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
我是1950年6月到長沙的。在北京住了一年,一有閑空就逛舊書店,南來的時候,書多得帶不動了。未到長沙之前,就聽說長沙是中國三大書市之一,到長沙后,有同事告訴我長沙書業(yè)抗戰(zhàn)后就衰落了,早已今非昔比,你才從北京來,“五岳歸來不看山”,你一定會感到失望。積習難改,還是一有閑空就往南陽街、府正街跑,那時長沙的舊書店集中在這一帶。
舊書店往昔
和北京相比,長沙的舊書業(yè),只能算九牛一毛。真正能夠稱得上是舊書店的不過七八家,更多的是些賣上海版低檔書的小書店,不值一顧。不過逛舊書店的趣味本來就在于沙里淘金,耐心去找你想要的書,上海習慣叫“淘舊書”是有道理的。
“李集古”是家比較大的店子,那些大部頭木版書當然引不起我的興趣。有一回,卻在最不引人注目的書架底層翻到一批石印巾箱本彈詞,大多數(shù)是馬如飛的,有《馬如飛開篇》《三笑》《白蛇傳》等,這些書在北京倒很不容易遇到,叫人喜出望外。
“譚大雅”常有新收進的書應市,在那里買到過吳梅的《奢摩他室曲叢》,蔣士銓的《藏園九種曲》,彈詞《鳳凰山·安邦志·定國志》。有趣的是,在那里居然還買到一套魯迅先生編的《奔流月刊》,包括著名的、堪稱五四以來文學期刊中編得最好的專號“托爾斯泰專號”。
“古今書店”架上陳列的幾乎沒有什么可看的,店主姓賀,湘潭花石人,叔侄兩人,日久相熟了,往往從樓上拿些書下來。在這里買到過葉恭綽編印的《清代學者像傳》,《故宮周刊》合訂本,上官周的《晚笑堂畫傳》《閨范》和世界文庫本、鄭振鐸編的《晚清文選》。
這一帶還有些只能算是小書攤的小店,耐心留意,也能碰到一些書。曾買到徐志摩的《云游》,柯仲平的《海夜歌聲》等,這就是所謂“可遇不可求” 了。
城里零零星星也還有些能買到舊書的地方,卻不能說是正式的舊書店。才到長沙的頭半年,工作單位在韭菜園,那時進城走小吳門,過鐵路不遠處有個小書攤,占半間鋪面,另一半是修鞋的,賣些上海版低檔書,想不到在那里居然買到一套兩厚冊劉半農(nóng)、李家瑞合編的《中國俗曲總目稿》,這套書在北京好久都沒有找到。
南門外社壇街,有一位據(jù)稱原是中山大學教師的王先生,不知怎的流落到長沙,一家人擠在只放得下兩張床的臨街小房,門口擺著用門板搭的書攤,在他那里,買到日本出石城彥的《囊支那之神話與傳說》和木版《唐詩畫傳》。
社壇街還有個小書攤,主人姓田,專從收荒貨的手里購進舊雜志、舊書,在他那里,買到過《拓荒者》《太陽月刊》。那時,“土改”剛過去不久,鄉(xiāng)里人把沒收地主家的舊雜志《東方雜志》《教育雜志》等成擔成擔地挑到水陸洲天倫造紙廠去當廢紙賣,社壇街是必經(jīng)之地,去水陸洲要在附近的靈官渡過河,我曾建議田君收購這些舊雜志,但他缺乏資金,想做而做不到。
碧湘街有一家小荒貨店,也有些舊書,店主不識貨,沒有好書,不過也在他那里買到了一部木版《屈宋古音義》。
興漢門湘春街,天主堂對面有一家租書鋪,出租的多是世界文學名著,有些書可能由于格調高了,租閱的人太少,也拿來當舊書賣。在那里買到抗日戰(zhàn)爭前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代日本文學從書》中的森鷗外的《舞姬》、林芙美子的《枯葉雜記》,芥川龍之介的《河童》 等,可惜的是都被蓋上該店的特大圖章,書品差了些。意外的是居然在那里買到一本法文本《羅丹傳》,想是從天主堂的法國教士那里流出來的。
合作化以后,沒有私營舊書店、書攤了,舊書買賣集中到國營古舊書店,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人說,一個地方的舊書業(yè)是否發(fā)達,可以表明那個地方學術文化水平的高低。這種說法似乎有些片面,卻也確實說出了相當真實的情況:凡是舊書業(yè)發(fā)達的地方,讀書人一定比較多,文化氣氛比較濃,文化積累比較豐富,在這方面舊書業(yè)確實是個標志。
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特別是有名的“文夕大火”,和蔣介石政權崩潰前的凋敗與混亂,長沙的舊書業(yè)已經(jīng)衰落到難以為繼的地步。建國初期,舊書業(yè)商人對于當局在對待民族文化遺產(chǎn)上將采取什么態(tài)度持懷疑觀望狀態(tài),在經(jīng)營上畏縮不前,把主要力量放在出清存貨上,到五十年代中期已經(jīng)幾乎很難維持下去了。
當時,南陽街的舊書商們每天用包袱包幾十本平裝書坐輪渡帶過河,到湖大自卑亭馬路邊擺地攤。由于他們對平裝書缺少知識,擺出來的幾乎全部是上海四馬路那些野雞書店出的并無多大價值的低劣貨,當然不會有人買,往往連來住的輪渡票和中餐吃一碗粉面的錢都賺不到。
新華書店
1950年初夏我剛到長沙時,新華書店分店剛建立不久。從那以后,近半個世紀以來,新華書店成為我(以及所有愛好讀書的人)的好“總后”,簡直不能想象沒有新華書店,我們這些人的日子會過成個什么樣子。
那時候,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這兩家舊時代中國最大的出版社兼書店的長沙分店還沒有停業(yè),都在處理存貨。位于黃興南路的商務印書館分店有大量的好書廉價處理,我在那里買到幾乎全套的羅念生譯的希臘悲劇,康拉德的《臺風及其他》,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之主潮》等等一大批好書。私營的小書店記得有位于蔡鍔中路現(xiàn)在長沙飯店那一帶的“亞洲書店” ,主要賣上海龍門聯(lián)合書店影印的外文科技書,文學書只有傅東華譯的《飄》和《琥珀》。
先鋒廳附近的“南方書店”,店主老吳,因為常在他那里買書,彼此很熟識,他那里賣的多是西風社出版的《蕭伯納情書》等,和貝葉山房(原“上海雜志公司”)印的施蟄存編《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文學名著《凱旋門》《萌芽》等。這樣的小書店遠遠不能滿足我的需要,他們不賣新出版的書。
新華書店的建立,從根本上改變了這個局面,可以說從此我們這些天天要精神食糧的人有了可靠的精神糧店。
那時候,我的工作單位在岳麓山,那里有個新華書店的門市部,我?guī)缀趺刻熘辽俚侥抢锶ヒ淮?,比起乘兩次渡船(先到水陸洲,再到靈官渡),再走進城買書不知要方便多少倍,而且那里新書到得快,重要的出版物像 《魯迅三十年集》《瞿秋白文集》,新版《海上述林》 可以說是由這個小門市部優(yōu)先供應給我們的,這時期我購置的新書都是從這里買到的。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成為一個街道工廠的供銷員,就是上海所謂的“跑街”,負責聯(lián)系顧客訂貨、買進原材料和推銷產(chǎn)品,成天在全市各處跑,積習難返,上街總要到古舊書店轉一轉,雖然經(jīng)濟困難,但書癖難戒,有些書節(jié)衣縮食也一定要買。遇到好書而橫下心不買就會后悔,懊惱好幾天。書買到了,反復閱讀、欣賞,忘記了生活中的苦惱,真可謂其樂無窮。
五十年代末到“文革”前那段日子里,忽然想研究美術史,古舊書店成為我搜集資料的寶山。單說中國美術史料,從清末民初有正書局的《中國名畫集》起,像神州國光社的《神州大觀》《神州國光集》,商務印書館的《名人書畫集》和商務、中華、藝苑真賞社的珂羅版畫冊,只要有,幾乎都讓我買到了,甚至還買到日本印《唐宋元明清名畫大觀》。
當然,也有令人懊惱不已的憾事。一次,見到一部明版石天基的《傳家寶》,是那個時代的家庭日用小百科全書,其中收有一卷笑話《笑得好》,一時錯過了,沒買,至今還在后悔。還有一次,見到一冊鄭振鐸、高君箴夫婦合譯的外國童話集 《天鵝》,沒有買下,一兩天后再去,已讓別人買去。鄭振鐸逝世后,《文學遺產(chǎn)》雜志悼念特輯上的鄭振鐸遺著目錄《天鵝》 后面的附注是“未見”,這本書不知讓誰買去了,可能是孤本啊!
五十年代中期,有將近兩年時間,由于特殊原因,我不能自己上書店買書,每星期托人到五一路新華書店去買,那時有個好條件,書店的柜臺上總是放著各個出版社的新書目錄,任由讀者取閱,幫我買書的人每次都給我?guī)Щ匾恍┬聲夸洠?這樣我就知道有些什么可買的書。
《高爾基選集》《吉訶德先生傳》,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都是那時候買的,特別是一部新版《紅樓夢》,竟讓我在上面批批注注,幾乎把空白的地方都寫滿了,成為那段不尋常日子的最好的紀念品。后來一計算,兩年內總共買了兩百多元書!這在當時,可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
“文革”后一直到撥亂反正,知識饑渴幾乎讓我們所有的“書迷”都成了餓殍。我相信新華書店的同志印象可能比我還要深:80年那一陣購書熱真太感動人了。讀者們天沒亮就到書店前排長隊爭購久違了的好書,那情景,正好說明“人心不死,國事大有可為”,真是一次中華民族向上精神的情不自禁的高揚!
唱片記憶
愛書的人里面,有不少也愛音樂,這種人,除了愛買書,也愛買唱片,書癡加樂迷,或者就叫唱片迷,香港叫“發(fā)燒友”。除了愛看書,也愛聽唱片,這樣,買書和買唱片對比來說,就是“同步”的了。
在北京時,書買多了,唱片也買多了,最后弄得簡直沒法帶來湖南,為這不知費了多大的力,也吃了很大的虧。除了西方音樂,因為從事民間文藝研究,對曲藝、地方戲唱片也盡力搜購,到湖南后,自然特別注意尋訪湖南花鼓戲,湘劇印明片。當然,也留意西方音樂唱片的搜購。
五十年代初,外文書店還沒有成立,長沙市新華書店有一外文部,地點在南陽街,一間小小鋪面,既賣蘇聯(lián)版的俄、英、日文書,也賣蘇聯(lián)唱片。一部唱機不停地放蘇聯(lián)唱片,店堂里擠滿讀者,氣氛十分熱烈。那時候,蘇聯(lián)書籍按定價三折出售,唱片也價格極低。
當時我住在岳麓山下,每次進城,總要抱回一包唱片,買到的唱片有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天鵝湖》,比才的《卡門》 以及《三套馬車》《紅莓花開》等歌曲唱片,心情的愉快,是不用說的了。
但是,湖南地方戲唱片,該到哪里去尋呢?長沙不像北京,沒有專賣舊唱片的小店,北京的東安市場和西單商場就有十幾家。一次,偶然在蔡鍔中路一家寄賣行看到貨架子上有一疊尺把高的舊唱片,喜出望外,這回可真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了,一次就選購了好幾張湘劇唱片,看來都是百代公司抗戰(zhàn)前不久灌制的,都還相當新。
當時,蔡鍔中路到解放路這一線,寄賣行有三十來家,這樣,每次上街都到寄賣行里去淘舊唱片。到1955年上半年,搜購到的共有周福昆、鄭福秋、王華運的《斷橋》,徐福貴的《小將軍打獵》(“打獵回書”),彭福仙《落花園》等十六種,算是相當多了,相信也還不完備,比如吳紹芝、賀華元這樣的名演員,也應該灌了唱片,卻未能搜尋到。
中國唱片廠成立后,正逢五十年代戲曲改革高潮,各省、全國不斷舉行戲曲會演,許多被發(fā)掘出來的好戲都灌了唱片,湘戲《琵琶上路》等和花鼓戲《劉??抽浴贰洞蝤B》等唱片流行全國,盛極一時。
除地方戲外,中國唱片廠還灌制了一批京劇、曲藝,民間音樂唱片,蔚成大觀,那個時期真可以說是弘揚民族文化的鼎盛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時期唱片已經(jīng)由百貨公司經(jīng)營,新華書店除外文部和后來的外文書店外,好久沒有經(jīng)營唱片,作為讀者,感到很不方便。百貨公司似乎總是缺乏那么一點文化氣氛,而且,唱片也是一種出版物,應該主要是由新華書店經(jīng)營。
這時,除了在寄賣行搜購,我還把范圍擴大到廢品店,這些俗稱荒貨店的鋪子主要收購和出售破銅爛鐵,有時也會突然出現(xiàn)一大堆舊唱片,但往往過于陳舊,磨損得放不出聲音。僅有的一次意外巧遇,是六十年代初在坡子街一家廢品店里,居然碰到包括 《英雄交響曲》《哀格蒙特·序曲》等在內的一批貝多芬作品唱片,還有夏里亞賓唱的《伏爾加船夫曲》 和《跳蚤之歌》,而且至少有六成新,這次幸運,可真終生難忘。
新華書店恢復經(jīng)營唱片,記得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時五一路新華書店二樓還是外文部,有個唱片專柜,發(fā)售的主要是薄膜唱片,除《祝酒歌》等流行歌曲外,更吸引我的是《小夜曲選》《著名進行曲集》《外國輕音樂》《外國電影音樂會》《世界著名小品》等系列唱片。
(摘自岳麓書社《紙墨飄香》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