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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啊老牛

2021-06-02 16:28:03成向陽
山西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茶座老牛工地

我是帶著三大紙箱的舊鞋抵達(dá)單位職工宿舍的。負(fù)責(zé)后勤的老蕭像個猴子,側(cè)著身子一跳一跳把我引到單身宿舍最后一間的門口,說:“這屋里已經(jīng)有一個人了,你和他兩個好好一起住著哇?!?/p>

老蕭一走,我就把自己裝著被褥、書、鞋的蛇皮袋和紙箱一一搬進(jìn)房去,等搬完才發(fā)現(xiàn),剛剛只顧著哈腰搬東西,都沒看清屋里究竟有沒有人。那時正是夏日的傍晚,窗子已暗,屋里也沒開燈。直到找見門口墻上的開關(guān)按了一下,天花板上的一個燈泡突然亮起,我才發(fā)現(xiàn)這間泛著一股霉味兒的宿舍里其實并沒有什么人。

進(jìn)門靠墻位置是一張顯得有些古怪的床,床上的鋪蓋層層疊疊堆得很高,床頭靠窗的一角還碼著不知什么東西,鼓鼓囊囊用一塊不透明的塑料布裹著。我過去細(xì)看了一下,那張床之所以古怪,是因為它不是宿舍里常見的鐵架子行軍床,而似乎是手工打制的,床腳很高,床面離地至少一米以上,床下黑黢黢的像個洞穴,也同樣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朝外可以見光的地方胡亂放著鍋碗瓢盆以及一下看不太清楚的各式物件兒。總之是又臟又雜又亂——顯而易見,我的這位室友百分百是個邋遢漢。雖然還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尊容,多大年紀(jì),性格如何,但光看他一床灰撲撲的被褥和一大堆破爛兒家當(dāng),就足以擔(dān)心我這個剛剛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不一定能和他處得慣呢。

這時已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但東西沒收拾完,我無心出去覓食,再說對這個剛來的地方也不熟,就索性蹲在地上,把紙箱里裝的舊鞋一只只取出來,再配成對兒一雙雙在行軍床下排成兩行。這些鞋,大多數(shù)都不是我的,而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在打包離校前扔在床下不要了的。我看了大多數(shù)其實還可以穿,就把它們都收了起來,心想既然我去的是個土里刨食的建筑施工單位,工地是少不了要常跑的,灰里泥里的,不多備幾雙舊鞋穿可不行,于是就把這些能帶不能帶的一并帶過來了。

我這邊正蹲著收拾,門外就有了自行車的響動。一個人隨即上了門口臺階,悶聲不響就走了進(jìn)來。進(jìn)門前,他似乎縮了一下肩膀,腦袋一收,人就進(jìn)來了。他很高大,寬肩膀有點(diǎn)往下扣,但腰身很直,戴著個灰色的工作帽,身上背著很大的一個帆布工具包,進(jìn)門也不看我,先把挎包從身上取下,很沉地往床邊桌子上一放,然后摘了帽子,露出一顆光頭,才扭身回來,居高臨下看著蹲在地上的我。

他說:“你是誰?”

口音很重,分不清楚是哪里的人。但不等我回答,他又說:“你就是新來的吧?姓成?聽說你是分在了機(jī)關(guān)黨委?”

我說是。他就問:“你叫個啥呀?”不等我回答,他馬上又說,“我姓牛,牛福仁!我現(xiàn)在工地上干工長,這屋呢,本來,是我一個人住著,好幾年了都。你呢,既然來了,咱們就一起先住著吧?!?/p>

說完這幾句,他便不再理我,默默從地上的紅色塑料水桶里舀水,洗手洗臉。然后從床頭那只工具包里摸出兩根黃瓜和幾個西紅柿。西紅柿他放到了窗臺上,黃瓜卻很快洗凈,在一塊不知從哪里拽出來的不銹鋼板上拍碎,裝碗里拌了調(diào)料晾著。再然后,他伸長胳膊從床下拖出一只碩大的電爐,那爐子拖著又長又粗的一根電線,插頭一插,天花板上的燈泡頓時就像被放血一樣失了顏色,一股膠皮燒煳味兒隨之竄起來。他卻不管不顧,等水開,下小米。

那電爐子真是強(qiáng)大得很,二十分鐘不到,這個牛工長已經(jīng)安坐小板凳,就著黃瓜喝著稀飯吃起大饅頭來了。他把臉埋在碗里吃到一半兒,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問我:“一起吃點(diǎn)不?”我趕緊說不用不用,已經(jīng)吃過了。他就不再客氣,呼嚕呼嚕吃完,又稀里嘩啦洗了碗。然后又坐下來,重新熱水洗手洗臉。

這一洗卻又與剛進(jìn)門時大不同,剛才只是冷洗,很是敷衍潦草。這次卻用了剛燒的熱水,還用香皂涂了一臉白沫沫,無微不至地搓啊洗啊。洗完擦干,又摸出一個小刮臉盒子,熟練地擰好刀片,對著小鏡子咯吱咯吱細(xì)細(xì)刮了臉,然后又坐回床前小凳子,給一雙從鞋盒里取出來的舊皮鞋打油。

在我驚奇的注視下,這個剛進(jìn)門時看起來有六十多歲,而現(xiàn)在一下至少年輕了十歲的牛工長,已經(jīng)套上了一身灰色西服,蹬起了那雙剛剛刷出幾分光澤的黑皮鞋,然后在地板上硬硬地踩了幾踩,扭身說:“我出去一下啊,你睡覺不用鎖門?!?/p>

當(dāng)晚他幾點(diǎn)回來的我不清楚。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他已赤著上身沐浴在穿窗而入的一柱陽光中,滿身的腱子肉,舉著一個畫著領(lǐng)袖與紅旗的搪瓷缸在刷牙。一放下牙刷,他就挎起工具包騎上自行車到工地干活兒去了。

等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老牛是個五臺人,時年五十三歲。一張上下幾乎同寬的黑臉皺巴巴的,帶著一個朝前凸起來的大下巴,顯得倔強(qiáng)而自帶憤怒。他很少笑,對我表示和善的時候,稀疏的眉毛會垂下來,小眼睛就會瞇成一道縫,陷進(jìn)滿臉的褶子里。

老牛是六十年代末借招工政策從農(nóng)村進(jìn)入單位的。他們那個地方是個老區(qū),一些出身特別好的人,都借著招工政策來了太原,進(jìn)了廠礦。這對于老牛而言,乃是人生絕大殊榮。他和我說:“我要不是招工來了太原,我老婆是萬萬不會嫁給我的。你知道吧,我老婆,年輕時那可是方圓鄰近有名的美人兒啊,要不是后來看上了我,她家就要把他嫁給一個縣長了。我老婆那時的長辮子啊,你是真不知道有多好……”

老牛雖然占著一間單身宿舍,但他其實幾年前就已經(jīng)退休了。我遇見他的時候,他的身份屬于退休又返聘回單位的務(wù)工人員。他們這一類退休返聘的人,要不是有特別關(guān)系,要不就是有特別的本事,另外,還可能是特別難纏的刺頭。而老牛似乎不太像這三種人,他之所以早早退休,是為了他的兒子能從老家過來接班。他自己后來又找了幾回領(lǐng)導(dǎo),才把自己重新送回工地去掙工資。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之所以還留在單位,是因為“咱工地上少不了懂技術(shù)的人啊,我這幾十年的技術(shù),他們都巴不得我能回來呢?!笨勺×嗽S久,我一直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有些什么過人的技術(shù),只知道他似乎有點(diǎn)愛占工地上的小便宜——幾乎每天晚上下班回來,他那個總是沉甸甸的隨身挎包里,總是能摸出幾個西紅柿、幾個土豆、幾根黃瓜,或者幾棵綠菜,以及一包饅頭花卷之類。他也毫不避諱,告我說這些都是工地食堂里拿的,大師傅和他是老弟兄,讓他拿回來做晚飯的。但他一般不獨(dú)享,至少表面上不吃獨(dú)食。他做好飯,就邀我一起吃,還告我在他不在的時候也可以用他的電爐。不過,“你稀飯里最好不要放綠豆,綠豆難熬,時間一長,這一排宿舍都他娘的得黑燈?!?/p>

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一反常態(tài),夜未歸宿,第二天一大早才鼻青臉腫從外面回來。進(jìn)了門,老牛正在刷牙,見我滿臉裹著紗布,就驚得把一口刷牙水都咽下去了。他說:“小成,你這是和誰打了,怎么成個這?”我當(dāng)時嘴里牙齒破碎,說話不清不楚,只能含含糊糊告訴他,和誰也沒打,我這是出車禍了,剛從醫(yī)院回來。他就哎呀哎呀的,說這你可咋辦,要不我給你煮點(diǎn)稀飯?緊接著又說不行不行,今天工地事情太多,我得趕緊走,于是一溜煙跑了。等到了晚上,他卻回來得早,煮了稀飯,盛了給我。我勉力喝了半碗。他就和我聊,問我是怎么摔的。我說是喝了酒,自行車給撞了。

老牛就說:“酒啊,不是東西,不喝為好。煙也不是東西,我就不喝酒不吸煙。喝酒喝出事的人,我在工地上見得太多了,你這……其實根本不算什么,養(yǎng)著很快就好。”

喝了老牛半個多月稀飯,我臉上的傷算是定痂了。每天晚上,我還正慢慢吸溜著喝稀飯呢,老牛就已經(jīng)換好西服皮鞋,對我神秘一笑說:“你慢慢吃,我先出去玩啦?!钡搅诉@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去的那個地方,是北大街上的一個露天音樂茶座。他似乎迷上了里面一個會唱晉劇的年輕女演員。

那正是新世紀(jì)轟轟烈烈拉開帷幕的年頭,省會城市的空中彌散著努力奮進(jìn)與率先發(fā)展的豪邁氣息。每個人的耳朵眼兒里,似乎都吹著前進(jìn)的號角與颯颯的風(fēng)聲,對看不清楚的未來,還有模模糊糊的一份期盼。我是這樣,老牛雖然老幾十歲,且飽經(jīng)人生風(fēng)雨,卻也是這樣。而對我們單位來說,兩項分別投資過億的“一橋一街世紀(jì)工程”正干得轟轟烈烈,工地一線人員的工資獎金月月豐厚。在這種情勢下,退休返聘工長老牛的日子自然是過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他時不時就搓著兩只興奮的手,同時把嘴唇吸得咄咄有聲。他幾乎都有點(diǎn)驕傲了,有時候連晚飯都吃得得意忘形。

他問我:“小成,你有對象沒?”見我不說話,他就說:“你還小,不急。不過呢,你也得抓緊時間了,咱單位女娃娃可是金貴!”又說,“你知道不,音樂茶座里那個小宋,就是會唱歌,尤其晉劇唱得好的小宋,她似乎對我有點(diǎn)意思?!闭f完老牛的小眼睛就瞇起來了,嘿嘿嘿笑著出門玩去了。

需要提一下的是,我們這個單位里的女娃娃確實金貴。有時候一個工地幾百號人,卻只有一個女的。女娃娃去工地不準(zhǔn)穿裙子,但工地卻要為女娃娃單獨(dú)建廁所。這都是硬規(guī)定。有時候,我們在荒郊野外修路,一整條線上獨(dú)獨(dú)一個廁所,就是專屬這一個女娃娃用的。每天早晚,都有人來打水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這個女娃娃一過來,就搶上去替她打水。老牛說到這里,常常還莫名其妙地說一句似乎無關(guān)的話:“知道我身體為啥這么棒嗎?因為我一年到頭也見不上我老婆呀?!?/p>

需要再提一下的是,老牛幾次提過要帶我去音樂茶桌看看這個小宋,但我都拒絕了。我聽隔壁宿舍里的小張說,那種露天茶座,一次去得十塊錢。如果被纏住要小費(fèi),那就更不得了。所以我當(dāng)然不能去,我也很納悶這個老牛,他是哪來的膽子,隔三差五就去茶座瀟灑?

那年,一進(jìn)十月,工地上要向元旦獻(xiàn)禮,項目上下必須趕進(jìn)度,老牛就總回來得很遲,有時候甚至徹夜加班不歸。每次一回來,都是吃了就蒙頭睡,一睡即呼嚕打得地動山搖。本來,同室三個多月,我都以為早已習(xí)慣他的呼嚕聲了,但累極了的老牛打呼嚕真的是異于平常。夜半,我躺著不能睡,只聽得墻角處一聲忽如大漠孤煙起,一聲如飛鴻漫天游,再一聲則飛流直下落深潭,起起伏伏,落差極大,且節(jié)奏混亂,根本把握拿捏不住。他有時候因為上夜班,就白天里也睡,呼嚕打得隔壁的胖女人幾次過來搗門。那是單位小車班里一個司機(jī)的老婆,不上班,就愛看個電視劇。她罵上門來,是嫌棄老牛的呼嚕聲影響了她家的電視信號——那時的太原城,有線電視才剛剛鋪開,大多數(shù)居民區(qū)和單身宿舍,自制的易拉罐小天線還杵在窗口前。說老牛的呼嚕聲影響電視信號,是完全可能的。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老牛蒙頭睡著還沒起。門外就響起了一陣刺耳的摩托車聲,旋即又響起持續(xù)不絕的迪斯科音樂聲。緊接著一個人提著瓶啤酒就進(jìn)了我屋里。我一看原來是棍子劉,他滿嘴酒氣,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訕笑。這家伙,是個早我兩年來單位的青工,工地搞施工的,但是不愛干活,只愛玩機(jī)車,也愛打架喝酒,更愛盯緊單位新來的女學(xué)生不放手。最近我們這排宿舍新來個城建學(xué)院畢業(yè)的搞造價的姑娘,他很快就盯上了,一連兩三次開著大摩托過來,要約人家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去跳舞。姑娘如果關(guān)門不理他,他就會隨便拖上我們哪個人,和他一起過去敲門。這回他拖住了我,說要請我一起出去喝酒。我和他根本不熟,再說有前車之鑒,有摔牙之憂,我正在閉門思戒酒呢,就連連推說不去。但他力大,胳膊箍住我脖子就往外拖。就在和他拖拖拉拉的時候,就聽身后一身喊:“滾!”

回頭一看,是老牛掀掉被子在床上坐著,兩只小眼睛瞪著,渾如兇神惡煞。棍子劉一看見老牛的黑臉,趕緊把我松開,說:“牛師傅,你原來住這啊,我這就走,這就走?!?/p>

聽到外面摩托聲響,我問已經(jīng)穿衣下地的老牛:“這個棍子劉,他認(rèn)識你啊?感覺他有點(diǎn)怕你呢!”老牛哼了一聲,半天才說了一句:“不好好干活,我他媽揍過他?!?/p>

后來我才知道,工地如戰(zhàn)場,戰(zhàn)天斗地嘛,當(dāng)然也斗懶人和二流子。在這個環(huán)境里,退休返聘回來的老牛其實是個不聲不響的老霸王。他揍過的人,何止棍子劉這樣不務(wù)正業(yè)的青工。據(jù)說現(xiàn)在的老總,大學(xué)畢業(yè)剛分到工地搞技術(shù)的時候,也吃過他劈面一個耳光。而他眼下干活的那個工程標(biāo)段的項目經(jīng)理,以前跟他學(xué)徒弟時可沒少挨打。另外,這個老牛,他還真是一個管道施工方面的專家呢。據(jù)說,他年輕時候,跟著幾個從上海過來援建的專家學(xué)過好幾年。

我那會兒在單位機(jī)關(guān)專門負(fù)責(zé)編廠報,每天都看許多工地通訊員寫的施工簡訊,里面常有“退休老工長獻(xiàn)妙計解決施工難題”“老工長加班徹夜,頂管施工一夜過街”等消息。雖然每次都不特別點(diǎn)名是誰,但我知道,八九不離十,都是老牛。有一回,我拿著一張廠報回宿舍,指著一條消息問他,這個老工長是不是說你???

老牛吸溜著稀飯說,怎么不是?頂管方面,難道別人還有這個能力?

我說,那你得讓他們把你名字給寫上啊,這不清不楚的算什么?

老牛一擺頭,喪著臉說:“那不用,給我多發(fā)點(diǎn)兒錢就行?!?/p>

入了冬,又狠忙了一陣兒,工程就該掃尾了,老牛和我都閑了下來。一連好幾天,每吃過晚飯,我都看著老牛,等他像夏天秋天時那樣洗臉?biāo)⑿瑩Q衣服出門去玩,但很奇怪,老牛卻不再出去玩了。每天吃過飯就找出一副老花鏡戴上,趴到床頭,在一個紅旗筆記本上記著什么。我說:“老牛,你吃在工地,住在宿舍,糧菜水電,一分錢不掏,還記賬?。 崩吓Uf:“不不不,我不記賬。我寫點(diǎn)東西。”

我說:“老牛,你怎么不出去看小宋唱戲了啊?夏天秋天時不是有空就要去嗎?”

一說完這句,我就后悔了。因為老牛的臉唰一下就變紅了,又猛然間變白了。他放下手里的圓珠筆,半天才說:“這個……我不想去了。那個小宋,她不是個東西。”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就裝看書。老牛卻坐不住了,扭回來和我說:“小成,我告訴你啊,以后找對象,一定不能找嫌貧愛富的啊,要看她心里好不好,干凈不干凈,要不你一準(zhǔn)后悔呢。”我趕緊點(diǎn)頭,心想,這點(diǎn)頭認(rèn)可,也算是對老牛的一些安慰吧??此囊馑?,好像是那個小宋哪里傷害他了。但誰又知道他們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有天傍晚,我下班一進(jìn)宿舍,就感屋里氣氛不同。定睛一看,老牛的床上坐著一個人,是個胖乎乎的老太太,齊耳短發(fā)還黑著,就是臉上的皺紋很多,和老牛也差不多。老牛坐在床前的腳凳上,見我回來,就趕忙站起來介紹說:“這是我老婆,她過來看看我?!?/p>

我一聽是老牛老婆,一下想起的,竟然是老牛曾經(jīng)夸過的那兩條長辮子!但眼前的老太太頭上當(dāng)然不會有辮子,更看不出絲毫當(dāng)年美人的模樣。她從床上下來,臉色很冷,卻是笑著說話:“你就是小成呀,聽老牛說過你的。我下來,就是來給他收拾收拾。你看,這都臟的。”說著,就去掃她剛剛坐過的床褥子。

老牛趕緊使個眼色,把我叫到宿舍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問他有啥需要幫忙的嗎?老牛喃喃著,說:“其實也沒啥,沒啥!就是小成,你看,我老婆今天下來了,晚上,你能不能出去找個地方住???就一晚上啊?!?/p>

我笑了,說這怎么不能啊,這太能了。

老牛就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搖晃著說那就太感謝你了,說著就把一個塑料袋子塞到我手里。那黑塑料袋子分量輕飄飄的,不像是她老婆帶來的什么土特產(chǎn)啊……我正想入非非,就聽老牛又說:“小成,你再幫我一個忙好不?這袋子里頭,都是我這些年寫的一些個東西。有的吧,不能讓我老婆看見,我怕她看了多心。你先替我拿一下。那個……這些你都是可以看看的啊。”說著,用手把那些袋子拍了幾拍。

當(dāng)晚,我就窩在辦公室里兩只對接起來的單人舊沙發(fā)上,讀了半夜老牛寫在紅旗本上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我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這個老牛,一年到頭忙得腳不沾地,竟然還有寫東西的心思,更關(guān)鍵的是,他似乎還真有這個寫東西的能力。比如,里面有一首長篇敘事詩《七上古交》,洋洋五六百行,一句七字,押韻合轍,戲詞一樣,原原本本敘述了老牛這幾十年里七次到古交參與施工建設(shè)的經(jīng)歷和心情。字里行間,處處洋溢著一個路橋建筑工人的驕傲和自豪。但是有些詞,他用得很大,與一個勞力工人每天面對的沙子水泥離得太遠(yuǎn)。我吃不準(zhǔn)他這是在虛張聲勢呢,還是心里真的信這些詞里的意思。其實,我早聽說老牛他們這一茬招來的農(nóng)村工人,起初都是單位里稱為“壯工”的一個工種。這個工種,工地上俗稱毛驢,根本沒啥技術(shù)含量,就靠鐵鍬镢頭土里刨活兒。老牛能“七上古交”,和工友們修出那個山城一多半以上的道路橋梁,是因為他真的吃苦能干,而且絕對超出了一個工地毛驢的心智程度,一五一十把技術(shù)活兒學(xué)到了自己手里。

但我隨即看到了老牛對一些單位上層人士下的判語,一個人一篇,夾敘夾議,琳瑯滿目,既有理論高度,又有現(xiàn)實依據(jù)。作為一個躲在紅旗本后面的批判者,老牛時而唇槍舌劍,大打出手,時而推心置腹循循善誘,比如作為一個男人,你不能怎樣怎樣,又必須怎樣怎樣云云。這些被他點(diǎn)名批判的,大多數(shù)我都不認(rèn)識,應(yīng)該都是以前管事的,但也有幾個仍然在位。老牛對他們的缺席審判,讓我一個新來的人真是看得樂不可支。

最后,我就在紅旗本里看到音樂茶座里的小宋了。

寫小宋的也是一首長篇敘事詩,但是與《七上古交》不同,它不分行,寫成了一大篇,而風(fēng)格上類似于白居易的《琵琶行》,如泣如訴,一唱三嘆,把與小宋相遇、相知、相怨、相離的這個過程寫得清清楚楚。

原來啊,這個在文字里開始變得越來越朦朧越來越不像他自己的老牛,以前在五臺老家的時候,竟還學(xué)過幾年唱戲。他一開始去北大街的音樂茶座,也純粹是讓人拉著,一起上街去解個長夜之悶。他發(fā)現(xiàn)那個音樂茶座里既有唱歌的,也有唱戲的,就先是路人一般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個熱鬧,卻并不到里面坐下喝酒點(diǎn)歌。他是很清楚知道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錢的。直到有一天,他聽見小宋在里面唱戲,直到有一天他終于梳洗更衣,在茶座里坐下來聽小宋唱了一曲,并把第一張十塊錢的小費(fèi)拍到了小宋手心里。

那十塊錢,在給出去的當(dāng)夜就讓他后悔死了。那一夜,他想起了老家的老婆,想起了在運(yùn)城天橋工地上同樣干壯工的兒子,想起兒子在太原還沒有房子,想起孫子和兒媳婦還縮在農(nóng)村老家。他決定,北大街上的那家音樂茶座,說什么也不能再去了。

他也果真沒有再去。直到有一天,他騎車從汾河西岸回來,在迎澤大橋上迎面碰到了孤身一人走著的小宋。那時是春天的黃昏,小宋吹著河風(fēng),淋著毛毛小雨,也不打傘,一張白臉上神情憂郁,腳下步履恍惚,很像一只饑腸轆轆又滿腹心事的小兔子。擦肩而過時,竟然是挨著橋欄走著的小宋先把他給叫住了,為此他很是驚訝,這個姑娘家,怎么就能記住只有一面之緣的他呢?更何況,他還是灰頭土臉一個剛從工地下班回來的老漢!但小宋熱熱情情,“扯住衣袖叫大叔,問我為何不再來?!?/p>

小宋那天在微風(fēng)細(xì)雨里說,她還一直記得老牛大叔當(dāng)晚給她作的點(diǎn)評,一聽就是行家里手,是梨園知音呀!老牛聞聽不由得心花怒放,自此賈起余勇,有閑即往,漸漸就欲罷而不能了。

至于他與小宋除唱戲聽?wèi)蛑饩烤惯€有沒有別的事情,他的詩里并沒有寫。但奇怪的是,詩里頭很快就畫風(fēng)陡轉(zhuǎn),由款款深情唱和而生出許多的嫌隙與抱怨來。又由抱怨而批判,大罵小宋人面獸心,見利忘義等等。又怨恨自己識人不明,誤信奸計。但小宋究竟是做了何等事,竟讓老牛如此狠下斷語,他沒有寫,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我回宿舍,見老牛一個人坐在窗前發(fā)呆。他看我進(jìn)來,就一伸手,說你都看了?那就還給我吧。我就把裝紅旗本的黑塑料袋還給他,又問大媽已經(jīng)走了?他說走了,不走還想咋呀。我不知道該繼續(xù)說什么,卻隨即冒出一句:“小宋的事……你也別再往心里去了。有些人,可能就是這樣。過去的,你就讓它過去算了。”

老牛嘆息一聲,說:“你不知情,她其實……還借著我1500塊錢呢。我老婆這次下來,就是聽我兒子說了幾句嘴,就下來罵我的。好在她還不知道錢的事……”

我說:“那得趕緊找她要錢去啊!”

老牛頹然:“那個音樂茶座早就都不在了,人還哪能找得見!”

這大概是我和老牛最后的一次深談交心了。轉(zhuǎn)眼就是年假,年假回來后我們這些大學(xué)生就集體搬進(jìn)了單位位于北大街東口新修好的單元樓頂層宿舍。而老牛則隨項目部去了天津。在搬家之前,我把當(dāng)初從大學(xué)宿舍里搜羅來的舊皮鞋全部送給了老牛。這些本來計劃下工地時穿的舊鞋,我其實一次都沒穿過。因為作為一個編廠報兼寫材料的人,我并不怎么需要下工地,即使迫不得已下一半回工地,也只是項目部里坐一坐,或坐上項目部的蛋蛋車,隔著車窗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那些鞋,不管大小合不合適,留給老牛,或許還有點(diǎn)用處。

到了第三年的秋天,我在單位大院里偶遇老牛,他還是那個我剛見他時的樣子——高大,腰直,光頭,依然并不顯老,只是寬下巴更朝前突。他似乎真的在和誰發(fā)怒,看見我,就一把拉住,說小成,你給我評評理,后勤老蕭他怎么就能把我從單身宿舍里趕出來呢?

我大吃一驚,問他怎么了。他說,你跟我來。

我跟著老牛來到后院單身宿舍的入口,老牛指著一個塑料布遮頂?shù)男∨镒?,怒氣沖沖說,他媽的,把我給安排這里來了——我一看,只見一堆被褥和鍋碗瓢盆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在里面,一根又黑又粗的電線從被褥卷里拖出來,隱約可以看見那個藏著掖著的大號破電爐。

老牛說:“這不,我剛回來,就發(fā)現(xiàn)進(jìn)不去宿舍門了。鎖換了,我的被褥和東西全給塞到了這里?!闭f著他一揭鍋蓋,露出鍋里的一只舊皮鞋來。

我說,你沒找找老蕭問問情況??!

老牛說:“王八蛋,他們說這排房子馬上要拆遷,讓我自己去外面租房住,要不就住到項目部里!我工作了半輩子,現(xiàn)在連個落腳的地方都不給我?”

我說,你要不暫且先找找你兒子吧,看能不能和他住一塊去。

老牛說,他?他也沒地方住了,前一段兒還跑到你們大學(xué)生宿舍里擠,已經(jīng)讓人家趕出來了。說他既不是單身,也不是大學(xué)生,名聲還不好,不能住!

我立即想起前兩天被我們合伙趕出去的那個討厭人。他原來竟是老牛的兒子啊……

老牛說:“小成,你在機(jī)關(guān),又在黨委,你替我找找領(lǐng)導(dǎo)?”

我愕然,但一看老牛深陷在褶皺里的兩只紅眼睛,只能說:“好,我給問一問?!?/p>

但我其實也并沒有問出什么來。單位那時候正面臨著大改制,像老牛和老牛兒子這樣的人,正是誰也不便多管的包袱。

而老牛,竟也沒有再來找我打問結(jié)果。

這期間,單位正在國企改制的大潮里浮沉著,沉渣泛起,波瀾不靜,發(fā)生了許多說不清楚的大事小事。其中有兩件被人一時說道卻又很快忘到了后腦勺上的事,都對老牛有一點(diǎn)點(diǎn)影響。

一件是渠河路工地盜賣國家電纜的工程項目經(jīng)理是老牛當(dāng)年的二徒弟。這事和老牛本沒有絲毫關(guān)系,但是這個二徒弟孝順師傅,老牛以前在工地上之所以跋扈,和這個二徒弟關(guān)系很大。徒弟這回一出事,老牛頓時就沒了靠山。

另一件事,是單位預(yù)制品加工廠員工盜竊公章私自招工的事。這事社會影響極其惡劣,但情節(jié)卻簡直讓人啼笑皆非。單位加工廠材料科的一個人,他爹曾經(jīng)是個省勞模,但這個兒子不學(xué)好,而且腦子好像也不太夠用。他利用中午吃飯時間,撬開人家辦公室的門,又撬開抽屜,就偷出了廠里的公章,加蓋在自擬的一份招工單上。然后他把招工單賣給了綠柳巷口棋牌店老板的兒子,說是只要憑借此單,即可到單位人事報道上班了。棋牌店老板也真信,讓兒子拿著三萬塊錢買來的“招工單”就昂然來了。單位人事先是莫名其妙,但一查,就查到了這個偷公章的人身上。這事鬧得一時間沸沸揚(yáng)揚(yáng),但說起來和老牛沒半點(diǎn)關(guān)系。但是又很不幸,在那個偷公章的傻子和棋牌店老板之間拉纖兒的,正是老牛那個在工地上已不太混得下去的兒子。

而我們這些住在大學(xué)生宿舍里的人之所以會合伙驅(qū)逐老牛的兒子,完全是因為這家伙實在是有點(diǎn)過于惡劣。別的先不說,單說行徑這一樁——因為他并沒有宿舍鑰匙,于是幾乎從來都不走門,而是習(xí)慣于在幾個單元的陽臺窗戶之間行走。他隨便找一個能尾隨進(jìn)去的宿舍,就從人家的陽臺窗戶翻出來,扒著窗戶沿兒就到我們宿舍陽臺外頭了。那可是七樓頂層啊,他在外面蜘蛛人一樣掛著敲窗戶,我們也不敢不把窗戶打開,不情不愿地讓他進(jìn)來。到了后來,我們都不敢關(guān)陽臺窗戶,萬一他敲不開,一頭扎下去呢!這且不說了,他還經(jīng)常夜半帶人回來過夜,他賴著住的是客廳啊,夜半弄得聲音很大,讓一宿舍人都忍無可忍……

后來,我就聽人說老牛帶著他被開除的兒子,跟著一個外埠工程項目部去了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的渾善達(dá)克沙漠,要在沙化區(qū)里修出一條紅柳公路。幾年后工程完工,他自己又去了山東棗莊修一座特大橋。再后來,就輪到我自己了——我終于離開了這個消磨掉我部分青春同時也把許多教訓(xùn)刻進(jìn)我骨子里的單位。慢慢的,也就把老牛和老牛一樣的許多人都慢慢忘記了。

直到有一天快吃晚飯的時候,我的手機(jī)忽然就接到了一個座機(jī)電話。我猶豫著接起來,里面是一個口音很重的老人在說話:

“小成嗎?這回我不干了,真是干不動了,我真回老家去呀。聽人說,你早不在單位干了,你現(xiàn)在混得還可以嗎?”

我說:“你好,你好……那個,你是哪位呀?”

電話里似乎一愣,許久才說:“我,我是牛福仁……”

【作者簡介】 成向陽,1979年生,山西澤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山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歷史圈:我是達(dá)人》《青春詩經(jīng)》《夜夜神》。詩文見于《詩刊》《詩選刊》《星星》《天涯》《散文》《青年文學(xué)》《黃河》《山西文學(xué)》《青海湖》《青年作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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