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項目:校級課題“《詩經(jīng)》與《列子》中的死亡觀對比探析”(項目編號:YCX20021)。
摘? 要:意象是文學中重要的表達方式,是詩人情感和客觀物體的融合。解讀詩人意象對研究其作品和思想情感有重要的意義。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文學典籍,《詩經(jīng)》和《列子》中存在很多的意象,其中對于自然生物的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果,但對于“微蟲”這一特定的意象群研究相對薄弱。因此本文擬從這一意象入手,深入探尋其自身審美價值及背后所蘊含的生命意識。
關(guān)鍵詞:微蟲;詩經(jīng);列子;生命意識
作者簡介:李瑩(1995.4-),藏族,甘肅卓尼人,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研三,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8-0-02
意象作為詩歌的情感載體,最早出現(xiàn)在《周易·系辭上》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盵1]對于“意”和“象”的關(guān)系做了解釋,是說單憑語言和文字是無法準確地表述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和內(nèi)容,所以提出“立象以盡意”的命題,用“象”來表達“意”。但是“意象”在這里并不是作為明確的概念提出,只是模糊的范疇。文學理論中上的“意象”一詞是從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開始的:“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2]劉勰認為,構(gòu)思文章的基礎在于知識的積累,通過辨明事物情理豐富自己的情采,融入自己對于生活經(jīng)驗的獨特體悟,并不斷加強自我情致的運用才能選擇恰當?shù)奈霓o進行立意布局。當作家開始構(gòu)思的時候,內(nèi)心往往會有無數(shù)的意念涌入,要想讓抽象的意念形態(tài)化,作者就必須用具體的物象來表達自己的心靈感知和思想感情,在這里“意象”一詞才確立為明確的概念并被歷代文人使用。而“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詞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迫意,蟲聲有足引心。”[3]一年四季各有其不同的景物,各種景物又自呈不同的容貌,感情伴隨著自然景物枯的變化而變化,文辭由情感的激動而生發(fā)。落葉的飄零,尚且會觸動情思,幾聲微小蟲鳴也同樣可以牽動人心。自然萬物都可以表達情感,即便是最細微短促的“微蟲”也同樣寄托著詩人深切的情感。所以本文旨在通過《詩經(jīng)·國風》和《列子》中,生命短促的“微蟲”意象,解讀其自身所蘊含的審美價值,并探究其承載的情感內(nèi)蘊和思想內(nèi)涵。
一、“蟋蟀”和 “蜉蝣”——人生易逝的悲嘆
先秦儒家始終著眼于現(xiàn)實的人的關(guān)懷,把握現(xiàn)世的生命價值始終把人的價值看作第一位。重視生命的可貴,突顯了儒家對生命特有的人文關(guān)懷和道德理念??鬃右曰謴椭芏Y為己任,《詩經(jīng)》作為承載著殷、周文化的王官教本,是孔子培養(yǎng)人才的起始途徑,也是儒家仁格養(yǎng)成的起點?!对娊?jīng)》產(chǎn)生于周王朝及諸侯國統(tǒng)治者相互攻伐,對民眾橫征暴斂的時代。民眾生活艱辛困苦,種種苦難充斥著人們的生活。《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相較于死更注重生,追求情感欲望和物質(zhì)生活的滿足。即便是用“微蟲”起興,也往往寄托著人們對于現(xiàn)世快樂的追尋。在《唐風·蟋蟀》中就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绑霸谔?,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盵4]《毛詩序》認為:“《蟋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娛樂也?!睎|漢鄭玄的《毛詩箋》、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到朱熹的《詩集傳》皆從此說。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說此詩:“唐人歲暮述懷也”[5]并無諷刺之意。今人也普遍認為此詩是詩人由天寒蟋蟀入室而嘆惋歲末,而引起對時光易逝的感慨。同時詩人又想到自己的責任,便提醒自己不能過分地追求物欲享受,要行樂有度,做一個賢良志士。這里“蟋蟀”這一客觀意象,已經(jīng)超越了其本身的特質(zhì),而被寄托了作者的思想感情,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生命意識的思考。這是《詩經(jīng)》時代人們飽受戰(zhàn)亂紛爭的痛苦而面對生命短暫的蟋蟀不免感物傷懷,由此引發(fā)對生命的感慨。
生命的有限和死亡的必然渾然交織,蟋蟀的生命短促但至少有一季,而朝生暮死的蜉蝣更是能觸發(fā)時代文人和人民對于生死的思考,《詩經(jīng)·曹風》便借由“蜉蝣”,抒寫了對生命消逝的難以把握?!膀蒡鲋穑律殉?。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盵6]毛序認為:“蜉蝣,刺奢也。昭公國小而迫,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將無所依焉?!盵7]以蜉蝣來比喻曹昭公的奢侈。后來孔穎達《毛詩正義》提出了刺奢說。朱熹認為作者借由“蜉蝣”是諷刺當時貪歡戲愉,無遠慮謀劃之人。但是否有可能是諷刺曹國國君,無從考據(jù)。清人方玉潤駁曰:“蓋蜉蝣為物,其細已甚,何奢之有?取以為比,大不相類。天下刺奢之物甚多,詩人豈獨有取于掘土而出、朝生暮死之微蟲也?”[8]現(xiàn)代學者也多從方玉潤之說。認為《毛詩序》和朱熹都將詩的興意理解錯誤了,蜉蝣的朝生暮死好像人生的“生年不滿百”一樣,總是逃不出最終的死亡的規(guī)律。通過古今學者對《曹風·蜉蝣》詩意的闡釋和探究可以看出,《蜉蝣》一篇是詩人對生命的轉(zhuǎn)瞬即逝感到憂傷,便借用“蜉蝣”這一朝生暮死的“微蟲”來比喻人生可愛,其實短暫的思想。全詩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閱,麻衣如雪”起興,讓詩人想到蜉蝣縱有華服麗衣也無法逃脫最終的死亡宿命,人生短短,自己又何嘗不是寄身于天地間而難逃死亡的最終歸處。由此長嘆“心之憂矣,于我歸處”,用蜉蝣象征短暫的一生,蘊含著悲哀蒼涼的意味。蘇軾在《赤壁賦》中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抒發(fā)的就是對人生轉(zhuǎn)瞬即逝的悲嘆。
二、“蠓蚋”——生命無限的坦然
蟋蟀命短,蜉蝣微渺?!对娊?jīng)》重視生命的意義,著意于現(xiàn)世的快樂,當下的享受,充滿了強烈的生命意識,而道家則通過對死亡的表達來詮釋對生命的思考,老子提出“順其自然”的理論,要求客觀冷靜的對待生命的運行軌跡。他認為人與萬物同生,與萬物無異,都是順應自然發(fā)展。死亡是自然的既定法則,既然無法逃脫,不如坦然處之。列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理論,他說:“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也?!盵9]他說宇宙萬有的生命不是人格化的神靈所賦予的,它是視不見,聞無聲,摸無形的。身體的消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結(jié)束,死亡是另一種新生命的開始。這一切是自然的非人力可控的“不待殺戮而夭,不待迎而壽”,譬如山中的林木,沒有人為的呵護保養(yǎng),依然能夠活的繁盛茂密。“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繒纊而衣,”就如動物和鳥類的羽毛,并非神靈所賜,自然而有,都是自然而然的。
所以在《列子·湯問》篇中說:“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盵10]以五百歲為一春,五百歲為一秋的冥靈大樹,八千歲為一秋的大椿樹比照朝生暮死的菌芝和春夏之際的蠓蚋飛蟲,來極言天地廣袤無限,萬物駁雜繁榮。在這里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的“蠓蚋”似乎是融合了詩經(jīng)中蟋蟀與蜉蝣的生物特性,應時節(jié)而生,生命周期短暫。但是不同于詩經(jīng)中作者對于人生短暫的唏噓,列子在這里通過“蠓蚋”細微短促對比“大樹”的壽命無窮,是希望突破世人囿于視聽的淺薄常識,消融種種流于表面的修短、巨細、分歧和差異,來表達自然界的瞬息變幻和人世間的福禍壽夭都是無所待而成、無所待而滅的。世間萬物雖形神異體,氣性稟賦皆有不同,但是生死存亡并無差異,都是必然的結(jié)局,所以又何必拘于其形體的同異。舊生命的消逝是新生命的到來,所以列子不悲嘆于生命短暫,而是在“道”的角度上,詮釋死亡亦不過是對生命的闡釋和重復,體現(xiàn)出他對于生命有限的坦然。
三、“微蟲”意象的審美意蘊
從《詩經(jīng)》中的“蟋蟀”和“蜉蝣”到《列子》文中的“蠓蚋”,這些“微蟲”意象都被寄寓了作者深厚的感情,成為了作者抒發(fā)思想感情的載體。自《唐風·蟋蟀》之后,“蟋蟀”就與歲月流逝這一特定的情感蘊意聯(lián)系在一起。樂府民歌中“明月皎月光,促織鳴東壁”詩人失意不得志的情感以蟋蟀這一意象起興,由蟋蟀的衰音來感嘆人世人情的冷漠,其中包含著詩人被世態(tài)的炎涼所愚騙的憤憤不平。再如“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凄凄的秋景,引發(fā)了詩人對時光即逝的苦悶情思,鳥囀蟲鳴似乎也多了一重苦悶的韻調(diào),蟋蟀因寒秋的來臨,感受到生命的局促,而傷心悲鳴。這一片衰颯悲涼的秋景讀來便讓人覺得凄愴悲涼。由《曹風·蜉蝣》一詩借蜉蝣感嘆人生的短促,之后傅咸的《蜉蝣賦》便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由蜉蝣抒發(fā)生命短暫的悲嘆?!安粓D世變今如此,真與塵埃蠓蚋飛?!钡故求w現(xiàn)出幾份灑脫來。以“微蟲”為客觀的物象,闡釋對現(xiàn)實的理解和生命意識的抒發(fā),為后世的文人留下了許多可借鑒的意象源,對后代的文學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從應時趨節(jié)的蟋蟀,到朝生暮死的蜉蝣和見雨而生,向陽而死的蠓蚋,超越了客觀物象的本體意義,寄寓著作者的主觀情感,引發(fā)作者對生命有限性的慨嘆,和對人生的思考。透過“微蟲”這一意象所蘊含的更深層的意義,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作者對現(xiàn)實立命的執(zhí)著和對生命消逝的悲嘆,及道家列子面對死亡的坦然從容,是本文研究意義所在。
注釋:
[1]郭彧譯注.周易[M].北京:中華書局,2010:301.
[2]王志彬.文心雕龍[M].中華書局,2018:317.
[3]王志彬.文心雕龍[M].中華書局,2018:517.
[4]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2006.
[6]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8.
[7]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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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8.
[7]朱熹.詩集傳.[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8]楊伯峻.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9.
[9]葉蓓卿.列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0]陳鼓應.老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6.
[11]張湛.列子注[M].上海:上海書店,1986.
[12]南懷瑾.列子臆說(上)[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
[13]南懷瑾.列子臆說(中)[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
[14]南懷瑾.列子臆說(下)[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