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冰
大偉常常想象,他死去之后,自己面露憂傷地站在他的棺槨前,流淚又竊喜。日子一天天過去,靠著想象,大偉報復他了很多年。
大偉長大的那個小城,有著“其實一條街,其實一座樓”的說法,在明白了“其實”不是“七十”之后,足以想見小城有多小了。一條街指的是市政府廣場前,橫貫小城東西的那條兩旁栽著碗口粗細柳樹的主干路;一座樓是指外墻上爬滿藤蔓的市政府辦公二層小樓。大偉剛一懂事,就自己走那條馬路。柏油馬路在夏季烈日炙烤下,冒著漆黑稀軟的瀝青。大偉踩在上面,每一腳,都像踩在了棉花上。大偉深深吸氣,瀝青焦煳的味道讓大偉迷醉。鞋底沾滿瀝青的大偉,走起路來,暈暈乎乎,直到拐上離家很近的胡同口,腳下變成了硬土和碎石,大偉才從云端跌落。
他倆一前一后走在小城唯一的馬路上。太陽白熾熾地懸在天空,柳樹枝條低垂。那天的柏油馬路上,是否也冒著軟稀漆黑的瀝青?大偉不知道,大偉常聽他們說起他倆那天的對話。
熱嗎?他問。
還行。她說。
路旁一個賣冰棍兒的老太太,搖著蒲扇,坐在街角。
買兩根冰棍。他說。老太太應聲打開涂著白色油漆的冰棍箱子,翻開里面的薄棉被,露出一層塑料布,打開,拿出兩根冒著絲絲寒氣的冰棍兒。
白糖冰棍兒,可甜了!小伙子。老太太邊說邊把冰棍遞到他倆手上。她咬了一口,嗯,甜!
很多年后,他倆不吵架時,她會說,一個冰棍換個媳婦,便宜死你了;吵架時,她又說,當時舌頭都讓冰棍黏出了血。大偉聽著這些話長大。在大偉印象里,她好像特別計較當年的那根冰棍兒,仿佛和她結(jié)婚的是冰棍兒,不是他。
大偉生活的那個小城小到?jīng)]個像樣的商店,很多東西都得是大人到外地出差才能買到。他經(jīng)常出差,買回了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妹妹的第一件起肩帶飄帶的襯衫是他買的;大偉的冰鞋是他買的;她的裙子也是他買的。裙子是“高麗布”的材質(zhì),風一吹,裙擺在大腿上不停抖動,看著有真絲的風采。一下班,她就拿起熨斗熨一遍裙子,然后像旗幟一樣掛在衣架上,第二天上班再穿。童年時光冗長,想起來,零零匝匝。在一次作文中,大偉寫道,我的爸媽很相愛。
六十歲那年,他被查出了胰腺癌。
剛拿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大偉心里突然閃過剎那竊喜,很隱蔽,卻著實嚇了大偉一跳。就像小時候他給大偉買的那些小人書中講的,壞人得受到懲罰。在大偉心里,他是壞人,而且,壞了很久。他可能想象不到大偉到底有多恨他,不過,他對大偉也要求不多,就拿住院陪護這件事,晚上大偉陪護時,他會整宿整宿忍著各種難受,咬緊牙關不去打擾大偉。輪到大偉妹妹陪護時,一個晚上得翻來覆去折騰好幾回。妹妹覺大,睡得沉,他就用礦泉水瓶捅醒她。
一股粥香,大偉空置了一晚上的胃痙攣起來。還在半睡狀態(tài)下的大偉,試著在狹窄的行軍床上翻個身,行軍床吱吱呀呀發(fā)出一連串的怪叫,對于身高一米八的大偉,床小了點。米粥的香味灌進大偉的鼻孔,大偉睡意全無。大偉用手把住他的病床床沿,像體操運動員一樣,較緊臂力,拉起自己。
大偉坐起身,捋著頭發(fā),抻長脖子,頸椎骨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響。窩了一宿,脖子要斷了。來得挺早啊。大偉沒好氣地對著在病床旁忙來忙去的女人拋出一句。嗯,醒了?要不……要不你再睡會兒。女人試探地說。睡啥了。大偉翻身起床,行軍床吱吱嘎嘎,透著不悅。大偉卷起病房窗簾,陽光直射進病房,大偉瞇起眼睛。她有六十歲了吧,頭發(fā)白了一多半了。大偉想。她攪動羹匙,碗里發(fā)出讓大偉頭皮發(fā)麻的羹匙刮擦碗底的聲響,大偉立刻煩躁起來。你也喝點粥?她再次試探地問了大偉一句。不喝。大偉想都沒想就回絕了。她沒再堅持,轉(zhuǎn)過頭,對著病床上的他輕聲說,喝點粥吧。他聽話地側(cè)過頭,張開嘴,配合著她手中的羹匙。大偉使勁直了直身體,消減著心頭涌上的不悅。六十歲的女人了,額頭、眼角已然堆起皺紋,但精氣神是不差的,算得上氣質(zhì)型老太太了。大偉瞥了她一眼,她并沒有因為大偉的冷淡,顯露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相反,像沒事人一樣,該干啥干啥。真好意思??!服了!大偉氣咻咻地想,彈起身,摔門走出病房。
每天早晨,她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他的病房。大偉妹妹像盼救星一樣盼著她。大偉不同,大偉沒辦法讓自己接受她。盡管,她真的很有用。照顧癌癥患者是個辛苦活兒,一家人倒著班看護。白天,她在病房里一直忙活,到了晚上,才回到醫(yī)院附近的賓館睡覺。
初冬時節(jié),醫(yī)院甬道間落滿薄雪,枝頭幾片枯黃葉子搖搖欲墜。過往行人凍得嘶嘶哈哈,貓腰、抄手,行色匆匆。記得他剛住院那會兒,外面還有些綠色,轉(zhuǎn)眼,樹葉枯了。
大偉心事重重地走出醫(yī)院大門,在街道拐角處買了份卷餅,剛咬幾口,電話鈴聲響了。
你家人是怎么回事?今天做骨髓穿刺,咋不留人!電話那頭,劉穎劈頭一頓埋怨,就我媽一個人怎么行?大偉剛想發(fā)作,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妹妹前晚讓他折騰得跟個死魚似的,直翻白眼,今天是指不上了。自己剛陪了一宿,脖子窩得快斷了,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陪他做檢查了。
穎妹,你就心疼一下哥吧,大偉戲謔著說,我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一口飯呢!
你們這家人真夠奇葩的,他是你們爹,不用我提醒吧!趕緊過來。劉穎怒氣沖沖地摔斷電話。
大偉可以想象電話那頭劉穎怒不可遏的樣子。她從來不對大偉兇,劉穎不同,見到大偉,不是白眼就是指責。大偉狠咬了幾口卷餅,轉(zhuǎn)身往醫(yī)院走去。
他住院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大偉最初剎那間的小竊喜早就沒了。癌癥這個東西像瘟疫,一旦被宣判,就會眼見著一個人枯萎。大偉和妹妹晝夜輪流在醫(yī)院陪護,身體勞累,精神緊張,幾近崩潰。記不清她是哪天來的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通知任何人,也沒征求過誰的意見,在他住進北京腫瘤醫(yī)院不久后,她一個人從梅河趕了過來。她在醫(yī)院附近的賓館住下,每天早上準時到醫(yī)院照顧他。她肯定感受到了大偉一家人的反感和抵觸,盡管如此,她還是每天按時進出他的病房。大偉非常反感,也可以說,大偉全家都反感,除了病床上的他。
五年前,大偉婚禮前兩天,他帶著她走進了大偉的新房。
你叫喬姨,他這樣介紹,讓你喬姨過來看看,典禮前還有什么需要準備的,別落了啥。她笑著上上下下打量著大偉和大偉媳婦,說,大偉有福氣!新媳婦長得多好看啊。大偉心里犯嘀咕,哪來這么個喬姨,還一口一個“大偉”叫著,莫名其妙的親切感讓大偉覺著別扭。這些年沒聽家里誰提起過還有這么個喬姨,在自己結(jié)婚的重要日子里,突然就出現(xiàn)了。盡管如此,大偉還是熱情地陪著他和她參觀了新房,禮貌地聽取了他們的建議。挨屋轉(zhuǎn)了一圈后,他和她并肩坐進沙發(fā),對面椅子上的大偉突然發(fā)現(xiàn),向來寡淡無趣的他,在這個喬姨面前,笑得舒展、愜意。尤其是他倆對望時的眼神,大偉看了,心里不舒服。
病房門敞開著,醫(yī)生、護士圍著他的病床。沒等大偉走進病房,劉穎的喊聲先到了,趕緊過來抱你爸,趕緊的。大偉不滿地瞥了一眼病床邊上的劉穎,心想,你就少說幾句吧!大偉走到病床前,看情形,也確實挺難為她們母女的,盡管他已經(jīng)很瘦了,她倆也抱不動。大偉俯下身,把手伸進他的枕頭,探肩去抱他。低下頭的一瞬間,父子倆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兩人約好了似的,迅速把各自的眼光扯向一旁,努力回避著對方的眼神。他像件衣服似的,輕飄飄地掛在大偉的胳膊上,原本人高馬大的他,幾個月下來,輕了很多!大偉心頭一震,緩緩把他放到檢查床上,蓋好被,幫著護士推他出去。
劉穎大高個,大臉盤,扎了一個細細的馬尾,清湯寡水。六十多歲的她看著倒比劉穎更有女人味。劉穎翹著大長腿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說,媽,咱還是回去吧,你這都伺候多長時間了,還有完沒完??!大偉背對著她們,假裝沒聽見。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她口氣嚴厲地說。照顧病號不說,你還自己花錢租賓館、吃飯,你傻了,媽。劉穎不滿地小聲嘟囔著。大偉知道,劉穎對母親來醫(yī)院陪護這件事情緒很大,說實話,大偉的情緒更大,要不是因為病床上的他,大家就不會如此尷尬、別扭地糾纏在一起。大偉看了眼病床上的他,他更瘦了,被子下的身體像被抽干了水分的稗子,越來越干癟。大偉嘆了口氣,心想,是你們自己愿意來的,又不是我請的。說實話,大偉不是個不講究的人,要不是因為這里面的特殊關系,大偉準會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畢竟人家是來照顧自己父親的,客氣是應該的。大偉就是反感,從他帶著她走進大偉新房那天開始,對這個喬姨,大偉就特別反感。
婚禮那天很熱鬧,酒桌上推杯換盞,說的都是些祝福話。她穿得挺隆重,靜靜地坐在他旁邊。頭戴“媳婦花”的大偉媽,坐在另一旁。新郎新娘挨桌敬酒,大偉不時拿眼角掃看他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好孩子,祝你們早生貴子!她叫大偉“好孩子”,大偉更別扭了。大偉媽樂呵呵地招呼著客人,沒看出什么異樣。大偉想,可能是自己敏感了吧?;槎Y真累人,大偉好多天才反過勁兒來。
三姑來了啊!大偉熱情地拉過一把椅子,遞給剛走進病房的中年女人。三姑,您坐。大偉說。三姑心疼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親哥哥,轉(zhuǎn)過身,偷偷抹眼淚。他勉強抬起手臂,在空中劃拉一下,算是和三姑打招呼了。給你三姑拿水喝,大偉媽眼睛瞄著喬姨,沖著大偉說。她趕忙哈腰從病床底下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了大偉三姑。病房里,大偉媽和大偉三姑圍坐在他身邊,她坐在臨近的病床上,盯著他的點滴瓶。病床上的他難受地抻了下手臂,她趕忙上前整理交叉在一起的點滴瓶針管。大偉媽垂著眼瞼,手里的礦泉水瓶穩(wěn)穩(wěn)地墩在病床頭的桌子上,大半瓶礦泉水晃蕩起來。她立刻站起身,搓著雙手,看著大偉媽,又看向坐在病床另一側(cè)的大偉。大偉佯裝沒看見,大偉三姑說話了,今天還有幾個吊瓶啊?快扎完了吧。還有兩支胰酶抑制劑沒點呢。她說。喬姐你也坐,別光站著。大偉三姑欠了下身子,說。大偉三姑大老遠來的,中午你陪她吃飯吧。大偉媽風輕云淡地對喬姨說。
大偉和大偉媽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大偉媽目不斜視地走在前面,背影里較著勁兒。大偉媽嘴上沒說什么,大偉知道媽媽心里不痛快。他病成這樣了,他們吵不了架了,換作從前,他們一定打得不可開交。醫(yī)院里確實需要人,她也起了很大作用。每天喂水、喂飯、扎針、換藥,她做了很多。很多招待親戚朋友的事,大偉媽也賭氣地安排給她。同病房的患者和家屬都以為她是大偉家雇來的保姆,大偉一家人也不做解釋,由著她忙里忙外。
你們家白天就不能再安排個人嗎!我媽血壓高,心臟也不好,這樣熬不住啊!從梅河趕過來的她的女兒,剛見到大偉,就發(fā)牢騷。大偉上下打量著劉穎,心想,長得夠壯實的啊。熬不住你們就回去唄!大偉輕描淡寫地說。她沒有回去,劉穎也留了下來。
她來了之后,大偉媽來醫(yī)院的次數(shù)少了,就是來,也專挑在大偉陪護的時間段里來。每次過來,大偉媽都默不作聲地坐在他的病床邊,他閉著眼睛,很少說話。時間尷尬地流逝,好一會兒,大偉媽給他掖了掖被角,嘆著氣,走了。
你趕緊回家,咱媽出事了。大偉結(jié)婚不久,一天下午,大偉妹妹火燒火燎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咱媽出事了……大偉有點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妹妹幾乎吼了起來,咱媽說她瘋了……
大偉氣喘吁吁跑回家,家里地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只褐色的拉桿箱搬了出來,這又是要離婚了?大偉心想。大偉媽眼睛腫得老高,哭著收拾行李。丟人??!丟人……看見大偉,大偉媽委屈得像個孩子。年過五十的他又要離婚!從小到大,他們倆不止一次地要離婚,大偉媽也不止一次地搬出那只褐色拉桿箱,隨時準備離家出走,最后又不止一次地不了了之。大偉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想離婚。媽媽是個醫(yī)生,體體面面的一個人,為啥總是被他嫌棄?大偉自然是站在媽媽的立場上,大偉清楚,媽媽不想離婚。大偉和妹妹從小就怕爸媽吵架,害怕他們離婚,那個年代,誰家的爸媽離婚了,這家的孩子就像棄兒一樣,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頭。大偉和妹妹特別害怕媽媽哭著搬出那只拉桿箱,平時放在衣柜頂上的褐色拉桿箱,像是個宣告家庭解體的符號,成了大偉和妹妹的心頭痛。擔驚受怕了這么多年,他們的婚姻終于堅持到了大偉結(jié)婚成家。按說他們也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他居然還想著離婚,大偉不由得憤懣起來。
媽,你別哭,他想離婚就離啊!還有我呢!大偉安慰著媽媽,他再胡鬧,我就不認他這個爹。大偉說著狠話。小的時候,爸媽一要離婚,大偉就害怕,天塌下來一樣的絕望,他們每次吵架,大偉和妹妹都躲在房門后,偷著流眼淚。
你想好了,非得和我媽離婚的話,咱們就斷絕父子關系。大偉不留余地地對他說。妹妹在這個問題上也很堅決,爸,你不要任性,都五十好幾的人了!離什么婚?坐在沙發(fā)里的他,一言不發(fā),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煙霧彌漫得看不清表情。
大偉坐在病床邊,看著病床上沉睡的他。最近一段時間,他瘦得特別厲害,幾乎脫相了,得仔細看,才能找到從前的一點影子。他才六十歲,大偉心里一陣痛。
這些年,對于他們的婚姻,大偉看出點門道。他越想離婚,媽媽就越不甘心,就越是抗拒,在這種擰巴較勁的家庭氛圍下,大偉和妹妹長大了。大偉覺得媽媽可能早就知道這個“喬姨”的存在,只是不說破罷了。大偉結(jié)婚,喬姨的到場對媽媽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和媽媽吵了這么多年,媽媽從來沒說過自己要瘋了。
小學二年級時,大偉期中考試得了全班第一名,大偉興高采烈地回家,想把這個喜訊告訴媽媽。沒等進門,屋子里傳出激烈的爭吵聲。大偉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看到了地上亂七八糟散落的東西和一旁敞著蓋的褐色拉桿箱,大偉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哥,咱爸要和咱媽離婚,妹妹低著頭,眼淚在眼圈里,說,我們要沒家了??粗鳒I的妹妹,大偉一聲不響地把成績單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兒。媽媽哭得昏天黑地,家里彌漫著絕望。他們每次離婚都要經(jīng)過漫長的爭吵和哭泣,又總是在一個不得已的原因下戛然而止。媽媽絮絮叨叨的哭聲一直沒有間斷,或者說,間斷了一會兒,又接著前岔兒,重新開始。
快半夜了吧,大偉和妹妹寫完了作業(yè)。大偉希望爸媽看到他和妹妹及時完成作業(yè),停止爭吵。他倆好像更在意的是爭吵,沒人留意大偉和妹妹做了什么。桌子上擺了一盤涼透了的包子,大偉盯著包子,心里琢磨,他們應該是在做完晚飯準備吃的時候吵了起來,一怒之下,飯也不吃了。什么餡的包子呢?會有肉嗎?大偉咽著口水。爸媽吵了很久,隱約間,媽媽還在哭,躲在門后的大偉和妹妹餓得睡著了。這其間,大偉做了個夢。
大偉總是做相同的夢。夢中,大偉來到一座房子前,是那種老式聯(lián)排平房,房前的鳶尾花開著紫色花蕾。順著水泥臺階,大偉推門走進屋子,屋子里燈光柔和溫暖,空氣中彌漫著食物香味。大偉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燈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媽媽笑著端來甜點,加了櫻桃醬和草莓醬的慕斯,他偶爾吃上一小口,笑呵呵地看著大偉和妹妹??蛷d靠里的那面墻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扇褐色油漆木門,像是開向外面的一個傷口。突然,他站起身,推開油漆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事情發(fā)生突然,讓人來不及細想,大偉媽臉色鐵青,空氣中食物的芬芳散盡。大偉依稀記得,大門里,長長的走廊盡頭,掛著一幅油畫,油畫暗黃的底色,像野火,幾道閃電,像久未愈合的傷口。
兒子,醒醒,大偉被搖晃著睜開眼睛。餓了吧,吃了飯再睡。
媽媽拉起大偉和妹妹。他們和解了?迷迷糊糊的大偉心想。媽媽像是一下子記起來,還有兩個沒吃飯的孩子。她迅速擦干眼淚,在深夜來臨之前,拉起大偉和妹妹,搖搖晃晃地跨過地上的水杯、暖瓶、衣服和書本。大偉和妹妹極不情愿地坐到飯桌前。我不想吃飯,我要睡覺。大偉大聲抗議。
這個夢跟隨了大偉很多年,每次都是相同的地點、相同的房子,鳶尾花的顏色也是相同的紫色。夢境太真實了,以至于大偉每次醒來,都需要反復確認,這是一個夢。大偉對照夢里房子的樣式和特點,找遍了渾江大街小巷,大偉隱約覺得,夢里的房子和自己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木門后面長長的走廊通向哪里?畫著閃電的油畫意喻什么?在現(xiàn)實和夢里,大偉不斷尋找著答案。
大偉長大了。大偉恨他,很久不叫他“爸爸”。他感覺到了大偉的恨意。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再和媽媽提離婚的事了,他不搭理大偉媽,也不搭理大偉,最多和妹妹說上幾句話,家里有了能過下去的感覺。
婚禮過后不久,大偉媽說,閉上眼睛就是漫天洪水,她要瘋了,咽不下這口氣。大偉也咽不下。大偉帶著兩個朋友去了一趟梅河。大偉記得那天的梅河,陰雨連綿,房檐上、街道上,都濕漉漉的。大街上,過往行人打著雨傘,穿著雨衣,行色匆匆,稍不留意就會被甩落的雨滴打濕衣褲。大偉找到了她工作的社區(qū),當著社區(qū)所有人的面,大偉和兩個朋友把一桶水,兜頭潑到她身上。看著狼狽不堪的她,大偉真解恨?;氐郊遥髠ハ驄寢屧敿毭枋隽怂睦仟N相。大偉媽一字一句地聽完每個細節(jié),從此再不提自己要瘋了的事。
七號病床家屬過來取藥。護士推開病房門,沖著大偉喊。大偉回過神來,跟著護士走進辦公室。你是陳剛家屬嗎?坐在辦公桌后面的醫(yī)生問。是。大偉回答?;颊呱眢w各項機能嚴重下滑,你們得有心理準備了。醫(yī)生略帶沉重的語氣聽得大偉心如刀絞。大夫,您再想想辦法?我有錢。這不是錢的事,醫(yī)院已經(jīng)盡力了,準備后事吧。醫(yī)生不容置疑地說。
大偉獨自走在醫(yī)院后面的大街上。初冬的傍晚,天非常冷,是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干冷,眼角滑下的淚水很快變得冰涼。大偉記起了當年他倆吵架的那個夜晚和桌子上那盤涼透了的包子。
大偉曾試探著問過媽媽,對她來醫(yī)院陪護這件事的態(tài)度。媽媽低頭不語,良久,說,人都這樣了,順著他吧。這些年,他們吵來吵去地要離婚,大偉小的時候起不了什么作用,現(xiàn)在長大了,他不能忽視大偉兄妹的意見,家里有了“長治久安”的可能,他卻病了!一直以來,大偉特別羨慕那些幸福家庭里長大的孩子,羨慕他們輕而易舉擁有的那種渾然天成的樂觀。大偉和妹妹從小就一臉苦相,什么都怕,什么都擔心,小小的孩子學會了看別人的眼色行事。妹妹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對象處了一大把,就是不結(jié)婚。親戚朋友們都催她早點結(jié)婚,唯獨大偉沒催,大偉知道,妹妹是怕,這種怕也是大偉內(nèi)心不斷抗拒的東西。
夜深人靜,躺在行軍床上的大偉一宿一宿地睜著眼睛,盯著病床上的他。伴著呼吸機的節(jié)奏,大偉一下一下計數(shù)著他的呼吸,稍有變化,大偉就會從行軍床上彈起,膽戰(zhàn)心驚地把手指搭在他的鼻孔,溫熱的鼻息輕輕噴打在指尖上,大偉吁了一口氣。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病房里傳出蟲子蠕動的聲音。一萬只蟲子匍匐在病床底下,各種各樣的姿勢,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響。大偉被吵醒了,驚訝地發(fā)現(xiàn),病床上的他緊閉雙眼,佝僂成一團,好像很疼的樣子。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在他的手背上、大腿上、衣襟上。突然,他的身體像龍蝦一般,生出了大大小小堅硬的觸角,觸角互相碰撞,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他橫起身體,揮動觸角,一點點逼近大偉,大偉驚恐地退到墻角。他好像突然記起了什么,停了下來,翹起尾巴,支撐住身體,對著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頭上一小撮頭發(fā)像鳥的尾翅一樣,豎在頭頂,他幾次想捋順頭發(fā),頭發(fā)固執(zhí)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生氣了,揮起觸角,夾住發(fā)根,發(fā)瘋般往下拽,頭發(fā)齊刷刷落地。角落里的大偉吃驚地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光禿著腦殼沖著大偉笑,笑得流出了眼淚。沒等大偉反過神,他又揮起龍蝦般的夾子,去剪自己的鼻子、眼睛、手臂上和大腿上的肉,血流了一地。大偉沖上前去,拼命掰開他的觸角。一轉(zhuǎn)眼,他剪碎了自己,地上散落著他的頭發(fā)、鼻子、手指和嘴唇,他的嘴唇向下彎曲,哭過了一般。大偉跪在地上,發(fā)瘋般拾掇著地上散落的五官,大偉手上、臉上都是血,眼睛也流出了血。很快,他化成了一汪血水,順著門縫流走了。
驚醒后的大偉,一頭冷汗地沖到病床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的鼻息,確認他呼吸正常后,大偉癱坐在病床邊,喘著粗氣。
有A型血的家屬嗎?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大聲詢問道,患者急需血漿。天剛亮,他沒征兆地大口大口地吐血。家里人都到齊了,雖然沒人說破,大家心里知道,他的情況不妙了。大偉媽坐在病房角落里,她坐在病房的另一個角落。
大偉和劉穎并排坐在血液采集室。檢驗發(fā)現(xiàn),只有大偉和劉穎的血液合乎患者輸血要求。大偉看了一眼身旁的劉穎,劉穎大概感受到了大偉的感激之情,不帶一絲感情地說,我這都是為了我媽。大偉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偶爾清醒一會兒,就梗著脖子,轉(zhuǎn)著眼珠,滿屋子找她,確定她在后,噓口氣,又閉上了眼睛。大偉媽耷拉著肩膀,一個人坐在走廊椅子里。大偉走到媽媽身后,站了好一會兒,剛想說話,大偉媽先說話了,給你爸準備后事吧。大偉嗯了一聲。就按他自己說的,做一套白色衣服,從頭到腳,都是白色的。大偉媽又說。大偉記起來了,剛?cè)朐耗菚?,聽他說起過,死后要穿一身白衣服,當時沒當真,沒想到媽媽記住了。那樣好嗎?大偉猶豫地問。順著他吧。媽媽背對著大偉說。大偉猜想,媽媽說這話時,可能哭了。
大偉拎著便當剛走到病房門口,里面?zhèn)鞒隽怂蛣⒎f的對話。他“走”后,咱們就回去。她說。你這幾個月也得花個兩三萬了吧,媽,圖啥啊。劉穎埋怨著。人都快沒了,還能圖啥?她說。就算你們年輕時有過感情,也不至于吧!劉穎嘟囔著?!芭尽钡囊宦?,好像什么東西摔到了地上,里面靜了下來,半天沒有聲響。大偉豎起耳朵,緊貼著病房門。突然,門開了。劉穎愕然地看著門外同樣愕然的大偉。大偉愣了一下,說,你們還沒吃飯吧?說完,扔下便當,轉(zhuǎn)身走了。
上次輸血之后,大偉對她們母女的態(tài)度有了細微變化。大偉三姑篤信佛教,每天在病房里給他念經(jīng)、禱告,還一再叮囑大偉,真到了“那天”,千萬別哭,別驚擾了他的神智魂魄,誤了進極樂世界。大偉含混答應著。
夜深了。醫(yī)院走廊熾白的燈光下,大偉蜷縮在長條椅子上。病危病人隨時可能心力衰竭,大偉不敢掉以輕心,一直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我媽來的這段時間,打擾你們家了!劉穎不知什么時候坐到大偉身邊,輕聲說,他們年輕時有過一段感情,我媽不過是想陪你爸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一向伶牙俐齒的大偉感覺自己的舌頭打起絆子,本想說應該謝謝你們,嘟囔半天,換了句,別客氣。我媽這人挺較勁的,按說這么做,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劉穎幽幽地說。哪里,哪里。大偉坐起身,支吾著。你父親知道她來醫(yī)院照顧我爸嗎?過了好一會兒,大偉問。我爸早就去世了,我都沒見過他。劉穎說。噢!你和你媽長得不太像,你應該像你爸吧。大偉沒話找話地說。我媽說我爸是滿族,我外祖父也是滿族,我身上有四分之三的滿族血統(tǒng),騎射民族,長得壯實。劉穎自嘲地說。
他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穿著一身白色衣服,棺槨前,擺著純白色的花圈??粗裆苍?shù)乃?,大偉流淚了,沒有竊喜。殯儀館工作人員運走尸體時,大偉在死亡證明上簽字,證明表上填著:陳剛,男,六十二歲,滿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