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說,她的住宅小區(qū),住了個從大陸來的異人!兩年前,她發(fā)來了這樣一條信息。
艾米,我中學時的同窗好友,遠在大洋彼岸,多年來,她和我穿越時空,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艾米很早跟丈夫去了美國,成了一名美籍華人,但她說成了外國人并不代表她不思念故土,那只是生活上的一種選擇。艾米過幾天就會跟我在微信聊上一陣子,而多半都是些細枝末節(jié)的生活瑣事。
她說的那個“異人”名字聽上去確實有點怪,讓我立即想起了秦始皇,秦始皇的生父不是叫異人嗎,曾在趙國做過人質(zhì)!“哎呀,你扯遠了,我說的這個異人是個奇怪的人,都說他是潛逃過來的官員。異人是我們小區(qū)的華人同胞共同給他取的綽號,當然他不叫這個名字,他肯定有一個我們無法知道的大名?!卑走@樣解釋。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一直想了解那些逃亡國外的“老虎蒼蠅”們到底過得怎樣?好還是不好?
艾米說,那人真是個怪人,獨自單槍匹馬地跑過來,一個人住在華人區(qū),卻從不跟華人往來。他看上去相當孤寂,皮膚松弛,臉上長了很多皺紋,頭發(fā)白了一大半,背也駝了。那人見了白人,總是點頭哈腰,笑臉相迎,像日本人一樣彬彬有禮,可唯獨不跟華人同胞講話,見到黃皮膚的人就遠遠躲開。艾米說她家孩子在路上用中文向他說:爺爺好!他不搭理倒也罷了,還兇巴巴地瞪了孩子們一眼。真是個不懂禮貌的怪人。
人群集聚的地方,那人是不會去的,華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去,好吃好喝又熱鬧的華人大餐廳,他也不敢現(xiàn)身。他幾乎不進中式餐館,要吃也只吃西餐,黃油奶酪加生牛肉,那個難吃啊!估計百分之百的華人都吃不慣。他總是低著頭,悄悄地來,悄悄地去,連進餐也不敢隨便摘掉墨鏡和口罩。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認出。
盡管人們都不知道他的來歷,但從他古怪的行為上可以猜出他的身份。艾米說,她狗年生人,屬狗,生性愛管閑事。她一直注視著那個異人的一舉一動。
于是,又過了些日子,艾米說,她終于和那個異人熟絡起來了,是他先主動跟她搭訕的,估計是看出了艾米于他并無威脅。那個異人說他好久不曾跟人交流過,舌頭不靈活,別說嘴巴變笨,有很多詞都忘記了;整日貓在家里,打開電視看吧,不懂英文,發(fā)個微信吧,以前的好友統(tǒng)統(tǒng)都被他刪了個精光,他多想跟人聊,卻又怕跟人聊;信用卡、銀行賬號,他不敢開,也不敢用,一開就會暴露身份,所以只能用現(xiàn)金;天天吃著難咽的飯,聽著不懂的音樂,跟人沒法交流,真一個生不如死??!
艾米聽后,深表同情,便邀請他來家里吃了一頓久違的餃子。其間,她家孩子不知怎么就突然放了段中國國歌,那異人頓時神色凝重,即刻起立,站得筆直,儼然變成了一尊雕塑。異人此刻眼睛里閃著光芒,灰色的臉頰因激動而漲得通紅。艾米說,她完全能夠理解異人此時此刻的心境,長期為官,很多公共儀式上都會奏唱國歌,或許他聽得最多的就是國歌。國歌聲讓他情緒勃發(fā),激起他對過往的記憶:那些參加過無數(shù)次的升旗儀式,那些莊嚴肅穆的場面,那冉冉升起的國旗,唱著的國歌,可此時……
之后,異人改變了無所事事、提心吊膽的生活方式,他請求艾米為他找份工作,于是,不久的一天,他成了小區(qū)里的一名清潔工。清潔服遮掩了人們注視的目光,他藏在了陽光的背面,也就漸漸地被人淡忘了。
轉(zhuǎn)眼到了春天。一個周末,艾米帶異人去海邊散心。他們來到美麗的西雅圖,一個三面環(huán)海,距離中國最近的海濱城。微風和煦,海天一色,美得讓人沉醉。異人在閃爍著金黃色陽光的沙灘上突然駐足,他面朝大海,向前凝望,眼前就是煙波浩淼的太平洋,對岸就是自己曾經(jīng)長大的呼風喚雨了幾十年的祖國,頓時,他“咚”的一聲雙膝跪地,慢慢往前挪動,雙手捂面,將頭扎進沙灘,任鼻涕淚水恣意橫流。茫茫大海,如同他此刻迷惘的情緒,將他帶回到了熟門熟路的故鄉(xiāng), 他仿佛聽到了濃濃的鄉(xiāng)音,聞到了大蔥卷煎餅的味道……
而今早,剛起床,我就收到艾米的信息,她說:“那個異人不見了,他只給我留了張四個字的便條:我回國了?!?/p>
【作者簡介】陳敏,陜西商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詩祭》《紅風箏》《你的家園之夢》等。曾獲首屆全國小小說大賽一等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