文代會進行系統(tǒng)研究,發(fā)表了一系列研究論文,如《“新的人民的文藝”的示范:第一次文代會招待代表演出考論》(《文藝研究》2018年第7期)、《第一次文代會代表的產(chǎn)生》(《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2期)、《文藝的轉(zhuǎn)向:第一次文代會“藝術展覽會”考論》(《文藝爭鳴》2018年第2期)、《第一次文代會與文聯(lián)的產(chǎn)生》(《文藝爭鳴》2019年第2期)、《第一次文代會的幾則提案》(《南方文壇》2018年第1期)、《第一次文代會的籌備委員會》(《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8年第3期)等,這些論文主要聚焦第一次文代會的重要活動,呈現(xiàn)其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彌補了以往研究的某些缺失。如他指出的,第一次文代會對于中國當代文藝的意義不言而喻,它作為當代文藝的開端性意義被學界廣泛認同,但對于如此重要的事件,其中的很多史實尚未得到呈現(xiàn)和解釋。事實上,第一次文代會并非只是以會議報告的方式宣告新文藝的誕生,第一次文代會組織的很多活動,都是對新的人民的文藝的實踐和預演,這些會議活動都有特定的程序和選擇的標準,其中蘊含著新中國對文藝發(fā)展的未來設計,也宣告新的人民文藝的未來走向。王秀濤的研究,既是對歷史細節(jié)的豐富與還原,也有助于對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的理解與認識,有力地推進了文學制度研究的深化。
第三,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和貢獻。王秀濤對史料的癡迷既成就了他的學術研究,也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精力包括金錢。網(wǎng)上拍賣的很多原始資料有時是很貴的,但只要看中了,他絕對舍得投入,這些年在資料上的花費恐怕也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在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與研究方面,他的功勞深得文學史界的肯定,他發(fā)掘整理了一批有價值的檔案史料,且多為原始檔案,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在此基礎上,他對史料進行考證研究,主編了《新中國文藝史料大系——文學會議卷》,并發(fā)表了一系列高水平的論文,比如《當代文學史料的等級問題》(《文藝爭鳴》2020年第1期)、《孔厥的“罪與罰”》(《當代文壇》2019年第6期)、《中央文學研究所的籌備與成立》(《文藝爭鳴》2017年第5期)等。
說到底,文學研究其實并沒有什么捷徑,不可能一夜走紅,它不是短跑沖刺,而是馬拉松長跑。一個人認認真真地寫一篇好文章也許容易,但在整個漫長的學術道路上都能一如既往認認真真地寫好每一篇文章就不容易了。看一個學人的學術成就最終考驗的還是他對學術的信仰、他的知識儲備、他的修養(yǎng)與能力以及他的學術耐力。從這個角度說,王秀濤這樣持之以恒、腳踏實地的青年學人已經(jīng)顯示了進行學術長跑的能力與耐力,我們有理由對他的未來抱以更大的期待。
2020年國慶匆就于北京
(吳義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