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種原因不明的急性血液病奪走了艾德的生命。他的突然離世,令人們唏噓不已。畢竟,他才只有五十二歲,正值壯年;又是本地口碑不錯的企業(yè)家。在官方發(fā)布的一個文件里,提出了向艾德學習的號召。他窮苦的出身,他學生時代的美好品德,以及在工作崗位上做出的業(yè)績,都被一一列舉出來。艾德畢業(yè)于一所農(nóng)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站。在那里,他運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結(jié)合用兩年時間進行田野調(diào)查得來的第一手資料,總結(jié)出了一套管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科學方法。很快,這一方法又被推廣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中去,艾德一舉成為本地頗有影響的農(nóng)業(yè)專家,得到了各方面的交口稱贊。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他就像搭乘動車一般,以幾年一個臺階的速度快速上升,僅僅十來年的時間,就成了本地一名聲譽極佳的企業(yè)家??墒?,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農(nóng)業(yè)地位日趨下降,年輕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在土中刨食,紛紛告別他們的父輩,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大軍。艾德的功績開始慢慢被人們淡忘了。這很遺憾,但又毫無辦法。
不過,我們千萬不能忽視艾德那可貴的、堅韌不拔的意志力。既然自己那了不起的成果越來越?jīng)]用武之地,艾德就把精力轉(zhuǎn)移到房前房后的花園中來(他已于半年前搬進了一個專門為本地高級別官員建設的別墅區(qū))。通過自己的影響力,他順利地取得了物業(yè)公司的默許,將花園的范圍擴展到最大限度,并將其改造成了菜園,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蔬菜。不用說,艾德是一個勤快的人。他就像侍候孩子一樣照料著它們,澆水、施肥、松土、捉蟲(絕對禁止噴灑農(nóng)藥);每天下班之后,他都像個老農(nóng)一樣在菜地里忙到太陽下山。
有些蔬菜很快就可以采摘食用了,比如生菜、菠菜、油菜。對于這類品種,艾德一律實行密植。這樣,隨著它們一天天長大,就可以薅下那些長得過密的菜,隨時豐富自己的餐桌。而有一些,則要經(jīng)過夏天,甚至一直到深秋霜降之前才能收獲。他還向朋友要了一棵柿樹和一棵山楂樹?!爸灰獌煽镁涂梢粤耍粯右豢?,這種樹長得快,種多了太占地方……成活率?你跟我談成活率?”的確,跟這樣一位成果卓著的農(nóng)業(yè)專家談成活率,那不啻于對他的諷刺。
每天天不亮,艾德就起身來到菜園干活兒。當太陽從山楂樹背后升起的時候,他就進屋去洗漱,然后坐在餐桌前享用他的早餐。餐桌上都是從菜園里采摘來的新鮮蔬菜。艾德為此而感到心安。
夏天來臨了,天氣變得十分悶熱和潮濕,讓人沒法躲藏。蔬菜都在雨季里長瘋了,肥頭大耳,黑綠蔥郁。到夜晚,甚至還能聽到一兩聲蛙鳴——不知它們藏在哪一片菜葉下面。艾德也不再天天都在菜園里勞作了。只是在傍晚暑熱稍退之后,才到園子里檢閱一番,就像一個在戰(zhàn)爭的間隙里得以休養(yǎng)的將軍。
我住進這棟房子里的時候,大部分蔬菜已經(jīng)干枯了,只有韭菜和香菜還在風中搖晃著又細又黃的葉子。時間已經(jīng)進入了深秋。也可能冬天已經(jīng)來了,只是我們還沒有察覺。柿樹和山楂樹的葉子幾乎掉光了,但果實并不多,大約有十幾個柿子吊在最高處的樹枝上,有幾個已經(jīng)壞掉了,站在樹下就能看到它們潰爛的疤痕。山楂要好一些,紅得像一粒粒小小的火苗。臺階上、墻角處,堆積著不少落葉。開門的一瞬間,有一片葉子落在我的肩頭。
自從艾德去濟南住院,整個院子就荒廢了。作為艾德的妻子,我表姐在度過最初的震驚和痛苦之后,不得不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一切都是命運,我對表姐說。她不知道這是北島的一句詩,我也沒有必要告訴她;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想起一位過氣的詩人。我表姐相信,只要到了大醫(yī)院,艾德很快就會康復。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嚴密封鎖艾德的病情,也不允許任何人去醫(yī)院探視。即便有親友詢問,也要統(tǒng)一口徑,就說一切正常,艾德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艾德是獨生子,他的父母也早已過世,只能由我與表姐去醫(yī)院陪護。可是,檢查結(jié)果一出來,主管醫(yī)生就告訴我們,艾德的生命大概只能維持兩個月左右了。那是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除了讓他加強營養(yǎng),拖延時日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哪怕是到了國外,醫(yī)生補充說。
在艾德的病癥出現(xiàn)兆頭之前,我們曾在一家叫作“麗人島”的美發(fā)廳相遇。我理完發(fā)準備出門,正好遇到艾德進來。我們在門口聊了幾句,就匆匆分手了。聊的什么內(nèi)容我當然忘了,肯定是無關緊要。三天之后,我接到了表姐打給我的電話。
就在我與艾德相遇的第二天早上,他去開設在小區(qū)里的診所看牙。牙疼折磨得他一整晚沒睡好覺。他不得不一次次翻身坐起,喝一口水含在口中,試著緩解那種要命的疼痛。但這個方法收效甚微。后來,他干脆起身,在客廳里不停地踱步。為了避免吵醒在樓上睡覺的妻子——自從她的更年期綜合癥變得越來越明顯,他們選擇了分居——他盡量把腳步放松。他還從一個盛放藥品的大盒子里找到了幾片布洛芬,可已經(jīng)過期了。
當那顆壞牙被年輕的牙科醫(yī)生拔掉之后,艾德在鏡子里看到血流不止的創(chuàng)口,他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后來在醫(yī)院里,艾德說那一瞬間他記起了我在他家吃飯時講過的一個故事:一個仆人聽說死神將要到來,就跟主人借了一匹馬,連夜逃到幾百里以外??墒牵斔郎竦男攀挂姷剿闹魅耍瑔柶疬@位仆人的下落時,他說,死神正是在那里等著他的。
對我來說,每次去表姐家吃飯,都像是一個愉快的節(jié)日。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每個人都恰如其分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并將善意和美好的心愿傳播給另外的人。也許,家庭生活對我的吸引,就是從表姐和艾德家開始的。一直以來,艾德都是整個家族的驕傲。由于我們的親戚關系,他也成了父親對我施以教導的范例。“一個人生下來,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就像你的表姐夫一樣?!蔽覜]有反對他的話,但并不代表我贊同他的觀點。我從來不認為只有苦難才是最好的教育,也不覺得吃苦是人生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誠然,父親那一輩人吃的苦的確是夠多的,而艾德的苦難也再次降臨了。
拔牙的第二天,仍然沒能止住血,他不得不讓妻子陪他去了人民醫(yī)院。一位副院長是艾德的同學,他在詳細詢問了有關情況之后,心事重重地開出一疊化驗單。那個上午,艾德就在各個化驗室之間奔波。到了下午,艾德的這位同學逼著他丟開手頭的工作,坐上了醫(yī)院專門派出的救護車,去省立醫(yī)院就診。
去往濟南的路上,艾德始終沉默不語。我想起幾年前在東營,陪一個朋友去機關門診體檢,當大夫拿著體檢報告讓他立即去市立醫(yī)院做CT檢查的時候,他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鐵灰色。檢查顯示他的某個臟器上有陰影,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比如穿刺,或強化CT之類。而做這些檢查,必須要家屬簽字。我建議我們先去吃午飯,飯后再派車去把他的妻子接來(她在50公里外的老家工作)??墒牵斘覀冏叩讲蛷d門口的時候,這位平時總是笑眉笑眼輕聲慢語的朋友突然向我大吼起來:“吃飯?吃什么飯?我現(xiàn)在想的還是我自己嗎?”也許,那時的艾德心里想的,也已經(jīng)不再是他自己了。
在醫(yī)院里,艾德的情緒雖然時好時壞,但還算比較穩(wěn)定。他總是盡量有說有笑,看起來更像是為了安慰陪護他的人。我找到距離醫(yī)院很近的一個家庭旅館,租了兩個房間,在表姐的指揮下徹徹底底地進行了清理:換上從家里帶來的被褥、床單和其他應用之物,盡最大努力布置得干凈而舒適,像是做好了長期居留的準備。
在陪護的日子里,我曾嘗試走進艾德的內(nèi)心,然而他始終對我有所防范。對于區(qū)里種種重大的舉措不置一詞。他最樂于談起的,是他剛參加工作時的種種。那時他年輕、魯莽,一股子闖勁,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做出一番事業(yè)。在某種程度上說,艾德的確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我父親談起艾德的時候總是興致勃勃,因為他是艾德走上工作崗位后的第一任領導。
艾德的兒子也被隱瞞了病情。他在濟南的某個大學讀書,據(jù)說正準備年末的研究生考試。很可能,他更多的時間是在與女友卿卿我我,然而大家一致認為,不到最后的希望破滅,不要干擾他學習。
我們積極與醫(yī)生溝通,探尋最好的治療方案,然而艾德還是快速消瘦下去。我不忍總是盯著他的臉,時常走到窗前,望著院子里幾棵稀稀落落的法桐出神。下班的高峰期,醫(yī)院院墻外的馬路上是一片焦灼的車流。
后來,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幾棵稀稀落落的法梧。我曾去樹下的石凳上坐過幾次,抬頭仰望斑駁的天空,偶爾有一架飛機飛過;夕光被樹葉分割后,灑了一地金色的碎屑;偶爾落下的雨滴拍打起地面上的灰塵。
當我拂去肩頭的落葉,走進這棟三層建筑的時候,尚不知道將要在這里住多久。三個多月無人居住,房子里了無生氣。我找到一塊抹布,把真皮沙發(fā)擦拭干凈,然后坐下來,掃視著整個客廳。艾德的追悼會已經(jīng)開過好些天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再次夢見了那間位于十樓的病房。我看到艾德從病床上下來,繞過床邊的凳子,走到窗臺旁向外張望。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夕陽把樓前的那幾棵樹映得一片血紅。
艾德去世后,表姐完全換了一個人,遲鈍,健忘,較真,似乎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她承受了比任何人都嚴重的精神折磨:一合上眼睛,就看到艾德站在面前。她吃不下飯,也無法入睡,就那樣不眠不食,在這張沙發(fā)上坐了三天三夜。最終,她的父母只能把她接到自己家去。一個美好的家庭就這樣完結(jié)了,一個美好家庭的樣板——寄托著我對于家庭生活的全部向往。他們把這棟房子的鑰匙交給我,讓我隔幾天就來看一看,澆澆花草,檢查一下水電氣的開關,以及開窗通風之類。但我突然想在這里悄悄地駐扎下來。
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任何人。有什么必要呢?面對他們詫異的目光,還要做出解釋,找出一個能讓他們覺得滿意的理由。我能說什么呢?能把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維護著的平淡乏味的家庭生活公之于眾嗎?能說艾德的去世讓我對自己的人生和未來有了新的認識嗎?我只是想找個借口從家里搬出來,如此而已。也許是短短的幾天,也許是一段較長的時間。
對于很多人來說,凡是他們不想關注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我的父親就是如此。他從來沒想過和我坐下來談談心。他從不過問我的生活,不管我過得是否開心。只要知道我還活著,還能每周一次前來看他,這就足夠了。至于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妻子的真實年齡,我們幾個月都沒有興趣過夫妻生活,那更是無從談起。而現(xiàn)在,我只是想借機改變一點什么。比如,從十幾年如一日的生活中暫時逃離。
我開始摸索著收拾荒蕪的菜園。除草、松土、捉蟲、澆水。我像艾德一樣將自己的業(yè)余時間全部投入到這個院子里。所幸我的辛勞沒有白費,那些枯黃的青菜再次煥發(fā)出生機;籬笆上的扁豆又開始開花結(jié)果;二十多棵大白菜也很快就要卷心了。有一次,我從菜地里站起身,一只手摁在腰部,另一只手捶打酸疼的后背,恍然間,我以為我就是艾德,是這所安靜的住宅的主人。
到了夜晚,我就像一個主人那樣在屋子里逡巡。塵土被逐漸清掃,干凈的房間越來越多——我總是不緊不慢,一間一間地收拾。我變得越來越有耐心,甚至把幾個臥室里的床品全都洗了一遍。周末的時候,洗衣機會從早上響到黃昏。
一天晚上,我在艾德的臥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摞筆記本,就放在衣柜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們拿出來,一一擺放在墻邊的書桌上。我小心地翻開它們,感覺自己在窺視艾德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工作方面的記錄,他的一些想法和思路,備忘錄,偶爾還記錄了一些生活中的瑣事——大概它們正縈繞在他心頭。令人驚奇的是,作為一個曾經(jīng)從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研究,又經(jīng)商多年,艾德竟然會在他工作記錄的縫隙里記下一些看似并不引人注意的趣事。
他剛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來區(qū)里工作不久,由于趕寫一個材料沒顧上吃午飯,所以沒等到下午下班時間就餓得不行了,于是他提前去了食堂,想看看有什么吃的。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個廚師和食堂管理員的對話。廚師說,中午剩的炒茄子已經(jīng)變酸了,是不是都倒掉?管理員說,倒掉多浪費,切上幾個西紅柿再炒一下就行了。在這段記錄的后邊,艾德寫著:“哈哈哈哈哈”。
我也禁不住笑出了聲。
“爸爸,你認識艾德多久了?”
“二十九年吧。怎么啦?”
“沒怎么。”我夾了一條雞腿放到面前的盤子里。
“這條雞腿也是你的?!蔽夷赣H說。
“那你覺得艾德到底為什么會得病?”
“你表姐夫是個好人,你不該這樣議論他?!蔽夷赣H說。
“還不是因為那次多年不遇的澇災?”我父親很坦然,“他的初戀正好在外地出差,沒能及時趕回來!”
我父親不會知道,在艾德的一本筆記里,他多次記下對于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失望,以及內(nèi)心的倦怠之感。我甚至想象著,他那次青島之行,也許只是想去海邊走走,讓大海沖刷心中那不能為外人道的煩悶。
有時,我在凌晨醒來,穿衣下床,在整個屋子里巡游。我想,也許艾德和我一樣,早已渴望平靜沉悶的生活發(fā)生一點變化。有的變化可能是美好的,有的可能不那么美好。而一個本來美好的變化,也可能因為一個出乎意料的事件而滑向未知之境。
我從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打開蓋,倒了滿滿一杯。我決定就這樣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邵風華,詩人、小說家,兼事文藝批評和隨筆寫作。著有詩集《另外的時間》《外高加索詩章》,隨筆集《不辭懷抱》等?,F(xiàn)居山東東營。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