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青
一些掛果的枝蔓,多有低垂,久懸于空的果實,有的已被蟲蛀,有的熟過欲腐,也有個別不抵風雨鳥喙,漸次殘缺不全……
到了一定年齡,那個步步為營的人,開始被一些繁瑣的日子纏繞,邁不開腿了。
此時,那些平常事物結做牽絆,一串又一串的,像極了愈勒愈緊的繩索,束縛了一個人的步伐——
有如眉宇間的羞慚和憂慮,亦如中年的渾濁與沉淀,這些生命中無法中斷的反復,時而清醒時而迷茫,消耗了過多的心力,不復往前的果敢與堅毅。
如果因為順勢而生的虛榮,給一段光陰穿上華服,那他一定會走得更緩慢,甚至于漫無目的。
不是日子顯得更長了,而是他在自己的眼眶中打上了五彩的馬賽克,無論多么艷麗都是虛幻的,看不清來路也看不清去路。
讓過去的成就束縛今天的夢想,讓昨天的負擔壓垮今天的熱忱——
那是一個走在下坡路上的人,只有踏過青春之后,步入人生收獲的季節(jié),他才會明白,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敗。
這就是成熟的過程,有無數(shù)紛至沓來的執(zhí)念,在纏繞中聽從生長的指引,慢慢終于清醒了——
這是一個從自我開始,才能誕生一切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離開了自我,才能成就一切的世界。
一個人,在自己的黑夜里越走越遠,當晨曦初起之時,會意識到自己苦熬了一夜的混沌終將消散嗎?
其實,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燈盞,在光陰的銀河里,命定的那顆孤星,會永遠高懸在自己的頭頂。
寒露打濕黎明。一個夜行到夢境之外的人,會接受黑暗留下的諸般冷清與孤寂嗎?
這是所有夢想者必經(jīng)的夜路,走出來就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成長,背對朝陽的一剎那,一條越來越短的身影,將會慢慢回到自身。
這個人的內(nèi)心里,有一片時而蓬勃時而凋敝的荒野,對于黑夜和陽光,沒有偏執(zhí)和歧視,它深知時光的兩面互為表里,蘊涵著跌宕起伏的慣性力量,也只有如此不停地更替,才能不斷翻越自我,找出更好的自己。
晨光四射時,天地間充盈著迷霧的氣息,那是滋生了一夜的黑暗之化身,它將再次消散于陽光之下,或落入泥土,或潛進江河,甚至于被萬物吸收,被早起的勞作者揣入懷中。
赤腳的光景亮堂起來,它還是一個沒有被分割的整體,在孕育過莊稼的這片土地上,無數(shù)不知勞苦的蟲蟻們,紛紛抬走了自己的夢鄉(xiāng),對于世界之大,一直漠不關心。
這是某個清晨以一個中年人的口語所交待的一切,足以洗滌之前那個黑夜在一個夜行人身上沾染的陰霾,濯盡飄浮的斑駁光影,讓遠天的云朵看清大地的衣衫和人間輪廓,為一段歲月留下一個行吟詩人的注腳。
一些腳印一樣的文字,便是這個世界上即將開放的花朵了。
下半生將從何處出發(fā)?
如落葉飄零于溪流之上,追隨游魚的漫無方向?
還是于樹丫間的鳥巢下,辨識月影斑駁的遠方?
前半生堆積的榮耀和傷口,一直相互撕咬,那個行將衰老的灰發(fā)伴侶,會為你不忍割除的那些羞慚,打起遮擋烈陽的傘——
你所有的行裝都將遺失,一個毫無牽掛的人,還會不會想起老舊的愛情?還會不會回望落滿塵埃的家園?
已經(jīng)耗盡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把夢想折疊在皺紋里,路途上總有一些不可避開的邂逅,會在每一個交叉路口掘下陷阱,為折返的游魂搭起巢窠。
你行進的姿勢,與眼前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有著生長的血緣關系——
在風中站立時,已經(jīng)交換了血肉;并通過腳下的大地,交融了與下半生相關的骨質(zhì)部分。
成熟,是生長的巔峰嗎?爾后走向衰敗,是不是在重復生長的固定節(jié)律?
通曉這種必然,是理智,是一個中年人不拒絕繼續(xù)生長的勇氣,也是他預計成為一道人間風景,行將致遠的境界。
走向下半生的遼闊,如同逆光勞作,太陽的方向是熾烈的,而背后的土地上,那道修長的剪影,是一柄劈開新世界的長刀——
高大,鋒利,一往無前。
順從四季的大自然,與一個中年人的默契,是行云流水的和諧之相,他舍棄和保留的事物,在內(nèi)心深處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那些龐大或細小的,遲鈍或尖銳的事物,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不斷拓展著一個漸次澄明的精神世界——
他所修煉的云彩,開始飄揚起來;他所捋順的江河,開始流動起來。
這是從波折和坎坷中抵達大地的植物所蘊藏的生命底色,平靜而流暢,帶著清新的生長氣息。
無論旱澇,不計春秋,半個世紀所積蓄的,安寧的力量,是一種無所不達的通透,完全無視任何偏執(zhí)與阻塞,覆蓋萬物而又滋潤萬物,一貫細無聲息……
這個跋山涉水的人,這個胸懷丘壑的人,這個悲天憫人的人,這個溫潤如玉的人——
他被英雄碎片里的自我長期打磨,戾氣和怨氣已熄,不經(jīng)意間避開名利的旋渦,正在返回童真的路上,似乎要把前半生重走一遍……
灰發(fā)童心,一個換掉兩角的詞,依然有著本原的滋味。他把前半生的傳奇,擠去可以復制的部分,依然是行云流水的風姿。
這是一個中年人繼續(xù)保持的初心,生自田埂和畦壟,揚花結穗在青春期,那些遺留于田野的根茬,如同可長可短的更年期一樣,需要一場涅槃重生的野火……
土地就此平緩而廣袤,這個和莊稼一起成熟的人,收獲了自己,就是理順了沉甸甸的中年,也是一種行云流水般的成功。
此后的歲月,再無阻滯。