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uxiao
我從沒住過有獨立客廳的房子,我們家所謂的客廳是一個集客廳臥室餐廳于一體的房間。這意味著我們家沒有一個“公共空間”,客廳是媽媽的房間,我住在一間沒有直接光源的小房間。
吃飯往往是我感覺最局促的時刻。
爸爸在我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離開了我們,所以之后我在家吃飯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媽媽兩個人蜷在“客廳”的一張茶幾上度過的。四面白墻,茶幾與一個單人沙發(fā)和一個衣櫥一起擺放在“客廳”的一邊,另一邊是媽媽的床,床的對面有個電視柜。這些簡單的家具就把屋子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茶幾是方形的,大概六十公分寬,高度與成年人的膝蓋齊平。平時茶幾上放著水果盤,一些不知過沒過期的零食喜糖,和各種媽媽舍不得丟的袋子。吃飯的時候,要把它們先挪到在地上,才有足夠的空間放碗碟。
在狹窄的空間里,吃飯的姿勢也很重要。在茶幾吃飯的話,如果坐在沙發(fā)上就略顯得有些高了,從碗里到嘴里的距離過長,要么俯下身子,要么端起碗,否則很容易就會灑得滿身都是。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和媽媽就面對面坐在兩個矮馬扎上,在茶幾和沙發(fā)之間有大概四十公分的空隙,我側(cè)著身子坐在里面。媽媽的姿勢也不輕松,每次起身從廚房拿東西,總是先雙手撐著膝蓋,先把腿撐起來,然后再伴隨著一聲嘆息抬起身子。
人蜷著坐在矮馬扎上吃矮桌上的飯,難免弓著身子。這個姿勢持續(xù)了十幾年,我甚至覺得我肚子上的皺紋和微駝的背都與此有關(guān)。
但這些都不是我感到局促的關(guān)鍵原因。
爸爸在的時候,都是爸爸做飯。在我模糊的記憶里,爸爸是個有趣的人,他經(jīng)常根據(jù)我愛吃的口味自己創(chuàng)新一些小技巧,做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放學(xué)之后爸爸在廚房做飯,媽媽在一旁幫襯著,我在屋里寫作業(yè),聞聞味道我就知道晚飯要吃什么。然后一家人坐在正式的餐桌上吃飯,大家都可以直著腰,手肘放在桌子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巡怂偷阶炖?,敞敞亮亮地隨便聊著什么。這個姿勢,這個場景,我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很舒適。
但自從爸爸走了之后,餐廳漸漸變成了儲藏間,堆著各種無用的盒子。
媽媽不愛做飯,尤其爸爸離開之后,媽媽變得愈加謹(jǐn)慎保守。買菜大概是固定的幾樣,調(diào)味和過程基本不變,蔥姜蒜多少切一兩片,點到為止。所以飯菜的結(jié)果總是十分相似。炸東西的時候更能體現(xiàn)媽媽的謹(jǐn)慎,她總是怕不熟,反復(fù)煎炸直至變黑變焦,所以我一度以為那個糊了的味道是所有炸貨的天然屬性。
我一開始覺得,也許打打下手,不要讓她感覺是自己一個人忙碌,她的心情會好一些。 每當(dāng)我感覺她心情不好,我都會及時出現(xiàn)在廚房幫襯。但廚房非常小,她有時會嫌我礙事,只淡淡說一句“不需要”就讓我離開。而我又不敢真的離開,就靠著廚房的門框陪著她,她面無表情地準(zhǔn)備著一切。有時我會期待著她表露自己的情緒,直接告訴我她心情不好拒絕做飯讓我愛吃什么吃什么,甚至摔碗砸鍋都可以,但她就只是冷冷地沉默著,平靜得好似我不存在,也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
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在接受精神上的懲罰,看她穩(wěn)穩(wěn)地操作著兩個鍋不接受任何我的幫助,看她側(cè)身擠過我的身邊卻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3、
吃飯的時候我們也很少說話,媽媽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有和我說話的欲望,哪怕是聊聊新聞,聊聊朋友的近況。
小時候的我不明白一個人面對家庭瑣事的焦慮,一個人生活的孤獨,不明白人性的復(fù)雜。我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是因為我沒有在她上班的時候把碗刷干凈嗎?或者飯前沒有主動及時收拾干凈餐桌,讓她端來的飯菜只能先窘迫地放在地上?是因為她掃地的時候經(jīng)過我腳下我沒有主動說“媽媽我來掃”嗎?大概到底還是因為我早戀吧?我從小是品學(xué)兼優(yōu)多才多藝的“別人家的孩子”,除了這些,小時候的我真想不到什么別的理由讓她這樣“懲罰”我。
所以面對面無表情的媽媽,大部分時候我會故作輕松地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看到好笑的新聞會故意夸大笑聲,突然哼起輕松愉快的歌曲,但家里沒有第三個人,只要媽媽不接茬,就是新聞聯(lián)播字正腔圓的背景音。
上了高中之后我開始住校,也許是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我開始感覺到媽媽對做飯這件事開始越來越在意,甚至有些不安。
每次去她朋友家吃飯,為了讓阿姨高興,我總會聲情并茂地夸獎阿姨們的手藝,阿姨往往也會順道說兩句,“楚霄媽媽呀,孩子平常在學(xué)校吃不好,你也多換著花樣做做菜,周末回家給孩子改善改善伙食嘛!”漸漸地她似乎開始擔(dān)憂,我甚至感覺她在和其他阿姨的對比中感到對我的虧欠。
后來媽媽開始向阿姨虛心請教,比如餃子餡肉和菜的比例,糖醋排骨什么時候放冰糖,等等等等,但對飯菜的關(guān)注并沒有給她帶來開心反而是更多的焦慮。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學(xué)校的食堂并不難吃,因為我一點都不在意,不在意飯菜是否色香味俱全,是否幾天不重樣。我小小的喜悅是因為她充滿期待地問我“好吃嗎?”然后是“猜猜我是怎么做的?”最后眉飛色舞地跟我介紹她的小秘方,我們可以借此機會多聊一些輕松的話題,一起把所有飯菜一掃而光。
只是輕松簡單的對話我就覺得很好,往往那個時候,她就不再是那個需要我小心翼翼揣測的媽媽了。
長大之后我對媽媽的觀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我開始懷疑有的時候媽媽是故意不太會做飯的,這樣就有被別人照顧的借口。
比如每次姥姥家的家庭聚會,都是舅舅小姨忙里忙外,一會一個麻辣小龍蝦,一會一個紅燒碟魚頭。作為家里的大姐,媽媽就偶爾幫忙拿拿東西洗洗菜。舅舅經(jīng)常調(diào)侃媽媽,“每次來都只帶一張嘴,光等著吃!”媽媽呢,嘴里嚼著姥爺剛洗好的蘋果,瞪著大眼毫不示弱,“我不管,誰會做誰做!”
在一個她認(rèn)為絕對安全,沒有責(zé)任義務(wù)的環(huán)境里,她松弛下來,充分享受被照顧的感覺。而回到我們的小家,她又是一個身負(fù)重?fù)?dān)的媽媽。那些不知哪來的標(biāo)準(zhǔn)讓她分不清愛應(yīng)該向什么方向用力,她把自己消耗在“媽媽應(yīng)該能做出一桌好菜”的母親行為準(zhǔn)則里,消耗在了她最不喜歡最不擅長的內(nèi)容中,自然也沒有別的力氣去照顧我真正的需求。
然而或許她并不知道我在面對她冷暴力時的窘迫,也無法向我訴說希望被照顧的心情。我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度過了我大學(xué)前的大部分時光。
直到我上了大學(xué),媽媽交往了新的男朋友,廚房和餐桌的氣氛開始變得輕松起來。
我和媽媽搬進(jìn)了一個更大的房子,客廳也隨之變大,但我們保留了縮在茶幾上吃飯的傳統(tǒng),三個人看著電視你一嘴我一嘴的說著瑣事。
也許就是一個個小的細(xì)節(jié)和習(xí)慣改變了環(huán)境的氣場,我真的感覺媽媽變得開心了。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會大聲喊我?guī)退床饲胁耍恍枰业臅r候也會擺擺手說“你先去忙你的吧,一會做好了再叫你”,我甚至有的時候能聽見媽媽在廚房唱起歌來。
叔叔來家里吃飯的時候,情況就變成了兩個不會做飯的擠在廚房忙活,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豆角能不能煮熟切絲涼拌,餃子潑層油會不會更好吃,那些只用過一兩次就被丟到一邊的料理機也派上了用場,總之總想整點新花樣。
生活好像一下子變簡單了。有的時候看媽媽開心地做飯吃飯的樣子,我甚至覺得之前那個寡言少語的媽媽是我杜撰的。
我常常回憶起小時候站在門框邊看媽媽做飯時的場景,媽媽面無表情不說話,我就在心里揣測著她到底為什么不開心。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媽媽你不喜歡做飯嗎?”“沒有啊。”“看你好像不高興。”“沒有啊?!薄澳悄銥槭裁纯偘逯??”“因為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啊?!?/p>
這句話于我像是一句魔咒。心情的好壞好像有了“籌碼”:原來高興是有衡量標(biāo)準(zhǔn)的,高興之前要先揣測一下,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讓自己從繁復(fù)無趣的日常生活中認(rèn)可一點點歡樂。
長大后的我雖然開始理解媽媽一個人承擔(dān)所有生活與工作的瑣事的心力憔悴,但我似乎也掉入了這種“開心籌碼”的思維模式中,我好像很難體會到開心、快樂,甚至輕松的心情,別人可能買到一條新裙子會開心,見到久違的朋友會開心,但我始終認(rèn)為這些小事不足以被標(biāo)記為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它們無法改變我所認(rèn)為的生活“苦”的本質(zhì),所以我會天然地認(rèn)為這些開心都是沒有意義的,索性就不開心。
可我不怪她,我也不能怪她。很多個瞬間我都覺得,小時候那個默默觀察小心翼翼的我,比我以為的更在意她,只是我沒有讓她知道。我猜她當(dāng)時也一定有很多話不知如何向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