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鄉(xiāng)村,農(nóng)閑時節(jié)都要請戲班唱戲,老人們把這叫作“酬神獻(xiàn)唱”。每到這時候,村里就迎來廟會的高峰,大小廟會輪番開場,熱熱鬧鬧,前前后后要持續(xù)半月左右。
年節(jié)唱大戲,在村里是不變的規(guī)矩。正月,戲班子的臺口是平日的好幾倍。這個時候唱戲,不僅僅是慶祝過年,更是為了祈盼新一年的雨順風(fēng)調(diào)。其實何止正月啊,過去,朝拜神靈要唱戲,歡慶豐收要唱戲,戲,融進(jìn)了人們的生活,看戲成了必不可少的鄉(xiāng)村娛樂。小時候,記得正月村里唱大戲,一唱便好幾天。山門前黑壓壓擠了一大片人,有踮起腳尖等戲開場的,有在人堆里來回穿梭著找空地兒的,還有的急不可耐地談?wù)撝鴮⒁Q鑼開場的大戲究竟唱的是啥。
如果夏天唱戲,村中有頭面的人家要請人抬著瓜果供品,伴著鼓樂聲,到龍王廟敬奉,希望多降幾場透雨。臺上唱戲人使足了氣力,嗓子都快掙出血了,這使原本就高亢嘹亮的梆子戲聽起來更加激昂。也不知是湊巧,還是真有神靈,龍王爺被人的誠心感動了,在某個黎明或夜晚,天空真的降下一場甘霖。雨雖然不大,但在村人看來,畢竟神仙顯靈了啊。于是,天晴后還要唱戲,叫“還愿戲”。一輩一輩,農(nóng)事不衰,村里的大戲臺上也就永遠(yuǎn)能聽到梆子敲擊出的聲聲脆響。
我的曾祖父據(jù)說極愛梆子戲,還能哼唱幾段,而且會的不止一兩出呢,但是從沒有登過臺。哪有登臺的福氣啊。普通莊戶人,既非專業(yè)的戲曲演員,又不是有錢人家唱著消磨光景。再說,舊時代的中國百姓,活著是終其一生的命題,哪還奢求有登臺的風(fēng)光與榮幸,至多也就是個喜戲,無非是給平凡又清苦的日子增添些樂趣罷了。我能想見,侍弄莊稼地累了,往壟上一坐,我愛戲的曾祖父便給眾人哼了起來,《打金枝》《算糧》《登殿》什么的。我沒有見過曾祖父,但在存留下來的泛黃的照片中,我窺得見他和千千萬萬舊時代普通農(nóng)民一樣,流淌在血液里的是與生俱來的本分與憨實。曾祖父唱的可能不是那么有板有眼,但每一句、每一個聲腔都是“農(nóng)民范兒”。天高云淡,風(fēng)自八方吹來,吹皺了人的臉面,但心里樂呵。戲,讓一生的清苦似乎不足掛齒。戲,是他們清苦而貧瘠的生命輪回里,永不停歇的歌唱。
二
山西是戲曲之鄉(xiāng),在我的故鄉(xiāng)晉北,最流行的便是北路梆子。我曾寫過一篇名為《村戲》的散文,記述兒時跟祖父看戲的情景。那時我七八歲,卻像個小大人,站在戲臺下,看臺上人一顰一笑,一動一靜,點翠閃閃,水袖生風(fēng)。那年看的是老戲《打金枝》,再熟悉不過的情節(jié)了。正月天,怎么說也還冷,我手臉凍得通紅,清涕流到了下巴。整場戲下來,我不知看懂幾分,竟有些迷迷糊糊,但美好在心中涌蕩,竟不住地把戲中的公子或小姐與自己對號入座。戲,讓我忘了天冷,忘了七八歲的孩童有幾個在戲臺下那么幼稚地流連徘徊!人生的好多事何必講究個懂,美好,分明是一種情境——說不清的情境。我愿意在那情境里,讓自己放下背負(fù)的一切心事。
那年看戲,還遇到了一件奇事。散場后,隨人潮步出戲園子時,一抬頭,東天彎月高懸,如小姐丫環(huán)的細(xì)眉。不遠(yuǎn)處,竟有三顆晶亮的星星點綴在月的周圍,無比清亮,迷人眼目?!叭前樵?,三星伴月!”年長的祖父看到此景,有些按捺不住,沖著人群便喊。人們循聲,紛紛仰望東天,看那“三星伴月”的罕見天像。在經(jīng)歷了戲散場的歡呼叫好后,偌大的戲園子又被另一陣呼喊激蕩,天上地下,一片歡騰。果然是三星伴月啊,那難得的天象,宛如預(yù)備給夜里的另一場“好戲”,天上人間,共為一段才子佳人的情事而動容。戲,讓夜的天空起了不小的騷動。
距離寫《村戲》,光陰又流逝了不知多少美好,但戲是真讓我留戀、讓我回味的那份美好。從七八歲看戲的時光走過來,這么多年的匆匆步履,難道不就是為了找尋那份恬然的美好嗎?在活著的永世輪回里,人人如此。有戲看,我覺得鄉(xiāng)音不遠(yuǎn),我覺得人情世故一切仿若從前。
世上許多偉大的藝術(shù),無一不是從皇家或?qū)m廷傳出來的。這絲毫不奇怪。帝王們在自己身邊集合了天下的能工巧匠,哪一樣藝術(shù)不是傳諸萬古的經(jīng)典?戲也一樣。
唐朝是戲劇繁榮的時代,而梆子戲的祖師爺相傳不是別人,正是唐明皇李隆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唐朝雖然也有割據(jù)和紛爭,但無疑是中華文化登峰造極的朝代?;实蹅儗λ囆g(shù)的“寵幸”,以及自身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加速了文化向民間的輻射。這實在不用費什么思量?;实鄱紣鄣臇|西,黎民百姓自然也趨之若鶩,只是沒有宮廷的奢華和排場而已。
因為喜歡戲,李隆基在皇家的梨園養(yǎng)著一幫伶人,整日里唱念做打,甚是熱鬧。興之所至,李皇帝還與伶人同樂,飾演“三花臉”呢。說到這兒,想來恐怕只有唐朝的繁盛,能容下戲班子這么優(yōu)雅地吹吹打打了。李皇帝愛戲,帶動了戲的繁榮,也助推了戲的改革。當(dāng)戲從宮廷逐步走向民間,便也從宏大開始變得更有柴米油鹽的氣息。任何一種藝術(shù),一旦有了群眾基礎(chǔ),便有了勃發(fā)的生命力。就拿梆子戲來講,山西的中路梆子和北路梆子其中兩出最著名的《打金枝》《金水橋》,不只展現(xiàn)皇家排場,更是寓生活哲理于戲文,娓娓道來,說的盡是家長里短?!洞蚪鹬Α防?,沈后那一句“塵世中家家戶戶是一樣的”的唱詞,只一聲慨嘆,便將戲曲從宮廷的恢弘引向了民間的平實。
三
梆子戲究竟唱了多少年,梨園行已很難具體算起,發(fā)生過多少事,后人也無法一一銘記,但有一件事讓晚輩藝人念念不忘,那便是清同治九年,著名的全勝和戲班闖蕩北京城的事。
全勝和的十三旦、響九霄、三盞燈等藝人,憑借高超的梆子戲技藝,讓京城觀眾大開眼界。那是屬于梆子戲永遠(yuǎn)的榮耀。十三旦本名侯俊山,河北萬全人,著名梆子戲藝人,唱念做打俱佳,旦行及紅、黑、生、丑,均臻于上乘。他9歲出科,13歲獨挑大梁,又最擅演旦角兒,所以人送藝名“十三旦”。據(jù)說,北京城當(dāng)年有五六個大戲園子,都是名角兒的天下,可十三旦一亮相,就把京城的觀眾給“嚇”了一跳——原來,梆子戲有這么好的唱腔和表演功底。想想看,京城的觀眾有多挑剔,沒個真功夫,誰買你的賬!全勝和做到了,算是給梆子戲的祖師爺爭了光,長了臉。也難怪,十三旦、元元紅、三盞燈、響九霄,提起這些梆子戲名角兒,哪個不是名揚雁門關(guān)內(nèi)外!
全勝和戲班藝壓群芳,偌大的京城,他們闖出了一片天地。從此,京城的梨園行不僅有京劇名角兒,也來了十三旦率領(lǐng)的梆子戲人馬。后來,十三旦帶領(lǐng)全勝和戲班走南闖北,演到哪兒紅到哪兒。慈禧還曾把十三旦認(rèn)作“御兒”,賞賜戲服。十三旦不忘慈禧恩寵,庚子事變,慈溪攜光緒帝出逃,他曾給慈禧敬獻(xiàn)吃食,讓老佛爺大為感動。這與臺上演梆子戲自然無關(guān),但十三旦骨子里的那份情義,實在讓人動容。亂世見真心,這話不假,何況是一介伶人。
坊間有云,“寧誤一頓飯,甭誤了看十三旦?!薄盃钤暌粋€,十三旦蓋世無雙?!边@些褒詞,更是道出了無數(shù)戲迷對十三旦的愛戴。何年何月有了這樣的說法,已不可知,或許因為對梆子戲斬不斷的情結(jié),才有了這樣的總結(jié)吧。
四
說到戲,就不能不說戲臺。過去,村里并沒有多少考究的民宅,但佛殿廟、龍王廟的戲臺卻頗有幾分輝煌,戲臺的氣派從來都不輸給寺廟。每到廟會舉行之日,不光廟里人頭攢動,與山門正對著的戲臺更是熱鬧至極。當(dāng)戲不再僅僅唱給神靈,也走近普通百姓的時候,戲臺自然承接起了這世俗卻有血有肉的娛樂功能。
戲臺和寺廟是建在一起的。神像是面朝南邊的,所以戲臺大都面朝北,而且無一不是雕梁畫棟。臺下人一面在看戲,一面又何嘗不是欣賞戲臺來了!村人信奉神靈,相信戲是演給神的,臺下人的陣陣歡呼叫好,是為了讓神聽到——人們需要太平日子。只有神靈保佑,好日子才有盼頭啊。于是,梆子戲在民間越發(fā)流行起來,戲臺隨之拔地而起。
從古到今,不知有過多少戲臺,但能歷經(jīng)歲月風(fēng)塵留下來的都成了寶貴的遺產(chǎn)。我的祖父在世時說,關(guān)南有座戲臺,與寺廟的山門正對,檐角飛揚,椽柱間鑲著雀替,雀替一律雕成飛龍騰云的圖案,好似有真龍在云霧中翻飛。那戲臺是嘉慶年間建起來的,代表了明清兩朝典型的戲臺建筑風(fēng)格。在梆子戲趨于成熟的年代,那座戲臺幾乎承接了當(dāng)?shù)厮邢衲O駱拥难莩觥?上В特S年間,那戲臺連同寺廟山門毀于一次雷擊引發(fā)的大火,盡管百姓和僧人全力撲救,但仍沒能保住,剩下些燒焦的椽檁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上。
戲臺的燒毀,讓周邊百姓連同在此唱過梆子戲的演員們惋惜了好一陣子,不過廟里的正殿配殿安然無恙。修繕?biāo)略簳r,又在原址建了一座新戲臺,每年正月都要演戲,依然像之前那樣紅火。
大同城內(nèi)現(xiàn)存的古戲臺沒幾座,城東的關(guān)帝廟戲臺最為完好,除此,城外還有兩座,是城西的觀音堂戲臺和云岡石窟山門前的戲臺。觀音堂戲臺很有些規(guī)模。那戲臺為歇山頂風(fēng)格,建在離地近二丈的券洞上,下面是車馬人行道,上面是戲臺,與廟堂交相輝映。每年觀音菩薩誕辰日,此處都要舉行廟會,熱鬧一番。不管是建在廟門外平地上的戲臺,還是凌空建在車馬道之上的戲臺,都一律開闊敞亮,裝飾精美。我第一次走進(jìn)觀音堂戲臺,是個初冬的午后。陽光被風(fēng)裹挾著打在臉上,琉璃斑斑駁駁的光影里,四下空曠,卻溫暖迷人。忽地,從守廟人的收音機(jī)里傳來陣陣梆子聲,霎時,撩撥著我久已沉寂的心肺,我覺得臺上的戲似乎就要開場了。哼哼哈哈、咿咿呀呀,還有臺下的一片叫好,都跟兒時在村里看戲是一樣的情景。那是個初冬,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著晉北的黃土地,我莫名地覺得溫暖。戲,躁熱了凝凍的土地,春光怎么會遠(yuǎn)呢。
面對一座戲臺,聽著梆子戲唱出的高亢、悲壯、蒼涼,我覺得實在,覺得再忙碌再清苦的日子也會有變好的一天。面對戲臺,我常常會生出許多感慨來,有的著邊兒,有的不著邊兒。比如,我總覺得戲臺的空靈有些天宮樓閣的意味,而那恰恰是傳說中神的居所。神在中國民間文化中占了極重的地位,而且我不覺得迷信神佛跟愚昧有多大相干,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生存方式,早已成了血液中流淌的一個部分,鄉(xiāng)土中國對神的迷信會永存下去。就拿看戲這事來說,神都在看戲呢,人還不爭著趕那個場子嗎!在娛人和娛神的功能分配上,戲確實已不像早年那么莊嚴(yán)、正統(tǒng),但人們還是想讓居于廟堂的神聽到戲。因為人們相信,好日子是有了神的保佑。
我在我們這里一個叫“肥村”的村子里見到過一座廢棄的老戲臺,雖是廢棄,可那戲臺算得上是我在晉北一帶鄉(xiāng)村見過的較完整的一座了。只是,繁華已成過往,畫棟雕梁早被風(fēng)雨鏤刻得斑斑駁駁,剩下歇山頂上的灰瓦與藍(lán)天相對,無言地訴說著當(dāng)年村里唱大戲的盛況??墒瞧婀郑?dāng)我走近它,用步伐感知戲在肥村的土地累積下來的文化厚度時,整個村子分明又潮起了嗩吶、鐃鈸、板胡、梆子的聲響,聲聲在耳。我仿佛看見村人三三兩兩結(jié)伴相跟著來看戲,戲臺承載了整個村子的歡樂,黃土地曾經(jīng)有過的熱鬧又活泛了起來。不過我明白,這一切已經(jīng)不可能了。光陰終會走遠(yuǎn),有什么能對抗得了時間!農(nóng)耕文化的衰落,伴隨著的是一個大時代的漸行漸遠(yuǎn)。好比戲一樣。
戲臺的衰敗跟鄉(xiāng)村的式微同步,甚至比鄉(xiāng)村的衰落更早被帶進(jìn)老皇歷。村子都衰敗了,哪兒還會再復(fù)有唱戲的盛況!戲里的才子佳人終歸只是一種向往,當(dāng)舊時代的溫暖由唱詞縷縷飄散而來時,一村的鄉(xiāng)親圍在戲臺下,像一個大家庭。因為戲,村莊似乎變得分外安定和團(tuán)結(jié)。有戲看,歲歲都是好時光。反過來講,沒有了戲的凝聚,一個村子真是丟掉了些精氣神。戲,是千百年來鄉(xiāng)土中國敬神育人的宗教。當(dāng)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如背影般遠(yuǎn)走,當(dāng)戲臺下溫暖的人情味年年復(fù)年年變得冷淡疏離時,我對戲的親近,恐怕只能融進(jìn)濃濃的鄉(xiāng)愁了。
五
鄉(xiāng)愁是一種由思念引發(fā)的怪病,真叫人無藥可救。所以我萬般糾結(jié),望著走遠(yuǎn)的背影,希望用文字留下過往的繁華。于是,在我的長篇小說《雙義和》里,主人公三代唱戲,唱梆子戲,這是我的構(gòu)思,更是我對戲的一份情懷。面對他們,我有一種聲嘶力竭的感覺。戲曲的盛世,或許已經(jīng)不屬于當(dāng)下,我能做的,不僅僅是面對一座座戲臺空自悲切,我想記下我曾經(jīng)見過的春光燦爛,記下那一個個裊娜的身影和一段段化進(jìn)民族肌理的聲腔。這樣,我不遺憾。
戲臺還在黃土地上矗立著,盡管椽檁斑駁,但年年還是會有梆子聲響起。只是,年輕人已不怎么往戲臺下湊了,僅有的幾縷目光掃過,也多少帶著不屑。在一個講究“快”的時代,似乎“慢”的節(jié)拍自動落伍,成了文明的遠(yuǎn)歌。想起這些,忍不住讓人落淚。流過歲月長河的“咿咿呀呀”,難道有一天真要流進(jìn)歲月的泥淖嗎?不,我不信。油彩、靴子、水袖、玉帶、紫蟒、相紗、腮紅,數(shù)百上千年,那一聲聲從幕后劃過的嘹亮抑或婉轉(zhuǎn),是我們對故鄉(xiāng)和土地放不下的念想。戲臺連著豐收,那么,也連著我們文化的基因和臍帶。
陸放翁在《出游》詩里云:云煙古寺聞僧梵,燈火長橋見戲場。嗬,這場景,真格叫人萬般憧憬。陸放翁一定也好戲,他那“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的句子吟出來,雖是為了唐婉,有幾分悲情,但我怎么看都在蕩漾著幾分戲里的景致。
戲這道春光,實在讓人能嗅到春之燦爛。兒時那些溫暖的記憶,許多都與看戲相連,因臺上人含笑時的滿面春風(fēng),我覺得料峭的風(fēng)兒已吹到盡頭,鑼鼓聲敲開了封凍的江河,油彩似將大地涂抹,水袖一收一放之間,掀得起山河萌動的春色。真正的春天近在眼前了。
戲,千古不絕,唱著人心的美好,唱著天下的好時辰,代代流傳。
戲,是一輩輩贈給歲月的春光。
責(zé)任編輯 管曉瑞
作者簡介:
許瑋,男,1983年7月生于山西大同,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法學(xué)院。大學(xué)期間開始發(fā)表小說、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雙義和》,散文集《歲月生香》,紀(jì)實文學(xué)《尋找謝臣》,另有小說、散文見于《文藝報》《朔風(fēng)》《名作欣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