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翻過《三國演義》、聽過三國故事或看過《擊鼓罵曹》戲曲的人,都記得東漢末年那個名叫禰衡的年輕人。此人很有文學才華,在漢魏文學史上有他一席之地,可惜,他死得太早,才26歲就被江夏太守黃祖殺掉,因此,他遺留下來的作品不多。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鸚鵡賦》和其他散佚文字了。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直到曹操制伏呂布、袁紹等強手后,北方初定,又將漢獻帝由洛陽迎來,建都于鄴,改元建安。鄴,位于河北省臨漳縣境內(nèi)。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漸漸有了些氣象。禰衡這位青年才子,從家鄉(xiāng)來到鄴都求發(fā)展,自是潮流驅(qū)使,也是應世謀生之道??上?,步伐稍晚了一些,好差使、好位置,都被捷足先登者搶占了。連文學方面的“建安七子”,除名聲太大的孔融,曹氏父子不得不認可外,其他幾位不是老部屬,就是老朋友,甚至花重金從匈奴贖回的蔡琰,也擠不進行列,更何況新來乍到的禰衡呢。因而,閉門羹吃多了,很有點兒敗興。
范曄在《后漢書》中寫道:“禰衡字正平,平原般(縣)人也。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建安初,來游許下。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刺,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p>
古人所謂的“刺”,就是今天的名片,因為漢代的紙相當金貴,一般人都用木板代替。禰衡刺上的名姓以及自我介紹之類,久而久之,字跡都被磨滅得漶漫不清了,仍無人理會與接受,可見其求見之屢屢碰壁、奔走之重重受挫。“尚氣剛傲”“矯時慢物”的禰衡,總碰釘子,自尊心大受打擊,當然是窩了一肚子火。恰好,孔融給漢獻帝上書推薦禰衡,認為他“淑質(zhì)貞亮,英才卓躒”,并說:“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使衡立朝,必有可觀?!边@樣高的評價,如同及時雨滋潤著禰衡的心田,自然引為知己,視為知音,遂與孔融、楊修這些曹操的反對派,聲氣相通,同仇敵愾。
其實,禰衡明白,孔融給漢獻帝上書未必管用,許都是曹操說了算。雖然一為帝,一為相,但丞相做得了皇帝的主,皇帝卻做不了丞相的主。接下來,漢獻帝就將這份上奏“留中”了。舊中國的皇帝,凡是不想管,管不了,又不能不管的案子,一律留中書省存檔。禰衡很聰明,漢獻帝的“留中”,其實是給孔融一個面子,但到許都來求發(fā)展的這個年輕人,劍走偏鋒,偏要與曹操作對,顯然是聰明過了頭。年輕人最怕感情用事,腦袋一熱,理智和清醒便全扔腦殼后邊,何況孔子二十世孫說了,“使衡立朝,必有可觀”。于是,就有了大庭廣眾之下的“擊鼓罵曹”,把曹操罵得狗血噴頭。
范曄《后漢書》記載:“是時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衡唯善魯國孔融。融亦深愛其才,數(shù)稱述于曹操。操欲見之,而衡素相輕疾,自稱狂病,不肯往,而數(shù)有恣言。操懷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殺之?!币虼耍谎核偷角G州劉表處,劉表深知這是曹操借刀殺人之計,又把他送到江夏黃祖處,結(jié)果,還是因他那“尚氣剛傲”“矯時慢物”的性格,終于掉了腦袋。擊鼓罵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擲的戰(zhàn)斗,從此成為絕唱,這就是知識分子的既勇敢又脆弱、有膽量無謀略的弊病了。
細想禰衡,他來到鄴都,目的本來非常簡單,說好聽些,是求前途,找到一份官職,領(lǐng)到一份俸祿。若能有一份公糧可吃,也就不虛此行,為什么一定要冒殺頭之險,卷入孔融與曹操這等上層人物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去呢?你是個“小巴臘子”呀??啥[衡不這么看,孔融說了:“淑質(zhì)貞亮,英才卓躒。”更何況,年輕人有激情、好沖動、不怕事,別人一拱火,豈有不跳出來之理,可惜,禰衡雖有一騎絕塵的勇氣,而無縝密思考的度量;有拍案而起的架勢,卻無善始善終的謀略,只好以生命為代價,來償還聰明過了頭的莽撞了。
年輕人不識一點水性,輕易不要“弄潮”。江湖水深,風高浪急,斟酌行事,搶先未必賣快,且步且思,晚發(fā)也許先至,淺嘗輒止,等待或能有益。更何況人生路長,秋去春來,錯過這一個花季,還有下一個賞花時刻,青年的資本恰恰是年齡,這是誰也奪不走的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忙什么,慌什么,二十歲后有三十歲,三十歲后有四十歲。禰衡啊,著什么急呢?
選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