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思
(梧州學院,廣西 梧州 543002)
近代以來,各通商大埠及沿海省份中心地區(qū)因地利之便,又經近代教育思潮影響,加之民眾收入來源多元化等原因,成為近代新式教育之中心區(qū)域,近代廣東省珠三角地區(qū)便是其中的典型區(qū)域,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頗豐①關于廣東高等教育發(fā)展史研究,有以下學術成果:張耀榮《廣東高等教育發(fā)展史》,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秦國柱《民國時期廣東高等教育的沿革及其評析》,載《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黃義祥《中山大學史稿(1924—1949)》,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李興韻等《國立廣東大學的成因與格局變動》,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徐文勇《鄒魯與中山大學的前身——國立廣東大學的創(chuàng)辦》,載《珠海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陳國欽《夏葛醫(yī)科大學與中國近代西醫(yī)教育的發(fā)端》,載《教育評論》2002年第6期;陳國欽《20世紀20年代廣東教會高校的課程中國化》,載《惠州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關于近代廣東省基礎教育的研究,有以下學術成果:鄭智芬《1940年代末廣東深圳私立中學的辦學特色》,載《珠海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榮子菡《論民國時期廣東童子軍的發(fā)展》,載《晉陽學刊》2004年第6期;石發(fā)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廣州職業(yè)教育的發(fā)展透視》,載《職業(yè)教育研究》2006年第8期。涉及近代廣東教育思想、政策、制度的研究,有以下學術成果:袁征《1924—1927年廣東教育的基本制度與史實》,載《學術研究》2001年第5期;胡耿《民初共和時期廣東督學機構的興學措施》,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張?zhí)秾O中山與黨化教育》,載《史學月刊》2007年第2期。。然而,學界對近代新式教育普及的背景省域邊界地區(qū)教育發(fā)展的關注與研究則顯不足。故筆者以粵省邊界地區(qū)教育經費來源問題為例,通過方志、民間文獻、報刊等材料研究當?shù)貍鹘y(tǒng)公共助學體系,探討這一教育經費來源對省域邊界地區(qū)教育發(fā)展的影響及其局限性。
羅定州位于廣東省西南部,處于南江盆地與云開大山交匯處。前身為德慶州下屬的瀧水縣。瀧水縣的文教機構由來已久,肇始時期則無考,方志只記載了元代以前瀧水縣“學宮舊在開陽鄉(xiāng)”[1]。明代中期,瀧水縣學在族群沖突中常慘遭焚毀,嘉靖十六年(1537年)甚至出現(xiàn)以民居為校舍的窘況[2]。萬歷五年(1577年),瀧水縣升格為羅定州,瀧水縣學改為羅定州學,并在萬歷十三年(1585年)遷于城南坊,天啟四年(1624年)又遷至城東。東安縣、西寧縣是在羅旁山區(qū)東西兩側設立的新縣。東安縣縣學在縣城之東,于萬歷六年(1578年)由“知縣蕭元岡創(chuàng)建”[3]。該縣學的創(chuàng)建“計費官帑一百四十金,余俱出候月俸。南海蒙光祿紹箕以客籍捐大木三十株”[4]。西寧縣位于粵桂邊界山區(qū),“文廟在縣治右,明萬歷六年知縣朱寬營建未就。繼任知縣郭良楫踵成之”[5]。
明萬歷朝以前,羅旁地區(qū)已有書院,“同人書院在城內西南隅,明正德九年知縣歐一清改舊學宮明倫堂為之……瀧江書院在南門內,嘉靖元年知縣廖軫改漢封祠為之,十六年,知縣鄭復改建于南門外舊學宮地……”[6]晚明時期,羅定地區(qū)書院數(shù)量增加。南征書院為“前添注州同章嘉貞捐建,落成于(萬歷)四十五年”[7]。連棠書院于“崇禎十二年,通州士民為知州鄧公三才建”[8]。西寧縣“東皋書院即典學書院,在縣城東門外,明崇禎九年,知縣謝天申建”[9]。此外,羅定州的義學機構有維心堂與揆文館,均為明代萬歷與天啟年間建立,社學有兩家,一家在縣左,一家在南郭[10]。后均遭廢棄。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教育機構經費主要用于支付從學正到齋夫的薪俸,置辦贍養(yǎng)廩生所需的膏伙,準備地方官學的年度祭禮。這些經費主要來源于教育機構名下的學田地租。明萬歷以前,瀧水縣已有供學宮所用的田產:“學宮例有學田,上資修舉,下贍考課?!盵11]萬歷時期地方平定后,原縣學改為州學,后因缺乏日常運作經費,“獨州學缺焉。膠序荒儉,以致人文寥落……”[12]崇禎十七年(1644年),知州包爾庚為羅定州學購置新田產,“將該年貯征稻谷,奉文減半之余發(fā)賣得銀一百兩,又捐俸二十九兩九錢,置買二都一圖七甲溫勝戶丁溫兆鳳原奉廣州府追價充餉田八十六畝六分,土名白銀塘漆木坑、油菜埇等處,批佃朱蘭宇、彭貴思等,每年租谷一百七十三石二斗,每石折銀二錢五分共該折銀四十二兩三錢”[13]。東安縣“另閹豬仔及菜園等地共額租銀四十九兩九錢二分,土名長春墟等處,萬歷六年建學,設為士子膳貧之資”[14]。萬歷十二年(1584年),西寧縣“知縣吳道遠申詮選學,收管一頃七十四畝三分一厘四毫二絲九忽。內除五畝拋荒無人承種,止得實稅一頃六十九畝一分四厘四毫二絲九忽,遞年納本縣色米、糧餉,起解學道”[15]。
明末清初混戰(zhàn)頻仍,羅定州學宮以舊瀧水公所為主殿,并無泮池、欞星門等設施??滴跏迥辏?676年),南明政權覆滅后,“(羅定)知州胡公獻珍捐俸三百兩更換正樑,增設門屏,修造兩廡、戟門,浚泮池,建欞星門及屏墻”[16]。羅定州學的主殿分別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康熙十九年(1680年)、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進行整修,整修的資金都依靠知州捐俸和縉紳捐資籌集。明代羅定州無學署,康熙十年(1671年),“學正鐘來吉捐資,為紳衿鼎建二座”[17]。東安學宮分別在康熙二年(1663年)、康熙十八年(1679年)、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得到重修,增加了偏殿與樓閣。雍正元年(1723年)再次重修擴大規(guī)模:“紳衿葉夢榮、黎思賢、蔣文珩、黃志明等請于署縣,張安鼎率眾捐資而擴大之,周圍基址寬數(shù)十步,乃成巨觀?!盵18]清代前中期,羅定州新建一批書院,其數(shù)量與明代相似(見表1)。
表1 清代前中期羅定州本州書院一覽表
清初局勢穩(wěn)定后,羅定州官學繼承了明代的學田學產,擴大辦學規(guī)模,沒收當?shù)貭幾h民田作為新學產。東安縣于“康熙二十五年,新會庶常李朝鼎亦以附籍登第二姓互爭,奉憲斷歸儒學掌管,歲收租銀分給本籍貧生膳讀,五十七年奉憲歸縣,按額征收,照舊膳給貧生,余為設立義學延師公用”[19]。學宮附屬設施在擴建時也會相應地增加學田田產??滴跞辏?693年),東安知縣魏都為東安學宮增建文昌閣、魁星樓:“嗣武舉吳殿芳與城上建拜亭一座,每歲春秋致祭在長春墟,學塘租銀應辦。后因學塘地租歸縣收支,生員葉九開等倡立文會,置田收租以供祭祀。”[20]晚明時期,“西寧縣原額學田地塘共稅二頃六十九畝”[21]。順治年間,“知縣李翼鵬捐置田三十二畝五分,申詮選學,遞年租給發(fā)各生燈油”[22]??滴醭跄?,“知縣趙震陽捐置田一十二畝,遞年租給發(fā)諸生燈油之資,送學候詮”[23]。
從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西寧縣學田租佃契約看,清代前中期羅定州官學的學田租佃制度已十分完善,現(xiàn)節(jié)選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租契①文中所引用的清代及民國西寧縣(現(xiàn)為廣東省郁南縣)學田契約均為余天佑先生私人征集所得。錄文如下:
西寧學副堂加一級蕭 為發(fā)批事照得
本學有學田坐落栗子黃沙塘樹下等處稅田三畝五分,遞年額租谷□石,每造投納三石五斗,曬干風凈,送至衙門官斗交收。今據(jù)佃人聶如一承領,前來合就,給批為此。批給佃人聶如一遵照前項土名,用心耕種,毋得懶惰拋荒,移坵換葭,私自退頂?shù)缺?。偶經察出,定行究處外,另批別佃。其租照前輕收,豐歉兩無增減,須至批者。
右批給佃人聶如一收執(zhí)
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
與一般民田契約不同的是,學田批田契上均有紅色字跡畫押,文書上書一紅色草書“豐”字,表明學田等級,日期中天數(shù)以紅筆書寫。契約抬頭書寫為批者信息,學田發(fā)批人為縣儒學學官。清代廣東學田租賃與管理采取財政權歸州縣、管理權歸學政的模式:“其田與賦即在州縣,田賦之中惟佃耕收租以待學政檄發(fā)?!盵24]清代體制規(guī)定:“學田每畝科銀一分至二錢六分七厘八毫零不等,小麥、粟米各六升?!盵25]以西寧縣為例,支持縣學運作的產業(yè)有田(水田)、地(旱田)、山、塘等類型[26],這些以學田、學產為名的公共田產承租給佃戶,多對農作物折銀征納。清代學田田租有貨幣地租與實物地租兩種方式,契約中佃戶需要繳納的則是以谷物為主的實物地租??h儒學對學田的批租控制嚴格,在西寧學田文書中與佃人聶如一相關的告示中說道:
迨如一身故,伊子聶進章承耕。遇造拖欠,至上年晚造屢催不納,延至歲暮,膽將濕谷催夫挑來,未經曬干風量投納。業(yè)經送捕押追,退耕在案。茲擬頑佃聶進章繳還舊批,前來情愿退耕。
由上文得知,原承耕村民身亡后,其后人可以繼承耕作權。倘若后人并未遵守契約,甚至不按期繳納田租,將未經晾曬的濕谷子挑來交收,縣儒學則出專門告示通報批評予以退耕,再曉諭其他愿意承耕的縣民前來領耕。
清前中期,羅定州士人紛紛為當?shù)亟⒌臅壕栀浱锂a,羅定本州的“文昌書院……貢生譚德裕、鄧金鼐等捐置塘田及生員蘇贊等捐置田以為遞年祭祀會課之資”[27]。羅西書院田產租額為“賴萬余、賴萬忠二戶民米共二斗,歲收租谷十七石”[28]。西寧縣的甘棠書院原本以設立義倉的形式資助學生開支,后義倉模式無法持續(xù),改為以義田租谷的形式作為經費,“乾隆初年,知縣劉斯祖雅重文教,以冉公義田余谷資師生膏伙,改為甘棠書院所,以表冉公遺愛也”[29]。西寧縣境內的書院與義學都獲得了知縣和士紳捐贈的田產。東安縣義學費用則由官學學田地租的多余部分劃撥。
清前中期的教育機構在晚明時期留下的建筑基礎上進行擴建、重修及增建。書院數(shù)量的增加尤為矚目(見表2)。從草創(chuàng)至繁盛的過程中,官員以捐獻俸祿、士紳以捐銀的形式支付建筑的擴建與維修費用,不少書院由紳民出面捐資重修,甚至成為里民別業(yè)。這表明了當?shù)刈谧鍎萘鹘y(tǒng)教育參與的深度,這種宗族捐獻的方式是區(qū)別于學田租佃形式的另一種助學模式。
表2 清代前中期羅定州西寧縣書院及義學一覽表
至此,以官方或士人捐贈的田產作為學田進行租佃、當?shù)厥咳酥苯泳栀Y修建書院成了羅定州傳統(tǒng)教育獲得經費來源的兩項重要制度。后人評價羅定州辦學成果斐然:“東安自開邑而學建,宮墻規(guī)制,恢乎巍乎?!盵30]西寧縣“士夫之家亦敦樸素,多趨尚禮儀,風俗不變。服飾居處、衣冠文物骎骎乎,與會城頡頏矣”[31]。這些變化與這種傳統(tǒng)助學體系密不可分。
晚清開啟了西方教育體系進入中國的進程,廣東得風氣之先,在鴉片戰(zhàn)爭前,就有傳教士在廣州地區(qū)建立教會學校。鴉片戰(zhàn)爭后,傳教士在廣東地區(qū)建立學校的范圍逐漸擴大,西方教會建立的學校多遍布于廣州府,也涉及粵東的客家地區(qū)[32]。洋務運動時期,大埠廣州也興起新式書院。然而在粵西山區(qū),則鮮見西方教會學校的涉足,當?shù)匾廊痪S持傳統(tǒng)的地方官學—書院—宗族義學體系。
鴉片戰(zhàn)爭前,羅定州學產已經融入了新的要素。如道光二年(1822年),羅定州本州及下屬縣除學田地租外,還包括店鋪的營業(yè)收入,“羅定州,原額學田地共二十畝通計每畝租銀二錢六分,該銀五兩二錢。又鋪一間,租銀三兩六錢,共實征租銀八兩八錢。東安縣,原額學田八十畝,租銀五兩,塘一口,租銀二錢,又鋪二間,租銀一兩二錢,共租銀六兩四錢內(除納糧銀五兩零六分),尚實征租銀一兩三錢四分。西寧縣,原額學田地塘共稅二頃六十九畝(除納糧銀十六兩一錢八分一厘),通計每畝征租銀一錢一分一厘九毫八絲八忽,共租銀三十兩零一錢二分四厘八毫。又該縣捐置田一十八畝五分八厘二毫,每畝征租銀一錢三分九厘六毫四絲,共租銀二兩五錢九分五厘,通共實征租銀三十二兩七錢二分”[33]。從道光年間羅定全州的學產統(tǒng)計看,盡管當?shù)刭徶玫赇佔鳛楣賹W產業(yè),然而占據(jù)學產主流的依然是學田。當?shù)貙W官對學田田產管理與運作程序并未有太大改變,這從一份咸豐年間的西寧縣學田租賃契約可窺個中端倪:
備補西寧縣儒學截選縣正堂關 為發(fā)批事照得
本學經當學田土名:連城峝黃沙塘等處稅田三畝五分。今據(jù)佃丁聶廣佩情愿承批耕種,每年二造,每造額納租谷三石五斗。遇造送至衙門官斗交收,不敢少欠升合,豐歉兩無增減等情。到學據(jù)此合行發(fā)批,為此批給佃丁聶廣佩遵照前項土名稅畝耕種輸租,遇造無得拖欠及改坵、換叚、私自退頂?shù)缺?。倘經查出,另行追批移究,另招別佃。毋違批者。
右批給佃丁聶廣佩執(zhí)照
咸豐元年三月十九日給
咸豐元年(1851年)租契與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租契的田地面積一致,對照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的學田出批文書發(fā)現(xiàn),咸豐元年(1851年)的學田文書在體例上并未發(fā)生大的變化。乾隆年間要求佃戶履行的義務,咸豐年間依然得到延續(xù),而佃戶被要求繳納的實物地租數(shù)量在幾十年后依然未有改變。
在清代教化體系中,原府州縣學承擔了禮儀、教化及科舉的功能,從清代前中期學宮、文廟不斷被擴建和翻修的記錄看,地方官學可謂盛極一時。然而從洋務運動及戊戌變法時期的各項興學建議及措施看,書院是被痛陳需要改革的對象,而府州縣學則鮮有提及:“這實際上是利用書院等既有的教育設施重新建立一套新的學校體系,而把原來在中央以國子監(jiān)和地方上以府州縣學為主體的傳統(tǒng)學校體系棄置一旁?!盵34]可見,清末地方官學的衰敗已是定勢。大量府州縣學僅僅保留祭祀功能,其教育功能逐漸轉移至地方書院。日俄戰(zhàn)爭后,全國進行教育機構的整頓與改革,書院成為主要的改革對象。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八月,皇帝“旨各省所有書院于省城均改設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均改設中學堂,各州縣均改設小學”[35]。羅定州也隨之進行教育機構的改組,在本州設立勸學所,“勸學所設所長一人,管理本州學務,光緒三十一年成立”[36]。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后,羅定州建立大量官辦小學堂與公學堂,為籌措辦學資金,當?shù)匾廊恍枰柚鷤鹘y(tǒng)的公共助學體系,學田租稅仍是助學主力。主管機構將原有田產整合,重新分撥:“書院歲征塘租銀二十一兩,又租錢八千六百文,租谷八十石六斗二升。然以上所有學田學租,后奉撥為勸學所、通俗演講所、閱書報社及官立高等小學、羅陽公學常年經費。”[37]本州的舊儒學田產因隨地方官學的衰微而轉至新學堂名下,如羅定州“官立高等小學堂在南平墟,以文昌書院為校址,光緒三十一年五月設立,每年由德義、菁莪兩局撥銀四百圓,舊儒學租銀四百圓,泗濂客艇捐銀一百二十圓,開元寺?lián)茏馊癁槌??,年約銀九百二十圓,租三十石”[38]。從學產經費條目中可知,羅定州清末舊式學田田租已完全實現(xiàn)了貨幣租稅形式,并以交通客運收入作為補充,日常開支依然為實物地租,只是提供方改為開元寺。在這一教育轉型的過渡期中,一些地區(qū)的學官依然存在。從“光緒三十二年西寧縣儒學給佃丁聶元龍的出批契約”可以得到印證,文書出批人為特授西寧縣儒學加三級紀錄五次馮,契約文書上加蓋西寧縣儒學公印。在羅定州官員已經著手機構改制之時,處于州西部山區(qū)的西寧縣舊縣學并未盡革,其名下還擁有田產,征收的地租應當多用于禮儀祭祀。
同光時期,傳統(tǒng)書院仍然是羅定州重要的教學場所,其建設受到地方社會的重視。即使處于在沿海口岸掀起新式教育風氣的同光年間,羅定地區(qū)卻掀起一股官員、士紳踴躍捐資修建書院,或為書院擴充田產的熱潮。本州士紳聯(lián)合創(chuàng)建菁莪書院,“光緒十二年學正梁炳男協(xié)同州紳梁翊龍、陳河清等公議集資倡建,置田租為諸生印金等費,每歲入款得谷三千五百一十四石,租錢一十四千八十四文”[39]。西寧縣士人在本州地界創(chuàng)立了云龍書院:“在羅定州城德義祠右,北關廟福公祠前,為邑南部七都集資創(chuàng)建之印金局。自光緒丙戌、丁亥間,由邑紳陳藜光、余楨材、李炳垣、邱嘉瑤、張棨、吳炎、莫贊英等呈各憲批準立案。先后勸捐得金三萬余元,越三、四年至辛卯歲工始竣……除建筑費外,購置田業(yè)曰思利莊、曰云霄莊、曰萬包莊、曰連灘莊、曰逍遙莊及冷水坑地租,歲收額租七百余石有奇。”[40]本州境內的羅陽書院得到了重建,擴充了地產:“同治五年知州周士俊協(xié)同學正劉應鏞,訓導李嘉彥,州紳梁以文等重建……并撥田產計得民米十二石以贍經費。”[41]西寧縣在同光年間新建的書院有興賢書院:“光緒十三年起,由邑紳李錦波等勸捐得金八千有奇……除建筑費外,將余款購置田畝,歲收租谷百余石?!盵42]羅西書院在嘉慶七年(1802年)已購置田產,后在道光至光緒年間得到新的產業(yè)補充,“嗣于道光、咸豐、光緒年間由縣撥充大水崗逆產,歲收租谷五十余石;撥充扶合、桄榔逆產,歲收租谷三十余石”[43]。
此時期的書院經費來源已不局限于田產租谷,而出現(xiàn)多元化現(xiàn)象。甘棠書院“蒙蕭前臺將封變、都城賭館,價銀三百二十兩零四錢,撥充甘棠書院考棚號位經費”[44]。同光年間的書院建設熱潮可被視為當?shù)貍鹘y(tǒng)書院制度的一次“回光返照”,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與地方官學衰敗后,書院逐漸承擔主要地方教育責任與考試支出有關,原來的書院、義學需要承擔考試的公車費用,“光緒后,文武生員鄉(xiāng)試,武舉人會試買卷銀均由云龍、興賢酌量派給”[45]。地方士人的熱心捐助也與清末當?shù)剞r村經濟的短暫繁榮有關。西寧縣建康都,“土田沃衍,思和蕩村民多殷富,衣冠文物甲于諸鄉(xiāng)”[46]。然而在西江沿岸大埠,新思潮的興起讓傳統(tǒng)書院遭遇危機,生源的減少是這些學校遭遇的主要困境:“而兩廣總督舊治肇慶所設總督課士之所端溪書院齋舍大半敝漏,周圍無擴展余地,且地處偏僻,游學者少?!盵47]當光緒朝末年迎來學制大變動之時,羅定當?shù)氐臅阂膊坏貌豁槕绷鞲闹茷樾W或學堂(見表3)。轉制后,原書院的田產由新成立的小學堂所繼承,以維持日常開支。
表3 光緒三十年(1904年)以來各書院改制一覽表
宗族義學是清末羅定州傳統(tǒng)公共助學體系的一環(huán),宗族捐獻是教育經費的一個重要來源。羅定州的宗族教育捐獻間接反映在當?shù)仄跫s文書當中。在東安縣文書①文中羅列引用的廣東東安縣(現(xiàn)為云浮市)文書現(xiàn)存于梧州學院西江流域民間文獻研究中心。中,大部分農民在買賣田產時立契的結尾聲明自己所賣田產并非書產,只是表述不盡相同?!肮饩w二十七年謝瑞楨典田契”中列明“非嘗膳書學”;“咸豐三年葉重然等賣田契”中載明“非嘗膳學奩”;“同治十年曾月圓、曾月齡賣田契”中注明“非嘗膳書產”;“光緒十六年伍國榮等賣田契”中注明“非膳嘗書奩學產”;“光緒三十四年謝子彬斷賣田契”中標明“非嘗膳書田學稅”;“光緒二十二年余樹茂典田契”中注明“非嘗膳書稅”;“同治四年曾木旺絕退耕地契”中載明“非膳嘗書奩”;等等?!皶a”則表明了當?shù)刈谧宕嬖趯iT設置的學田,這種族內學田制度應該在清前中期的羅定即存在,到了晚清時期依然得到延續(xù)。清末教育改制風潮讓族內興學形式與時俱進,依照現(xiàn)代教育體系創(chuàng)辦小學,將舊書舍改造為校舍,其財政支撐亦來源于當?shù)靥锂a學租。如西寧縣(現(xiàn)為郁南縣)“金灘張氏家族小學堂在金灘鄉(xiāng)銀竹根,以原有竹溪書舍改設。光緒三十四年,族紳張炳璜、張炳荃、張梓材、張廷勛等倡議開辦。經常費先由紳等將現(xiàn)收雪樵祖遺書田學租一概提撥,不足由祖嘗撥給。本族學生不收費,外姓附學者從廉征收”[48]。有些宗族建立的小學由族內士紳出資建設,全宗族承擔空缺費用:“鎮(zhèn)南兩等小學堂……光緒三十三年,邑紳王克忠、王紹祖、陳清源等倡捐創(chuàng)建,經常費由排阜昭忠祠租款項下?lián)艹?,不足仍由都內各族姓籌集捐款補助?!盵49]如郁南縣連灘鎮(zhèn)蘭寨村的正巳學校,其建校資金來源于當?shù)刈谧寮漓霑r節(jié)省下來的年金。
晚清時期的省域邊界教育狀況存在新舊交替的特點,其傳統(tǒng)助學體系因時代原因,同時擁有“變”與“不變”的因素。原學宮、文廟走向衰微,只保留禮儀作用,學田也極為有限。傳統(tǒng)書院建設在同光時期出現(xiàn)了一股熱潮,學田租佃與宗族捐獻主要轉移至書院上,在光緒末年啟動的學制改革中,新式學堂由書院改制,其教育經費即繼承了傳統(tǒng)的教育經費來源。
武昌起義后,新成立的民國政府就著手恢復教育,改革學制:“民國既立,清政府之學制,最必須改革者。”[50]1912年1月19日,南京政府教育部頒布《電各省頒發(fā)普通教育暫行辦法》作以下調整:“一、從前各項學堂均改稱為學校。監(jiān)督、堂長應一律改稱校長。一、各州、縣小學校,應于元年三月初四日(陰歷壬子年正月十六日)一律開學。中學校、師范學校視地方財力,亦以能開學為主?!盵51]1913年,羅定州①基于民國后原羅定州政區(qū)改制,為避免行政區(qū)劃變更而帶來的混亂,原羅定州轄區(qū)兩縣與本州一道,依然統(tǒng)稱為羅定地區(qū)。改名為羅定縣(現(xiàn)為羅定市),為防止全國地名重復而造成混亂,廣東東安縣與湖南東安縣重名而改名為云浮縣(現(xiàn)為云浮市),廣東西寧縣與青海西寧市重名而改名為郁南縣。經過清末改制及發(fā)展,原羅定州境內的基礎教育機構數(shù)量增加,總體呈現(xiàn)為臨近肇慶府的東安縣教育機構數(shù)量多于本州和西部山區(qū)的西寧縣。然而經過辛亥革命動蕩之后,一些小學堂被迫裁減,東安縣被裁撤的初等小學則數(shù)量更多。小學堂減少,基礎教育無法普及,當?shù)乇惆呀逃ㄔO方向放在了一些便于提高農民知識的路徑上,一批宣講所得到了興建(見表4、表5)。從表中數(shù)據(jù)可知,辛亥革命后羅定三縣均裁撤了不少小學,尤以東安縣為甚,然而增辦的宣講所數(shù)量卻極為有限。這是辛亥革命以后各政府部門經費匱乏的寫照。
表4 1912年羅定三縣教學機構統(tǒng)計表
表5 1912年羅定三縣興建宣講所數(shù)量
民國初年,發(fā)批學田、征收租谷依然是地方教育機構的權責。從“民國二年西寧縣督學局給聶序佩的發(fā)批契約”所見,“正據(jù)佃人聶序佩來到局,情愿照舊承耕輸租,求換新批。每年二造,每造額納租谷司碼秤三百五十觔”。經過一百余年的演變,西寧縣學田的租額波動不大,督學局繼承了清代的地方勸學所產業(yè),成了出批公田的機構,田畝面積依然為三畝五分而未變。到了民國時期,計量單位已作變更,由官斗變?yōu)橛b,每造三石五斗(一石合60千克,一斗合6千克,三石五斗總合210千克,420斤)變?yōu)槿傥迨b(合350斤),比清代租額略低。此外,佃戶繳納公糧的程序依然未變。民國六年(1917年),西寧縣的督學局改為勸學所,依然承擔出批學田租賃的任務。據(jù)“民國六年西寧縣勸學所給聶序佩的發(fā)批契約”書載,“每年二造,每造額納租谷司碼秤三百五十觔。逢造曬干風凈,送至本所辦事公處照額交足”,與1912年相比,租額依然未變。民國時期批文書寫格式與清代略同,只是批文抬頭的帶有學銜功名的發(fā)批人信息不再注明,取而代之的是批文文后勸學所所長的署名。有研究者認為學田租額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增加,如李朝暉在《清代學田研究》中提及:“與普通民田相同,學田租額并非固定不變。在通常情況下,定額租是按收成情況較好時確定,一旦生產力水平提高或氣候較好導致糧食產量增加,學田的所有者為擴大教育經費,也要求加租,甚至會出現(xiàn)‘奪佃增租’的情況?!盵52]從清末民國西寧縣一系列學田租賃契約看,當局并未做任何增加租額的舉動,可以歸因于學田租額由當?shù)靥锂€真實產量決定。同時可從側面證實,地租收入依然是維持粵西地區(qū)公共助學體系的重要資金來源。
雖然舊式書院紛紛退出歷史舞臺,但由于民國時期當?shù)匦W裁撤較多,基礎教育無法普及。因此,宗族內義學獲得了頑強生長的“土壤”。從“民國二十一年廣東云浮葉馮氏典田契”中出現(xiàn)的“并非膳嘗書業(yè)”字樣,再結合“民國十四年廣東云浮葉兆棟典田契”中載明了出典人田產,以及“下以杏春堂學田為界”的表述,可見民國時期當?shù)匾廊槐A糇鍍葘W田。宗族內部非常重視助學興學,助學、修祠與修譜一同稱為“族內三盛舉”,須族內各房兄弟開會討論[53]。由此可知,為學堂購置學田,以租佃的形式獲得教育經費成了宗族助學的主要形式。
從學田租佃制占主體的公共助學體系中可以窺探出,羅定地區(qū)公學教育存在經費匱乏、教育普及率低的窘況。如果說清末存在傳統(tǒng)公共助學體系是“土洋結合”的過渡辦法的話,民國時期仍舊出現(xiàn)這種窘況,則不得不歸咎于廣東本地特殊的教育分治體制:“廣東的教育會有省、縣之分,但二者之間沒有上下級的隸屬關系。廣東省教育會是省垣廣州一地的組織,并不像浙江、湖南等省的教育會一樣還吸收縣的成員為評議員。在學制改革中,廣東省教育會成員掌握了教育變革的方向,廣州市外學校的教職員、教育行政人員都沒有參與。”[54]一省教育轉型的參與權由省域中心地區(qū)全面把持,而省內落后地區(qū)的教育改革和教育運作被排斥在外,因而當?shù)刂荒茏曰I經費辦學,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傳統(tǒng)的公共助學體系能在羅定地區(qū)長時間地頑強存在,這也與近代中國未能建立強大的民族國家以施行統(tǒng)一的教育政策有關。
未能建立統(tǒng)一有效的教育體制的惡果,就是地方盡量利用傳統(tǒng)途徑以發(fā)展教育機構。傳統(tǒng)公共助學體系是建立在剝削農民的基礎之上的,“一戰(zhàn)”后廣東農業(yè)經濟不容樂觀,這種助學體系又給農民帶來更大的生活壓力。“據(jù)各方面觀察,廣東農戶中至少有65%是屈服于高利貸的……西江流域其他各縣負債的情形不甚清楚??墒峭ㄐ耪{查的結果指示我們,云浮農戶40%;新興,臺山和中山農戶50%以上;順德農戶70%,都是負債的。”[55]廣東邊緣地區(qū)的農民因承擔過重賦稅,喪失了接受公共教育的機會。“一家五口耕田六畝的自耕農,每年收支的數(shù)目,在豐收的年份,尚可支持下去,若是遇到災害或歉收,那么他們非踏上于饑餓的死亡道上不可了?!盵56]靠剝削農民收入而支援地方教育的方式,使依然落后的當?shù)亟逃萑肓藧盒匝h(huán)中?!傲_定教育,仍屬幼稚、薄弱,且教育機關之設備,亦皆簡陋?,F(xiàn)在有羅定中學一所,初級師范一所,初級中學一所,高小學校二十二所,初級小學三百二十三所,短期學校十一所,總計學生人數(shù),共有二萬零五十九人。社會教育計有民眾教育館一所,圖書館一所,但皆為經費所限,辦理極其簡單,尚無成績可言?!盵57]民國時期的農村教育幾乎“一片空白”,而中心城市的教育卻得到了充足投資。此種狀況不僅為廣東一省的問題,也是全國性的問題?!叭蝗绫逼?、南京、廣州、漢口、濟南、成都等地,大中小學均甚多。至農村則不但無大學中學,即小學亦等于鳳毛麟角。此種原因,多由于政府當局及教育家,重視城市而忽視農村。”[58]
綜上所述,考察晚清至民國時期羅定地區(qū)的公共助學體系可以發(fā)現(xiàn),晚明至清前中期當?shù)亟⑵鹨詫W田租佃、士紳捐獻為主體的公共助學體系,為當?shù)亟逃龣C構運轉提供經費。其在西式教育傳入中國的晚清時期并未立即消失,與之相反還承擔起晚清教育體制過渡的經濟基礎,商業(yè)收入逐漸成為資助辦學的經費來源之一。即便進入民國時期,廣東建立了相當規(guī)模的基礎教育體系,羅定地區(qū)傳統(tǒng)公共助學體系依然是教育經費的主要來源。盡管羅定地區(qū)的傳統(tǒng)助學體系建立在剝削農村經濟基礎上,然而囿于上述情勢,該體系只能勉力維持當?shù)鼗A教育,顯然無法適應新時代教育浪潮?;浳鞯貐^(qū)教育無法依靠這種落后的體系得到改善。
近代粵西地區(qū)的教育建設長期以來不得不借助傳統(tǒng)的公共助學體系以獲取經費來源,究其原因在于一省之教育建設過于偏重中心城市。明了上述史實,將為當代統(tǒng)籌城鄉(xiāng)教育資源、構建公平教育環(huán)境提供深刻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