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連
1
花芽睡眠比較輕,因為丈夫睡覺打呼嚕,他倆已經分房睡好幾年了。為此丈夫老王抗議多次,說剛到中年就分居,你不怕影響夫妻感情?
花芽總會軟軟地來上一句,是分房,不是分居,老王同志不要混淆概念。
老王不愿在這件事就這么輕易敗下陣來,還會追一句,哪個男人睡覺不打呼嚕,沒聽說人家都分居,就你矯情。
花芽還是保持著一貫的軟口氣,輕笑一聲,是分房,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隨時出現(xiàn)在你身邊,隔壁老王同志。
老王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只好妥協(xié)。經過多次的這樣抗議,收效甚微,老王慢慢也就習慣了這樣分房不分居的生活。
花芽性情柔軟,從不大聲說話,結婚快二十年就沒和老王吵過架。有時候老王憋得想和她吵一架,她總能用一句軟話把丈夫的火憋回去。就分房不分居這件事,老王非常想和花芽大吵一次,但是最終沒吵起來。
老王本以為,分房睡這件事也就這樣了,可是這次他出差回來,晚上,花芽早早地睡在他身邊,依偎在他肩膀上,說話還是一貫的柔聲細語。老王內心還挺得意,女人就不能守著,自己孤單一段時間,就知道想男人了。等倆人把一月幾節(jié)的必修課做完后,又說了好一會兒話,到了睡覺的點,花芽還躺著不動。老王納悶了,以前無論他出差走多長時間,花芽都是完成必修課之后,和他說會兒話,就走了,今兒一點沒有走的意向,太不正常了。
今兒不和我分房睡了?
嗯。
咋忽然和我一起睡?
沒咋,就是想和你一起睡了。
老王樂了:這么說,后半輩子,我不用打光棍了?
啥時候讓你打光棍了?你老婆不是常在你身邊嗎?花芽翻身嘟囔著。
花芽睡著了,老王睡不著了。妻子忽然和他一起睡的事兒,像把一個大大的問號勾在了他的心里一樣,已經分房睡好幾年,抗議多次無效的事情,今天忽然不用抗議就有效了?難道她做下了對不起我的事兒,心里有愧,所以才重新回到我床上了?
睡不著的老王開始在床上烙餅,一會兒花芽就被翻醒了,輕聲問:你不困?有心事?
嗯!有心事,你說我是不是個不正常的男人?你不和我一床睡,天天盼著你過來,你過來和我一起睡了,我卻睡不著了。
你不是不正常,是因為太正常了,才睡不著。你是不是以為我做下什么虧心事了,和你一床睡是來贖罪了?
老王坦率道:嗯,有那個想法。
花芽呲呲笑了:傻老爺兒們兒,你聽不到,那屋窗戶下邊來了一群鴨嗎?鴨子叫起來的聲音比你的呼嚕聲音高多了。
鴨子?哪來的鴨子?
一樓養(yǎng)的。
你這個老文青不是一直有鄉(xiāng)愁嗎,難道你的鄉(xiāng)愁里沒有鴨子?
鄉(xiāng)愁是用來抒發(fā)的,不是用來體驗的。
問清原委,老王一顆心掉進了肚子,呼嚕聲很快響起,花芽聽著老王起伏有序的呼嚕聲,又失眠了。
花芽想,這樣下去,遲早抑郁。
2
鴨子是倆老人養(yǎng)的?;ㄑ渴莻€老文青,老人頭天搬來,她就去串了門,想收集些農村素材,因此老人因何住進小區(qū),花芽可打聽了個清楚。老人原來在農村住,一直以來還保持著古老的小農經濟模式,養(yǎng)幾只羊,喂一群鴨,捎帶一頭豬,一年忙忙碌碌,到了年終殺豬、宰鴨,年的氛圍因此濃烈極了。老人以為這樣的生活會過到他們動彈不了,但是治理空心村的政策改變了老人的生活模式——農村的老房子拆了,政府給了一大筆補貼款,老人可以自主買房居住。老人本來打算住進政府給百姓蓋的安置小區(qū)里,但是住在鎮(zhèn)上的兒子為了方便照顧他們,把老兩口接到了他家,而他家就在花芽樓下。老兩口住進了樓房,以前的牲畜不能飼養(yǎng)了,但老太太舍不得還未養(yǎng)成的那群鴨子,想等到年根再處理,于是這群鴨子就跟隨著倆人進了小區(qū)。
花芽家是一處兩居室的住宅樓,在二樓。當時她想得比較遠,房子不像衣服,一年一換,房子買上就是終身制,等老了,腿腳不利落了,二樓好爬點。這幾年,聽人們抱怨樓層太高爬不動的、樓層太低家里有異味的苦惱時,花芽越發(fā)覺得自己當時買二樓是多么英明的決定??伤闳f算,沒算出有一天她家樓下會來一群鴨?;ㄑ孔〉呐P室向陽,鴨子正好在她的臥室窗戶底。這群鴨子來了后,一點沒有到了陌生環(huán)境的局促感,只要想歌唱,它們隨時引頸,那歌聲在小區(qū)內回蕩、碰撞、翻滾,別說花芽了,整個小區(qū)都能聽到,只是聲音遠近高低各不同。
老人的兒子是個理發(fā)師,有孩子,沒妻子,可能是離婚了。他每天早出晚歸,守著理發(fā)店。現(xiàn)在理發(fā)掙錢,做一個女人發(fā)型好幾百塊錢,花芽曾有那么一刻還生出給他說個媒的想法。小辮是花芽和老王給一樓住戶取的代名詞。之所以不說是外號,是因為他們真不知道整個單元住戶都叫什么名字。住樓房每家每戶挨得那么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人情遠了,以至于,一個樓道住著,卻不知道姓甚名誰。可是,住久了夫妻倆免不了要說點樓里人家的閑話,于是他們夫妻倆便以每家的男主人或者女主人的外貌特征給他們取上了合適的名字,當然這名字僅限于他們夫妻倆知道,所以這不是惡作劇外號,只是為了夫妻交流方便些。把一樓的住戶叫作小辮是因為那理發(fā)師常年頭頂梳個小辮子;小辮對門是一家邢臺人來買的房子,只為夏季來壩上避暑。壩上人對和他們說話口音不一樣的人統(tǒng)稱侉子,所以邢臺人在花芽夫妻倆口中就成了侉子,男人叫侉子,他媳婦就叫侉子女人;花芽家對門住著一個小媳婦,出來進去都帶著濃烈的香水味,她在花芽夫妻倆嘴里就成了香水。香水丈夫是個長途車司機,很少在家?;ㄑ考胰龢悄兄魅搜劬μ貏e大,夫妻倆都在工廠上班,花芽夫妻倆就叫他大眼,他妻子就是大眼媳婦兒;大眼對門男主人臉上汗毛比較多,在花芽夫妻口中,他就成了毛臉,他媳婦兒就是毛臉媳婦兒。毛臉家是整個單元最有錢的一戶,一直做著販運大牲畜的買賣,掙錢不少,媳婦自然每天打扮得喜氣洋洋,應了現(xiàn)在流行的那句話——你負責賺錢養(yǎng)家,我負責貌美如花;花芽家四樓男主人個子比較矮,于是他的名字在花芽夫妻倆口中就成了小個。小個是個出租車司機,常年在鎮(zhèn)十字街路口“釣魚”;小個對門男主人是個胖子,名字自然就是胖子了。胖子做什么工作,一個單元住這么多年,花芽真不知道,聽小道消息說這個男人是“耍大錢”的,每年能贏不少,大伙都說他比毛臉有錢,但花芽不那么認為,她堅信到最后還是毛臉會更有錢。五樓的房子還沒賣出去,所以他們單元一共住了八戶。
鴨子們第一天住到樓下時,花芽首先想到了氣味,以后只要她家一開窗戶,這鴨糞味定會長驅直入,她家肯定滿屋生臭,以后吃飯就著鴨糞味?花芽越想越惡心,她覺得她得和小辮說說:小區(qū)院子是小區(qū)業(yè)主共有的,你圈一片養(yǎng)鴨子不合適吧?但等她遇到小辮時,問出的話居然是鴨子晚上叫不?語調就像一個旅游到此的人,正在欣賞著鴨子,詢問著鴨子的習性。小辮說:不叫吧?花芽憤憤著,話在心里翻滾著:不叫吧?你都不知道叫不叫,就敢往樓下養(yǎng)?但話就像扔出去沒拉繩的手榴彈,沒響。等晚上叫,我再和你算賬?;ㄑ啃睦锢^續(xù)憤怒著,但臉上一點沒表現(xiàn)出來,笑容被陽光照得很燦爛,只說了一句:那你忙乎著,我上班去了。
上班路上,花芽看到了開出租車的小個。小個看來沒“釣到魚”,正在和幾個出租車司機聊大天?;ㄑ糠怕四_步,大聲地咳嗽了一聲,一改往常的低沉嗓音,如同大街上叫賣的商販一樣,高聲扯了一句,今兒這天氣可好的了!一伙司機都聽到了花芽說話,一起轉過頭,眼神各異,只有小個沖著花芽點了點頭,算是和熟人打了招呼,而后幾個司機忽略了花芽的怪異,繼續(xù)聊天去了。看來聊的話題比較勁爆,幾個人笑得前俯后仰?;ㄑ康墓室獯钣?,就像一顆小得不能再小的石子扔進水里,只蕩起了幾紋漣漪。她不甘心,向小個靠近了一些,再一次大喊道,今天又是個好天氣。小個可能意識到花芽是想和他搭訕,扭臉搭了一句:今年冬天確實暖和。
這么暖和的天氣,一樓就應該讓他父母在農村找住房,不該帶著一群鴨子住進小區(qū)。
一樓那人就不是個正常人,不找老婆,天天帶個小伙子出來進去的,誰知道是咋回事?
小伙子?咋回事?
兩個大男人,天天住一個家里,都沒老婆,能正常了?
花芽本來想和小個說說鴨子的事,沒想到帶出這么大個新聞,八卦心理立即被撩撥得火熱:我樓上樓下住著,沒注意到。
哎喲,我的姐喲!小區(qū)里的人都注意到了。
小辮天天帶著個小伙子回家到底干什么的疑問,把花芽心里的那群鴨子趕跑了,她帶著這個疑問,到了單位才想起來,還沒和小個把鴨子的事說清楚呢。下班,又路過十字街,小個可能釣上了魚,不在。
花芽本來想著,先和小個說說,引起他對鴨子的反感。小個和小辮因為小區(qū)停車位的事吵過架,結果小個理虧,沒占上便宜,那小個能不恨小辮?只要挑起小個的憤怒,小個還能讓小辮在樓下養(yǎng)鴨子?就算他住在四樓,鴨子唱起歌來,那分貝,他家聽得一點不比花芽家少。
進了小區(qū)院,走到自家樓下窗前,一聲高亢的叫聲,引得花芽向鴨棚望去。那引頸高歌的哪是鴨子,分明是只大鵝。鵝有狗的本領,會看家護院,看到陌生人,它就要伸長脖子大叫,以示威風。如今大鵝到了小區(qū)院里,人來人往,它這一天肯定叫得很累?;ㄑ棵蛑?,斜睨著棚里的大鵝,彎腰撿了塊兒小石頭,扔進棚里。大鵝見有人想襲擊它,翅膀奓開,脖子挺直,叫得更兇了。一樓的老太太從窗戶口探出頭呵斥大鵝,意思讓它少叫幾聲,然后和花芽笑著說:他大姐,你別害怕,圈著它出不來。
花芽內心獨白著:我不怕它,我恨它,如果晚上這么叫,我還睡不睡覺了?
沒事兒,阿姨!這鵝還真挺厲害的?;ㄑ孔旖菑潖澋模捓飵еσ?。
一根雞尾巴毛從花芽眼前飄過,羽毛在陽光下泛著彩虹般的顏色,慢悠悠地落在了花芽腳下。一群鴨子加一只鵝咋會有公雞的羽毛?花芽納悶著。
老太太還在炫耀著她家大鵝看門的本領,可不,在家時,陌生人是進不了院子的,鹐得人也可疼了。
花芽下意識躲遠了些,沖著老太太伸頭的窗口,也沖著大鵝干笑著。那根羽毛被風吹動著翻了一下身,靠在了花芽的鞋幫上?;ㄑ亢莺莸靥吡艘幌拢胱屵@根羽毛離她遠點。受風的羽毛飄了起來,飛了一會兒,扭捏了幾下,不偏不歪地落在了花芽頭發(fā)上?;ㄑ肯癖晃米右Я艘粯樱焖俚財]著羽毛,心里憤罵,一群鴨子欺負我,我一時沒轍,難道還能讓一根羽毛也欺負了?花芽撿起那根羽毛,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用力搓了搓,快步離開了鴨棚。
一晚上,鴨子和鵝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地談著心說著話,這下可苦了花芽,只得離開主臥,到了老王的臥室,好歹離鴨子們遠了些。關上門,確實聽不見鴨子們的嘀咕聲了,但是花芽有認床的毛病,都好幾年不在這個床上睡了,她還是睡不著,打開手機看了兩集電視劇,數(shù)了兩千多只羊才睡著?;ㄑ繅粢娝帕艘蝗壶喿?,鴨子們嘎嘎地叫著,聲音很歡快,忽然鴨群里有公雞打鳴的聲音,花芽就驅趕鴨子,看看鴨群里是不是有公雞,但是無論她怎么趕,就是趕不完,鴨子越趕越多。公雞打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花芽狂躁了,生氣了,忽然醒了。天還沒亮,屋里很黑,公雞打鳴的聲音穿透了墻壁,清晰地調戲著她的耳朵。難道鴨群里還有公雞?花芽恍然大悟,彩虹顏色羽毛的出處,原來在這。
3
老王說:小區(qū)本就不能養(yǎng)鴨子,何況還養(yǎng)在咱家樓下,明天我和小辮說說,讓他把鴨子弄走。
花芽說:又不是吵咱一家,小個不是和小辮吵過架嗎?他一定不會任由鴨子在樓下的。
鴨子吵到咱家的生活,咱就去說,至于別人說不說那是別人的事兒。
咱們去得罪人,大家清靜?你先別著急,再等幾天,我想總有人去說的。再說,我上次去小辮那兒做頭發(fā),人家還少和我要了二十塊錢呢!
二十塊錢就把你收買了?哈哈!好好,依著你。反正這樣對我來說正好,晚上不用再打光棍了。我見沙發(fā)上有根公雞羽毛很好看,哪來的?
我撿回來的,本打算拿回來燒掉,結果怕燒著屋里煙味太大。
燒雞毛?要干啥?
沒啥。解解恨。
鴨子、大鵝還有公雞繼續(xù)和大家做著鄰居。公雞很盡職,晨曦剛起,它就長三聲短兩聲地叫,而鴨子雖然不大聲叫,但數(shù)量多,并且它們知心話也多,就那么嘰嘰嘎嘎說一天,大鵝很威武,花芽覺得大鵝的叫聲都快趕上毛驢叫的聲音了,高亢嘹亮,無論在家里的哪個地方,都能清晰地聽到。
這天上班花芽終于又遇到了小個,她急匆匆地趕到小個的身邊,像老鷹發(fā)現(xiàn)了兔子一樣。
好幾天沒看到你,我以為你出門了呢?
哦,樓下雞鴨鵝吵得厲害,我搬我媽家住一段時間,等它們走了,我再回去。
啊……哦……好辦法,你咋不和他們說說讓他們把鴨群弄走?
我反正有地方住,誰沒地方住讓誰去說唄。
小個的話使花芽像餓了很久,卻喝到了一口熱湯,嘴里頓時被燙起了熱泡,她唏噓地離開小個,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小個那兒碰了個軟拳頭,是花芽沒想到的,弄得她心里很堵。既然小個指不上了,只能換個目標。換誰呢?侉子常不在,不能算目標,香水一個年輕女人,缺少潑辣,肯定趕不走,大眼?大眼夫妻倆白班夜班倒,那大鵝白天不斷鳴叫的聲音,他們一定也煩透了。可是大眼夫妻上班常不在家,想要和他們說,還得專門去家里。
花芽這么計劃著,心里寬敞了些。她繼續(xù)計劃著,大眼不行還有毛臉,毛臉媳婦兒剛生了二胎,孩子和產婦能受得了鴨叫雞鳴的?還有胖子,耍大錢的人都是混社會的,他就能任由小辮把鴨子養(yǎng)在樓下?
花芽越想越心里越敞亮,她決定晚上先去大眼家串個門。
4
花芽住的小區(qū)雖然不大,但到了晚上家家燈光透著溫暖,使回家的人加快了腳步。以前在農村住著時,花芽喜歡看煙囪里冒出的炊煙,炊煙象征著“溫”和“飽”,象征著人氣,畫家們畫農村景色時,一定會畫幾縷炊煙,炊煙的美無聲無息,卻像拂塵一樣拂過每一個農家孩子的心,使心純凈而溫暖。
花芽看到自家窗口溢出的燈光,心里自然很溫暖。老王在家,會早早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因為花芽說喜歡家里燈光輝煌的溫暖。
老王已經做好了飯,還挺豐盛。
花芽洗手后,笑盈盈地坐在餐桌前,抬頭看著老王說:我嫁了個好丈夫,有福。
又給我點眼藥,快吃飯吧。老王也笑盈盈的。
夫妻倆一邊吃飯一邊開始聊鴨子。自從樓下住了一群鴨,花芽覺得夫妻倆的溝通多了起來。以前下班后就吃飯,吃完飯基本上就是人手一部手機,玩困了各回各屋。
小個搬回娘家住了。
一個大男人也住娘家?
他說怕鴨子吵,所以回去住一段。
哦!這倒也是個不得罪人的辦法,就怕明天他媽樓下也養(yǎng)了一群鴨,他往哪兒去?
哪有那么巧?
在占便宜這件事上,人都有效仿心理。
吃完飯,我去大眼家串個門兒,我見他家燈也亮著。
串門兒?住進樓房這么多年,沒見你串過門兒,今兒咋想起串門兒了?
和他說說鴨子的事兒,他就不嫌吵?
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咱干脆找小辮去說多省事兒!何必繞那么大彎子?
大家的事兒,干嗎咱們去說?你不許去找??!
老王沒和花芽繼續(xù)爭論,他知道花芽雖然性子柔軟,但是她語言組織能力極強,只要她認為不對的事兒,她的思維和語言強大到能趕上律師。
敲門聲響起,老王看著花芽,一臉疑問,家里很少有人來串門兒,這個點兒會是誰?
花芽沖著門點了一下頭,老王走過去打開。是大眼夫妻倆。
大眼夫妻倆忽然來串門,花芽很意外,急忙站起來迎接:呀!是你們兩口子,稀客。住一個單元這么長時間,這是第一次到我家吧?快坐快坐。不用換鞋,不用不用。
大眼夫妻倆非要換鞋,說是家里太干凈了,怎么可以不換鞋就進屋呢!換好鞋,沏好茶,四個人坐定后,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兒孩子們的事情。大眼媳婦說:一直沒來過姐家,見你陽臺上養(yǎng)了不少花,今兒趁機參觀一下。
陽臺花是花芽的最愛,平時就愛給花花們拍照,然后微信發(fā)朋友圈顯擺,獲得幾個贊都要和老王分享,現(xiàn)在有人登門看花,花芽熱情一下被激了起來。帶著大眼媳婦兒進了臥室。大眼則瞪著一雙大眼睛,和老王聊起了轎車的信息。
陽臺上的花被花芽打理得開花的怒放嬌艷,不開花的青翠欲滴,確實成了家里一景。大眼媳婦眼睛雖然沒有丈夫的大,但此時也瞪大眼睛,賞著花,發(fā)出了嘖嘖的聲音。花芽得意地笑著,有人夸她的花養(yǎng)得好,就像夸她教育的孩子好一樣,令她驕傲不已。
花芽臉漲得粉紅,語氣比平時高了一些,眼睛彎得像月牙一樣,說:姐就這點愛好,孩子在外地讀書,我下班沒事兒干,也就弄弄這些花。文人把這叫作閑情逸致,用咱們土話說就是閑著沒事干。
姐,你家打理得這么溫馨干凈,可這樓下養(yǎng)了一群鴨全給破壞掉了。我們住在四樓還好點,加上我倆上班不常在家,你咋不和一樓說說,讓他把鴨子弄走,這可是等于就養(yǎng)在你家窗前了。
大眼媳婦忽然提出鴨子的事,花芽有點猝不及防,她這才明白,大眼夫妻倆今日登門不是來看花的,是來說鴨子的。本來她把說辭都準備好了,就等收拾完碗筷上大眼家去說,結果卻讓大眼媳婦兒搶了她的臺詞。
花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說話的語氣也恢復成了一貫的柔和:這種事兒,也得靠自覺,也確實該和他說說,不單單是鴨子,還有雞和鵝。
是啊是啊,我們天天下夜班回來,那鵝吵得根本睡不上一個整覺。我說去和他說說,我們家的……大眼媳婦兒的話猛然剎住,她慌亂地看了一眼客廳,嘴動了動,最后抿緊了,離開臥室,沖著大眼說:走吧!
大眼的一雙大眼睛沖著媳婦兒瞇了一下,略顯尷尬地和花芽笑了一下,沒等他媳婦兒就出了花芽家的門,大眼媳婦急忙尾隨?;ㄑ考傺b送出去后關上了門,等樓道里沒了腳步聲,她輕輕地開門虛掩上,然后像貓走路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大眼家門口,耳朵貼在了門上,大眼夫妻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本來以為女人們說這個話更簡單隨意,沒想到你比豬還笨,一句話就把我們的意圖全暴露了。二樓那女人多精明,能聽不出咱們忽然去串門兒是干啥?
我是嘴快,說話不過腦子,不過我就是不說,就憑二樓女人也能看出我們去串門兒是什么意圖。
花芽又無聲無息地回了家。老王眼神怪怪地審視她,良久伸出大拇指說:偵探!
5
花芽沒想到,有一天小辮家的公雞會消失。公雞消失了一天她才知道,還是對門的香水在樓道里看見她時一臉神秘地說:姐,公雞丟了?
啥?花芽腦子像是擰了結,轉不過彎兒來。
你今天早晨沒聽見公雞叫吧?
花芽想了想,好像是沒聽到。這幾天她睡覺比較沉,為此老王逗了她好幾次,還是和老公睡在一起踏實吧?以后樓下的雞鴨鵝走了,你也別去那屋睡了。
這下早晨終于可以睡個懶覺了。香水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花芽說。
花芽終于接上了香水的話:你沒和一樓說說,雞鴨鵝太吵的事兒?
開始我也想說來著,后來想想,一樓父母要是因為養(yǎng)不了雞鴨鵝而搬走,一樓一到冬天就在理發(fā)店住,房子不就閑置下來了,閑置了肯定就辦停暖了。暖氣公司的人說樓上樓下的鄰居辦停暖,會影響到我家的溫度,所以我就沒去說。
花芽哦了一聲,內心羨慕和感嘆著香水的坦率。
但是雞鴨鵝確實吵得厲害,我準備一樓交完供暖費,就去和他說。香水繼續(xù)著自己的坦率。姐,我一朋友在供暖公司上班,我已經告訴她一樓交了暖氣費就告我,你猜一樓叫什么?香水的笑里藏著狡黠。
叫什么?
叫茍不理。草字頭茍。居然有姓茍的。哈哈……香水的笑順著樓道繞著彎兒,撞著墻。
花芽附和著干笑,生怕小辮正好回來聽到她倆的談話。小辮叫茍不理,花芽內心確實也感到夠可笑的。但她不習慣想笑時就大笑,想哭時就大哭,所以只是干笑了幾聲,和香水告了別。
家里有點冷,一定是老王又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這也是花芽不愿意和老王睡在一起的原因。她怕冷,老王怕熱。她說老王像宋丹丹演的白云一樣是在火堆邊出生的。老王說這是因為我身體好。老王確實身體好,都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夫妻生活的需求還特別旺盛,這也是花芽不愿意和老王睡在一起的原因。這幾天,和老王睡在一起,除了推說腰疼、頭疼、肚子疼,還是沒少讓老王折騰。
陽臺上的花像是缺了水,葉子發(fā)白,花打蔫兒,可是花芽不想澆,養(yǎng)這么多年花,第一次覺得澆花是個麻煩事。
老王推門而入,見一向勤快的花芽大白天破天荒地在床上躺著。
又腰疼、頭疼、肚子疼了?老王趁機調侃花芽。
花芽一下來了精神,猛地從床上坐起,用吵架一樣的大嗓門喊著: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
是啊,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老王的笑擠進眉眼。
花芽重新把自己摔在床上,心里跑過無數(shù)輛馬車,亂糟糟的。
6
清晨,晨曦剛起,天空像病人的面孔,蒼白里帶著灰,同樣灰白的薄霧縈繞在山尖,像是神仙老兒剛睡醒打呵欠哈出的那一口氣。
花芽迷迷糊糊中聽到樓下有人高聲說著什么。拿起手機看時間,居然和公雞打鳴的時間是一個時刻。花芽趴窗戶口一看,原來是小辮老媽媽在樓下高聲自言自語,仔細一聽,居然是二人臺呱嘴《王婆罵雞》:
后生偷吃了我的雞
找不下個媳婦就坑死個你
愛死你想死你
找個媳婦不和你睡
一到黑夜就生氣
前炕推到后炕里
后坑蹬到你炕頭起
蹬的推的更生氣
反正不和你孫子睡
氣你個孫子
哼嗤嗤哼哼嗤嗤哼
后半夜還得挖炕皮
坑死你
再來偷吃老娘的蘆花大公雞
……
花芽聽老太太能說這么長的臺詞,不由羨慕老太太記性好。不但記性好,關鍵嗓門也好,就這么反反復復在樓下喊了二十分鐘,音質一點沒變。估計整棟樓的居民都被喊醒得差不多了,老太太才回了家。
花芽真想趴窗口和老太太喊一句,您老歇歇吧,公雞都沒您老這好嗓門呀!但整棟樓,都靜悄悄的,花芽也選擇了靜悄悄。
日子在鴨和鵝的吼唱陪伴下繼續(xù)著,當然,整棟樓,每天早晨還得聽二十分鐘小辮媽媽的二人臺呱嘴,每天都是《王婆罵雞》,只是詞不一樣,今天罵后生,明天罵姑娘,后天罵老頭,大后天罵老太太,反正每天只反反復復罵一種人,聽了十多天,自認記性不好的花芽把詞都快記熟了。花芽努力把老太太制造的噪聲當藝術欣賞,最后居然也品出了一些味兒。老王受不了,要去找老太太,讓她每天早晨安靜些?;ㄑ坎蛔屓?,還是那句話,人家能受得了,咱們就能受得了。明兒老太太要來咱家理論耍賴,你不是惹麻煩?老王再一次妥協(xié),沒辦法,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花芽拿主意,老王以妥協(xié)兩字為標準即可。
這天早晨,樓下安安靜靜,既聽不到鴨鵝的聊天聲,也聽不到老太太的呱嘴音。聽到的卻是花芽家的門被敲得山響?;ㄑ看蜷_門見是小辮。
小辮的小辮子歪在一邊,像是霜打的豆角一樣。他眼睛猩紅,像是一夜沒睡覺似的,杵在花芽門前,聲音沒出來,唾沫星子已經飛到了花芽的臉上。
姐,樓上樓下住著,你不至于這么狠吧。前幾天偷吃只雞我沒找你,現(xiàn)在你把整群鴨都偷走,你真夠絕的。你嫌雞鴨鵝吵,你說話呀,我立馬拉走,可是你沒說,我以為你不怕吵,結果你玩這種陰招。咱們都是有子女的人,做多損事,會有報應的。
你慢點說,慢點說,我偷吃你家的雞?我偷了你家的鴨子?兄弟,你弄錯了吧?
錯?沒有證據(jù),我能冤枉你?前幾天我見你外套上粘了根雞毛,正好是我家公雞丟了的第二天。沒偷我家公雞你身上怎么會有我家公雞的羽毛?大街上,我只是沒當面戳破你,給你留了面子,沒想到你跟我玩兒這么狠的,整窩端了。大姐,做賊做得干凈點,你倒好,戴著根雞毛滿大街招搖。我媽還打算年根宰了鴨給你家送一只,呸!喂了狗也比給你強。小辮的嘴在唾沫星子的籠罩下上下碰撞著,如帶壓力的噴壺。
花芽承受著噴壺噴過來的水分,臉漲得通紅:我……我……花芽一向麻溜的嘴結巴起來。我只是喜歡那根羽毛好看的顏色,撿了一根回家,放在了沙發(fā)上。不知道啥時候掛身上了。她說著話向家里挪了挪,指了指沙發(fā):后來我在沙發(fā)上找不到那根羽毛了。
花芽的話顯然沒有說服力,小辮的噴壺繼續(xù)噴著:喜歡雞毛?你跟我裝什么大尾巴狼呢!我看你是喜歡雞肉吧?
老王走了過來,忙和小辮解釋:你姐睡眠不好,是嫌雞鴨鵝吵,但是她絕不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下作事。
香水應該是聽見了吵吵聲,門開了一點,探出頭看著小辮不說話,只是抿嘴笑著,有點高深莫測;三樓、四樓的大眼、毛臉,不知道是不在家,還是在家不愿出來,反正沒出來。胖子經常不在家,也許現(xiàn)在也不在家。
小辮接住了老王的話,搶白著:我就知道你嫌吵,嫌吵你說呀,我就沒見過你這么虛偽的女人,你偷偷往鴨棚里扔石頭,以為我不知道?
我沒有,我沒有,你冤枉我了?;ㄑ枯^好的語言組織能力,此時像摔碎的瓷器,怎么也拼湊不起來了,只是手不斷地擺動,加強著語氣,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還沒有,單元里好幾個人和我說,你和她們說雞鴨鵝的事。小辮說這話時,香水那屋的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老王怒了:你這小伙子,怎么話越說越難聽了。我們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不是我們,不是我們,你咋平白無故地冤枉人呢?你再這樣無憑無據(jù)地瞎說,小心我告你誹謗。
隨便你告,丟了雞鴨鵝,我老娘已經急病了,要是嚴重了,我就抬到你家,死在你家。
隨便你,我們清清白白,半夜不怕鬼敲門。
小辮甩臉走了。頭頂?shù)男∞p子一搖三晃,像是也很憤怒一般。
花芽仰臉看著老王,含著淚問:咋辦呀?
沒事,天塌下來,有我。老王摟著花芽的肩膀,花芽靠在他的肩上淚珠滾了下來。
晚上,倚靠在床頭,花芽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對雞鴨鵝實行一鍋端的到底是胖子還是毛臉?或者還另有其人?
老王拍拍花芽說:別瞎想了,反正咱沒做那下作事,實在不行報警調查,還不能還咱清白了?
第二天花芽剛下樓,就遇到了從不在壩上過冬的侉子。沒等花芽開口,侉子先開了口:沒有雞鴨鵝的吵擾,晚上睡得好不?你怎么知道雞鴨鵝的吵擾?難道你不是昨天回來的?花芽的思維在跳躍。侉子沒回答,只是一臉神秘地笑了笑,走了。
初冬的風帶著清冷拂過花芽的臉,花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望著曾經圈鴨群的地方,陷入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