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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2021-06-10 09:01鐵凝
北京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李花肖恩

《信使》是鐵凝奉獻給我們的短篇新作。友誼與尊嚴(yán),是這篇小說的關(guān)鍵詞。女主人公李花開對友誼和尊嚴(yán)的守護,慘烈悲壯,石破天驚。“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边@是屬于不向生活低頭的句子,也是進入整部小說的密碼——是什么力量讓李花開如此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硬是從房頂一躍而下?讀了這篇小說,你不僅會為李花開的壯舉,也會為鐵凝作品所隱含的力量深深感動……

四月的這個下午, 空氣清透,霧霾不在。街邊的櫻花、榆葉梅忽然就盛開了,白丁香、紫丁香也這里、那里噴放著苦而甜的團團香氣。陸婧坐在車?yán)?,車窗關(guān)著,也能感受到櫻花的煙云帶給她的眩暈,丁香的苦甜有點嗆人。她落下車窗,像有意咂摸這春天的“嗆”,享用這撲面而至的“嗆”帶來的鮮亮歡喜。

在一個嘈雜的路口,車遇紅燈。陸婧偏頭看著窗外,眼光落在臨街一間門臉不大的體育用品商店。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門前,兩個年輕人正從車上卸貨。一個腿有殘疾的女人從店里出來,身體歪向一邊。她跛著腳走到三輪車前,彎腰從地上拎起兩摞半人高的捆綁在一起的鞋盒,板鞋?跑鞋? 當(dāng)她抬起頭無意間掃一眼路口停滯的車隊時,陸婧的眼光剛好對上了她的掃視。這是一位已不年輕的婦女,一頭染成灰咖色的整齊的直短發(fā),顴骨的顏色偏酡紅。同樣已不年輕的陸婧早就是戴花鏡讀報的視力,可瞬間還是認(rèn)出了這張臉:李花開!

李花開是陸婧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雖然這故人如今拖了一條殘腿,但陸婧還是很肯定,她就是李花開。拎著鞋盒的李花開沒有認(rèn)出坐在車?yán)锏年戞?,她掃視的是車的洪流,臨街店鋪的門前,哪天沒有車流呢。很快,她兩手各拎著一摞鞋盒,斜著身子進店去了。

綠燈亮了,車子倏地駛過路口,陸婧甚至沒有看清那間商店的名字。她不打算叫車停下,開車的是她丈夫。副駕駛座上的女兒,正掏出氣墊粉餅補妝。陸婧盯著女兒的后脖頸,女兒的丸子頭使后脖頸落下一些散發(fā),故意落下的吧,看似不經(jīng)意的慵懶和風(fēng)情。她們母女并不交流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在這個下午,陸婧從女兒的后腦勺上明確地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克制地追逐時尚,貌似叛逆,有點虛榮。三十多年前,陸婧和李花開同在一個城市,一個名叫雖城的北方城市。

那還是一個人人需要單位的時代,沒有單位的人總顯得可疑。幸運的是她們都有穩(wěn)定的單位,陸婧在一個地方戲研究所當(dāng)編輯,李花開在市屬的印刷廠做文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詞匯,20世紀(jì)80年代,陸婧和李花開是大學(xué)同學(xué),是朋友。套用時下的說法,她們是“閨密”。這“密”后來又通俗成了膩乎乎的蜜。當(dāng)年的她們漠視一些老詞,不像今天,人們把老詞翻騰出來再做揉捏變作另一種時尚。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閨中密友大多聯(lián)帶著兩家通好,陸婧和李花開的兩家長輩卻互不相識。

從西客站回家時,陸婧在副駕駛就座,女兒已下車,乘高鐵去了外地出差。陸婧的方向感很差,這時卻發(fā)現(xiàn)車子是循著原路返回,再遇那個路口,她那混亂的方向感突然明晰起來,她覷著眼朝馬路對面一溜商鋪望去,看見了那個小店:“時代體育”。

她認(rèn)出這是東單,同仁醫(yī)院附近。醫(yī)院附近的車多人亂又給她的方向辨別帶來了困難。她是急切地想要記住“時代體育”的準(zhǔn)確位置么,還是對跛腳的李花開懷有好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李花開也來了北京,她丈夫,那個叫起子的也來了吧。陸婧心里加重著“也”字的分量,好像北京是她的地盤,李花開的現(xiàn)身讓她有種不適感——曾經(jīng)的閨密往往最方便成為仇敵。什么時候她的腳給跛了?敢情她也受過傷啊?!耙病?,她心里玩味著這個字,剛剛迎接著她的這個美得眩暈的春天,那嗆人的丁香、櫻花們不也慷慨迎接著從“時代體育”里走出來的李花開么。

1

那是她們共同的激情時代。先是李花開突然告訴陸婧她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雖城的遠(yuǎn)房表哥。李花開說,表哥在街道辦的一個鏡框社畫出口彩蛋。陸婧嗤之以鼻地?fù)尠椎?,那也叫單位呀。李花開說就算不是單位吧,可他有房,私房,獨院兒。硬道理在這兒呢,陸婧想。

李花開是當(dāng)年系里的美人,有男生為她那長而柔韌的脖頸獻過詩。她的脖子潔凈、細(xì)潤如骨瓷,女孩子擁有這般脖頸,會顯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顧右盼??伤⒉蛔灾约河袟l好脖子,不會搔首,亦不懂弄姿,還常常愛犯軸脾氣。軸,在北方語系里通常形容性格而非品德,和一根筋、死心眼相近。李花開穿家做布鞋,常年背一只紫紅兩色方格交織的土布書包,好比特意拿自己的鄉(xiāng)村出身背景示眾。她家在離雖城百里外的山區(qū),窮。大二時,一次李花開的下鋪丟了幾張飯票,認(rèn)定偷竊者是上鋪的李花開。李花開激憤地絕食兩天以示清白。第三天,同宿舍的陸婧強行背著李花開到校醫(yī)務(wù)室去輸生理鹽水、葡萄糖。過了一個星期,下鋪的飯票找到了,在她送回家去洗的一包臟衣服里。和李花開不同,陸婧家就在雖城,工作之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李花開住印刷廠的集體宿舍,周末經(jīng)常被陸婧拉著去家里吃飯。陸婧記得母親第一次見到李花開時還感嘆了一句:真是高山出俊鳥呢。

冬日的一個周末,陸婧隨李花開去了她將要嫁進去的私房、獨院。推開吱嘎作響的單扇榆木院門,眼前的院子只是一條狹窄的夾道。夾道一側(cè)僅兩間西屋,另一側(cè)是院墻,院墻即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墻。若從西屋推門出來,仿佛走幾步就能撞墻。雖不能比喻成開門見山,卻可以說是出門見墻。西屋窗下整齊地碼著蜂窩煤,挨著蜂窩煤的,是被舊提花線毯蓋著的同樣碼放整齊的大白菜和雞腿蔥,叫人嗅出過日子的煙火氣。當(dāng)年的陸婧們不屑于這類煙火氣,眼前的蜂窩煤、大白菜只讓她相信,李花開真的要結(jié)婚了。李花開說這是表哥的爺爺留下的一點房產(chǎn),爺爺從前是個經(jīng)營南方竹貨的小業(yè)主。想必,經(jīng)過了那場革命,這院子是被擠占去了大部的剩余吧,陸婧思忖。

那天陸婧見到了李花開的表哥,一個微胖的長發(fā)青年,李花開叫他起子。起子熱情地和陸婧握手,三人進屋后他還伸手從李花開肩上擇下一根頭發(fā),或者不是頭發(fā),是線頭,或者什么都沒有,他只是愿意讓人看見他在她肩上擇。這個表示關(guān)切或男女關(guān)系不一般的動作讓陸婧覺得多余,但那感覺僅僅一閃,因為房間正中一只鑄鐵蜂窩煤爐子引起陸婧格外的好奇。那本是一只普通的青黑色鑄鐵爐,圓柱形爐身正方形爐盤。在暖氣并不普及的時代,北方城市大多人家都有這類爐子,取暖、做飯、燒水,間或也充當(dāng)烤盤:烤饅頭、烤窩頭、烤包子、烤棗兒。起子家這只爐子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它那锃光瓦亮的爐盤,陸婧還沒見過誰家的鐵爐子能有這樣一塵不染,這樣光明可鑒,這樣泛著藍幽幽光澤的鏡子般的爐盤。他們圍爐而坐,受著這爐子的吸引,又好像這神氣活現(xiàn)的爐子才是這家的主人,乃至屋內(nèi)所有家具的主人。爐子上坐著一把熟鋁壺,壺中水已燒開,壺蓋噗噗響著,壺嘴冒出縷縷水蒸氣。起子拎起壺去給客人沏茉莉花茶,他把熱茶端給兩位女客,順手抄起鐵爐鉤,從爐前鐵畚箕里鉤起同樣锃光瓦亮的爐蓋,半遮半掩蓋住爐口,復(fù)又將水壺錯開爐口坐上爐子。這樣水能保溫,爐口減弱的火力也不至于把壺?zé)伞j戞汉戎鵁岵?,問起這爐盤如何能這般明亮。起子說用豬皮擦的。他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天必擦幾遍,即使在肉類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也總能想法子省出指頭長的一塊豬皮供爐盤去“吃”。擦了二十幾年,生是把一塊粗糙的鐵爐盤擦成了鏡面。母親去世后,他接過這活兒,有空兒就擦,才保持了這爐盤的成色。

陸婧喝著熱茶,想著一個大小伙子除了畫彩蛋,就是手持一塊豬皮在爐盤上擦呀擦的,她好像還聞見了豬皮蹭上熱爐盤那嗞嗞的響聲和輕微的油煙,不臭,也不香??纯蠢罨ㄩ_,李花開顯然對豬皮擦爐盤不感興趣。煤是金貴的,她家燒柴火灶,上大學(xué)之前她就沒見過鐵爐子,也很少見過真的煤。結(jié)婚以后起子會讓她擦爐盤么?她可不情愿。這需要耐心,更多的是一種情趣。就陸婧對李花開的了解,她不具備這方面的情趣。出了那院子,李花開只問了一句:你說值嗎?陸婧沒有回答,眼前只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李花開對她講過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名叫鎖成的,和她同村,后來她考上大學(xué)了,他沒考上。

幾天后,一個壞消息震驚了她們:當(dāng)年那個下鋪的母親,因為廠里分房不公平,吞了過量的安眠藥。李花開說,房比命大么?陸婧說,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開又問:你說值嗎?她沒有聽見應(yīng)答。很快,她嫁給了表哥。很快,陸婧也戀愛了。

2

陸婧的戀愛像是一場無藥可救的瘧疾。民間對瘧疾的歸納有間日瘧、三日瘧等等,意指隔日發(fā)作一次或三日發(fā)作一次,高熱、高寒乃至抽搐。陸婧的愛之瘧疾卻持續(xù)了近兩年。對方名叫肖恩,是她父親的同學(xué),且有家室。陸婧剛讀初中時,肖恩隨著他的單位——北京一個大部的文工團來到雖城做集體改造鍛煉,他們被安置在當(dāng)?shù)伛v軍大院,過著半軍事化、半農(nóng)場農(nóng)工的生活,軍隊有自己的農(nóng)場。平時不準(zhǔn)離院,每周休息半天。肖恩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聯(lián)系到了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陸婧的父親。當(dāng)革命和運動使熟人、朋友都斷了消息的時刻,陸家為肖恩在雖城的出現(xiàn)尤為高興。那段時間,陸婧的家是肖恩吃飯解饞、放松身心之地。每周的半天休息,他差不多都是在陸家度過。那時陸婧叫肖恩叔叔,逢肖恩感冒生病,或者為部隊演出突擊排練不能前來時,陸婧會自告奮勇地騎上自行車,為肖叔叔送去母親烹制的雞湯、榨菜炒肉絲。滿滿一罐榨菜肉絲夠肖恩吃一個星期,也要用掉陸家半個月的肉票。那個推著自行車站在部隊大院門口、冒著寒風(fēng)等待他出來的陸婧,那個圍著大紅圍巾、戴著厚厚的棉巴掌手套、晶瑩的鼻頭凍得通紅的孩子,給肖恩留下了美而干凈的印象。他送給陸婧一雙淡綠色斜紋卡其布芭蕾鞋,足尖嵌有軟木的真正的芭蕾舞鞋,正熱衷于校文藝宣傳隊各種活動的陸婧,連續(xù)一個星期每晚睡覺都把這雙鞋供在枕邊。后來陸婧并沒有在舞蹈方面有所長進,以她當(dāng)時的年齡,腿已經(jīng)太硬,開胯也不再容易。當(dāng)年那些小女孩對文藝的熱愛,充其量相當(dāng)于今天的時尚女生對奢侈品的追逐。

十年之后,肖恩已是北京那個大部文工團的業(yè)務(wù)團長,陸婧的父親也做了雖城文教局長。肖恩的文工團有時來雖城演出,他帶著演出贈票和茅臺,到陸家和老同學(xué)暢飲。肖團長和陸局長一改從前的落魄,精神、氣色俱佳,就像換了個人。陸婧從旁看著想著,人沒換啊,換的是人間。

換了人間。肖恩再見十年后的陸婧,他驚喜地打量著她,喃喃自語著小姑娘已經(jīng)出落得、出落得……他始終沒有完成那后半句話:她出落得怎樣?但半句話對陸婧足矣,她尤其喜歡“出落”這個詞,一個帶有彈性的神奇蛻變的好詞。陸婧突然不叫肖恩叔叔了,她叫他肖老師。每逢文工團來雖城演出,陸婧便也忙了起來。她為同學(xué)、朋友、同事、近鄰向肖恩討要招待票,她替當(dāng)?shù)孛襟w聯(lián)系采訪肖恩以及團里的男女演員,她不是名人,但她已是個認(rèn)識名人的名人,她為此得意、滿足,她和肖恩的關(guān)系也就落入了那個時代可能的套路。肖恩開始邀請她去北京看戲看電影——一些尚未公開、只供圈內(nèi)人優(yōu)先欣賞的外國電影,陸婧自己也頻頻尋找去北京的理由。一個地方戲研究所原本沒有更多出差北京的機會,多數(shù)時間她利用周末自費前往。那些日子她輪流住遍了親戚家:姑姑、叔叔、舅舅、姨媽。她慶幸他們的家都在北京,就像從前她的父母一樣。在北京瘋跑的時光里,她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北京孩子,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帶焦灼的期盼。

秘密戀愛固然秘密,卻仿佛必得選出一個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夠秘密。幾個月之后,陸婧把李花開約到一家鹵煮火燒小館。她臉色潮紅、嘴唇顫抖,十指交疊著扭絞著,忽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把雙手搓來搓去。她的講述瑣碎累贅而又宏大激昂,她顧自笑著,眼里有淚光,她已經(jīng)為自己這高級的戀愛所傾倒,她的閨密李花開也必將為她這不凡的傾訴所傾倒。

李花開的嘴里卻只是偶爾迸出一句“我娘!”逢關(guān)鍵時刻,李花開的山村口頭語還是會冒出來,比如“我娘”!聽著生硬,但干脆、有勁。這是一個本身不含褒貶的感嘆詞,但在此刻,李花開喊出它來表達的是決不同意。兩人爭吵起來,昏天黑地。陸婧急赤白臉,碗中的鹵煮火燒一口沒動。李花開連吃帶喝,一海碗鹵煮火燒下肚,也沒能堵住她那張壓著嗓音、連呼反對的嘴。直到碗空了,她才發(fā)現(xiàn)了陸婧的一臉憔悴,她閉嘴了。或許戀愛中的憔悴才能喚起人的憐憫,而絕對平等的友誼也并不存在,似乎總有一方在緊要關(guān)頭非服從另一方不可,比如讓鹵煮火燒和爭吵弄得滿頭是汗的李花開。陸婧判斷李花開有緩和的跡象,再添些央告加耍賴的言辭,李花開到底讓了步。她答應(yīng)保密,還答應(yīng)了陸婧的提議:肖恩寫給陸婧的信從此寄往李家。在一場無法光明正大的戀愛里,情書寄往當(dāng)事人的單位是危險的,李花開的家,那私房、獨院在陸婧看來最是安全。

北京寄往雖城的平信隔天可到,陸婧一個星期至少兩次去李花開家取信。那個當(dāng)初在她看來有點陳舊、俗氣的小院,如今在她生命中已變得如此要緊,如此友善而溫暖。她多是在晚上下班后趕往李家,弓著身子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不能用奔向或跑向來形容她的姿態(tài),那是撲向,撲向一團情話或者簡直就是一場約會。她進了門,敷衍地和李花開或者李花開的丈夫——那位叫起子的寒暄幾句,接過李花開遞上的有點壓手的厚厚的信封,便逃也似的奪門而去。她不急著回家,此刻家也危險。她急不可待地找一根電線桿把自行車和自己都靠上去,就著昏暗的路燈開始捧讀肖恩寫給她的大段的文字。她的心大聲跳著、酥著、醉著。在夏日,那些粗糙的松木電線桿上爆裂的木刺有時會扎進她的襯衫。當(dāng)她回家之后脫下襯衫小心擇著上面的細(xì)刺時,她會偷著笑。她被扎疼過么?這樣的時刻,疼也是幸福。

有時李花開在廠里加班回家晚,陸婧奔到李家推門進屋后,永遠(yuǎn)在家的起子會代替李花開把信送至陸婧手中。他并不留她坐一會兒,像通常主人對客人那樣。他知道她不需要,就像陸婧也明白起子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戀愛,他和這幢私房、獨院共同知道了她這場戀愛,再坐下假裝等李花開回家反倒虛偽了。第一次從起子手里接過肖恩的來信,她只是稍顯尷尬,也僅是稍顯,對肖恩來信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一切都不在話下。

3

又是冬天了,起子畫了一會兒彩蛋,外貿(mào)公司的訂單,復(fù)活節(jié)前要發(fā)貨的。畫彩蛋是個手藝活兒,類似簡單的重復(fù)性勞動,起子得心應(yīng)手,或者說熟能生巧。初中沒畢業(yè)他就跟著鄰居一個師傅學(xué)畫彩蛋,多少年畫下來,有時他也感到膩煩,看著紙箱中被瓦楞紙板隔開的那一排排花里胡哨的蛋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個賣雞蛋的。李花開沒有嫌棄他這份活計,他不用出去上班正好在家做飯??赡莻€陸婧從一開始就對他懷有輕蔑。那輕蔑是暗含的不易覺察的,起子還是莫名地感受到那輕蔑的蛛絲馬跡。他是個小心而敏感的人,又是一個隨著慣性生活的人,每當(dāng)自卑心翻騰上來,他便會拿他的私房、獨院將其打壓下去。是啊,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福利分房時代,有人會為分不到住房吞一把安眠藥的時代,他起子能夠坐擁一個院子一套私房,你們還要怎么樣?!澳銈儭笔侵杆膶α⒚?,有時指李花開和陸婧吧,多數(shù)時間是泛指。這時他的情緒又昂揚起來,他尤其喜歡“坐擁”這個詞,這是個主動、氣派、敞亮的詞,他不僅坐擁房子院子,還坐擁單純貌美之妻子。生活對他不薄。

想想這些,起子放下手中的彩蛋,揉揉眼——畫彩蛋費眼。他花三分鐘做了一套自編的用力眨眼的眼保健操,接著他要犒勞一下自己。他把粘著顏料的手仔細(xì)洗干凈,行至那爐盤锃亮的著名爐子跟前,拎起那把鋁壺,壺中水開著,頂?shù)脡厣w噗噗響著。他沏上一杯茉莉花茶,搬把椅子坐在爐前,喝兩口熱茶,放下茶杯,起身把房門鎖好,然后才從他的彩蛋工作案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郵遞員剛剛送到的北京來信。他舉著信復(fù)又坐回爐前,將信封一端湊著爐盤上鋁壺壺嘴里冒出的徐徐水蒸氣來來回回掃那么幾次,信封一端便軟塌下來。他就勢拿根牙簽輕輕挑開信封封口一角,封口輕易就打開了,如同吃酥皮點心時用手揭去那層層酥皮,綿軟、無聲、可心。起子從大張著嘴的信封里抽出不薄的情書,從容不迫地欣賞起來。一些段落仍然讓他耳熱心跳,但情緒已不像初讀第一封信時那般亢奮了。他始終膩歪的是肖恩在信中把陸婧稱作“我的小軟木塞”。他常常半是艷羨、半是鄙夷地把過目后的信推送進信封,再小心翼翼地用膠水封好,以手掌外側(cè)輕按均勻,宛若終于為肖團長放行的秘密檢察官。

第一次把北京來信送到陸婧手上,他就已經(jīng)生出一種身在暗處的優(yōu)越感。這時期的陸婧,卻仿佛處于下風(fēng)頭了。陸婧不時會給他們夫妻帶些禮物,給李花開買過馬海毛的毛衣,還送過起子一件當(dāng)年正時髦的沙色皮夾克。這本是朋友間的心照不宣,卻漸漸讓起子愈加不滿足了。優(yōu)越感是什么呢?那就像是人生的一種主動,起子就在一次次優(yōu)先閱讀那些北京情書的亢奮中獲得了既朦朧又主動的渴盼:難道他當(dāng)真要畫一輩子彩蛋么?

這天上午,陸婧在辦公室接到起子的電話,只電報式的兩個字:有信。這是個善解人意的電話,起子的積極熱情使她連矜持一下的表演也用不著了,她決不打算等到晚上下班后再去取信,甚至中飯也不吃,騎車直奔那“有信”之地。

他和她對坐在爐前,爐膛里淡橘色的火光恰到好處地映著兩人的臉。她本不想坐下,打算拿了信就走的,但起子邀請她坐下。她發(fā)現(xiàn)他手里沒有信。他當(dāng)然看出了她的疑惑,隨即從褲兜里抽出一個他們都已熟悉的信封:紅藍兩色斜線圈邊的航空信封。在這兒呢。他說。他微微前傾著身子從爐口上方把信封遞向?qū)γ娴年戞?,在陸婧看來這很危險,好像那信是要蹚過爐火才能抵達它的目的地,又好像起子原是要把那信封丟進爐中的。陸婧伸出雙手在爐口上方托住那信封,手背讓爐火炙烤得一陣干疼。當(dāng)她終于將那沉甸甸的信封“引渡”到自己胸前,仍然雙手托著它,就像托著一個剛從火海里得救的人。接著,她覺得這姿勢有點失態(tài),便把信封平放在腿上,這又仿佛肖恩正把嘴吻在她腿上,說著綿綿絮語。她的腿一陣陣酥麻,腿暗示了她拿起信封,掖進棉大衣口袋。這時起子說出了他的想法。

陸局長肯定能辦到,群眾藝術(shù)館啊,藝術(shù)學(xué)院啊,畫院啊,都行。他說。

你和李花開商量過么?她問。

這不重要,我的事還是我直接說更好。他說。

可人的調(diào)動需要多種條件,特別是藝術(shù)類的單位,不是普通人就能去的啊。她像是在提醒他。

但我覺得我不是普通人。他坦然地看著她,也像是對她的提醒。

她聽出了話中的厲害,也領(lǐng)會到這位起子的“不普通”。想到李花開隨廠領(lǐng)導(dǎo)去南方幾家印刷廠參觀學(xué)習(xí),兩個星期才能回來,起子是特意選了這個時間的空當(dāng)來和她談如此要事吧?

她從爐邊站起來,眼睛并不看他,只答應(yīng)回家試著跟陸局長去說。

陸婧選了一個晚飯時間對陸局長提及起子的事,晚飯時間家里的氣氛是輕松的。陸局長卻立刻拒絕了女兒的請求,“異想天開,異想天開!”他手很重地把筷子拍在飯桌上,一迭聲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不知是譏諷起子,還是斥責(zé)女兒,也許二者皆有?;趯Ω赣H的了解,她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的,曾經(jīng)閃過的一點僥幸之念確鑿地破滅了。

這天,她又在辦公室接到了起子的電話,還是兩個字:有信。

4

她和他對坐在爐邊,這次他沒有空著手,給她開門便及時送上捏在手中的信封,仿佛以此迎接她將帶給他的好消息。她迅速把信揣進大衣兜里,就像生怕這信會遭遇不測。

開口是艱難的,但她必須開口。她向起子道了對不起,說再等等看還有沒有其他辦法。這明顯的官腔讓起子十分不悅,他舉了某某熟人因為有關(guān)系而進入了似乎不可能的單位。

她打斷他說,在我們家真的不行。

他直視著她,放慢語速說,要是不行也得行呢?

她這才有點警惕地向后捎著身子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說,我不是在央求你,是在要求你。

她覺出了他的無禮和過分,但大衣口袋里那沉甸甸的信封可是經(jīng)由他的手抵達她手中的,她努力使自己克制并且客氣。她站起來說,等李花開回來咱們再一起商量也許更合適。

起子也站起來,果決地告訴陸婧不用商量,他就是要去陸局長所管轄的那些單位。

陸婧到底沒能把持住自己,她掃了一眼對面的起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那一頭打綹兒的“藝術(shù)范兒”長發(fā)滋著過多的油脂,好像每每以豬皮擦完爐盤都會捎帶著再往頭上蹭去。她惱火起來,邊向門口走邊提高嗓音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命令我啊,你以為你是誰!

在她背后傳來起子的聲音:我知道我是誰,更知道你是誰!你不就是肖大團長的小軟木塞嗎?

她那剛伸向門把手的手縮了回來,后腦勺仿佛遭遇了棒擊,似有一個黃豆大的小氣球在顱內(nèi)的某個位置炸了,一個瞬間,嗡的一聲,她腦海里一片白色。她還是頂著一顆白色的頭顱轉(zhuǎn)過了身,并努力站穩(wěn)自己,身體卻已有點瑟縮,像曾經(jīng)有過的夢境:她裸體著站在街上,到處找不到要穿的衣服,而街上面目不清的人們正肆無忌憚地看著她,比如此刻的起子。

起子就像聽見了她那無聲的感受,加碼似的繼續(xù)抖摟:是啊,不怕你笑話,我全看過,77封信,包括現(xiàn)在你大衣兜里這封。

她一邊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大衣口袋,死命握住那信封,好比攥住了肖恩的手,一邊咕噥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起子復(fù)又在爐邊坐下:憑什么你們里里外外、明的暗的都是體面,又體面又浪漫,我就非得窩在這兒畫一輩子彩蛋不可呢?我,我們?nèi)疫€得替你收著、守著這些個不體面的信。說到不體面,我的要求不過是要通過這些不體面的信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為了我們?nèi)?、我們未來的孩子,這有什么過分嗎?

她不動地方地站著,拼力捕捉著他話里的信息,她想到了李花開,不敢去想這是他們夫妻的合謀,可難道他們不是夫妻嗎?還有孩子,李花開是不是懷孕了?陸婧的戀愛襲來之后,目中已無他人,所有的時間更不情愿分配給他人,識趣的李花開也久已不主動和她聯(lián)系了。她不甘心著還是喃喃著:李花開知道你……

他不等她說完,截住她的話說,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用不著假裝清高,也別想對我使用什么不好聽的詞兒。我就這么一件事,陸局長動動小手指頭的事,有什么辦不了的呀。

清高,陸婧想到了父親。本來她有些抱怨父親那決不通融的清高的,但在這時,她忽然感嘆世間畢竟還存在著這么點清高。為了這點清高,她決不打算接受這蠻橫而陰暗的命令。她不接受,還得顯出不示弱,她一字一頓地對爐邊的男人說,還——就——是——辦——不——了!

起子站起來,遭受了冤屈似的,走到摞在地上的彩蛋箱子跟前,從最下面的箱子里拽出一只白得刺眼的紙袋,舉起來沖陸婧晃著,嘆了口氣說,都在這兒呢,67封。我用微距拍好,借朋友暗房沖印出來的,后來的10封沒來得及沖洗,不過已經(jīng)足夠了。說著從中抽出一張印滿小字的黑白放大照片,送至陸婧眼前。

陸婧只瞄一眼便認(rèn)出了肖恩的筆跡。起子這層層遞進的脅迫宣告著陸婧的節(jié)節(jié)敗退,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驚恐和侮辱。她的小腹突然開始酸脹下墜,伴隨這酸脹下墜的是兩條腿的綿軟。于是她知道,腿軟并不是從腿開始的,是小腹里酸脹下墜的物質(zhì)游移到恥骨再無情地沉降至大腿、小腿、腳底、腳趾,迅速侵蝕著那里所有的骨骼、韌帶、肌肉、血液……接著無腿感襲來,她的小腹好像直接落在了地面,人也頓時矮了下去。她拼命用意念尋覓著腿腳,頑強地動了動燈芯絨棉鞋里仿佛已經(jīng)虛無的腳趾,腳趾總算有了些微的痙攣。那么,她是有腿的,她還在站著。她邁前幾步,本能地伸手要奪下那刺眼的白紙袋把它投進爐火。起子將紙袋背到身后說,膠卷還在我這兒,燒有什么用呢?如果陸局長幫了我,我肯定當(dāng)著你的面連膠卷一股腦兒燒了它。不然,你能猜到后面會發(fā)生什么。

她腿軟著,絕望地站在他面前,望著這個在爐子邊上踱著小步的男人,就像望見了一個非人類的物種。比如鱷魚,不!鱷魚甚至也要好于眼前這個物種。她把涌到嘴邊的所有形容詞都壓了回去,她的絕望使所有的詞語都已失效,這絕望卻也迫她從潰敗的谷底撈起了她久已失散的自尊。她被亮在眼前的殺手锏打蒙的同時,仿佛也被打醒了。當(dāng)她確信自己的兩條腿能夠帶她邁出這間屋子時,她把大衣扣子一個一個扣好,接著,她以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動作,突然奔向那爐子,拎起坐在爐盤上那把沉甸甸的鋁壺,高高提起,壺嘴向下,向著那爐火正旺的爐膛猛地澆灌起來。霎時間水火交戰(zhàn)的爐膛發(fā)出刺刺嘎嘎的怪響,一股股灰白色氣體伴著濃烈嗆人的臭屁味兒沖上屋頂,彌漫著房間,也吞噬了爐邊的男人。煙霧中她把空壺“哐當(dāng)”丟在地上,拼力拉開屋門,又狠勁把門摔上,就像將一切的擔(dān)驚受怕,一切的提心吊膽,一切的錯愕、憤怒乃至一切的惡心,全都摔在了身后。她聽見門玻璃碎了,那起子沒有追上來。

她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但急切地要給李花開打電話聲討的愿望壓制了她的大哭。她沒能和李花開通話,她的青春年代,和遠(yuǎn)在南方幾個省出差的人長途電話聯(lián)系尚不那么便捷。她又跑到郵電局給肖恩打電話,在排隊等待接線員叫號的時候,她在長途電話間的門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臉。一夜時間她的臉怎么會變成這樣?腮幫子嘬著,太陽穴癟著,鼻翅兒扇著,耳朵片兒干著……這是劉寶瑞先生一段相聲里的句子,形容的是一個受不孝兒子虐待、飯都不給吃飽的老太太的凄慘面相。她不是那位倒霉的老太太,以她的年齡,也還不具備自嘲的能力,她的臉讓她突然想到相聲里那老太太的臉,只激起了她更加強烈的憤懣,更加確切的無助。她和肖恩通了電話,當(dāng)她語無倫次地講了這邊的事,對方始終沉默著。

第二天,陸婧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收到了起子制作的黑白照片,本市的平信當(dāng)日可到。陸局長也收到了。兩天后肖恩團長的上級領(lǐng)導(dǎo)也收到了。

李花開出差回來,陸婧立刻把電話打到了印刷廠,那是一個悲憤加絕交的電話,一個鄙視的不容分說的電話,一個曾經(jīng)的“閨密”必須洗耳恭聽的電話。陸婧那一波又一波語言的風(fēng)暴如耳光噼啪,痛打在電話那頭的李花開臉上。陸婧只聽見李花開一迭聲叫著“我娘!我娘??!”又聽見她“嘔嘔”了兩聲,像在嘔吐。陸婧摔了電話。

肖團長受到了處分。

陸婧受到了處分,被陸局長轟出家門。

5

四月的又一個下午,太陽很好,霧霾不在。陸婧打車來到“時代體育”。朋友送了她兩張老時光博物館的門票,她看看地址,發(fā)現(xiàn)就在東單,離那間“時代體育”小店不遠(yuǎn)。這正好是個自然的理由:可以先到“時代體育”看看,再去博物館參觀,這樣,走進商店便顯得更像順路。

“時代體育”有年輕的顧客出入,咄咄逼人的青春撲面而來。陸婧摻在其中,自覺有點礙眼。她在跑鞋柜臺駐步,但她從不跑步;她在泳具柜臺駐步,她也不打算游泳。她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坐在收銀臺的李花開打一聲招呼。其實她一進門就看見了這位故人,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即便是仇敵,難道不也能生出幾分親切么。就算談不上親切,她至少懷有那么點不愿承認(rèn)的屈尊的好奇。

時間是毒藥,也是偏方。她記起哪個作家的句子。

店堂里人少的時候,她來到收銀臺前,將胳膊肘架上齊胸高的臺面,明確地招呼了一聲:“嗨,李花開。”

李花開抬起頭,她認(rèn)出了陸婧,隨著一聲“我娘!”陸婧看見了她臉上的驚奇和真切的欣喜。

……

她們對坐在一間粥鋪喝粥。李花開說她常到這兒來,離店面近。陸婧要了蔬菜魚片粥,李花開要了皮蛋瘦肉粥,又點了拍黃瓜和兩個芝麻燒餅。

這幾十年我常常想著要是看見你,第一句話到底怎么講,千頭萬緒的。李花開說。

是我摔了電話。陸婧說。

我放下電話就去單位找你,哪兒都找不到你。后來,單位說你報了一個什么進修班,去北京了,和誰都不聯(lián)系。過了幾個月,又聽說你出國了。

是出國了,陪讀。算是閃婚吧。年前剛退休,業(yè)務(wù)荒疏大半,職稱副高。女兒自立,丈夫厚道。陸婧以短信似的句子講述了自己的三十多年。

你呢?

離了。李花開端起粥碗又放下,這粥碗挺大,小西瓜似的。陸婧恍惚又坐在了當(dāng)年那個鹵煮小館。

就為我?陸婧心有不安地問。

我最怕的就是你這么想。不是為你,是非離不可。李花開的講述也很簡明。開始他不離,讓她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她上了房,站在房頂逼他同意,不然她就跳下去。他跪在院子里求她,不松口,不信她會真的跳。剎那間她邁前兩步,眼一閉就跳了下去。

陸婧的心像遭到突然墜落的重物的擊打,一陣沉悶的鈍痛。她下意識地望著李花開的脖子,歲月給這優(yōu)美的脖子增添了幾紋皺褶,但依舊柔韌、光潤,且不松垮。從房上跳下萬一戳中了脖子……她不敢想了,后脖頸被冷汗浸濕著。她不愿用自慚形穢來形容此刻的自己,只朝桌子對面伸出手,卻不好意思去握李花開的手。三十多年的隔絕,讓人無法產(chǎn)生輕易的肢體接觸,即便是曾經(jīng)的“閨密”。她收回了手,機械地問著:后來呢?

后來就離了。李花開淡淡一笑,告訴陸婧,她原是要把孩子“跳掉”的,這孩子卻結(jié)實。她殘了一條腿,回老家生下兒子,在縣中學(xué)當(dāng)了老師直到退休。兒子從小就善跑,初中選進省體工隊,再后來又進國家隊,亞運會拿過名次。就好像,她拿自己的殘腿,換來了兒子日后超速的奔跑。

你這是,軸得不要命啊。陸婧用了一個“軸”字,覺得不恰切,又找不出更合適的詞。

李花開把身子靠上椅背說,誰愿意不要命呢,可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站在房上了。我站在房上往下看,索性想著跳下去無非就是兩條,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

陸婧竭力眨著眼往回憋著淚說,你是活得更好的。

李花開說,那也先得敢往下跳哇,況且,還得有信使給鼓著勁。

信使兩個字是陸婧的忌諱,那是舊年的傷口,盡管那傷口已經(jīng)疲憊得睜不開眼,可她們的會面又無論如何繞不過這兩個字。李花開說,其實你也是我的信使。我第一次把信送到你手上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是了。到最后,沒有那些事,沒有你摔電話,我也下不了決心去奔真心想要的日子。記得我跟你提過我那個中學(xué)同學(xué)吧?

陸婧猜到了什么。但他的名字她早已記不得了。

他在老家當(dāng)導(dǎo)游,我們那兒窮,山水可好看。從前北京人不知道,玩到十渡就不往里走了,其實越往深里走越奇崛,大峽谷,風(fēng)動石,空中草原。后來他自己建了旅行社,和縣旅游局一塊兒開發(fā)。我回老家后,他一直照顧我,生孩子都是他守在身邊。這么多年,我們過得挺好。李花開猛地?fù)P了揚下巴,鄭重地介紹說:他叫鎖成,姓趙。

這間店呢,“時代體育”。

是兒子的。兒子退役后盤下這個小店,有時間我就過來幫他照應(yīng)幾天。往后他該忙了,區(qū)體校聘他當(dāng)教練,準(zhǔn)備國慶游行呢,其中一個方陣有他們參與。

她們共同意識到,這是2019年的春天了。陸婧仿佛又聞到了白丁香、紫丁香那一團團苦而甜的香氣。

兩人出了粥鋪,天已經(jīng)黑透,李花開要回“時代體育”,和陸婧在此道別。陸婧望著眼前車的河流人的河流,意猶未盡地說,那年我一氣之下逃到北京,才知道偌大個北京不會安慰你的委屈。

可偌大個北京能夠包容你的委屈。李花開接上陸婧的話。晚風(fēng)吹拂著她略微傾斜的身體,吹拂著她的短發(fā),那樣子實在很颯。

幾天后陸婧去了老時光博物館。她從家里走路去的,有點遠(yuǎn),大約十公里。她換了運動鞋,打開手機的百度導(dǎo)航,調(diào)至“步行”模式,方向感再差便也不會迷路。她很久沒有這樣專注地、長時間地在北京街上走路了,她要用尚是健康的腿腳而不是車輪,把北京仔細(xì)走一走。她走得挺好,近三個小時,順利到達目的地。那是一間展覽舊器物的民間博物館。在眾多舊物件里,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那只曾經(jīng)那么神氣活現(xiàn)的爐子。如今它的爐盤已不再锃光瓦亮,但爐膛里卻閃著橘色的火光。她走近前,把臉探向爐口,發(fā)現(xiàn)爐膛里填充著仿不規(guī)則煤塊的LED鹽燈。LED是冷光源,爐子并不發(fā)熱,只讓參觀者感受著一種亦真亦幻的安全的溫度。

責(zé)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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