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琴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一、小 序

“市政”(municipal administration)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市政指具體城市的市政工程建設,如城市的道路、橋梁、供水、排水、環(huán)境衛(wèi)生、公共交通、園林綠化等;廣義的市政則除城市建設之外還涵蓋城市調(diào)控運行與行政管理,如城市市政府的行政管理、城市的公共事業(yè)與總體規(guī)劃管理等。這種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市政理念在清朝末年大致通過兩種途徑傳入中國:一是西方殖民者在上海、天津等地建立租界,其在租界地的建設規(guī)劃與管理起著實際的示范作用;二是當時的歸國留學人員從理論上將西方的市政理念介紹給國人。這種新的市政理念傳入后,不僅對中國的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產(chǎn)生了影響,而且清政府當時把西方市政管理中城市調(diào)控運行與行政管理的方式與理念運用到政治體制的改革上,即在推動所謂清末“新政”中吸納了西方市政中調(diào)控與管理的思想理念。如清政府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相繼頒布了《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選舉章程》等。其中就吸取了西方市政中民主自治的思想理念,提出“以地方自治為立憲之根本,城鎮(zhèn)鄉(xiāng)又為自治之初基”[1]2?？梢?效仿西方市政民主自治的管理模式,在城鎮(zhèn)鄉(xiāng)實行地方自治,這是當時清朝中央政府出于挽救其搖搖欲墜的政權而“仿行立憲”、實行的所謂“新政”的重要舉措。而從國家層面推動實施的“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可謂是中國近現(xiàn)代市政的開端。只是這種“實朝廷因時制宜變法圖強之盛意”[1]3的“新政”剛剛開始局部實施,腐敗不堪的清政府就在辛亥革命的急風暴雨中壽終正寢了。但現(xiàn)代市政卻并沒有隨著清末新政的結束而消失,而是在民國時期迎來了接受、實施與發(fā)展的新階段。如1920年代初民國政府推出《市自治制》(1921)、《市自治制實施細則》(1922)等,將西方市政的理念應用于國家城市的管理并使之普及化。以至于人們談及市政基本上理解的就是近代的西方市政理念,甚至更“狹義”的與城市的市政公司(如下水道的井蓋上蓋有某市政公司的字樣)掛鉤。由此導致人們在對市政的認識與理解上出現(xiàn)了兩種偏狹的傾向:一是認為中國近代之前的歷史上是沒有市政可言的,市政是近代由西方傳入的舶來品;二是一些學者以近代西方市政的理念和思路來闡釋和研究中國傳統(tǒng)的市政,致使傳統(tǒng)的市政被曲解與誤讀。如有研究者以現(xiàn)代市政的理念把古代的“行馬”歸入市政的范疇[2]138。而《周禮》言“行馬”是“謂之陛枑,今官府前叉子是也”[3]4627?！吨芏Y》稱:“掌舍掌王之會同之舍。設梐枑再重。”(《周禮·天官冢宰第一·掌舍》)“注:玄謂行馬再重者,以周衛(wèi)有外內(nèi)列?！盵4]876行馬由“脩閭氏”掌管,如“脩閭氏掌比國中宿互柝者與其國粥,而比其追胥者而賞罰之。禁徑逾者,與以兵革趨行者,與馳騁于國中者。邦有故,則令守其閭互。唯執(zhí)節(jié)者不畿”。《周禮·秋官·脩閭氏》這顯然與《周禮》中的市政之意相差甚遠。無論是把市政看為西方的舶來品,還是以西方的市政理念來闡釋傳統(tǒng)的市政,都是對中國傳統(tǒng)市政理念的遮蔽或曲解。其實,中國傳統(tǒng)市政不但源遠流長,而且有著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連的深廣蘊意。下面我們就從解讀《周禮》來對中國傳統(tǒng)市政的職能、特點及“嬗遞”傳承做具體的分析與論述。

二、《周禮》“市政”——市場運行管理與設置之規(guī)章制度

中國傳統(tǒng)的“市政”一詞最早出于《周禮》。《周禮》是我國古代早期的建國方略律書,是古代社會各種典章制度的源頭。其建國方略以“六典”“七制”“八法”“九賦”①此處為筆者依據(jù)《周禮》整理匯總,具體在其建國方略中有“六典”“七制”“八法”“八則”“八柄”“八統(tǒng)”“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九兩”等規(guī)則,因篇幅所限只列其中一二。如《周禮》中的“六典”即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為“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七制”即官制、禮制、軍制、市制、田制、稅制、城制;“八法”即官屬、官職、官聯(lián)、官常、官成、官法、官刑、官計,以治官府;“八則”即祭祀、法則、廢置、祿位、賦貢、禮俗、刑賞、田役,以治都鄙;“八柄”即爵、祿、予、置、生、奪、廢、誅,以八柄詔王馭群臣;“八統(tǒng)”即:親親、敬故、進賢、使能、保庸、尊貴、達吏、禮賓,以八統(tǒng)詔王馭萬民;“九職”即:三農(nóng)、園圃、虞衡、藪牧、百工、商賈、嬪婦、臣妾、閑民,以九職任萬民;“九賦”即:邦中之賦、四郊之賦、邦甸之賦、家削之賦、邦縣之賦、邦都之賦、關市之賦、山澤之賦、幣余之賦,以九賦斂財賄;“九式”即:祭祀之式、賓客之式、喪荒之式、羞服之式、工事之式、幣帛之式、芻秣之式、匪頒之式、好用之式,以九式均節(jié)財用;“九貢”即:祀貢、嬪貢、器貢、幣貢、材貢、貨貢、服貢、斿貢、物貢,以九貢致邦國之用;“九兩”即牧、長、師、儒、宗、主、吏、友、藪,以九兩系邦國之民,等等。等律法制度調(diào)控國家,以“天地”與“四時”為官職名稱,設有“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來分別掌管各方事務。其中有關“市政”的管理規(guī)定在《地官·司徒·司市》中:“凡會同、師役,市司帥賈師而從,治其市政,掌其賣儥之事”。這是“市政”一詞在中國典籍的最早記載。《辭源》即以此把“市政”釋義為:“管理市集的事務?！雹凇掇o源》中有“管理市集的事務。周禮地官司市:‘凡會同、師役,市司帥賈師而從,治其市政?！敝?。(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源〉合訂本》,商務印書館出版,1988)?！掇o源》即以此把“市政”釋義為:“管理市集的事務”。治理“市政”的官員即為“市司”(亦稱“司市”)③“市司”,《周禮》中也稱“司市”。在《周禮》中“司市”一詞用量較多,是介紹職官時出現(xiàn)的正式稱謂。另外有關其他市場管理的官員如“司虣”“司稽”“司門”“司關”等職官均是“司”字在職官的首位?！吨芏Y注疏》中有“市司,司市也,儥賣也。會同、師役必有市者大眾所在,來物以備之”(《周禮注疏》卷十四,鄭玄注)。清代《周禮正義》孫詒讓也提到“司與師亦通稱,若司市稱市師,亦稱市司是也?！?吉常宏《漢語稱謂大詞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828)為統(tǒng)一起見,本文一律使用“司市”一詞。。《周禮》中有關“市政”的內(nèi)容在“司市”職責中有明確的界定。

司市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以次敘分地而經(jīng)市,以陳肆辨物而平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以商賈阜貨而行布。以量度成賈而征儥,以質(zhì)劑結信而止訟,以賈民禁偽而除詐,以刑罰禁虣而去盜;以泉府同貨而斂賒。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凡市入,則胥執(zhí)鞭度守門,市之群吏,平肆、展成、奠賈,上旌于思次以令市。市師蒞焉,而聽大治大訟;胥師賈師蒞于介次,而聽小治小訟。凡萬民之期于市者,辟布者、量度者、刑戮者各于其地之敘。凡得貨賄六畜者,亦如之,三日而舉之。凡治市之貨賄六畜珍異,亡者使有,利者使阜,害者使亡,靡者使微。凡通貨賄,以璽節(jié)出入之。國兇荒札喪,則市無征而作布。凡市偽飾之禁,在民者十有二,在商者十有二,在賈者十有二,在工者十有二。市刑、小刑憲罰,中刑徇罰,大刑撲罰,其附于刑者,歸于士。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凡會同、師役,市司帥賈師而從,治其市政,掌其賣儥之事。——《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司市》

這里“司市”是管理市場事務的總官員,負責“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笆姓笔侵腹芾怼笆袌龅氖聞铡盵5]212?！爸纹涫姓奔粗赣伞八臼小卑凑諊乙?guī)定的市場運行制度來對市場進行管理。

《周禮》的“市政”從市場的“開市”到市場的經(jīng)營都有專職人員與專職機構負責,這些專職人員與專職機構都按照規(guī)定嚴格管理,形成了一套嚴密的管理體系。

(一)“開市”與“市”的規(guī)模、類別的確定

《說文》曰:“市,買賣之所也?！庇嘘P“市”“市井”“市場”的詞語在《左傳》《國語》等已有記載,如:《國語》有“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nóng),就田野”①如《國語卷六·齊語》記載齊桓公與管子關于治理國家的對話,齊桓公問“處士、農(nóng)、工、商若何?”管子對曰:“昔圣王之處士也,使就閑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nóng),就田野?！?《左傳》有“商旅于市,百工獻藝”②典出“師曠論衛(wèi)人出其君”,《春秋左傳·襄公十四年》(《四書五經(jīng)(下冊)》,陳戍國,點校.岳麓書社,1991:974)。“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③“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句:典出《春秋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記載秦欲襲鄭國途徑晉國,后秦國軍隊于殽遭晉軍伏擊失敗的“殽之戰(zhàn)”的故事中。“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于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夕之衛(wèi)。’且使遽告于鄭?！?《四書五經(jīng)(上冊》),陳戍國,點校.岳麓書社,1991:814)等。諸子百家中如《管子·小匡》載:“處商必就市井”等。但其對“市”“市井”“市場”及與之相應的管理方面的記載還缺乏系統(tǒng)性,且沒有上升為國家治理體制層面。而作為國家治理法典的《周禮》則從國家治理的層面對“市”“市井”“市場”及其管理系統(tǒng)地做了規(guī)定,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市場管理體系。

《周禮》規(guī)定了市場若交易需要確定市的規(guī)模,依據(jù)不同的規(guī)模確定市場的類別、交易的時間與地點。將“市”以貿(mào)易主體、規(guī)模大小、交易時間的不同分為“大市”“朝市”“夕市”。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即以百姓為主進行交易的集市于正午剛過“開市”交易,稱之為“大市”。而早晨“開市”的則以商賈為主,稱之為“朝市”。傍晚“開市”的以男女小商販為主,稱之為“夕市”。無論“大市”“朝市”“夕市”,它們都被圈定在有圍墻、有門口出入的固定場地中。在被圈定的固定場地中,設有管理機構的總辦公場所“思次”,由“市”的總官“司市”將標志“市”的旗幟掛在“思次”的房屋上以表示“開市”,“上旌于思次以令市” (《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二)“市政”工作的辦事機構與人員

“市”總辦公場所“思次”下按等級分為“次”和“敘”,分別負責市場的管理與經(jīng)營,“以次敘分地而經(jīng)市” (《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其市場“管理官員”與管理機構又分為司市、質(zhì)人、廛人、胥師、賈師、司虣、司稽、胥、肆長、泉府、司門、司關、掌節(jié)等,分別擔負不同的職責。這些人員在“市官之長”[6]661“司市”的率領下,掌管市場的設置、制定市場的政令法規(guī)禁令、統(tǒng)一度量衡、處理糾紛等“市政”工作。

1.對“市”交易過程的管理。其一,嚴把貨物的“入市”關。由稱作“胥”的管理員執(zhí)鞭把守市門檢查貨物與出入人員,“凡市入,則胥執(zhí)鞭度守門”(《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市場交易的貨物需要蓋有專屬部門的憑據(jù)印章才可以出入市場。即:“凡通貨賄,以璽節(jié)出入之?！?《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其二,進行待售貨物的分類、定價。由 “賈師”將“待交易”貨物統(tǒng)一分類、審查、公平定價后才可入市交易。“賈師各掌其次之貨賄之治,辨其物而均平之。展其成而奠其賈,然后令市?！?《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其三,按照利民政策調(diào)劑市場。交易中并非任由市場調(diào)節(jié),而是依據(jù)百姓所需、根據(jù)國計民生進行調(diào)劑。利于百姓的牲畜、食物等日常商品多鼓勵交易,以保證百姓的需求。抑制害民產(chǎn)品,限制奢侈品的流通?！胺仓问兄涃V六畜珍異,亡者使有,利者使阜,害者使亡,靡者使微?！?(《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2.制定維護市場治安的規(guī)章制度。一是處理糾紛?！吨芏Y》在處理市場糾紛、解決爭訴、維護市場治安等方面做出了細致而明確的規(guī)定。規(guī)定要及時處理糾紛與訴訟,講求“時效”性。如凡是涉及契約糾紛的“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期。期內(nèi)聽,期外不聽。”(《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二是合理征收市場稅賦?！吨芏Y》有“以九賦斂財賄”①《周禮·天官·冢宰第一》中“九賦斂財賄”,即一曰邦中之賦,二曰四郊之賦,三曰邦甸之賦,四曰家削之賦,五曰邦縣之賦,六曰邦都之賦,七曰關市之賦,八曰山澤之賦,九曰幣余之賦。,其中的“關市之賦”是向商賈征收的賦稅?！瓣P市之賦”包括“次布(店鋪房屋稅)、總布(貨物稅)、質(zhì)布(質(zhì)劑稅即地契、田宅、牲畜交易等契稅)、罰布(罰款)、廛布(貨倉的稅賦)”。征收“市稅”由“廛人”負責,將賦稅征收后統(tǒng)一繳入泉府(錢府)。但如果遇到災荒則免征稅賦?！皣鴥椿脑龁?則市無征而作布?！?《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三是打擊假冒偽劣。制定了四十八項條例以處罰那些有欺詐行為之人?！胺彩袀物椫?在民者十有二,在商者十有二,在賈者十有二,在工者十有二?！?(《周禮·地官司徒第二》)

此外,還根據(jù)案件情節(jié)及影響的大小實行等級處理,情節(jié)嚴重(但又不夠觸犯刑律的)適用“大刑”,鞭撻懲戒;觸犯刑律者送交司法處置。“刑市、小刑憲罰,中刑徇罰,大刑撲罰,其附于刑者,歸于士?！?《周禮·地官司徒第二》)目的是嚴懲違法者,維護市場正常運行。

3.市場 “管理官員”的職責規(guī)定?！吨芏Y》中確定了具體的市場管理官員與機構,如司市、質(zhì)人、廛人、胥師、賈師、司虣、司稽、胥、肆長、泉府、司門、司關、掌節(jié)等,分別給予不同的職責分工、各司其職(表1)。

表1 《周禮》中市場“管理官員”“ 職能部門”表

續(xù)表1

《周禮》不僅對市場的運營有著嚴格的管理規(guī)定,同時還規(guī)定了“市”的設置(設址)格局。市場的設置在《周禮》中稱為“置市”,規(guī)定“置市”不能隨意?！吨芏Y》的“置市”有兩種,一種是“城”外設“市”,另一種是“城”內(nèi)設“市”。“城”外設“市”即于城郊外交通要道處設立的“市”?！胺矅爸?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凡委積之事,巡而比之,以時頒之?！?《周禮·地官司徒第二·遺人》)按照一定的距離(一般五十里左右),在國都與郊外的交通要道上設立“市”。“市”內(nèi)有可供食宿的館舍,以接待賓客、大朝覲者或出征、勞役之人,派專人(“遺人”)負責看管。另一種是城內(nèi)設“市”,即在建國營造都城時,在王城的城池中設“市”?！敖橙藸I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匠人營國》)即規(guī)劃城池時將“市”置于“朝”的后面(北面),“面朝后市”,亦稱為“南朝北市”,即“市場”與“王朝衙署機構”的關系在設置上不能“錯位”,這種規(guī)劃一直保持到近代。

《周禮》在“置市”“開市”市場運營管理等方面既規(guī)定了國家對市場的宏觀調(diào)控,也規(guī)定了對市場的微觀管理?！笆兴編涃Z師而從,治其市政,掌其賣儥之事”,便構成了傳統(tǒng)市政的經(jīng)濟學內(nèi)涵。

三、《周禮》“市政”——“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重要規(guī)則

《周禮》中的“市政”理念不僅體現(xiàn)在對市場的運行與管控的經(jīng)濟學方面,而且通過對市場的設置、調(diào)控與管理,體現(xiàn)著“人—市—城—國家—社會”的關系,即從深層次上體現(xiàn)出古代“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重要理念與規(guī)則。

《周禮》“市政”中以“市官之長”“司市”統(tǒng)領下的市場管理官員對市場實施調(diào)控管理。通過對“司市、質(zhì)人、廛人、胥師、賈師、司虣、司稽、胥、肆長、泉府、司門、司關、掌節(jié)”等職員與部門的職責分析可見(表1),負責市場管理的職員隊伍龐大且等級嚴密,在“司市”總官員的指揮下,下屬職員各負其責、職責分明?！百Z師”負責貨物入市前的檢驗、定價、分類;“肆長”負責市場的歸類管理;“廛人”負責征稅;“司稽”和“胥”維護市場治安管理;“司虣”掌管刑事處罰;“質(zhì)人”既要負責契約的簽訂與履行、制定統(tǒng)一的度量衡,還要負責處理契約類的糾紛及對違約者的處罰;“胥師”既要負責貨物檢驗、平衡物價,還要頒布相關禁令、處罰條例,對那些違法的假冒偽劣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銷售者施以法律制裁。這些官員不但擁有市場管理權,還擁有法律處置權。同時,這些官員不但在市場管理上彼此合作,還配合“泉府”(負責國家的稅收財政管理)、“司門”(負責國都城門的啟閉及社會福利)、“司關”(進出口物資管理)、“掌節(jié)”(發(fā)放護照)等國家職能部門管控國家的稅收、對外貿(mào)易的出入關、社會的福利分配等。其中如“廛人”將市場征收的稅賦統(tǒng)一繳入“泉府”,由“泉府”負責國家與社會的財稅管理,由“司門”負責社會福利的發(fā)放等。由此,市場、國家與社會才得以穩(wěn)固有序運行。可見,《周禮》中市政的運行與管理職能基本上涵蓋了當今的市場、財政、稅務、工商、司法、公安、海關等職能。涉及國家的經(jīng)濟、行政、政治、法律等。也就是說,我國傳統(tǒng)的“市政”包蘊和體現(xiàn)了人—市—城—國家—社會之間關系的多重意涵。《周禮》中由“市”的管理(市政)到“城”的規(guī)劃建設(城政),再到“國家”與社會的治理(國政),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管理體系。

先看“市”與“城”的關系?！笆?眾所聚”[7]131,“城,以盛民也”(《說文》)。當商品社會出現(xiàn)后,以商品為媒介物的人的交換活動更為密切,由此形成了人、市、城的互存關系?！吨芏Y》的“匠人營國”關于“城池”規(guī)劃與建設思想即反映了“人”“市”“城”的關系。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周 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匠人營國》)

“匠人營國”即營造城池(國都之城),《周禮》認為建國就要造城,而造城就需有規(guī)劃,其規(guī)劃涉及城池的建設方位、面積、周長及內(nèi)部格局等等。如規(guī)定王都城池是邊長為九里見方的正方形城郭,四周的城墻每面各開三個城門,即中間的正門與兩旁的側門。城內(nèi)建有“九橫九縱”的南北、東西向街道,其寬度為“九軌”,即可同時容納九輛馬車并行。城池設有中軸線,王宮處于中軸線上,位于城池的核心區(qū)域,坐北朝南。以王宮為中心,左側(即王宮的東側)設太廟,右側(即王宮的西側)置社稷壇。朝,即辦公之地(包括王宮的)設于王宮之前,即王宮的南面。交易之地或說商業(yè)區(qū)域的“市”設在王宮北面,“面朝后市”,“市”與“朝”的面積都是“百步見方”[5]666。同時還規(guī)定了王都城、諸侯國的等級差別,王都在上,諸侯國在下。諸侯國的“城池”要比王都的小,城墻要比王都的低,城中之道要比王都的窄,等等。

由《周禮》的“匠人營國”可見,在處理“城”與“市”的關系時只是將“市”納入“城”的內(nèi)部規(guī)劃格局中,“面朝后市”,顯現(xiàn)出“城”與“市”的不同概念與功能,而且分屬不同的管理范疇?！俺恰贝怼皣摇?象征“王權”。“城池”是王權實施與戰(zhàn)備防御的空間場所?！俺?盛也,盛受國都也?！?《釋名》)“城者,所以自守也。”[8]17“城”的“營造”歸“城制”管理,即“匠人營國”?！笆小贝怼柏敻?活力)”,象征“財權”?！笆袌觥笔秦敊喙芸嘏c經(jīng)濟交易的場所?！笆?買賣所之也。市有垣……”(《說文解字》),即“市”是以“垣”(墻)圍起來用來交易的空間場所?！笆小钡摹斑\行”歸“市制”管理,即“市政治理”。由此可見,歷史上最初的“城”與“市”有別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城市”,其“城”與“市”是分離的,是有著不同的職責與功能的兩個概念。

《周禮》中“城”與“市”雖然職責與功能不同,但彼此又是相互關聯(lián),共生共存的?！吨芏Y》視建國與造城為同等重要?！拔┩踅▏?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斌w現(xiàn)出“立國就是建城”[9]970的觀點。《周禮》認為建城是“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首要任務。“凡建邦國,立其社稷,正其畿疆之封”(《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小司徒》),從“契至湯八遷,太王遷岐,文王遷豐,武王遷鎬,成王營洛,皆是建國”[10]358。這里的“岐”“豐”“鎬”“洛”皆為都城,建國必造都城,而造都城,城中必當有“市”。在《周禮》看來“城”護“市”,“市”養(yǎng)“城”,二者共生共存。

此外,《周禮》的“匠人營國”在城池規(guī)劃中采用“面朝后市”格局,其“城池”規(guī)劃與建設思想不僅反映了“市”與“城”既區(qū)別又共生的關系,同時還反映了立國建城中的“人”與“國家”與“社會”的關系。

首先,“后”立“市”而非“理”“市”,“面朝后市”包蘊著陰陽相成,“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樸素哲學思想?！吨芏Y》的“匠人營國……面朝后市”(《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匠人營國》),不但將“國”“城”“朝(衙署)”“市”的關系以城池格局規(guī)劃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且在更深的層次上還體現(xiàn)著“人”與“國家”與“社會”的相互關系。“城”與“市”與“國”的關系,在職官的設置、國家祭祀等方面多次提到?！胺卜鈬?設其社稷之壝……令社稷之職?！?《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封人》)“凡建國,佐后立市,設其次,置其敘,正其肆,陳其貨賄,出其度、量、淳、制,祭之以陰禮。”(《周禮·天官冢宰第一·內(nèi)宰》)即:凡封邦建國都要設立管理國家社稷之職務,其中所設“內(nèi)宰”之職是輔佐“王后”建立市場、管理市場。具體的如設立管理市場的機構“次”與“敘”,確立統(tǒng)一的度量衡,派專職人員管理市場,以“陰禮”祭祀“市神”等政務活動均與“市政”工作相吻合。由此,有學者認為“市”的最高統(tǒng)領者是“王后”。如“佐后立市者,以后命于北宮后周垣之外立三市,而兼治其市政,與司市為官聯(lián)也?！盵11]235也有學者認為是“王后”與“司市”共管“市政”。認為“王后”是“市”的“總統(tǒng)領”,其意義只是停留在“理論上”[11]235。其實,從制“禮”的哲學理據(jù)與其制定的制度體制看,把“王后”作為“市”的最高統(tǒng)領者,體現(xiàn)的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觀念與“家天下”的王權思想。

按照“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思想,婦女只是管理“寢門之內(nèi)”的事,對于“寢門之外”的事則屬男人管理。“寢門之內(nèi),婦人治其業(yè)焉,上下同之?！?《國語·魯語》)[12]133《周禮》中詳細記載的“王后”一年的分內(nèi)工作是:“中春,詔后帥外、內(nèi)命婦始蠶于北郊,以為祭服。歲終,則會內(nèi)人之稍食,稽其功事,佐后而受獻功者,比其大小與其粗良而賞罰之,會內(nèi)宮之財用。正歲,均其稍食,施其功事,憲禁令于王之北宮,而糾其守。上春,詔王后帥六宮之人而生穜稑之種而獻之于王?！?《周禮·天官冢宰第一·內(nèi)宰》)即“王后”一年的工作主要是負責中春時節(jié)率外命婦、內(nèi)命婦在北郊養(yǎng)蠶、制作祭服。農(nóng)歷年終歲尾時檢查外命婦、內(nèi)命婦所獻布帛質(zhì)量的好壞,以定賞罰,結算宮內(nèi)賬目。正月,對內(nèi)宮分配收入、布置任務。孟春,“王后”率六宮嬪妃挑選谷物的種子獻給國王。由此看來,“王后”無論是因其特殊使命“無暇顧及”市政,還是因其“王后”的身份地位“不屑”打理市政,都顯示“王后”在實際中是不可能“親身”管理“市政”的,“其實市事非后所與也”[11]235,“王后”只不過是“市”的“名譽”上的監(jiān)管者、監(jiān)督者[11]234,而非實際的執(zhí)行人。不過,無論王后對“市”是親自管理還是與司市共同管理,其以“王后”之名“立市”,并管理或監(jiān)督“市政”的用意是明確的。這種用意源于“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觀念。因為“國王”代表“陽”,“王后”代表“陰”,國家也要符合“陰”“陽”之合才能使國家正常運轉(zhuǎn)?！敖橙藸I國”“面朝后市”,表面上是規(guī)定的城池格局之規(guī)劃,而實質(zhì)上體現(xiàn)的是“立朝者,君所以建國也。建國者,必面朝后市,王立朝而后立市。陰陽相成之義?！盵10]358“面朝后市”的“王”建國與“后”立市,遵循的正是陰陽互補這一中國古典哲學的核心觀點。就像孫詒讓所謂:“朝是陽,王立之;市是陰,后立之。獨陽不生,獨陰不成,故云陰陽相成也?！?賈公彥疏)“王”理“朝”、“后”立“市”,“特取陰陽相成之義”[11]235。

其次,“面朝后市”體現(xiàn)了封建帝王的“家天下”的王權理念。有學者從陰陽五行的哲學視角出發(fā),認為“陰陽相成”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二者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平等的共處于事物的統(tǒng)一體中。對于國家的“王”與“后”而言也是如此。所以《周禮》的“面朝后市”規(guī)劃格局是“陰陽相成之義”,而這“陰陽相成之義”反映出“王”的皇權“男性”地位與“后”的皇權“女性”地位平等地共同行使著治理國家的權利。其中的“后市”則體現(xiàn)出古代皇權思想中女性地位對于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的作用,兼有男女平等之意。如侯家駒認為:“立朝與立市,是建國工作最重要的兩件事。立朝是建立政治制度,立市是經(jīng)濟體制(因為還含有度量衡制度),前者為陽,后者為陰。故分由王與后主之。由此可見,經(jīng)濟與政治是同等地被重視,而且有男女平等之意?！盵13]216-217筆者認為,這種對王與后的職責的分工的解釋是可取的,而認為其中包含男女平等之意則有些過分解讀。其實,《周禮》中規(guī)定的“面朝后市”,更多體現(xiàn)的是封建帝王的“家天下”的王權理念。人類進入到奴隸社會即產(chǎn)生了“家天下”的概念,到西周時更是達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地步,把天下所有的土地、財物、臣民都視為君王一家的私產(chǎn)。國即是家,王位可以世代相襲。所以“面朝后市”,是由“王”管理關系到國計的朝政大事,而由“王”最信任且在家庭中地位僅次于“王”的“后”管理關系到民生的“市”,所以,“面朝后市”的規(guī)定與分工,不僅體現(xiàn)的是國家政治與經(jīng)濟的相互佐助,而且蘊含著封建帝王“家天下”的王權理念。這也就是為什么《周禮》的城池規(guī)劃格局中“市”作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區(qū)域緊隨皇宮而設的因由。

再次,“市”作為社會活動的公共場所進一步彰顯了特定的社會效應,體現(xiàn)出“市政”與“城政”及“國政”密切的關聯(lián)性。如平常所說的“招搖過市”(《史記·孔子世家》:“居衛(wèi)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中的“市”亦是繁華鬧市人多之地,在這樣的公開場合招搖以引人注意顯示其威。顯然此“市”便有了昭示公眾的社會效應。在《周禮》中關于“市”的語句出現(xiàn)多處,其意大多是關于市場調(diào)控、賦稅管理、市的設置與城池規(guī)劃的規(guī)定,但有一特例規(guī)定卻是將“市”作為除了商品交易外的其他重要社會活動的公共場所。如:

“凡王之同族有罪,不即市。”——《周禮·秋官司寇第五·小司寇》

“及刑殺,告刑于王,奉而適朝士,加明梏,以適市而刑,殺之。”——《周禮·秋官司寇第五·掌囚》

“凡殺人者踣諸市,肆之三日;刑盜于市;凡罪之麗于法者亦如之。唯王之同族與有爵者,殺之于甸師氏。凡軍旅、田役,斬殺刑戮,亦如之?！薄吨芏Y·秋官司寇第五·掌戮》

這里的“市”雖然也是人多之地、繁華場所、公共場地,但此時有了特定的社會效應的含義,之所以規(guī)定可以在“市”這一人多的繁華場所“行刑”,其社會效應便是昭示世人:違法者有罪,要受到法律的處罰制裁(但王的同族人如有違法可以例外,不到市朝行刑)。從而教育世人遵法守紀,以維護國家與社會的安定。

總之,《周禮》中“市”的設置、“面朝后市”及“司市”對“市”的具體治理等一整套市政理念及規(guī)則表面看只是一套商業(yè)運行、調(diào)控與管理的經(jīng)濟規(guī)則,實際上在深層次上是處理“商業(yè)與城池”“經(jīng)濟與政治”“政治與國家”“國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規(guī)則。它規(guī)定的“人—市—城—國家—社會”的關系,從深層次上體現(xiàn)出古代“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重要理念與規(guī)則。所以,《周禮》中的“市政”不能從單一的經(jīng)濟運行、調(diào)控與管理的角度理解,它包蘊著行政、政治、國家、社會等諸多內(nèi)容?！吨芏Y》之“市政”內(nèi)涵又繼之于《周禮注疏》《太平御覽》《周禮正義》①除前面在“市司”注釋中提到的《周禮注疏》的“市司,司市也,儥賣也。會同、師役必有市者大眾所在,來物以備之”、清代《周禮正義》孫詒讓的“司與師亦通稱,若司市稱市師,亦稱市司是也”外,在宋代的《太平御覽》中也有對“司市”的記載,如“司市,掌市之治教。以量度成賈而征……凡會同、師役,市司帥賈師而從,治其市政,掌其賣儥之事。(儥,買也。會同師旅必市者,大眾所在,來物以備之)”(李昉《太平御覽》卷八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95:3692)等,但主要是對“司市”的經(jīng)濟功能而作的描述記載。等為后人流傳久遠。

三、結 語

由于對傳統(tǒng)的隔膜、近代西方的入侵與西方思潮的涌入,在一些人的印象中好像中國古代沒有市政,中國的市政就是由近代西方傳入的舶來品,認為所謂市政就是城市的規(guī)劃建設與城市的管理,甚至偏狹地把市政與城市的市政公司掛鉤,認為只是城市設施的建設與維護。其實,中國傳統(tǒng)市政源遠流長且有著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連的深廣蘊意?！吨芏Y》中有關市政的論述,不但從經(jīng)濟運行的角度對“置市”“開市”及市場運營管理等方面做了詳細而嚴密的規(guī)定,保證了國家對“市”的宏觀調(diào)控與微觀管理,而且由對市場的設置、調(diào)控與管理,體現(xiàn)出“人—市—城—國家—社會”的關系,從深層次上蘊含著古代“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重要理念與規(guī)則。具體說,“城”的“營造”歸“城制”管理,即“匠人營國”。“市”代表“財富(活力)”,象征“財權”?！笆袌觥笔秦敊喙芸嘏c經(jīng)濟交易的場所?！笆小钡摹斑\行”歸“市制”管理,即“市政治理”。雖然“城”與“市”有著不同的職責與功能,但彼此又相互關聯(lián)。建城是“封邦建國立社稷”的首要任務。建國必造都城,而都城當中必有“市”?！俺恰弊o“市”,“市”養(yǎng)“城”,二者共生共存。而在城池規(guī)劃中采用“面朝后市”格局,其“城池”規(guī)劃與建設思想不僅反映了“市”與“城”既區(qū)別又共生的關系,同時還反映了立國建城中的“人”與“國家”及“社會”的關系?！懊娉笫小钡囊?guī)定與分工,既包蘊著陰陽相成,“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樸素哲學思想,體現(xiàn)了國家政治與經(jīng)濟的相互佐助,也蘊含著封建帝王的“家天下”理念。所以《周禮》中傳統(tǒng)的市政理念除了對市場經(jīng)濟運行的調(diào)控與管理之外,還涵蓋了行政、政治、國家、社會等諸多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