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店的夜晚是火熱的”,在新作《玫瑰開滿了麥子店》的開篇,小說上來就讓我們置身在麥子店火熱的夜色里。如此明確的地理標識,即便是在身為北京作家的石一楓這里也并不多見。對于置身的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石一楓一直都沒有認真打量的愿望。巨大而空曠的城市,有著怎樣的地理與精神空間?而在城市的背后,又有著如何豐富的褶皺和細部?他并沒有十足的興趣。然而這一次,他終于把目光瞄準了麥子店,想看看這片“既陳舊又洋氣”,“既真實可感又令人費解的”所在,究竟具有怎么的城市質(zhì)感;而棲身在此的“南腔北調(diào),忙亂不堪”的人們,他們?nèi)绾未┻^熙攘的人群,去從事物質(zhì)或非物質(zhì)的“勞動”,以及在勞動的間隙,又是怎么琢磨那些“不在眼前的事兒,虛無縹緲的事兒”。這里滋生出的“古怪的生機”,大概也是我們感興趣的。
如人所知,相較于鄉(xiāng)村的熟人社會,城市的匿名性不言而喻。這種匿名性突出地表現(xiàn)在,這其實是一片陌生人的場所?;蛘哒f,城市的熙來攘往,人群的聚散分離,為無數(shù)陌生人的相遇和聯(lián)結提供了契機。因此圍繞城市,我們總有故事可以講述,總有驚奇可以期待,它的活力恰在于此?!睹倒彘_滿了麥子店》的故事,便開始于王亞麗與“果粒橙”的相遇。都市里陌生男女的萍水相逢,由此訴諸孤獨個體之間的同情與慰藉,大概正是無數(shù)此類傳奇得以展開的基礎。城市就是這樣,它的好處在于,能夠迅速在陌生人之間建立一個或堅固或脆弱的“情感共同體”。
小說當然以反諷的方式呈現(xiàn)了王亞麗與“果粒橙”之間的情感關系。他們的相處方式,無疑飽含著底層世界的粗糲與直率。然而,這種真情與茍且,粗鄙和愛憐的混雜,卻也彌漫著底層社群所獨有的溫情。在“果粒橙”那里,一句“把你當親人”,便稱得上是王亞麗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中找到的所剩不多的情感慰藉。盡管除此之外,他們在一起時,更多訴諸的是“食”與“色”;甚而至于,為了傳說中的卑微夢想,“果粒橙”利用王亞麗藏匿“黑錢”的舉動,已然讓他們游走在了法律的邊緣。
這里不得不談到的是,王亞麗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由于父母的離異,母女情感的淡漠,她過早地飽嘗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在石屎森林的都市里無依無靠。這不僅能解釋她與“果粒橙”的相遇和交往,也為她冥冥中向“團契”靠攏埋下伏筆。小說不斷渲染王亞麗生活的困窘,尤其是當她意外承擔了“果粒橙”的節(jié)儉計劃時,這種困窘就更加顯豁了。小說最具戲劇性的是,因這種困窘而來的,她與“團契”的關系。顯然,在王亞麗這里,蹭飯比信仰更為重要,“迷途的羔羊?qū)で蟊幼o”之類的虛辭,比不上填飽肚子更加要緊。在此,石一楓以他慣有的反諷筆調(diào),展開了這種崇高與鄙俗的對舉。
順著石一楓的筆墨,我們既不愿將這種宗教信仰神圣化,也不會將其戲謔化。拋開所謂“神圣的光”,以及“羔羊”與“牧者”之間的崇高關系,我們更愿意將小說里的“團契”理解為個體之間的臨時聯(lián)結,即普通人在沉重的日常生活里,艱難獲得心靈慰藉的契機。因此,它更像是一種抱團取暖的群眾互助組織。這也難怪,原子化的個體隱匿在城市叢林之中,他們也在尋找同類。正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團契”的意義正在于此。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故事的另一個人物,與王亞麗萍水相逢的岳曉芬,對落難中的王亞麗無微不至的照顧,甚至達到了毫不利己的地步。這大概也是我們能夠體會得到的,城市陌生人之間的“情感共同體”的意義所在。如小說所說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共同體的情感,正是致力于在陌生人之間建立起“親人”般的情誼。王亞麗與“果粒橙”之間是這樣,她與岳曉芬之間也是如此,這種共同體的情誼,讓人頓覺感念,心生溫暖。
然而,小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一方面在城市陌生人之間建立了溫情脈脈的“情感共同體”,可隨后不久,又無情地拆解了它。而在這個拆解的過程中,意外呈現(xiàn)出今天這個金錢社會的猙獰面孔。不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之間,無論是王亞麗與“果粒橙”,還是王亞麗與岳曉芬,都以各自的方式建立起了親人般的情誼。然而,他們之間也同樣貫穿著糾纏不清的金錢關系。尤其是小說最后,岳曉芬暴露的真面目,無疑構成了故事情節(jié)最出人意表的“包袱”,這里指向的便是金錢社會理性與情感的關系。
正如王亞麗所說的,“麥子店這地方,盡能碰上些怪人?!痹罆苑掖蟾啪蛯儆谒f的“怪人”之列。小說前半部分努力建構了她虔誠的信徒形象。這個神秘的女人,看上去無比刻板和節(jié)儉,她苦行僧般的生活早已成為常態(tài):既沒男友,也沒熟人,交往僅限于“團契”的人,甚至似乎將所有的日子都獻給了“團契”。進一步挖掘她的經(jīng)歷,人們發(fā)現(xiàn),她從寫字樓的白領,“屈尊”到花店做銷售員,也是為了追求信仰。用她自己的話說,“以前不知道生活的意義,現(xiàn)在才知道?!鄙踔翞榇?,她獨自出面租了房子,招募教眾,只為“幫助更多的羔羊找到牧者”。這也就不難理解,當意外闖入的王亞麗破壞了“團契”的肅穆氣氛時,岳曉芬的橫眉冷對。小說里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努力建構一個具有獻身精神,虔誠的信徒形象。
然而,作者在努力建構起這一形象之后,又毫不遲疑地拆解了它。作為故事情節(jié)必不可少的戲劇性斗轉(zhuǎn),小說最后,終于讓神秘的岳曉芬露出真面目。這里所謂的信教真相,不過緣于一位絕望之人的仁慈。作為絕癥患者,岳曉芬是在看不到人生希望時,才不得不放下一切,成為一名虔誠的教徒的。她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其實建立在對自我的棄絕之上。這里的諷刺性在于,只有把自己當做一個“隨時會死的人”,才會像一位信徒,一位圣人一般古道熱腸。因此,當她重新看到生活的轉(zhuǎn)機時,也就是當“果粒橙”的那筆錢從天而降時,她內(nèi)心的動搖與掙扎便清晰地展現(xiàn)了出來,一念之差便做出了決定。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顯示出對她之前堅定信仰的諷刺,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金錢社會的現(xiàn)實本質(zhì)。所謂的“姐妹情誼”,努力建構的“情感共同體”,竟然都在金錢面前脆弱不堪。這里所顯現(xiàn)的,正是齊美爾所說的,“金錢社會對感情生活的夷平”。在齊美爾看來,金錢終究是經(jīng)濟利己主義的滋生地。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從天而降的金錢,終于喚醒了岳曉芬內(nèi)心深處個人主義的小算盤,以至于讓共同體的情感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
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哪有什么圣人,又有誰是絕對的壞蛋?對于岳曉芬的選擇,我們其實更愿意將此視為人性弱點的呈現(xiàn)。因為在死亡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沒法指責絕望之人的求生欲望。于是在小說最后,當王亞麗終于再次見到消失已久的岳曉芬時,這對善良的姐妹似乎很快就達成了和解??雌饋?,一切都自有安排。那個干瘦的外國男人,始終目光慈祥地洞悉一切。而此刻的她們,像在心里種滿了“沙侖的玫瑰”。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解釋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玫瑰”意象究竟意味著什么。
所謂《沙侖的玫瑰》,本是一首圣歌。作者曾以反諷的方式完整引用了它的歌詞。然而,當這些語詞具體呈現(xiàn)出來時,又分明包含著某種深沉的意味。據(jù)說耶穌就是沙侖的玫瑰,它告訴人們:生命不該是一個蒼白的流程,它應該有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
回到小說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每個人都有人性的弱點,但都不妨礙他們在某些時刻閃耀出人性的光輝。正如岳曉芬,她似乎算不上好人,但冥冥之中,她的善良有了回報;亦如王亞麗,她的粗鄙毋庸置疑,然而當她與“果粒橙”精心策劃的“仙人跳”出現(xiàn)意外時,竟然也會果斷地反戈一擊,拼命去挽救一位善良的父親……
小說最后,麥子店星光閃耀的夜空里飄滿了玫瑰,這讓一片喧囂的市聲里,升騰起神圣的光輝來。
【作者簡介】徐剛,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